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0年第1期|阿乙:生活風格(節選)
阿乙的這個小說以三個故事片段,串聯起一個完整的故事鏈,講述了鄉村里一個獨居的孤僻老人的意外事故,荒謬、蒼涼,又意味深長。
一
回旋地村只有兩戶人家,住著兩名年紀相當的鰥夫。靠山的那家姓潘,叫潘學富。臨水的那家姓畢,叫畢癸丑。潘學富有一個好女婿,這個女婿有點什么,就用電動三輪車拖到丈人家來。畢癸丑有四個兒子,卻對他不聞不問。
幾年前本地發過一次地震,潘學富借此機會,將房屋推倒重建。新建的房屋一共三層,貼著鴿灰色瓷磚,裝著鋁合金窗戶,二層、三層建有陽臺,大門裝的是血紅色的防盜門,屋側裝了一根排水管。畢癸丑還住著老屋。老屋一共兩層,用的是夯土墻,墻體已經開裂。屋頂蓋著黑瓦、灰瓦、紅瓦和石棉瓦,旁邊還摞著一疊瓦,一些瓦上長著苔蘚。窗戶上,木制的窗框和窗欞一直沒上油漆,玻璃破了不少,殘缺的地方就用油紙遮擋著。木門破破爛爛,像是被刀刻了一道又一道,每當推動它,就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有一次,在畢癸丑向兒子們訴苦這樣的房屋會倒后,那四個人商量了一會兒,找來一根圓木,頂在屋的后面。畢癸丑的房屋只有潘學富的房屋一半高。
潘學富的房屋還在興建時,畢癸丑就來評價:“潘學富你逞能啊,做這樣一幢屋借了不少債吧?”“門改得這么大,請風水先生看沒?風水不好,諸事不利啊。”“萬一屋沒做好,人死了呢。”畢癸丑的話越說越難聽,除開因為他心理陰暗,見不得別人好,和潘學富善于忍讓也不無關系。最近,潘學富請石匠來給門頭刻字,畢癸丑又來說話:“我聽說古時候,人都是家里出了進士舉人,才在門頭上刻字,不然就空在那里。哪像現在,是個人就往門頭上刻字,還是連后都沒有的人。”
潘學富和往常一樣遞過來一根煙,笑嘻嘻地說:“老庚你話說得這么高級,我一句都聽不懂。”潘學富說得沒有半點不真誠。畢癸丑拍拍上衣口袋里的香煙,說:“我又不是沒有。”
老年人醒得早。畢癸丑這一天五點就醒了。他的腦袋暈暈沉沉,肚子因為饑餓變得火燒火燎的。他坐在床上,聽見從車載音箱里發出的歌聲,由遠及近,越變越大。一輛電動三輪車從積滿水的馬路上疾馳而來,進入回旋地村。是潘學富的寶貝女婿闕春生來了。幾乎在闕春生敲門的同時,潘學富就打開門。都能想象,為了盡快給女婿開門,潘學富的鞋都沒穿好。潘學富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燕子還好么,孩子怎么樣,你自己呢。畢癸丑想,這時候啊,潘學富的右手正親熱地抓著闕春生的胳臂,而闕春生的臉因為靦腆始終通紅著。迷迷糊糊中畢癸丑聽見翁婿兩人說什么“一塊好肉”,去了屋內。畢癸丑像皇帝坐在床上,頭和背靠著墻,等待婢仆前來服侍。當初生養四個兒子,他就懷著這樣的目的:要依靠這四個兒子來養老,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個人一生能使出的力氣是有定數的,畢癸丑在供完老四上學后,就感覺這個定數到了。從此自己只好享福了。他想,四個人養一個老人家還不容易?可惜事與愿違。
就說老大畢小龍,生活在縣城,是一個冷性的人。因為對別人說的話置若罔聞,對別人交代的事置之不理,很快失去了大多數的朋友。剩下那小部分朋友后來也被他得罪走了。因為他聽信騙子的話,以為自己要發大財了。他主動對那小部分朋友說:“人要臉樹要皮,瞧你現在,有什么資格和我坐在一起?”他和前妻育有一子。離婚是因為他看中一名從廣東回來的女子,據說手中頗有積蓄。可惜這筆積蓄,在給女方父親治病時白白花光了。他見如此,也就直接不認識女方了。他現在住的地方是租的。他整天在里面睡覺。有時人們會在彩票出售點看見他,有時會在小餐館看見他,有時他直接揭開公共垃圾桶的蓋子,看里邊有什么吃的。他吃東西時不停地吧嗒嘴巴,弄得動靜極大。偶爾他會回一次回旋地村,將家里殘忍地翻一遍,看有沒有錢。即使是一個镚子兒他也不放過。
就說老二畢小虎,生活在鄉里,只有初中文化,是個愛拼賬的人。他買了四間門面,一間用來賣水泥,其余租出去給人做汽車修理生意。他還買了一幢三層的樓房,讓老婆帶著子女專心生活在里邊。一看見畢癸丑來到鄉里,他就生氣,上牙齒磨下牙齒地說:“又來。你哪個兒子不比我活得好,為什么偏偏就找我?我好說話些?你要是來我家吃也可以,你叫你剩下的兒子給我錢。你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爹,你是大家的爹。要是只我一個人養你,那我這個兒子做得也太不值了。你說對不對?我一共生了三個女兒,最后才生了一個崽,光罰款都不曉得交了多少。還有做生意虧了多少呢。這些你曉得不?還有,就因為我一個人在鄉里,這些年的禮都是我去送的。幾多的禮啊。我光是送禮都要送窮。唉,我真是沒用。不像他們能跑出去。你說說,你怎么就生出我這樣一個沒用的兒子來呢。”
就說老三畢曉詩,高考六年,考上大專,自打去省城讀書后,就讓人見識了什么叫作“搖身一變”。他在言行舉止和穿著打扮上表現得比城里人還像城里人。他從此只穿襯衣、皮鞋,并且總是將襯衣下擺扎進褲腰帶內。他的視力很好,卻要戴上一副眼鏡。他從此也不愿說一句家鄉話。有一次畢癸丑去學校給他送生活費,正好碰見一名他的同學。同學指著畢癸丑問畢曉詩:“他是誰呀?”畢曉詩淡定地說:“一個熟人。”畢業后,畢曉詩在市長運公司找到坐辦公室的工作,娶了一名市里的姑娘,生了一個兒子。畢癸丑生病去市里醫治時,畢小虎開車帶他到畢曉詩住的小區,畢曉詩下樓來了,但是和畢曉詩生活在一起的岳父岳母就是不下來打聲招呼。畢癸丑住院時,兒媳和親家也沒來探望一次,只是托畢曉詩捎來幾只將要發臭的咸鴨蛋。畢曉詩還是個小氣的人,畢癸丑到市醫院復查,他就是帶父親去上島咖啡吃了一頓簡餐,還是用券買的單。父親吃,他看。看了一會兒,他端起那頓套餐里配的味噌湯喝了。
就說老四畢小豹,高中畢業后,在老三畢曉詩的庇護下,去市里開出租車。老婆租了一間不到三十平米的角落開早餐店。夫妻二人租住在一間堆滿面粉的小房子里,請的一名員工就住在早餐店里。兩人可以說三百六十五天無休。畢小豹對父親總是說“我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債,不知哪年能還完”,對外面人總是說“我為父親治病欠下了一屁股的債”。畢小豹節省得連洗衣機都不肯買。
這時候從潘家傳來剁肉的聲音。畢癸丑想,剁肉就剁肉唄,犯得著把斬肉刀舉得那么高然后往下剁得那么響嗎,一定要把動靜弄得那么大嗎,生怕我不曉得你們家在吃肉嗎?畢癸丑越這樣想,越覺得人家是故意的。他覺得潘學富和女婿闕春生在廚房里高聲說話,就是要奚落他。
他聽見翁婿這樣說:
潘學富:“皮有點黑,肉又是紅色的,有的地方還發綠。”
闕春生:“可能歐洲養的和牛就是這樣。”
潘學富:“時代真是變化快,現在連歐洲的牛肉都吃得到。”
闕春生:“可不是嗎?”
潘學富:“幾多錢一斤呢?”
闕春生:“一百多一斤好像。”
潘學富:“怎么這么貴呢?”
闕春生:“也是打了好幾折買的,實際沒花多少錢。”
潘學富(應該是嘗了一小塊):“放鹽沒有,春生?”
闕春生:“我沒有放,外父。”
潘學富:“說來奇怪,這肉怎么這么咸。”
闕春生:“可能是歐洲的牛運動多,出汗也多。”
潘學富:“吃起來跟鴕鳥肉味道差不多。”
這時候,潘家的廚房,門和窗戶都是敞開的,燉肉所產生的蒸氣和香味就從各個縫隙鉆進一墻之隔的畢癸丑的臥房,使畢癸丑不得不伸長脖子,好將口水吞咽下去。畢癸丑起床后,到灶間去,隨便刷了鍋,往鍋里舀進去五六瓢井水。然后往爐膛里夾松毛,點著油木。油木燒出火苗后,再往爐膛里塞小柴枝。噼噼啪啪地燒了好一會兒,水才開了。畢癸丑端來昨天沒吃完的半碗飯,用鐵瓢舀了開水倒進飯里,就算是碗泡飯了。還有點咸菜,大概伸三下筷子就夾完了。畢癸丑吃著吃著,眼淚在眼眶里高速打轉。可是啊,還要把這淚水生生憋住,因為后門吱呀一聲響了,是潘學富端著一大碗牛肉湯過來了。潘學富說:“老庚你看看呢。”于是畢癸丑痛苦地看了一眼,那湯是如此鮮美啊,一顆顆的油星就漂蕩在清澈的湯上面,那肉燉得是如此爛啊,肉就像一塊巖石立在湯中間。畢癸丑怎么也忍不住嘴里四溢的口水,只有當著潘學富的面咽下去。
潘學富說:“你看,我女婿念我可憐,專程去謀了點牛肉來給我吃。”
畢癸丑說:“我又不是沒有兒子。”
潘學富說:“我自然曉得你是有兒子的。老庚我不是說你兒子不剁肉回來。你兒子總剁肉回來,就是今天沒剁回來。今天不是剛好巧嗎,我女婿剁了肉來。大家一起吃吃有什么關系呢。”
畢癸丑說:“不吃。”
潘學富說:“我尋思著大家鄉里鄉親的,還是歐洲的肉,鬧熱鬧熱。”
畢癸丑說:“我說了不吃呢。”
說著畢癸丑將潘學富往外推,還把門拴上了。潘學富啊嘖嘖嘆了好幾聲,端著那碗牛肉湯出去,生怕它潑了。后來畢癸丑去后院茅廁解手,發現那碗牛肉湯擱在后門門檻邊的石凳上。幾只蒼蠅正在湯上面飛舞。他這一打開門,堂屋里拴著的黑狗就沖著這邊跳躍。到這時,整個后院還飄浮著濃烈的肉香,絲毫不見散去。畢癸丑想潘學富就是這樣的人,不會當面還擊你,但總能找準機會給你難堪。你不是說他沒有后嗎,他就過段時間端碗噴香噴香的肉來找你,告訴你,你不是有四個兒子嗎,你四個兒子在哪里呢,一年到頭都不見到他們一次。我呢,雖然只有一個女兒,嫁的是一個沒有爹沒有娘的孤兒,可是這女婿隔三差五總是來一下,一來總不空手。要是我說,我寧要這個孤兒出身的半子,也不要你那四個親生的兒子。
從茅廁返回時,畢癸丑想踢飛那碗牛肉湯,忍住了。后來他背著籮筐去山腳的地里。中午回來時,他發現潘學富提著鐵皮桶,正從里邊揀出骨頭朝自己家的狗扔過去。那狗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骨頭在空中飛行的弧線。骨頭每掉下一根,黑狗就將它納入懷里,然后又滿是期待滿是感恩地看著潘學富。畢癸丑還沒見過它對一個人有這么賤過。瞧見畢癸丑回來了,潘學富放下桶,從石凳上端來早已準備的一碗新盛的牛肉湯。湯已經不如早晨的新鮮,肉的色質也差了,不過仍不失為一碗好肉。畢癸丑眉頭緊蹙,嘴唇哆嗦起來。他對著潘學富的臉說:“我不吃,你還要逼我吃不成?”潘學富端著那碗肉掃興地回去了。畢癸丑推上門,拴好,返身時,看見自己養大的黑狗正用前腿攏緊懷里的骨頭,驚恐地看著他。待他走近,它像是對待陌生人一樣對著他狂吠起來。畢癸丑想,就這么一會兒工夫,它就被收買了。他找來打牛的鞭子,對著狗反復、狠命地抽打。狗因此發狂,一直拖著鏈子向外跳躍。直到畢癸丑出門走了,它還在跳,直到將自己跳死了。
畢癸丑出門時,上一場大雨所遺留的露珠還掛在樹葉上,新的一場大雨又要來了。天空漆黑一團。畢癸丑目如炭火,筆直朝前走。就像不是他在走,而是無盡的憤怒和委屈在推著他走。他遇見水洼也不繞行,就讓鞋踩進去。后來遇見雨水也不躲避,就任它盡情地澆打自己。大岙村的潘學清是最后一個見到他的本地人。潘學清看見這幾十里地最難說話的老人穿著白背心從雨中走來,就把自己的傘撐到對方頭上,問:“癸丑,你這是要去哪里啊?”畢癸丑從褲兜里掏出一團錢,對著潘學清揚揚,說:“我又不是沒錢,我去鄉里剁肉回來。”
潘學清撐著傘跟著畢癸丑走了幾步,想到自己是回家的,就又打著傘往回走,任畢癸丑一個人朝國道的方向走去。畢癸丑穿過國道,沿著國道那邊的小路就能走到鄉里。
二
貨運司機楊國慶是在猶豫要不要走時遇見小學同學金鑫的。當時楊國慶吃好飯,掏出已經發黑的勞保手套戴上,一只腳蹬著卡車的側踏板。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要拉開門一躍而上。天一下子暗了下來。馬路顯得比以前更黑。面館外除開有幾張紙在飛,什么動靜也沒有。一會兒準得下大雨。楊國慶就是為這個猶豫的。他不知道是應該冒雨把剩余的四十公里跑完,還是應該等雨停了再走。就在這時,金鑫從楊國慶剛吃過飯的面館走出來。他們相視良久,然后金鑫說:“我說是你,剛剛在餐館就感覺是你。”
楊國慶說:“要死唄,在這里碰到同學。”
金鑫說:“是啊,幾多年沒見呢。”
金鑫恰好要找便車去縣城,這促使楊國慶下定決心現在就走。讀書時,金鑫個子很矮,長著一張娃娃臉,是同學們長期取笑和欺侮的對象。欺侮他的人甚至包括女孩。對此,他總是以笑臉相迎,似乎自己也樂在其中。那時候,人們只要是看見金鑫,就會特別開心。現在,幾十年過去,再看向這張娃娃臉,感受到的卻是生分。這張臉有時會沒有表情,一對眼睛長得比牛眼還大,是雙眼皮,眼睛下墜成一對眼袋。金鑫人還是那么矮,拉了幾次把手,才爬進駕駛室。楊國慶還是那個老實人。
卡車駛入國道時,狂風將道路兩旁的小樹、灌木吹得東倒西歪,好像是一群小鬼舉著雙手在揮舞。養護工人壓住帽子,躬身從工段小跑回來。一會兒,就見一滴鳥屎大的雨水啪嗒一聲打在卡車前窗。緊接著,漫天的雨水朝大地密集地射來。狂風吹走大片的雨水時,像是吹走一道道白光。楊國慶打開雨刮器,不得不前傾身體,探出腦袋,緊緊盯著車前模糊的路面。
“不熱嗎?”從金鑫嘴里發出疑問。他指著楊國慶戴著的手套。
楊國慶說:“噢,我一貫如此。冬天熱天都這樣。”
金鑫說:“你還是跟過去一樣,過細。”
楊國慶說:“還是安全一些好。你呢,你不熱嗎?”
楊國慶瞟見金鑫總是去撣一下懷中抱著的西服。在這樣的季節穿西服著實令人奇怪。金鑫沒有告訴對方他這是要去相親。他開始沒話找話,順著對方的心情說一些話。畢竟自己是搭了對方的便車,說些話讓對方高興也算是對對方進行感激和補償。
金鑫朝楊國慶仰起頭,問:“兒子今年幾大呢?”
楊國慶說:“19歲。”
金鑫說:“讀大學了吧?”
楊國慶說:“是啊。”
金鑫擊掌,并伸出右手食指朝空中點了點。他說:“我就說吧,一定是個重點。”
楊國慶說:“要算,也算是個重點。”
金鑫說:“什么大學呢?”
楊國慶說:“南京財經大學。”
金鑫說:“南京,還是財經,不是重點是什么?”
楊國慶說:“是啊。”
金鑫說:“我說吧,當年讀書時,老師總是點你名讓你回答問題。這東西就是這樣,基因在這里的。”
楊國慶說:“他自己努力。”
過了一會兒,金鑫又問:“在縣里做了屋吧?”
楊國慶說:“做也算做了吧。”
金鑫說:“我就說,不做兩三幢屋,還是你楊國慶?”
楊國慶說:“做了三幢。”
金鑫說:“三幢?”
楊國慶說:“是啊,一個小孩一幢。”
金鑫說:“你生了三個?”
楊國慶說:“是啊,兩個細的,一個讀初中,一個讀小學。”
金鑫連聲唱贊,說:“我怕你結了好幾個婚吧?”
楊國慶說:“兩個。”
金鑫說:“上一個什么時候離了呢?”
楊國慶說:“離了有十三四年。我算算呢。有十四年了。”
金鑫說:“屋在哪里呢?”
楊國慶說:“一個在水木藍天。”
金鑫說:“水木藍天,這么好的小區。”
楊國慶說:“是啊,水木藍天。”
金鑫說:“還有呢?”
楊國慶說:“造紙廠有一個,立信酒店邊上有一個。”
金鑫說:“水木藍天幾多平米呢?”
楊國慶說:“只有一百多個平米。”
金鑫說:“立信的有幾多平米呢?”
楊國慶說:“立信的只有八十多個平米,女孩子,不需要給她準備好大一個房。”
金鑫說:“立信的單價貴,你也算是盡了心。”
楊國慶說:“是啊,立信的一平米要貴四百多元。”
金鑫說:“造紙廠的呢。”
楊國慶說:“造紙廠的我以后打算是給老細的,現在自己住。也有一百多個平米。”
卡車一直勻速朝前開。因為大雨一直在下,部分國道變成河流。汽車通過時,半個輪子浸進去,水花四濺。金鑫說:“你別說,這樣的天開車還蠻爽的。”楊國慶沒有回應,他認真看著車的前窗。每當雨刮器呱地刮動一遍,車窗就被擦干凈一次,車前的路就隱隱約約現出來。幾乎與此同時,新的雨水又從玻璃上方淌下來,使楊國慶什么也看不見。這時候他得猜。一半靠看一半靠猜,他將卡車勻速朝前開過去。金鑫的思想沉浸在汽車通過水流所發出的嘩嘩聲里。他的人生并不像楊國慶那樣穩定和富有,還充滿著未知數。人們說他這一趟要去看的女人有點跛,具體跛到什么程度說法并不統一,有的說“幾乎看不出來”,有的說“總比缺胳膊少腿的要強”。金鑫在想這些事時,感覺到汽車先后兩次發生震動。第二次比第一次要弱一些。這種感覺很快從記憶里消失了。這大概是汽車的前后輪先后經過了一條減速帶。汽車繼續前行了一里,從一個出口拐出去。那是條只剩一些道碴的老柏油路。楊國慶將車停在路邊,拉起手剎。沉思片刻后,他關掉引擎,然后耷拉下雙臂,任前額貼著方向盤。金鑫問:“國慶你這是怎么了?”從楊國慶嘴里發出那種食物中毒者才有的自顧自的呻吟。金鑫握住楊國慶的肩頭,問:“國慶你怎么了?”
楊國慶說:“我可能軋死了一個人。”
金鑫說:“鬼話,我怎么一點都沒感覺到?”
楊國慶說:“百分之百軋到了。是個活的、有生氣的東西。車子軋過去時,我都感覺他的背拱了一下。”然后他一直在說“我完了老弟”。
金鑫說:“你別說得那么絕對。你好好想想呢,有可能是牛。這樣的天哪里還有人出門呢?”
楊國慶說:“我就看見有個東西直著走到路中間來。牛怎么會直著走過來呢?”
金鑫擰開保溫杯,倒了一杯蓋的溫水,喂給楊國慶。楊國慶第一口嗆了出去,后來幾口喝進去了。金鑫不時撫摸他背部,說:“國慶啊,別怕,咱們沒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后來他們下車查看。保險杠和進氣格柵那里看不出有碰撞的痕跡,也看不出沒有碰撞的痕跡。車輪及擋泥板沾了一些泥漿,金鑫用樹枝刮走泥,沒有發現有尸體碎塊。“血也沒看到。”他補充道。他們打算去事發地看看。走了幾步,楊國慶用鞋底搓掉兩人剛留下的腳印,上車從儲物盒翻出一對兩只一共四只一次性塑料鞋套。他們穿上鞋套,冒雨走向國道,又沿國道邊的小路朝事發地走。他們的褲腳全都粘上泥漿。金鑫一直握著楊國慶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