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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0年第1期|常小琥:回家
    來源:《長江文藝》2020年第1期 | 常小琥  2020年02月18日08:41

    在精神科,多重的病人我都治過,自認為算是見多識廣,可是我卻被一個病人家屬給嚇住了。那是一位母親。

    初次見面時,我記得她遲到了,這讓我不太高興,因為這可是她三年來第一次見兒子,再說也正是她千方百計才爭取到這個機會的。我只好擔起身上的兩百多斤肉,走下樓梯去迎她。在病房樓門口,我發現一個女人正面朝院墻,躲在樹蔭下哭。“孟姐!”我試著喊她名字。她沒有動,但我判斷她就是我病人的母親。

    我站到她身后問,“您都走到這一步了,為什么還不進來?”過了一會兒,孟姐轉身。即便早有準備,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樹蔭下,孟姐的長鬢貼住面頰,可她的臉和下巴依舊可見許多道白色刀口,其他部位被襯衫和長袖遮蓋,我卻還是能想到它們布滿她全身的樣子。孟姐被看得不安,她錯開身,從我旁邊走向病房樓。我杵在地上,才意識到這三年里她的傷口一點也沒有變淺。

    我把孟姐領上二樓的休息區,那上面籠罩著球形玻璃頂,四周走廊環繞。我見孟姐仰頭張望,立即指給她方向,并且告訴她別著急,等病人服過早晨的藥,我就帶她去見大雷——她的兒子。想到自己即將目睹母子重逢的情景,我不免有些激動。可是孟姐反而顯得沉郁,尤其在她那張搓衣板一般的癟臉上,桃核形狀的單眼皮還被畏怯神色占據。孟姐說:“我是來見你的。”我聽到了,卻沒有說話,因為感覺有點被耍了。孟姐說:“你別見怪,是我還沒有準備好,其實在路上我已經鼓足了勇氣。”她低下頭,喉嚨使勁在往下咽,手也跟著攥成拳頭,在那兒發顫。她又說:“我告訴自己,你已經給自己三年時間去恢復了,這三年里大雷每天都在遭罪。”孟姐又抬頭看我,那表情好像是我逼她來這里見兒子的。“可是剛剛在病房樓外,我發現我還是沒準備好見到他,見到他那張臉。”

    這個我多少還能理解,換成是誰,被親兒子砍了一百來刀,還要來見他,都是一件艱難的事。坦率地說,我對治療精神病人熟門熟路,可確實不怎么通曉普通人的想法。我問孟姐:“您想讓我說什么?”孟姐說:“我想聽你講講他的近況,比如他吃得好嗎,每天可以洗澡嗎,平常是否還有幻覺?”我如實回答,醫院伙食比他以前住的地方強多了,病房里隨時能放熱水,還有男護士給他洗澡。只要他需要,這里抽煙是不限量的。孟姐又問:“他能和你正常交流嗎?”我說:“會聊幾句。”我本想讓母子倆直接交談的,這對他們都好。“聊什么?”她又問下去。“我問他,你知道自己為什么住進來嗎?”“他怎么說?”孟姐盯著我。“殺媽。他告訴我。”

    從孟姐口中,我得知她和大雷父親同在清華核物理研究所工作,兩人早年被調到甘肅教書,發誓永遠留在那里。之后校領導覺得他可惡,大雷父親被列為肅反對象,用魯迅的話說,就是犯了“可惡罪”。這下他真的永遠留在那里了。大雷出生時父親挨批,學生把他的大字報貼滿院墻,每天必來抄家。只要大雷父親剛一動身,他的學生就圍攏過來,暗中把他擠倒在地,打得渾身血印,神志不清。后面有學生負責丟繩子,孟姐還被抓住頭發,壓在地上,逼到墻角捆打。從此大雷父親變得極為孤僻,甚至是自私,對母子倆也不再過問。有次批斗回家,他突然要掐死大雷,孟姐跳下樓去喊人,被救下來時大雷四肢抽搐。

    平反以后,父親沒有和大雷在一張桌子前吃過飯。大雷考上人大新聞系,父母離異,他進入新華社做記者,父親去世。家里沒有擺過逝者的照片,大雷就憑著兒時記憶,用鋼筆畫出父親的肖像放在書桌上。后來孟姐看到兒子要么是對那副肖像講上幾句話,要么就是低頭沉思。再后來她收拾屋子時扔掉一張,大雷就重畫一張,而且越畫筆觸越細。

    對于被兒子砍傷這件事,不管孟姐怎么回憶,那天傍晚都是紅色的。也就是說,這抹紅色每天都蒙在她眼前。當時大雷正在書桌前埋頭苦寫,孟姐到家換鞋時,脖子開始發熱,她解開衣領擦汗,卻感覺到汗液在順小臂流淌。她意識到自己正在流血時,大雷已經要砍第二刀了。孟姐回頭去找兒子,卻見到他手里握有切菜尖刀。他說聽到父親告訴他,現在必須處決三千萬人,只有把你媽砍死才能避免。孟姐奪門而逃,一雙光腳卻被自己的血滑倒,接著她像是甲殼蟲一樣,四肢飛快地在樓道爬行。爬到樓梯口時,孟姐再次回頭確認,在猩紅色視線里,卻見到一張恍恍惚惚的臉,正朝她不停揮臂,刀也砍在腿肚子上。

    孟姐像是一條沉底的魚,大頭朝下,墜下樓梯,她希望借此能把自己摔醒。可在堅硬臺階上,她的血卻比她跑得更快,大雷仍然形影不離地在背上砍了一刀又一刀。當孟姐終于爬出樓門口,兒子也騎到她身上。她用雙臂護住臉,刀卻像暴雨一樣落下。孟姐看到自己的血也濺到了兒子臉上。

    后來是小區保安用墩布打走了大雷,孟姐在地上全身繃緊,且布滿紅色。路燈下,她張大雙手,僵在身前,像是一塊燒焦的木炭,令周圍人不敢靠近。

    事后大雷被公安局的精神病院收治,關在懷柔郊外一座荒山下,而且這輩子都不能出去。在那里他和許多犯過人命的病友,一起過著牲口般的日子。所有人準點喂食、準點吃藥、準點抽煙,沒人管他們是否洗澡,或者送進去的飯是不是臭了。孟姐知道兒子在那地方就剩下等死了,三年里她一邊治傷,一邊找清華的領導、新華社的領導,死活要把兒子轉到我們院。事實上,關在那地方的大雷已被藥物俘虜,幻聽和精神分裂癥越來越重,并且三年里連一次澡都沒洗過。

    當我在本院接收病人,見到的是一個斜頸、吐舌,青光眼,且不能靜坐的怪物,而且比孟姐還顯老。大雷那時頭頂正中禿了一道子,那是常年用腦袋頂墻造成的。他一雙腫眼泡像是被縫上了,而且歪歪扭扭的臉上五官錯落,看久了你會有暈車的感覺。很多前輩告訴過我,精神分裂癥患者的眼神和常人不同,我也留意到,大雷不交流時目光總是怔怔發直,甚至帶有一點惡毒和陰冷。回答問題時他除了不停地說“煙煙”再不多講一個字,那點文化人氣質早就沒了。更離譜的是他身上不僅全是發亮的黑斑,而且臟得已經長鱗了,洗澡時得拿砂紙使勁挫。

    關于自己“殺媽”這件事,大雷都是從別人嘴里聽來的。這些年任何人都能繪聲繪色地把那晚的全過程講述一遍,而且越講越興奮。哪怕是入院多年的患者,也要對大雷另眼相待,仿佛他已不是病人,連人都不是。其實那晚的大雷已經喪失了自我意識,他被腦子里的聲音控制,那聲音以預示的口吻對他發出越加具體的命令——“拿刀砍死你媽”,像是一個主宰者。對抗這個聲音的辦法只有吃藥,所以很多頂級精神科專家認為,“精分”患者就應該維持藥效。可既然要大雷恢復正常,我又得控制他的藥量,這樣才能每天進行交談,我才能做針對性的心理治療。隨著大雷出現幻聽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又能重新看書、寫詩和作畫了。他和我談起王國維、傅雷和老舍,談起梁漱溟和馮友蘭,卻閉口不提自己的父母。

    他說病房里有酒。我說不可能,我不會讓我的病人碰酒的。他說他們趁著午休的時候,出去買酒,放進礦泉水瓶里帶進來。所以你會發現,他們連褲子都不會提,可隨時記住要把瓶蓋蓋好。再看看他們喝酒的姿勢,像抽大煙一樣,用手掌托著。這些病人的通感比正常人還要靈敏,他們能聽見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而且在醫學科技發展到那個地步之前,你也不知道誰才是對的。想想看,如果他們是對的,而我卻在想方設法治好他,真是夠諷刺的。可是當我把話引向孟姐,引向他的家庭。大雷說:“大夫,我知道殺媽是不對的。”

    如今孟姐也不再介意穿些短袖衣裳,暴露小臂、肌腱和脖子的刀口。她和大雷也可以聊聊天,還會帶來零食和煙,那是大雷最開心的時刻。我也為此感到滿意,看到那么大的創傷在母子倆身上愈合,這可是絕無僅有的成果。有次探視結束,我送孟姐下樓,提醒她大雷的狀況已經可以出院,她終于能把兒子接回家了。但是孟姐一邊往外走,一邊搖頭,那樣子好像要甩掉我。我問她:“這是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想有朝一日接兒子回家,才把他轉到我們醫院嗎?我下了多大功夫,給他做全國最專業的治療,才令他變回了人樣。”孟姐說:“這我知道,所以把他放在你這才更踏實,我這年紀承受不住驚嚇了,再說他的自理狀況我也沒法照顧。”

    眼見孟姐走到樓外,我像要抓住煮熟的鴨子一樣,有些氣急敗壞。我說:“該出院的病人,家屬有義務接走,醫院不是服務機構,更不能管他一輩子。”孟姐在樓門前的陰影下停住,身上傷口隨之被勾出清晰輪廓。她轉身看著我說:“再容我些時間好嗎?我怎么會一輩子把他放在這。”喘息中,空氣里可聞到一股焦味,令鼻子里像是火燎一樣。我知道孟姐已失去重新開始生活的可能,不管她是否接回兒子。然而照看病人越久,我的得失心也就越重。我說:“你應該清楚,自打決定把他從山里接出來,你遲早要面對這一天。”孟姐后退一步,把自己暴曬在樓外,她說:“那你能否向我證明,他已經可以適應社會生活,并且不會再傷害身邊的人了。”我說:“這我哪兒證明得了?”

    孟姐走后,我如同一個被強制退貨的售后人員,不僅感到意外和沮喪,甚至還怨恨起她。就連下午出門診接待病人,我都有些心不在焉。可是我要為自己說兩句話,大雷是我最有望出院的病人,我沒想到孟姐會拒絕接走自己的兒子,而且還讓我給她做什么證明,這是對我專業能力的質疑。

    我們醫院之所以遠近聞名,主要就在于醫生的業務水平高。由于院區占了回遷房的地,開發商為了補償拆遷戶,許諾為本地村民安排工作。所以醫院里的大夫、護士和護工其實就是附近的村民,很多還是沾親帶故。而科主任,也是我的導師,他之前是這片兒的協警,主抓賭博和嫖娼。如今他在病房管精神病人,總覺得有些跌份兒,油水也沒有了。我是本院唯一有執照的大夫,可是我寫的病例他從來不審,他說我給病人開的藥量太少,而且缺乏臨床經驗。于是我被排了很多夜班,晚上我會聽見水房里徹夜在嘩嘩作響,后來才知道這兒的護士用病人給自己家洗窗簾和被罩,他們可以乖乖地洗到天亮。還有大夫命令病人互扇耳光,美其名曰學習自我管理,這樣他們好去打牌,或者干點兒別的放松一下。如此一來我能管的人只有大雷了,我盼著他能早日出院,導師和同行也能對我高看一眼。

    不過我的導師是個斜眼兒,每次我都要跟著他一起發藥。因為他兩只眼睛可以分開,所以有時候你以為他在看病人,其實他在看你。有時候他明明面沖著你講話,其實是在給病人治病。我替他給病人發藥,他們排隊走到我們面前,吃下去還要把手攤開給導師看,或者把嘴掰開用手電筒照,或者原地蹦高。如果誰身上有藥掉出來,那他可就慘了,不僅沒有煙抽,還要加大藥量。有時即便遇到正常服藥的病人,導師也會罰他。我說導師您眼神兒真好,我怎么就看不出問題來?導師說,其實我也看不出誰沒吃藥,甚至病人是否需要調藥也不重要。我這樣做是讓他們知道,我讓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后來我陪導師上廁所,把辭職信交給他,當時他的手正在忙活,沒有空接。也可能是眼睛看不見。我只好把信塞進他白大褂兜里,告訴他我不干了。導師雖然眼睛不好,耳朵還是清醒的,他問你怎么干不了?我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啊。我說不是干不了,是不干了。導師把臉扭向我,其實他是在瞄準前面,這樣才能尿對地方。可是有張臉對著我,我就尿不出來了,只好憋著。憋著憋著,干脆解釋起來,我治過的病人沒一個能康復回家的,除了這身子肉,我什么也沒得到,再和這幫病人耗下去我這輩子就完了。康復回家?導師一邊抖著下面一邊咧嘴樂,尿全滴到鞋上。他說即便是那些出院的“精分”,也要終身服藥。我從來不對病人說,你已經康復了,你可以停藥了。

    我想起辭職信上寫的話,告訴導師當初之所以干精神科,是因為我對人的內心有興趣。這些走投無路的家伙信任我能幫助他們,我也靠他們來完善自己。如今我只能像在飼養場喂雞一樣治病,眼瞅他們越吃越傻,也不和我說話。就連被體罰也沒有反應,那我到底是在治人,還是在害人?

    你想讓他們反應什么?病人的嘴是用來吃藥,不是用來說話的。導師繼續抖著,尿居然抖到了唇邊,他的臉有點不好看了。小子,你是給我當大夫,還是給病人當媽來了?導師抖完之后把手伸進兜里,拿出我的辭職信,還在上面寫了一行字。既然你這么不想在本院發藥,我正好有個農療基地的項目缺人手。你沒有家庭負擔,不如把這活接了。導師把那張沾了尿的辭職信還給我,我看到上面寫有地址。“房子已經租好,期限是一年,我等你的報告。你可以挑個病人住進去,不過他必須符合出院標準,家屬也要簽字同意。另外你出了醫院就和這里無關,一切后果由你個人承擔責任。”

    “可我已經寫了辭職信。”我一邊說著,一邊把信放回自己兜里。

    “辭職?這么大有賺頭的項目,你不會的。”導師面向小便池,這時他是在看我。“就算我接受辭職,可你不干精神科大夫,又能干什么?精神病人都是現實社會的失敗者,他們就是因為不堪重負才來找你。如果你也是失敗者,那就和他們一樣,乖乖地回來,我會給你留好位置。”

    我立即和孟姐見了個面,在一家面館里。我叫了兩碗豬排面,這是我認為最好吃的食物。她以為我又為接大雷回家的事,顯得有些拘謹,面端上來也不吃。接著我見她脖子上掛著銀質的釋迦摩尼佛頭,問她什么時候信佛了?她下意識地用衣領遮掩,淡淡地說是現求的,為大雷回家做做準備。我才意識到她要時間是做什么,于是也不想再令她煎熬。我告訴她,大雷辦完出院手續可以先不回家,而是作為實驗對象,跟我去一個康復基地。你每周照舊能看他兩次,周三和周日。孟姐用手按住脖子上的佛頭,像在還愿。他能跟你走真是太好了。她這個反應令我食欲全無,要讓我說,現在令大雷不能回家的人反而是她自己。孟姐,恕我直言,一個人如果有家不能回,住在哪里都是監獄。孟姐說,可我每到晚上一想起他的臉,想起他和我住同一個地方,我就會徹夜失眠,大把大把掉頭發。我沒再言語,寫下地址后告訴她,歡迎你去那里看大雷做實驗。

    至于另外兩個對象,其中一個是位少爺。他個子挺高,長一張瓦刀臉,留披肩發,一副永睡不醒的模樣,面孔褶皺得像爛菜葉子。少爺16歲考下托福,后來拿到綠卡,父親是全美頂級汽車設計師,GM公司技術總監,七十多歲老頭領導一批美國科學家。由于母親的遺傳,少爺大學期間發作迫害妄想癥,總聽見FBI的聲音要抓捕自己。父親說你那聲音都是假的,并要求他在美國的精神科醫院住院,否則就斷掉生活費,甚至是父子關系。可是少爺情愿流浪,他放棄名牌大學的學業,每月拿著父親交的四百美元失業金,開一輛破雪佛蘭流浪。少爺平時住在車里,餓了就去超市買一美元一堆的爛水果放后備箱,從東海岸逃到西海岸。就這樣流浪十年后,終于他說FBI已經給我定位,就要拿儀器控制我了,爸求你讓我回國吧。老人想到祖國已經強大,而且還有強制治療,立即把他押回北京,救護車把人從機場直接拉回精神病院。在我的病房,少爺整天都在講述自己周游的經歷,講述FBI怎么監視他。他的見識比我這個大夫還要多,而且精通多國語言,這就造成一個問題,你也不知道他講的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

    另一位實驗對象是個老大哥。他臉是扁平的,兩眼間距過遠,嘴巴還有點地包天。盡管身板結實,性格卻很懦弱。如果走在街上被電動車碰到,他反而會先給對方鞠躬。老大哥一直在他的世界里自得其樂,雖然很少說話,不過內心豐富。他總會無緣無故地很愉悅地笑,對于這種表現,我知道肯定是有癥狀了。可是如果我問他笑什么,他就回答別問了,不能說。老大哥沒有工作,家人也不管他,但是在幻聽里,他有一個賢惠的老婆,兩人小日子過得還挺不錯,這令我又擔心又羨慕。我擔心的是哪天他突然正常了,不得不從這場夢里醒來。

    三個病人都有幻聽,家人也都同意他們去農療基地。我挑選這三位做實驗,是出于對他們出院后的生活不放心,同時多少有些朋友的情分,當然最重要是他們都多次問過我,什么時候才能停藥。我的目的是教會他們控制藥量、獨立生活,一年后回家別再被趕出來。我告訴他們,既然出了醫院,你們不是病人,我也不是大夫。這一年里你們要跟著我改造思想,見識社會,我只把你們當正常人看。我講完后,他們沒有反應,我只好笑著點頭,他們也學我,笑著點頭,算是答應。

    農療基地坐落在郊外,西邊是別墅區,叫阿根廷莊園,住有國際友人,草坪可延綿到主干道邊。東邊則是一棟棟拔地而起的回遷房,粗陋、嶄新,卻也姿態聳立。我們的院子被很多宅基地夾在中間。這里雖然殘舊、污黑,貴在一應俱全,牛棚、豬圈、茅坑,紅色大門,中央還有一口枯井。房主是個樸實的莊稼人,黑。他看我們四人,像在動物園里看到了獅子狗。他說這附近住著都是使館人員,還有很多國際學校和回遷戶,總之非富即貴,你們要維護好穩定的環境,別干什么違法亂紀的事。我這才知道他把我們當成壞人,我回頭看看他們仨,感覺面相確實不好,而且四個男人住在一起,也不是尋常情況。我回答他,我們是來憶苦思甜、接受教育的,輕易不出大門。房主嘬起牙花子笑,又說宅基地起租期都是十年,你一年一租,我嫌麻煩。我明白他嫌錢少,于是用起對付病人的招數,發煙但不搭茬。房主舔了舔煙,耷著眼皮,又提醒我,這院子還沒有煤轉電,入冬時要燒火炕。我說四個男人擠在一張火炕上?房主說,不愿意擠滾蛋。考慮到帶著三個病人換地方不太方便,而且這又是導師那個孫子安排的,我就不再說什么了。

    由于房屋很矮,我們進去只能跪著或者躺著,所以把一切安頓妥當后,大伙在院子里,緊閉紅色大門,坐地上開起內部會議。我說為了便于你們更好融入社會,房租和伙食費,需要大伙均攤(其實房租導師已經墊付,可我總要有個專項基金吧)。他們沒人反對,因為家里為了不讓他們回去,花多少錢都愿意。

    慢性精神分裂癥病人有“始動性缺乏”的表現,社交能力衰退的同時,人也跟著變得行為懶散、情感淡漠。如果我不督促他們,這些實驗對象能像木乃伊一樣躺上一天。為此我要制定系統的治療計劃。既然是農療,項目里免不了要有翻地種菜、修繕房屋、洗衣做飯和晚匯報,此外必須由我帶隊才能出門。大雷悶頭不語,聽見說話才看我一眼,老大哥依舊和老婆聊天,只有少爺舉手反對。他說既然你讓我們以正常人狀態生活,可是照你的安排,這和在醫院有什么分別。我說你閉嘴。少爺說憑什么要我閉嘴,既然我交錢了,在美國我就是納稅人,是有投票權的公民。除非你說服我,否則我要去過真正自由的生活。我說你去吧,出去就讓FBI把你抓起來。然后他就老實了。

    精神病人最怕無事可做,為了他們好,只要出門我就要找根繩子捆在每個人身上,另一頭系到自己腰間,這樣走上街就不怕他們逃跑了。不過由于我們想去的方向不一致,幾根繩子纏成死結是常有的事,有時彼此甚至會撞得鼻青臉腫。終于我們學會了肩并著肩,用小碎步走路,我在中間,他們像是我的仆從圍在四周。后來我們在路上撞見一中年婦女遛狗也是這個陣型。至于減藥之后的效果如何,我不好評判,總之有一次出去吃飯,結賬時誰也沒有掏錢的意思。此外他們還成功地把ATM機里吐出的假幣花了出去。這些我都寫在了報告上,證明我的治療找對了路子。

    不接觸社會時,大雷喜歡讀書,寫讀書筆記,他還不知從哪撿來廢報紙,用黑色粉筆在上面寫字。每張報紙還只寫一個字,貼得滿院墻都是,像在打補丁。而少爺每天都要問我,FBI是否會找到這里。我告訴他,這是中國首都,他們沒有引渡條約,只要你不出去,沒人能帶走你。要讓我說,這三人里只有老大哥還算正常,無論別人怎么折騰,他好像被一個桶,或者被孫悟空畫的圈給罩住了。只會和自己老婆說話。不過問題是,我們也要承認他老婆是存在的。比如吃飯時也要給她留個位子,添一雙碗筷。白天這倒是沒有問題,可到了夜晚,四個男人擠在一張火炕上,他那老婆再賢惠你也不想看見。

    當然最令我擔心的還是睡著以后,大雷會不會砍我,畢竟他有實戰經驗,半夜動手我是沒有生還機會的。可既然要以常人相待,我就不能把菜刀收起來。為此我選擇睡在火炕外側,一旦有個風吹草動,立刻就能爬到院子里去。有一次大雷想要尿尿,我只好也從火炕爬下來,再跟著他爬到屋門口。這時我們看到銀色月光灑向院子,一時忘記站起來。

    大雷說,爬在地上的感覺真舒服。

    我說,深有同感。

    大雷問我,媽媽說,我是不是正常人,你說了算?

    我說,豈敢豈敢。

    他說,那就是你不讓我回家了?

    我沒敢回答。

    他又問,到底什么才算是正常人?

    老實講,我跟他們在一起久了,對這個問題也沒多大把握。我只能告訴他,如果你想回家的話,讓干嗎干嗎就對了。

    周末,孟姐坐長途車來看兒子,見她走進紅色大門,我也跟著興奮,因為這是第一個來這里的外人,她將看到大雷的實驗成果。進門后孟姐先對著滿院的報紙和大字駐足觀看,臉上帶出不悅的微笑。隨后我把她請到牛棚旁,喊大雷端面。那天他穿一件灰色中山裝,頭發往上梳起,胡子也刮干凈,顯得胖了不少。我告訴孟姐,這可是大雷親手做的豬排面,嘗嘗比起上次那家如何。看著不再穿病號服的兒子,恢復成昔日的模樣,孟姐有點犯怵,小口咬著面。我們四人在她身旁把面吸溜進嘴里,還拉得很長,像是長了白胡子。大雷說,媽媽你別害怕,我已經變正常了。我讀了很多歷史和哲學的書,還有詩歌,還把它們寫到墻上。孟姐低頭,一邊嚼著,一邊聽著。大雷說,有天我看到一本書里寫著父親的材料,那上面有你的名字,還有我的名字。孟姐捂住嘴,氣管猛烈咳嗽,她趕忙把面條咬斷。適時地,院里刮起風,筷子掉到地上,她說我該走了。

    這里不錯,烏托邦嘛。走出院子,孟姐對我說。大雷這病是父親遺傳,加上兒時受過刺激,說到底還是我們的錯。

    我說,孟姐心別太重,等他在這里改造好了,很快就能重新做人。

    改造好了?他整天讀那種書能改造好嗎?孟姐問我。

    我說,他想讀什么都可以,這說明自我意識正在恢復。

    孟姐又問,那他有沒有堅持吃藥?

    我說,在控制。大雷癲癲癡癡的狀態,就是拿藥當吃飯以后,上癮了。讓他終身忍受精神類藥品的副作用,會像掉進地獄般殘酷。

    孟姐還問,你看出大字報上寫著什么嗎?

    我說,看出來了,寫著“我想回家”。

    孟姐說,他父親生前也說過同樣的話,是我沒同意。

    我沒說什么。

    孟姐還問,他再有幻聽怎么辦?

    我告訴她,如果再出現要他殺你的聲音,他會提前告訴你。

    孟姐從包里又掏出一年的錢,交給我。

    她說,什么時候他不看書了,再吃上一年的藥,我接他回家。

    我看了看手里的錢,問她,那他來農療基地為的什么?你到底是想要他恢復正常,還是想在家里守著一個活死人?

    孟姐說,我寧可要一個活死人。

    為了能讓大雷早日回家,我只好聽從孟姐的要求,加大藥量,并且禁止他看書。我也不斷提醒自己,他們是實驗對象,而我要完成導師的項目。為此我還要教會他們烤面包,帶領他們向西餐進軍。可是他們仨不知道真病還是裝病,好像認定需要農療的人是我,這一療程下來越干越懶,我倒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連附近農戶都投來敬佩眼神。這里最愛偷奸耍滑的人就是少爺,老大哥悄悄告訴我,過慣了資本主義生活的他,總趁我不注意,溜出院子看電影、買黃盤和洋煙洋酒回來,還不懂得分享。某天少爺又不干活,蹲在地上沖著紅色大門發愣。

    我問他,你又想跑到哪兒去?

    他說不跑了,沒錢。接著他反問我,為什么大雷非要回家?即便那個家只有他和他媽倆人,也已經容不下他了。

    我說,被接回家是每個病人的心愿。

    少爺沒有繃住,咧嘴笑了,卻沒往下說。這幫病人很賊,知道我是大夫,講話習慣隱瞞最關鍵的部分。

    他把嘴岔子收起來。又說,在外面我沒有語言的界限,沒有錢的界限,我可以不停地走,不停說話。可是一看見你,我就想起自己是個病人,待在這里我只有不停地勞改、被監視、被告發,根本沒有真正的交流,我感覺整個人都枯竭了。他還問,到底是我們需要治病,還是你更需要治病?

    我聽后非常震驚,一個精神病人能說出這樣的話,證明我的農療實驗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導師說不定還會為我申請個基金或者獎項呢。

    我再問他,你就不想早點回家嗎?

    他搖頭說,我回家只為一件事,我爸有一千萬美金,加上別墅,將來都給我。

    我一聽聊到這里,四下看看,湊更近了。

    他說,你就盼著我爸早點死,將來你做我監護人吧,咱倆去美國繼承遺產,住在別墅里享受人生,還烤什么面包?

    我也蹲下來,捅了捅他。說說,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他說,我聽見我爸告訴我的。

    我又問,你爸不是在美國嗎?你也沒手機啊。

    他說,你別管了,總之我將來會有很多錢。他發腦電波告訴我了。

    孟姐在電話里說,周末想接大雷回家住,前提是由我陪同。我就此請示導師,好歹從前我是科里的主治醫,如今卻有越混越差的嫌疑,還上門服務了。導師說,干嗎不去?我被哈佛邀請參加學術交流,這個農療實驗全中國也沒有,弄不好你就成先驅了,弄好了我給你辦到哈佛來進修。掛上電話后,我身體抑制不住地發抖,喂了自己兩片鎮靜藥后,才克制住情緒。弄不好我就成先驅了?弄好了我去哈佛進修?那到底讓不讓我弄好?這話就像導師分開的兩只眼睛,另外哈佛請導師去交流,難道哈佛眼睛也分開了?這時我暗自后悔,忘問導師到底是哪個哈佛了。因為聽他的口氣跟說哈爾濱沒什么區別。但是管他呢,連少爺都能給自己弄點盼頭,我為什么就不能想想自己去哈佛,想想我被全球醫療專家和媒體關注,甚至想想即將解決的個人問題,還包括光宗耀祖。我走到院子,在東西廂房來回測量,盤算著如何搭建新房、增加床位,等到這里住進更多病人,我就能光明正大地掛牌收費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只好背上一書包藥,帶領大雷回家,把少爺和老大哥鎖在家里。還好我們只需要系一條繩子,一個在前,一個在后,像是拔河一樣走在路上。盡管方向和步伐一致,卻總隔著一段距離。陽光透過棉絮狀的云片,照得大地時晦時明,大雷則按照我的口令,向左或者向右。對于回家這件事,他并沒有特別高興,臉上反而顯出陰沉。因為吃的藥量有點大,他這兩天無法排便,此外還出現翻白眼和角弓反張等副作用,令軀干和四肢只能扭轉性運動,走起路還真有點兒活死人的意思。

    孟姐把我們指向一個全新的小區,到達時她正在樓下等候。可是大雷已經認不出她了,他甚至還背對樓門,抱住一棵樹就是不肯進去。

    我問大雷,你不是一直盼著回家嗎?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為什么不進去?

    大雷說,這里不是我的家,我沒住過這里。

    孟姐說,這是新華社分的新房,大雷同學都當上社領導了,以他的年資也足夠分一套下來。她對著我解釋,顯然并不指望兒子能聽得懂。

    這時就需要我拿出專業技能了,我掏出一顆煙,點燃后放在大雷眼前。我問他,想抽嗎?他直勾勾地盯著煙,說想抽。我像舉著骨頭,把狗逗進籠子里一樣,一邊后退一邊領大雷進屋。想見媽媽嗎?我又問。他說想見媽媽。可是哪怕他從孟姐身前擦肩而過,也沒有看她一眼。

    孟姐的家里飄著油漆與實木味道,甜香撲鼻。可是從家具的碼放和整潔程度上,卻有一種強烈的壓迫感。甚至連每個物件的位置,都被精心設定好,形成完美而別扭的角度。我們直接走到餐廳,孟姐準備了豐盛的晚餐,還有紅酒。我先要給大雷喂藥,坐好后,看著盤中工工整整的菜,輪到我不敢輕舉妄動。孟姐穿了一身灰色運動套裝,看著年輕不少,可能是燈光作用,那些刀口變得若隱若現。

    這回嘗嘗我的手藝,可能早就生疏了,孟姐說,平日一個人的菜沒法做。

    接著孟姐給大雷夾菜,她終于不用拿看病人的眼神去觀察他了,她是在看兒子。我很想把這一刻拍下來,讓導師見到我的實驗成果,還想拿到哈佛展示給全世界專家去分析。

    我說,孟姐您家真大,一個人確實住不過來,現在好了,大雷回來了。

    大雷沒有反應,他呈現出服藥后典型的肌肉僵硬、面部呆板的困倦狀態。

    您不知道吧,大雷會烤面包了,將來您讓他給您做一次,外焦里酥,很有法式餐廳的意思。連我也意識到,自己像在推銷被退貨的產品,可我就是停不下來。

    等下次吧,孟姐說,聲音極輕,也極為肯定。

    我擠了擠眼,連忙解釋,孟姐你別介意,大雷剛才沒認出您,那是加大藥量的正常反應。等你們相處久了,我敢保證,他的眼里只有你。

    沒認出來好,孟姐說,他一輩子認不出我都可以,下次再有幻聽讓他砍我,就不會沖我來了。

    暖色燈光下,她臉上生出威嚴,看了看我,示意喝酒。我們碰了一杯。

    把你當作自家兄弟才這么講,孟姐說,這些年我總能聽到有人說,一百來刀都沒被砍死,她命真大。

    我下意識地低頭,因為自己心里也曾有過這個想法。

    孟姐對我笑笑。你不知道,大雷一從山里轉進你們醫院,我這心愿就算達成了。本來我回家準備自殺來著,不想活了。

    我抬起頭。此刻大雷正在吃孟姐夾到碗里的飯,他好像被一個桶,或者孫悟空畫的圈給罩住了,絲毫意識不到我們在談論他。

    孟姐抿了一口酒,用微微發顫的手捂著嘴,吸了吸鼻子。

    我對著鏡子想割破自己的動脈,竟然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我的全身都是刀疤。后來我想明白,我就是命大,我不能死。

    孟姐點開手機,放到我的飯碗旁邊。

    她問,看過那條新聞嗎?有個“精分”患者懷疑老婆出軌,媽媽察覺到異常,把兒媳婦提前勸回娘家躲幾天,晚上卻被兒子把整個肚子砍爛。

    我說我沒看過。大雷現在特別聽話,并且手無縛雞之力。連續吃藥令他兩手發抖,別說拿刀了,就連筷子都使不好。你不會是懷疑我們農療基地的專業性吧。

    孟姐給自己倒上滿滿一杯紅酒。恰恰相反,上次在你們基地里見到大雷,我當即決定把他永遠留在那院子里。我可以被別人殺死,但不能是他,那樣他會比現在更痛苦。而且沒有我,你指望他能活多久?

    我盯著快要溢出的酒,杯上映出我們三人的臉,灰暗、變形,融成一片。

    我說孟姐,我一直相信母愛才是兒子抵擋一切的藥,也是他最后的治療方案。

    她早已到了要人照顧的年紀,然而這個陌生的兒子卻需要她去照顧他一輩子。這是她死里逃生后求來的結果。可我只能使上這一招,還有什么能壓得住一個當媽的?

    孟姐一口氣把那杯紅酒灌進嘴里,酒水從她嘴角處流出來,流到下巴和脖子上。我隨之看到那一道道深壑般的疤痕,像是熔巖在涌動。

    我還是把大雷給帶回來了,并且在路上扔掉了那包藥。那天算是不辭而別,我可不想還沒有病人出院呢,又逼瘋一個。回來后我比從前現實多了,除了烤面包吃,我不再要求他們吃藥、勞動和外出。至于那個哈佛,我懷疑導師是怕我撂挑子,或者純粹就是拿我開涮。倒是總溜出去的少爺建議,我們可以打開紅色院門,把面包賣到外面。我覺得這辦法既能回籠資金,還能讓病人看到自己的成果被社會接受,算是最好的康復項目。可我們的面包總是烤糊,粗糙得像是一塊海綿抹布,再說誰會買精神病人做的面包?沒想到少爺聯系了別墅區國際學校,校方聽說我們是精神病面包師,答應派專車來接我們進校,讓孩子們現場認購。

    一聽要賣面包給外國人,我又振作起來,求他們抓緊烤制面包。由于掌握不好烤箱溫度,院子里升起墨汁色的濃煙。看見的知道這是烤面包,看不見的會以為是在燒磚或者燒秸稈。反正都一個味。這時的大雷,自我意識有了些復蘇,讓他在喪失目標之后,盲目且主動地干活,別說是精神病人,換成普通人也難接受。何況如果連家都回不去,接觸社會就是癡人說夢。這期間我多次發信息給孟姐,但沒有一次能得到回復。有一次她終于打來電話,通知我要去外地出差,半個月無法來看大雷。至于上次的不辭而別,我們誰也沒有提起。

    去國際學校前一天,大雷的面包忘記加核桃和葡萄干了。

    我告訴他,孟姐有事情要忙,暫時不能看你了。

    哦,媽媽不能看我了。大雷說,我知道殺媽媽不對,但當時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說,我會繼續聯系孟姐。你住山里時她都沒放棄過,哪有現在不管的道理?

    大雷把面包扔到地上。他說,我了解媽媽,她不想讓你回家,問多少次也不能回。再說,家人不要我們是正常的,在病房里誰不是這樣呢。我只想能見到她。

    少爺和老大哥雖沒抬頭,可我知道他們聽著呢。

    我說,只管做好你的面包,我保證你可以見到她。

    我彎身去撿那塊本來烤得不錯的面包,可惜那上面沾滿泥土,沒法吃了。

    國際學校派車來的那天,我再次穿上精神科的白大褂,卻是用它來扮演廚師。我們這次出門不用系繩子了,而是和面包一起被關進押運車,車窗很小,上有鐵絲。少爺非常恐懼,不管我如何解釋,都認定是FBI來抓自己。他躲到車廂角落,像是要被拉上刑場。老大哥的老婆餓了,他想拿個面包墊肚子,卻被大雷叫住。大雷緊抱面包筐,他說這是我給媽媽做的。我說面包還有的是,你別給我擠壞了。接著車身開始不斷轉彎,我們無法控制身體,四個人被迫撞到一起。少爺說,FBI開車就是這么猛!我說咱不是一直想和社會接軌嗎?現在機會來了,而且還是國際社會,咱們要表現得像個正常人。老大哥問,哪個正常人整天想要和社會接軌?我看著他說,再廢話我就把你老婆趕下車。這時我感覺到車忽然減速,還聽見外國司機講話。我問少爺,他們是不是要搞個歡迎儀式?少爺告訴我,他們在說,盡快把這幾個白癡打發回去。我說,你這肯定是幻聽。

    車開進國際學校,經過安檢、除菌和測體溫等程序后,我們低著頭、排成縱隊,被一個穿黑色制服的大肚子保安,帶進教學樓大堂。保安的綠眼睛緊盯著我,對我不停地講著什么,我使勁笑,卻沒聽懂。少爺說,他讓我們只能在圈定的區域賣面包,不許走出范圍。我對著保安一頓點頭,他友好且用力地拍了我的左肩。

    很快從樓梯上走下來很多金發碧眼的孩子,小家伙們自覺地排好隊,沖我們一個勁兒眨眼睛。少爺被很多小孩團團圍住,一時忘記害怕,卻顯得措手不及。他一再用英語問每個人要多少面包,生怕自己搞錯了。大雷負責打包裝,老大哥收錢。那些小孩個個生得潔白無瑕,臉上散發漂亮光暈,接過面包那一刻,還懂得鄭重道謝,聲音悅耳,笑容令人心頭震動。不過我注意到,他們毫不忌憚地打量著我們的臉。不用少爺翻譯我也能懂,這是想在我們身上看出精神病人到底哪兒不正常。我還瞥見,綠眼睛保安正雙手背后,握有警棍,他如臨大敵的臉上,肌肉也硬邦邦的。這時連我都忘記什么舉動才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了。一切在熱烈又冷漠的氣氛中,進行得井然有序。

    眼見面包要賣完了,我一直提著的心才算落下。保安用手勢催我們出去。這時我卻發現,大雷眼中射出白光,他抓著最后一個面包,抱進懷里不肯撒手。那個棕發女孩,一臉錯愕,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大哥說,你快給人家,小姑娘錢都交了。我這才想起,忘了給大雷留一個面包送孟姐。保安把女孩擋住,用綠眼睛詢問我們,他到底怎么回事。我把手伸向面包,另一只手把他肩膀向后推,大雷轉身背對眾人。少爺說,快讓老大哥把錢退給人家吧。我說千萬別,這是國際貿易,你不懂。我改用胳膊摟住大雷脖子,告訴他,孟姐不會來吃你的面包了。你賣面包也不是為了別人,是為自己。像是接收到密碼一樣,大雷緩緩松開了手,他眼里的那片光亮也隨之熄滅。我把已經皺巴的面包遞給保安。他一臉嚴肅地看了看我,接到手里。

    我們再次排成縱隊,跟在司機身后走出教學樓,押運車的后門早已打開。這時我看到之前賣給孩子的面包,已經全部堆在垃圾區,落成山字形。我看到保安正向那邊走,把手里那個皺巴巴的面包也扔進去。我越走越慢,落到隊伍最后。

    當保安的綠眼睛再次和我對上,我不由自主地偏離隊伍,邁腿走向垃圾區。保安迎面向我喊著什么,我并沒有停下,接著司機也追上我,和保安一起阻攔。因為我比他們還胖,兩人推起來有些吃力。我說,你們把那個面包還給我,錢我不要了。他們可能沒聽懂我的話,也可能聽懂了,卻更堅決地把我往外推。我用力指向垃圾區,指向被大雷抓皺的面包,卻被越推越遠。

    在全校的孩子和我三個病人面前,我們像是摔跤手一樣扭抱成肉轱轆,動作甚至有些曖昧。終于我聽懂他們喊出了“Get out! Asshole!”,我則回以“我操你大爺的!”

    后來記不清出于什么原因,他們把面包還給了我,并用力地指向車門,請我上車。車門關上后,透過鐵窗,我看到孩子們仍在望著我們。我把面包扔進大雷懷里,他并不看我,只是兩眼失神,面肌微微痙攣。這次車廂里顯得很空,我們分坐在四個把角,什么話也沒有說。車身再次拐彎時,那個面包滑落到我腳邊。

    回去之后,見不到孟姐的大雷,間歇性幻聽加劇。不僅青光眼加劇,腳也一直在抖,并且不論我拿多少煙誘導,他都不和我講話。可我能觀察到,每次面對幻聽,大雷都在盡全力抵抗。有時他會說,你不要跟我講話了,我不聽你的!或者,你他媽給我滾開!我就不自殺,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我只好帶大雷坐車,回本院開藥。我們身穿風衣,頭戴禮帽,一前一后走進醫院大門。仿佛衣錦還鄉。

    在院區的空場,很多病友在曬太陽,像是被吃掉的棋子般散落。大雷跟著我,在病房樓門口,駐足觀看。我點了根煙,對他說,你現在是正常人,是自由人了,恢復自我意識,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們卻不可以。我深吸一口煙,又滿足地呼出去,也給他點一根,問他,你在想什么?說說。冷,大雷把煙從嘴上拿開。我緊緊眉頭,沒聽明白,于是轉頭看他。冷?我問。冷,大雷指著自己,我大衣里什么也沒穿。我把煙狠狠踩滅,轉身進科。

    由于導師去哈佛進修去,我不愿逗留太久,農療基地的事,科里大夫們都知道了。在我改造病人思想、帶領病人走向社會的時候,他們卻還在醫院體罰病人,用病人替自己洗衣做飯。真見了面,彼此不免有些尷尬。想到得罪他們,指不定哪天績效獎金和補助就被分了,我只應付幾句后,帶大雷趕緊出來。

    在病區里有很多空床,輕病人把床一掛,自己帶著藥回家了。我們走著走著,身后忽然有女病人,光著身子,在樓道裸奔,引來眾人圍觀。很多大夫還專門跑到這層觀察。女病人在環形走廊,迎面跑來時,我看出她是一個非常有名的女演員,還拿過影后,我甚至還是她的粉絲。望著她跑遠的背影,我對大雷說,看你現在有多正常,我們回去吧。

    但是大雷并沒有動。他說,大夫,我不走了,我想留在這里吃藥。那個聲音像是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但是吃完藥就沒有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聽見了。

    身邊幾個大夫,聽到大雷的話,連影后都不看了,目光對準我們。

    我說,你不想做面包給你媽媽吃了?不想回家了?

    他說,我放棄了,我們這種人配不上美好的東西。你讓我留在醫院,她興許還能來看看我。和你回到院子,無論我看起來多像一個常人,她都不會把我帶走。

    那些大夫看向我,我一時沒有講出話來。

    此刻女影后已經在跑第二輪了,她再次從我們面前擦身而過時,大雷也把風衣脫下,把禮帽摘下,他很快追了上去。

    兩個人一起光腳跑了起來,步伐有力,甚至有些默契。地面被震出響動。

    盡管他們身上,滿是針眼和不明的傷口。

    我看到大雷跑得無比暢快、自在,姿態也比我編的早操,好看多了。

    大雷離開之后,我決定把烤好的面包擺到院門口賣,可是村民像是知道了什么,附近一下子少了很多人。然而我們的紅色鐵門總會被噴上白色的“滾”字,或者是大叉子。想要清洗這些字非常費勁,我和少爺、老大哥必須一早就起床,緊貼鐵門,仰著頭、墊著腳,把那些字一個筆畫一個筆畫地擦掉。有的筆畫還需要我踩個凳子,我可以聞見那上面刺鼻的油漆味道,有時候聞著聞著,還會被熏出眼淚來。可是只要我們一回院里,很快又有更大更多的標語噴上去。至于面包,我以為村民們會像在國際學校那樣蜂擁而至,畢竟這是經過國際考驗的面包。實際上我們連半個也沒賣出去,倒是引來一隊穿灰制服戴大檐帽的人,他們把面包拿在手里,卻盯著我們看。少爺說,這些人眼珠恨不能頂到腦門上,且個個像冰面一樣冷酷發光,肯定是FBI。接著他們問我,你的面包為什么這么臟?見我沒有回答,面包一個個被拋到天上,然后像是止住的噴泉一樣,在半空定了片刻,又紛紛墜下,砸到我們身上。我們彎身把面包一一撿起,我告訴少爺,他們不是FBI。

    很快,不知從哪開來一輛像裝甲車似的越野車,堵住紅色院門。我看到是房主和車主們走到我面前。

    房主說,你這人太壞了,讓精神病人住俺的院子。

    我說,不是想故意騙你,你當初也沒問啊。

    房主說,呸!這院子俺不租了,晦氣。為這一年的錢,俺在村里都沒法立足了,以后這里就更租不出去了。

    我說,我有合同。

    這時候幾個跑車車主,圍了過來,推搡起我。其中一位車主身穿緊身背心,黑色但被肚子撐得近乎透明,肢體上還佩戴多條金鏈,并紋有皮皮蝦一樣的圖案。他說,就你有合同?我還有購房合同呢。這一帶的別墅區從價格到配套,全部跟國際接軌。不能讓你他媽一顆老鼠屎壞了整鍋粥,賠錢!我有點兒蒙,因為按照人家這個邏輯,也確實不無道理。我又想起孫子導師說過,出了事由我一人承擔。雙方正在僵持,少爺忽然朝前挪步,走向那輛美國進口的福特越野車。那輛車很高大,停在院門處不動都會令人感到憋氣。在所有人面前,少爺把腦袋緊挨車頭,像在嗅著什么,隨后他又像見到老朋友一樣,繞著車身走了一圈,停在巨大的排氣孔后面。我記起少爺父親在美國是一名汽車設計師,卻并不懂他這是在干什么,我想在場的人同樣也不會懂。

    當他把車門拉開,一條腿要伸進去時,那些車主走過去把他拽了出來,像抖落床單一樣,把他甩到菜地上,拖起來打。在人堆里,我只能看見少爺的一條胳膊伸了出來。老大哥忘記了自己的老婆,他拿面包使勁砸那些車主,卻被人把雙臂架起來,撅起屁股,跪在地上。黃昏下,院子里滿是沙土,慘叫和罵聲混作一團。我看著少爺的胳膊筆直地伸向越野車,看著老大哥的頭被人踹了好幾腳,卻像石頭一樣堅硬,死活不肯低下。而我早被嚇得動彈不得,全身發木,我希望天趕緊黑下來,這樣就什么都看不見了。房主斜著眼睛看我,又啐了一口吐沫。

    次日,少爺和老大哥起得比我還早,他們耐心地坐在屋門口,像是等待指令。我卻不再走出院子,也不再賣面包或者清洗大門。我告訴他們我要修葺屋頂,他們負責把弄亂的院子打掃干凈。他們沒有理我,我只好自己搬來梯子往房頂上爬,那上面的瓦片很多已經起翹和錯位,我像壁虎一樣,小心地攤平身體,找到掀起來的瓦片,用黏合劑將它們一一黏合。這時我聽到動靜,還有腳步聲,回頭發現梯子居然沒了。我扭頭向下探,看見是少爺和老大哥把梯子搬走了。他們倆一起打開院門,一起走出去。我遠遠地望見院門口,老大哥向左走,少爺向右走,他們頭也不回地去往各自的路,我沒有叫住他們。

    屋頂下面是沒人收拾的菜地、搭了一半的新病房,還有七零八散的面包。顯得凌亂而空蕩。我意識到我只能往下跳,問題是以何種姿勢。后來那個姿勢雖然不太好看,卻還算安全,落地的時候,我只斷了一條腿。

    當晚民警同志告訴我,少爺在機場高速路上頂風狂奔,和汽車賽跑。很多司機還看到他忽然停下來,朝西方跪下,任憑汽車擦著自己身體開過去。少爺像什么也看不見一樣,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并且一直沒站起來。

    我告訴民警同志,那是幻聽命令他這樣做的。

    民警說,你為什么不看著他?這種病人放出來會對社會造成危險!

    我說,即便是精神病人,言行也有他自己的邏輯,只是我們不懂罷了。

    民警又說,這個病人一直在講英文,我們特意找了翻譯,他說他要回美國。

    他沒有提FBI嗎?我有些奇怪,這可是少爺最害怕的人,他就是為了躲FBI才回國的。

    什么FBI?民警反問我,他有綠卡,我們正在聯系他的家人接他回去。

    他的家人,我說,他的家人一定會非常高興的,因為他再也不用怕FBI了。

    夜里,我接到越洋電話,一個陌生聲音告訴我,少爺的父親去世了。家人想把他接回美國出席葬禮,并且討論繼承遺產的問題。我這才把少爺近來的一切舉止聯系起來,我說他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對方說,可惜他錯過和父親見上最后一面。我說,老人和兒子,應該已經見過面了,用他們之間的方式。

    至于老大哥,我聽說他自己買火車票回老家,又跟當地人發生過一些沖突,被打得腦袋縫了十多針,鎖骨骨折,整個人都都變了形。于是他整天睡在煤棚里,因為出現了大量癥狀,也沒有醫院肯收留他。即便是這樣,他也絕不回來。

    某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在空病房里,四周忽明忽暗起來。一睜眼,窗外明澈刺目,再一睜眼,整間病房又灰暗無邊。如同晝夜在瞬間交替。我邁出一步,發現亮的時候,眼前其實是令人窒息的驚濤颶浪。而暗下來后,卻是遮天蔽日的灰色淤泥席卷而來。我把窗子關上,淤泥就往屋里滲,我往屋外跑,可是想到整個院區是個閉環,根本逃無可逃。我只能站在病房里,眼看淤泥吞噬自己。

    某天我去藥店買安眠藥,在那遇到了孟姐。和最初一樣,我喊她名字,她站在收費窗口前,背對著我不動。

    還是在門口,我追上去,見她手里拿的全是抗精神病藥副作用的藥。

    進出的人很多,孟姐只好和我站到一邊。她把藥拿到身前,不再遮掩。

    她說,我把大雷送進另一家醫院了,每周過去看他。

    我對著那些藥,輕點著頭。我問,他還有癥狀么?

    她說,自殺過一次,摸電門,電門沒開,算是有驚無險。

    孟姐說這些時,臉上并無過多表情。

    她說,現在他除了不再開口講話,其他一切都很好。不得不承認,我們最好的相處方式就是這樣,他待在病房,我過去看他。

    我說,可惜你吃不到大雷烤的面包了。

    孟姐忽然舉起手里的藥盒。她說,這是我要吃的藥。她用力把藥盒捏得變形。

    為了能搶回院子,村民們使出各種絕招。盡管這里只剩下我一人,卻并不能影響他們敲鑼打鼓、放炮放狗。這樣做似乎不單為了把病人嚇跑,也能沖掉晦氣。這令我想起歐洲教會時期,精神病人被看作惡魔附體的異己分子。他們的腦袋被扎進水缸里淹、被綁在椅子上燒,或者抱著圣經從崖上跳下去。可是現代精神醫學走到今天,這里還是靠世俗的行為標準判定病人是否變態。然而看看這些村民,有人能說清到底誰是變態,誰是正常人嗎?

    我坐在院子中央,聽到院門被撞擊的聲音越來越重,并且伴有石塊飛了進來,落到菜地和雨搭上。一個石塊砸中了我的頭,血立刻布滿我的眼前。我知道這次來的人比以往都多,于是把白大褂提前穿好,證明自己是一名醫生。可是血不斷地流到衣服上,很快我就不像個醫生了。我的耳邊也出現了錯亂的聲音,眼前一片模糊。

    片刻寧靜后,撞門聲變成了敲門聲。我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打開院門。看到是導師站在面前,接著烏央烏央的村民把我們圍住。導師的眼睛這次沒有分開,他對著我說,我不認識這個病人,帶他去醫院。于是村民們把我捆到了木板上,像是釘進棺材里一樣,又把我抬起來。太陽光下,我在搖晃不定中,被高高舉起,塞進救護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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