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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1期|葛亮:書匠(節選)
    來源:《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1期 | 葛亮  2020年02月13日07:17

    第二章 老董

    葉以補織,微相入,殆無際會,自非向明舉之,略不覺補。

    ——北魏 賈思勰《齊民要術》

    我想起了一個人,在十分久遠前了。

    那時候我還在南京上小學。

    回頭想想,那時的小學,總是有一些奇怪的要求。這些要求,會建立起一個孩子奇怪的自尊心。

    在我看來,小學好像一架運轉精密的機器。這架機器的內核,或者是以競爭、紀律與榮譽感作為骨架。我是那種孩子,有幾分小聰明,但是天生缺乏紀律感。我后來想,很可能是來自父親信馬由韁的遺傳,或者是某種天然的個人主義傾向在作怪。這是很微妙的事情。在一個集體中,我常常難以集中注意力。比如,在上課時,我會開小差。在別人朗讀課文時做白日夢,諸如此類。后來,我學到了一個詞,叫做“遐想”。顯而易見,我在少年時期,就是很善于遐想的人。但在以紀律為先導的集體中,我并不以此為傲,甚而覺得羞愧。

    所以,在新學期里,我居然獲得一張“紀律標兵”的獎狀。我幾乎是以雀躍的步伐回家去的。然而,快到家時,同行的同學說,毛果,你的書包怎么黑掉了。

    我這才發現,是上書法課的那瓶墨汁,不知什么在書包里打翻了。

    那張獎狀,和一本書,都被墨汁污了大半。這真是太讓人沮喪了。因為這張獎狀,和我來之不易的榮譽相關。

    我因此悶悶不樂,在相當長的時間里。

    母親安慰說,不就是一張獎狀,我兒子這么聰明,往后還多著呢。

    父親嘿嘿一笑說,可是關于紀律的獎狀,怕是空前絕后了。

    母親瞪他一眼,說,你總是這么煞風景。

    父親說,這是粗心的代價。能不能請老師重新發一張?

    我終于憤怒了,說,你們懂不懂,這叫榮譽。榮譽怎么能再做一張呢。

    我的父母,似乎被一個孩子離奇的榮譽感震懾住了,久久沒有聲音。

    忽然,父親說,也不是沒有辦法。

    母親說,什么?

    他說,你記不記得,西橋那邊,有個老董。

    母親猶豫了一下,很久后,說,想起來了,你是說那個修鞋師傅嗎?

    父親說,正是。

    母親說,他修鞋的技術是不錯。上次你給我在上海買的那雙皮鞋,他給換了個跟兒,居然一點都看不出。可這跟他有啥關系?

    我也想起來了。我們搬家前,在西橋那一帶住過。在我放學路上,有個修鞋攤子,有個佝僂的老人,總是風雨無阻地坐在那兒。除了修鞋的動作外,不見他有其他表情,像是一尊塑像,也不和人打招呼。

    父親說,老董有辦法。

    母親嘆口氣說,你就故弄玄虛吧。這孩子可不好搞,弄不好又是一通鬧。

    父親說,毛毛,咱們走一趟。

    我們來到西橋,看到了那個叫老董的師傅。

    以前,我從未這樣認真地看過他。他埋著頭,正在給一只鞋打掌。旁邊是個肥胖的中年女人,坐在近旁的小竹凳子上,嗑著瓜子。嗑一下,就把瓜子皮噗地吐出去,一邊說,師傅,給我打牢靠點。

    老董把頭埋得很低,正全神貫注地用一個小錘子敲鞋掌,一點點地,功夫極其細致。可能是因為視力不好,他戴著厚底的眼鏡,眼鏡腿用白色的膠布纏起來。膠布有些臟污了。但你又會覺得,他是個極愛潔凈的人。他穿著中山裝式樣的外套,舊得發白,是勤洗的痕跡。圍裙上除了作業沾上的鞋油,并沒有別的臟污,套袖也干干凈凈的。

    我們在旁邊站著,等那女人修完了鞋,試了試走了。女人離開前,對我們一豎大拇指,說,董師傅的手藝,來斯(南京話,形容人有本領)。

    老董沒有抬頭,口中說,補鞋一塊,打掌三角。

    聲音機械而麻木。

    父親稍彎下腰,說,董哥,我是毛羽。

    老董慢慢抬起頭,我見他眼睛瞇著,看一看,額上很深的皺紋,跳動了一下。他說,哦,毛羽。

    爸把我拉過來,說,這是我兒子,還記得哦,毛果。

    老董看看我,說,哦,長這么大了。

    這時我才意識到,父親和老董,是認識的。而且,應該是很久前就認識。

    父親捧出那張獎狀,對他說明了來意。

    老董站起身來,把手在圍裙上擦一擦,接過來,說,獎狀,好。

    他又坐下來。認真地看,沉吟了一下,對父親說,毛羽,給我買個西瓜來。

    父親說,什么?

    老董說,半熟半生的西瓜,不要大,三斤上下。

    我聽著,覺得很蹊蹺。半熟的瓜,誰會好這一口呢。

    父親倒很干脆地回答,好!

    這時候早過了立秋了。南京人好“啃秋”,這也是市面上,西瓜最后一波的銷售大潮。此后,路邊到處都是的賣瓜人就陸陸續續回鄉下老家去了。

    我和父親,在西橋附近的菜市場兜兜轉轉,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賣瓜的。

    是個小伙子。他說,師傅,哈密一號,包甜。

    他竟然徒手把一個大瓜給掰開了,鮮紅的瓤兒。他看一眼我說,嘗嘗甜不甜,不甜不要錢。

    父親問,有生的沒有?

    小伙子一拍胸脯說,我這兒哪有生的,個個包甜。你要給你便宜點。賣完這一撥,我就回老家去了。

    父親說,嗨,就是要半生的,三斤上下。

    小伙子愣一愣,一刀狠狠劈在一只瓜上,說,師傅,干哪行也不容易,可不興這么消遣人的。

    父親看他厲言厲色,知道他是誤會了,說,不開玩笑,我真是要個生瓜。你給找找,價錢好說。

    小伙子見父親是認真的模樣,也平靜下來,說,看你是當真派用場的,我給你找找。

    小伙子就在瓜堆里,左翻翻,右敲敲。許久,才翻出一個。不放心,又在耳朵邊上屈著中指,敲一敲,聽聽,這才說,師傅,這個瓜生。將將好。

    父親讓我把瓜捧好了,掏出錢來。

    小伙子一頓推辭,師傅,你可別罵我了。一個生瓜蛋子,收你錢。旁人知道不是說我黑心腸,就要笑你二五郎當。這瓜送你了。

    父親堅決留了錢給他,說,小伙子,你是幫了個大忙給我呢。

    我們把瓜留在老董的攤子上。

    老董問,生的?

    父親點點頭。老董將瓜捧起來,放在耳邊敲敲,瞇起眼睛笑了,說,下禮拜五下午,來找我。

    父親說,毛毛,謝謝董老伯。

    我對老董鞠了一躬。

    回到家,我和母親說了。母親對父親說,你還真認識這個董師傅?

    父親笑笑,老相識啰。

    就回書房看書去了。

    可我只想著,這么大個生瓜可怎么吃,得拌多少白糖進去啊。

    一個星期后,傍晚,父親對我說,毛毛,走,瞧瞧你董老伯去。

    我一聽,就彈了起來。我記掛著獎狀的事兒。

    我們爺兒倆往西橋那邊走,走著走著,下起了雨。

    莫名地,雨越下越大。父親把外套脫下來,蒙到我頭上,找了個近旁的小賣部避雨。

    外頭的雨像簾幕一樣,街上的人和景,都看不清楚了。

    我說,爸,董老伯收攤兒回家了吧。

    父親搖搖頭,說,不會。

    待雨小些了,我們才又走出去。遠遠地就看見,老董站在路沿兒上,仍舊佝僂著,看見他花白的頭發,濕漉漉地搭在前額上。身上的中山裝都濕了。他修鞋的家當,用塑料布蓋著,嚴嚴實實的。他擺攤兒的地方,是天文所后院的圍墻,也沒有遮擋的屋檐兒。他剛才,就一直站在雨里頭。

    看見我們,他這才從那塑料布底下,摸了又摸,掏出一個塑料袋。交到爸爸手上,說,怕你們來了找不見我。拿好。

    說完,便從地上拎起小馬扎,擺到修鞋的小車上,慢慢地推著走了。

    父親一下把住了車頭,說,董哥,我送你回去。

    老董一愣,使了些力氣,撥開父親的手,說,不體面,不體面。

    他擺擺手,說,回吧。別讓孩子凍著了。

    我們回到家。母親火燒火燎,說,你們這爺兒倆,都不讓我省心。今天天氣預報有雨,就不知出去帶把傘。

    母親一邊給我擦頭、換衣服,一邊埋怨,說,非要今天去。這么大的雨,誰還杵在那里,等你們不成。

    父親從懷里掏出那個塑料袋,用毛巾擦了擦上面的水珠。他解開封口的蔥皮繩,一圈圈地拆了。里面是一個卷好的油紙筒。打開一層,里面還有一層。

    父親喃喃道,真講究,都和以往一樣。

    最后鋪開的,是我的獎狀。

    獎狀干干凈凈的,那塊巴掌大的墨跡,奇跡般地消失了。

    母親也驚奇極了。她拿起那面獎狀,迎著燈光,看了又看,說,怎么搞的這是,魔術一樣。

    桌上放著母親為父子倆熬的姜湯。父親說,楨兒,找個保溫桶,把姜湯給我打一桶。

    母親張了張口。這時候是飯點兒,但她并沒有說什么,利索地把姜湯打好了,又將在街口鹵味店剛斬的半只鹽水鴨,也用保鮮盒裝上,一并給爸爸放在馬甲袋里。

    我知道爸爸要去找老董,便又要跟著去。母親說,你安生一點兒。出去再感冒了,明天就不用上學了。

    父親摸摸我頭,說,讓他去吧。哈哈,董老伯為他挽回了榮譽啊。人要知恩,得當面謝謝。

    原來老董住的地方,和他擺攤的地點,并不近。

    父親帶我從金大的后門進去,穿過了整個校園,才看到在西門的角落里,坐落著兩排平房。輔佐路建起了幾座新樓,靠著馬路,很排場,將校園都遮擋住了。從外面可是看不見這些平房的。看得出,都是老房子了。房頂上蓋著防漏的石棉瓦。瓦楞上生著不知過了多少季枯榮的雜草。南京城里,這樣的平房越來越少了。以往,我的同學程洪才家住過。他們全家從六合來南京接他舅爺爺工廠里的班,后來也都搬到樓房去了。

    一頭巨大的黑狗,帶著幾只狗崽,正歡快地在雨后積聚的水洼中踩水嬉戲。看見我們,一陣狂吠。一個胖胖的大嬸,喝止住了它,對我們說,別見怪,我們這里偏僻,就指望它看家了。

    我看到大嬸,將一塊內臟一樣的赤紅的肉,用草繩拴在水龍頭上,很仔細地沖刷。空氣里彌漫著很清冽的土腥氣。我很好奇地問她是什么。

    大嬸說,這是豬肺,以形補形呢,對肺好,治咳嗽。可是里頭臟東西多,要好好洗一洗。嗯,你們是要找誰?

    父親說,董師傅。

    大嬸說,哦,緊里頭那一間。

    門開著,里面閃著昏黃的光。走進去,看一個小女孩,正靠在一張桌上,手里握著毛筆。這桌子很大,雕著花,又很高。女孩跪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很氣派,我在電視上看過,叫太師椅。可是一側的把手已經壞了,用一個布帶子裹了好幾圈。

    爸爸問,是董師傅家嗎?

    小女孩從椅子上爬下來說,是,我爸出去了。請等一等。

    她從靠門的長凳上,小心地捧下兩摞迭好的衣服,請我們坐。然后將衣服抱著,拉開一個布簾,放到里屋去了。

    我們坐下來,覺得已經將這個屋子占滿了。這屋子小,并沒有什么東西。一張床,一個立柜,還有這張大桌子。人已經沒有什么可以騰挪的地方。有一只煤氣爐,上面燉著一個砂鍋,咕嘟咕嘟地響。

    父親終于站起來,看那個女孩子寫字,忽然驚嘆說,哎呀,寫得真好啊。

    我湊過去看,也覺得寫得很好。說不出哪里好,但比我們書法老師寫得還順眼。

    父親說,毛毛你看看,小姐姐臨的是《玄秘塔碑》呢。

    看我茫然的樣子,父親有些失望,但他顯然對面前的神童更感興趣。他問,你還臨什么?

    小女孩說,還臨《李晟碑》。有時也臨歐陽詢。

    父親說,這個“歸”字寫得好。

    女孩說,我爸說不夠好。他讓我要多臨柳公權,說還差幾分“骨氣”。

    我對這個梳著童花頭,滿口大人話的小姑娘,也有些好奇了。

    這時候,看著老董進來了,手里拎著一只菜籃子。他的中山裝換下來了,穿了一件紡綢的夾克衫,那時是中年男人的標配。可他這件過于大了,整個人顯得更瘦小。見到我們,他好像有一些吃驚。

    父親沉浸在剛才的興奮里,說,董哥,你這閨女寫得很好啊。

    老董愣一愣,淡淡地說,小孩子,瞎寫罷了。

    父親將馬甲袋里的保溫桶拿出來,說,剛才你淋了雨,不放心。家里熬的姜湯。我愛人給你帶了一盒鴨子。

    老董點點頭道,費心了。

    老董從菜籃里拿出一捆青菜,說,元子,把菜擇了,蒜蓉清炒。

    小姑娘應了一聲,從椅子上下來,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只米籮,出去了。

    老董將那桌上的筆墨紙硯,收拾了,鋪上了一張塑料布。又打開碗櫥,拿出一瓶“洋河”大曲,擱在了桌上。

    父親站起來,說,我們不打擾,回去了。

    老董說,吃了再走。飯點留人,規矩。

    父親說,真不客氣。家里那口子等著吃飯,改日我再來看你。

    老董閉了一下眼睛,說,毛羽,咱們上次同桌吃飯,毛教授還在吧。

    爸爸聽到這里,猶豫了一下,看看我,說,好,董哥,我們坐下喝兩盅。

    外頭“滋啦”一聲,我望出去,原來那叫元子的小姑娘,將拾掇好的青菜下了鍋。那只煤油爐子,不聲不響地,被她端到外面去了。她的動作利落得很,一招一式,像是做慣了飯的人。這時迎著光,我才打量清她。樣子很清秀,但是臉上并沒有很多孩童的神氣和活泛,平和沉靜。

    父親感嘆,閨女這么小,真能干啊。

    老董也望向外頭,說,能干不能干,也長這么大了。

    這時候,看見有人走進來,是剛才的那個大嬸,手里端了個缽,說,董師傅,家里來客了吧,我肚肺湯做多了,給你端了一缽來。

    老董謝過了她。大嬸說,留客吃飯,好事,缺什么跟我說。臨走又轉過頭來,說,你胃不好,少喝點酒啊。

    看她走遠了,父親說,這里的鄰居不錯,像一家子人。

    老董說,風里雨里,也都幾十年了。

    元子將菜湯都盛出來,砂鍋里的飯也端上了桌。老董自己又開了火,炸了一碟子花生米,下酒。加上那一大盤鹽水鴨,倒也挺豐盛。元子將碗筷用開水燙了,給我們一一擱好,開口說,爸,叔叔,你們好好吃。我做功課去了。

    老董點點頭。她這才給自己盛了一小碗飯菜,回里屋了。

    父親說,這是什么規矩,讓孩子一起吃。

    老董說,小門小戶,認生啊。由她自在去吧。

    老董給父親倒上酒。

    董哥,我敬你一杯。父親說完,一飲而盡。這些年,都還好吧?

    老董也喝了,說,好不好,都那樣吧。

    他又給父親滿上,說,這酒一般,將就著喝。我記得毛教授愛喝花雕。愛請學生喝,也請過我。

    父親說,是啊,喝了就愛吟詩作詞。家里如今還有兩首他作的《滿江紅》。難得喝醉,寫得也狂放。一直留著。

    老董看看我,搛了塊鴨子放到我碗里,問,叫毛毛?

    父親應道,大名毛果。

    老董感嘆道,眼眉真像他爺爺啊。教授要是看到這小小子長得這么好,不知該多歡喜。

    父親道,有時也厭得很,主要是沒有定力。要像你們家元子,我也不操心了。我也想教他書法,一點都坐不住。得一張紀律的獎狀,自然寶貝得要死。哈哈。

    老董說,要不,讓他和元子搭伴兒學吧。兩個孩子,也好教些。我來教。

    父親說,那怎么好,各人都要忙一攤子事兒。

    老董袖了手,說,我這手柳體,當年也是教授指點的,如今傳給他后人,也是應當。這欠你家的,還多呢。

    父親愣一愣,說,董哥,過去的事,就過去吧。

    他們兩個,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了許多我不懂的事情。我能聽出來的,是關于爺爺當年教書的事。

    我東張西望。

    一只貓不知是什么時候,從桌子底下鉆了出來。橘色的皮毛,很瘦。它將身體張成了弓形,伸了個懶腰,然后蹭一蹭我的腿。我把盤子里的鴨脖子夾過來,喂它。但是它似乎沒什么興趣,搖搖頭,噌的一下跳到了窗臺上。

    我這才看到,窗臺上懸著一只西瓜,已經干癟了。瓜上還有一層白毛,是長霉了吧。我心想,怎么還不摔掉。

    老董問,毛毛,還認得這只瓜嗎?

    我想一想,恍然大悟。

    老董說,來,老伯給你表演個戲法。

    他把桌子收拾了。然后鋪開一張紙,將毛筆蘸飽了墨,遞給我,說,寫個字,越大越濃越好。

    我攥起筆,一筆一畫,使勁寫下我的名字。

    又粗又黑,我自己得意得很。

    爸爸看了,哈哈大笑,有些嫌棄地說,這筆字寫得,真是張飛拿起了繡花針啊。

    老董也笑,大度地說,骨架是有的,這孩子內里有把力氣。

    老董將那只干癟的西瓜抱過來。我才看清楚,西瓜皮上并不是長霉了,而是鋪了一層霜。老董拿出一只雞毛撣子,摘下一根雞毛。從中間摘斷,獨留下近根兒細絨一般的羽翎子。他用翎子,輕輕地在瓜皮上掃,一邊用只小湯勺接著。那霜慢慢落滿了半湯勺。

    老董便將這白霜,一點點均勻地倒在紙上,我的字跡被蓋住了。

    我看見他手在瓜上晃了晃,竟捉住瓜蒂提起了一個小蓋。一邊嘴里說,硼砂三錢砒三錢,硇砂四錢貴金線。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手。父親笑說,好個障眼法。

    老董也笑了,笑得很松弛,額頭上緊巴巴的皺紋也舒展開了。他對著手上的翎毛吹一下,然后輕輕地在紙上掃。我的眼睛漸漸地睜大了。

    紙上那又黑又大的“毛果”兩個字,竟然消失了。

    我趕忙舉起那張紙,雪白的一張。對著燈光仔細地看了又看,真的,什么也沒有。

    父親和老董相視而笑,說,這孩子,可給戲法唬住了。

    我用很崇拜的眼神看老董,學著電視里《射雕英雄傳》,郭靖對洪七公的手勢,說,大俠,請受我一拜。

    父親說,得得,就這么會兒,師父就拜上了。

    回到家里,已經是十點多了。我找出那張獎狀,自然知道是施過同樣的咒語。我不顧母親虎著臉,將剛才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

    母親冷冷地說,叫爺兒倆瘋的,都不回來吃飯。這修鞋的老董好本事。

    父親嘻嘻一笑,收獲不小。我兒子還拜上了個師父。

    母親更不解了,說,跟他學什么?學補鞋打掌?

    父親說,他可不止會補鞋。

    母親似乎氣不打一處來,搶白說,你一身的酒氣,別故弄玄虛了。就這張獎狀,說到底,也就是一瓶“消字靈”的本事。大半夜的去拜師父?這也是我的兒子,交給個陌生人,你也不問我放不放心?我倒要聽聽他的底細。

    父親這才沉默了。許久后,他說,你記不記得毛毛外公,上次拿來的那本《康熙字典》?是他修好的。

    母親也沉默了一下,眼里有驚奇的神色,說,就是那本給蟲子蛀得稀爛的字典?

    父親說,嗯。

    這事我知道。這本《康熙字典》,是外婆的陪嫁。據說是她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傳下來的。壓在箱子底,到有一天找見了,才發現給蟲啃得散了架,成了一堆破爛兒。外婆舍不得扔掉,她和太外祖的感情很好,睹物思人,心里頭那叫一個傷感。竟然經常流眼淚,好像自己辜負了先祖。叫外公想辦法,外公能有什么辦法,還不是找母親這個長女出主意。結果父親拍了胸脯,一來二去,居然找人給修得看不出痕跡來。外婆大為罕異,說,若見了這高人,她得要好好地謝一謝。

    媽媽說,老董就是那個高人?

    爸爸點點頭。

    媽媽眼睛一失神,又有些慚愧地說,真是,人不可貌相。

    父親的酒也醒了,正色道,得虧毛毛外婆的這本寶貝字典,十多年來,我才和老董說上話。你既想知道他的底細,那我就說說吧。

    說實在的,那次父親跟母親說老董的事情。我因為小,并沒有聽懂。但看母親聽著聽著,眼神黯然,后來竟然有些唏噓。到我長大了后,有次提起了老董,父親才又講給了我聽。我才明白,老董的確是個有本事的人。

    老董什么時候開始修鞋,好像沒什么人記得了。他以前不是做這個的,他年輕時,在肄雅堂做學徒。肄雅堂在哪兒,在琉璃廠的沙土園啊。毛毛,還記得你小時候,每到禮拜天,你大伯領著你去逛舊書店。以前琉璃廠的書店,數肄雅堂裝裱功夫一流,修書也最有名氣。據說幾個當家的老師傅曾為清宮修過四庫。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給并到中國書店了,書肆的修書師傅也一起來到店里工作。你爺爺那時在藝術系,還兼了金陵大學圖書館的館長。那次到北京出差,逛琉璃廠,正看見老董埋頭修一本嘉靖年間的《初學記》。你爺爺說,那本書的書口,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邊角的地方一碰就掉渣。他就看那年輕人,小心翼翼地用裱紙將邊角環襯起來,行話叫“溜書口”。每片紙渣都安放得恰到好處。他修了一個多小時,你爺爺就看了一個多小時。你爺爺看上了他,要把他帶回南京。那時金大的古藏部剛剛成立,接了好多老中央大學留下的古籍。天災加上人禍,許多善本珍本書,都毀得不成樣子。好的修書師傅,多數去了臺灣。留下有經驗的,大多又老了,要帶個徒弟談何容易。這行孤清,可也要靠祖師爺賞飯。人得靈,還得有恒心和耐心。那時候調動個人,已沒這么容易。即使老董是孤兒,上下無牽掛,人也已經滿師,也還是費了許多的周折。你爺爺對他說,我讓古藏部的主任親自帶你。

    這年輕人看著善本室里一箱箱舊書,眼睛亮一亮。你爺爺就放心了。

    老董人好學,聰明,沒一個月已經把善本室的古籍熟悉了。他靈在過目不忘,舉一反三。那時候修復古書,可沒現在這么好的條件,有什么掃描、電腦歸檔之類。老董就靠自己一個記性,修過的書,哪一朝什么類、哪個作者、幾卷幾章,甚至哪一頁有缺損,都能記得個大概。他還自己做了一套卡片檢索系統。主任也說:“這個年輕人,有股子鉆勁,好用。”老董呢,也是真愛書。除了修書,就是看書,沒別的愛好。有次你爺爺去館里,大中午的,人都吃飯去了。就剩了他一個,埋頭看一本書。問他看什么,他回說,《病榻夢痕錄》。你爺爺說,嗯,師爺寫的書,說了不少乾隆年的腐敗事兒。老董合上書,說,知世道污濁,才有個出淤泥而不染。你爺爺接過來,問,你修的?老董點點頭。你爺爺打開細細看了,又問,修了多久?老董答,一個月,二修了。原來用了“死襯”,可惜了書。我拆開重新修了。你爺爺說,一個月算快了,補得不錯。這書糟朽了,“肉”缺了不少。老董說,以往在琉璃廠,老師傅們都能補字。我字寫得不好,唯有先空著。你爺爺就說,不妨事,我教你寫。

    以后,老董在修書看書外,多了一個事,練習書法。你爺爺教他的法子,是臨帖。顏柳歐趙,二王二嚴。與常人習字不同,你爺爺要他琢磨的,是字的間架與筆畫。再補他人的字,便都有跡可循。

    再后幾年,老董漸漸在館里有了聲名,任了二修組的組長。一次,他拿著兩本《杜詩鏡銓》,找到古藏部的夏主任,說,好好的書,怎么就做成了“金鑲玉”?主任說,跟我打過報告的。脆化得厲害,除了酸,還是救不過來。老董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說,這是毀書。

    哦,你問這“金鑲玉”啊?顧名思義,是在古書頁下襯入一張手工紙,用糨糊粘好,讓襯紙長度寬于書頁,三面加寬古籍的天頭、地腳和書腦,好像加了一道玉白邊。你可記得家里頭,有本你太舅爺留下的《如意函》,就是這么修的。老董對主任說,我們這一行老祖宗立下的規矩,是“整舊如舊”。這書破損得是厲害,可紙張還不算失去機械強度。不到不得已,是斷不用“金鑲玉”的法子。在我們那兒,這可叫“絕戶活兒”。

    主任愣一愣,臉色沉下來,不好看了。他說,這館里的古籍這么多,怎么才叫個好法子?這在你們北方叫“金鑲玉”,在我們這兒可叫“惜古襯”。

    老董站起來,說,我去重修。

    因為這件事,但凡外頭的人提起老董,夏主任就說,業務是好的,可是為人太傲慢,還不是有館長撐著腰。

    又過了幾年,家里的事你都知道了。你爺爺被人寫了黑材料,交給了革委會。爺爺自然被撤了館長的職。這他倒無所謂,都是身外物,只要還能教書。后來的苦頭,大概又是咱們全家都想不到的了。還波及了你北京的大伯伯。但你爺爺的冷清性子,抄幾回家,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竟也都扛下來了。再后來,漸漸都傳出來,這些檢舉材料,里頭有夏主任的,居然也有老董的。老董是被人踩著手,寫下那封信。信里說,毛教授的私藏里,有多少封建遺毒,他清清楚楚。革委會的人說,那你就編個目,這不是你最在行的嗎?不老實,就踩斷你的手,讓你下半輩子再修不了書。

    你爺爺,這才落下了病,從此再沒好過。談起老董這名字,是家里的忌諱。再后來,善本室被封了,改成了革委會的檔案室。老董被趕出了圖書館。事沒做絕,他檢舉有功,金大的宿舍還是給他留下了。

    老董是什么時候修上鞋的,誰也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你爺爺出殯那天,下著小雨。不知怎么,我們三兄弟,都哭不出來,也不敢哭。回家的時候,遠遠地,我看見一個人,佝僂著身體,袖著手,朝這邊張望。好像已經跟了我們很久。是老董。他發現我看他,這才回轉身,急急忙忙地走了。我眼底一麻,這才哭了出來。哭得越來越大聲。你大伯慌了,說,老三,你哭什么。我沒有答他,只是不管不顧地哭下去。

    好多年后,我調回了南京。家里也落實了政策。路過了西橋,老董還在那里修鞋。有一次彼此都望見了。他張張嘴,說不出話。我也說不出。

    直到那一回,你媽媽帶來了外婆的《康熙字典》,唉聲嘆氣的,要我想辦法。我心一橫,去鞋攤找到了老董。我問他,手藝都還在吧?他說,嗯。

    父親的講述,在這里停住。此時的他,也是一個老人了。對于老董這個人,除了為我喚起記憶,似乎再沒有余力去做任何的評價。但是,我卻清晰地記得,在他帶我去見老董的那個夜晚,回來后,對母親講了一個漫長的故事。而后,兩個人都出現了漫長的沉默。后來,我記得母親站起身,深深嘆了一口氣,對父親說,你該幫幫他。

    因為這句話,父親找了祖父當年的同事,這些人也都上了年紀。一些已經不太記得這么個人。但有一個,是老董當年帶過的徒弟小龍。因為老董當年的所為,明面上也已沒有了來往。我爸就講了自己的想法,說,您如今是古藏部的主任了。館里也是用人的時候,還是將他請回去吧。

    小龍就說,哪怕現在,我們都替老館長冤屈得慌。

    父親嘆口氣,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他那一手手藝,是沒有犯過錯的。

    小龍便說,我也不是沒動過念頭。如今的這些小年輕,缺的是老人兒手把手地帶。可是,老董這人你知道,倔得很。給他臺階也未必下。

    父親說,或許讓他家屬配合做做工作。他愛人是什么來歷?我上次見到了他女兒,還小得很。

    小龍四下望望,說,他沒成家,哪有什么家屬?那孩子是他撿的。也不算是撿的。有天他出攤兒,去上廁所,回來就看車把上掛著個嬰兒包袱。

    父親說,啊,那這么多年,都他一個人帶?也真不容易。

    小龍說,是不容易。可誰容易?他當年那封信,這些年可讓你們家容易了?

    因為小龍出面,金大圖書館給了老董一個臨時工的差事,又聘他兼職培訓館里新來的年輕人。

    老董對父親說,不愿意去。

    父親說,你的手藝丟了,不可惜?

    老董一邊擦洗家什,一邊說,我得出攤兒,修鞋也是我的手藝。

    父親搖搖頭,說,董哥,我知道你掛著以前的事兒。如今我放下了,館里放下了,你自己還放不下?

    老董沒有再吭聲。

    他答應了下來,但是還是堅持要每天出攤兒。晚上開夜校,給圖書館的青年員工作培訓。還從館里領了一些活兒,帶到家里來做。

    旁人問他。他說,我沒臉跟那些老相識一塊兒待著。

    這時候,我已經跟著老董學書法。老董和學校里的書法老師不一樣。不描紅,也不用雙鉤,就是給我一本帖。這帖上,一頁一字,是從各家的法帖上,集聚來的。從“一”字練起,日日不斷。母親聽說了,就說,這是野路子啊,別把孩子的字給練雜了。父親便說:“練得百家好,方知字中字。”這就是當年他爺爺教老董的法子。母親就不再說話了。

    老董家的那張花梨大桌,騰出來給我和元子練字。老董對我不多言語,一招一式,倒多是元子從旁指點。他自己呢,讓圖書館搬來了一張小書桌。桌上多了許多古書。他仍然是修鞋的打扮,圍裙套袖,可手上多了一副白手套。拿起書來,小心翼翼的。桌上呢,也都像是修鞋的家什,針錐、挑針、排刷、木尺、大小起子、張小泉的剪刀。眼見著,都是老物。榔頭有三把,分別是木榔頭、鐵榔頭、橡膠榔頭。還有一把鐮刀,是真的鐮刀,亮閃閃的,用來裁紙。我說,董伯,這可夠威風的。他就笑笑,說,這比起肄雅堂老汪家八斤重的大長刀,可遠了去了。

    這時的老董,說話也活潑了一些。他手里總不閑著。我呢,生性好奇,練著手里的字,便想去看看他在忙活什么。我問,董伯,你在做什么?他沒有抬眼睛,只是答說,伯伯在給書醫病。他埋著頭,手用一把竹起子,在書上動作著。一盞小燈,光淺淺地打在書上。他仔細地用竹起子揭開粘連在一起的書頁,用小毛刷細細刷去頁面上的浮塵。那架勢,真像極了做手術的大夫。手邊的起子,約有七八把,大小厚薄各不同,如一排手術刀各有其用。他手里的這把竹起子,很輕薄,顏色較其他幾把更深,末端還掛了紅色吊墜。久了,我自然看出老董對它的偏愛。這起子由扇柄改制的,剛入行就開始用,據說是當年他師傅傳下來的。如今不知經了多少年,已用得發亮,像包了層漿。我便也知道這竹起子的講究:頭部要留竹節,不容易裂開;竹起子要帶竹皮,韌性好。

    這時,老董略抬一抬頭,說,元子,打糨糊。

    元子便很利落地,將面粉倒在一大一小兩只碗里,一點點加水,用力攪拌。一邊攪,一邊往里頭加上些粉末。待看糨糊黏稠了,她又用竹扦子,往外挑東西。我問,這是什么?她說,是面筋。

    攪拌到最后,兩邊的糨糊,一干一稀。那只叫麻團的貓,噌的一下蹦到了桌上,趁人不注意,吧唧吧唧,就著糨糊碗舔起來。元子趕緊走過去,在那貓腦袋上磕了一記,說,哪兒都饞得你。我很驚奇,問元子說,這糨糊能吃啊。元子哈哈笑,說,好吃,高營養。這挑出的面筋,姐回頭給你拌疙瘩湯。我又問,麻團為什么不吃旁邊那碗啊?元子說,麻團精著呢。那碗里加了黃柏水和澄粉,防蟲。它不愛吃。

    我于是很佩服元子的見識,也讓老董教我。老董說,這都是江湖上混飯吃的手藝。毛毛好好讀書,將來要做大事的。學這個沒用。

    我一邊纏他。老董又說,你可知道學這個,先要有個什么?

    我說不上來。

    他對我招招手,說,你來看看伯伯在做什么。

    我走過去,看他手里的書,是破舊的焦黃色。紙頁上被蟲蛀得厲害,布滿或小或大的蟲眼兒。老董說,你看著。

    他用一支毛筆,蘸上元子打的糨糊,將一個蟲眼兒潤濕,然后覆上了同樣焦黃的宣紙。后來我知道,那是他存了許多年的毛太紙,用紅茶水染過。他用毛筆蘸水沿著蟲眼邊緣畫水紋,再將多余的毛太紙捻斷。大點的蟲眼兒,漿糊潤濕后,邊修補,邊用鑷子或針錐小心地挑干凈毛邊兒,然后用個小木槌輕輕地把蟲眼兒捶平整。他讓我迎著光看看,竟然一點都看不出補過的痕跡。老董的動作十分利落,可我看了將近十分鐘,他才補了一頁蟲眼兒。這些眼兒有的豆大,有的小似針眼。我的眼睛,已經有些看花了。心里嘆一口氣,這整一本書,每頁都有蟲眼兒,得要補到什么時候。

    老董又問我,現在你說說,這行得有個什么?

    我想想說,好眼力。

    老董搖搖頭,只說對了一半。你可知道,修一本書,從溜口、悶水、倒頁、訂紙捻、齊欄、修剪、錘平、下捻、上皮、打眼穿線,得二十多道工序。當年我師傅,教我第一步,就是學這補蟲眼兒。那是沒日沒夜地補,看著小半人高的書,一本又一本。吃過晚飯,給我兩升綠豆,到門廊外頭,就著月光,用根筷子,一粒一粒地撿進一個窄口葫蘆。第二天天亮,師傅倒出來,晚上再接著撿進去。就這么著整整半年。我看針鼻大的眼兒,也像個巴掌。當年梅博士養鴿子,見天兒盯著看,練那眼神的活泛勁兒。這是一行練就一行的金剛鉆。我師傅要我學的,不只是眼力,還有冬三九、夏三伏坐定了板凳不挪窩的耐力。

    我不吱聲兒了。老董又問,今天伯伯讓你臨的“來”字,臨完了?

    我心里一陣慚愧,乖乖地伏在大桌子上,繼續寫字。

    我的書法,在老董的教導下,的確是進步了很多。母親有些奇怪,說,這孩子,跟了老董脫胎換骨了。我也要跟著看看去。

    便備了糕點,到老董家去。

    老董見一家三口都來了,有些欣喜,也有些慌得不知說什么。

    母親一時脫口而出,老董師傅,咱們見過的。我在您那兒修過鞋,好手藝。

    話接不下。父親忙說,老董哥干什么,都是好手藝。

    母親又說,我這個兒子,多虧您教上了道。

    老董說,是孩子自己靈。到底是毛教授的后人,一點就透。

    老董說完就沉默了。母親因為知道了這人和爺爺的過往,也竟然不知怎么應對。這時候,她看到門口的爐子上,坐著一口大蒸鍋,正有些水汽滲出來。于是找話,這是蒸包子?

    剛才還袖著手的老董,聽到忽然笑了,說,不是,我在“蒸書”。

    蒸書?母親一愣神兒。

    此時老董遲鈍的眼神,也有些生動起來。

    他說,今天去館里,見著小龍。說福建省圖送來了一批出土古書,能修的都修了。還有幾本老大難,再修不好,就送去報廢了。有本《八閩通志》,已經硬成了“板磚”。小龍說這書已經洗了兩次,可是因為酸性太高,紙頁都粘連上了。無論怎么都揭不開。我就說,我帶回去試試看。

    父親說,這法子能成嗎?

    老董轉向母親,問,弟妹,你說,蒸包子,這包子膨脹松軟,靠的是什么?

    母親想了想,是靠了水汽。

    老董說,對,就是這個道理。這古籍就好比一只包子,要靠著這股水汽給它松松骨頭。

    父親說,那還得加上點兒小蘇打,至少也得加上個酵母頭。

    大人們就哈哈笑了起來,小屋里的空氣,變得輕松與快活起來。

    聊了好一會兒,老董站起身,取出竹起子和鑷子,揭開了蒸鍋。

    鍋里的水汽漫溢出來。還有一股子酸腐的氣味,著實不好聞。父親說,是出土文物的味兒。

    老董用鑷子在鍋里揭了一下,又蓋上了鍋蓋,笑笑說,包子還生,火候未到。

    說話間,父親問,和館里的人相處得都好?

    老董收斂了笑容,終于說,實在的,那些小年輕的做派,我不是很看得慣。儀器什么的,他們是用得很溜,張口閉口“科學”。祖宗傳下來馬裱褙的老法子,哪是“科學”們比得了的。

    爸爸想想說,你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該你管的,就隨他去吧。

    老董點點頭,說,我有數的。不然白活一把年紀了。

    又過了一會兒,老董站起身,說,成了。

    他戴起手套,打開蒸鍋,從里頭取出那本古書。黑黢黢的書,此時像塊剛出爐的蛋糕,散發著水汽。

    老董輕輕將它放在一塊準備好的棉布上,又拿著一個小噴壺,在書口均勻地噴上水。這才拿起一只小鑷子,小心地一點點地伸進書頁。

    我們一家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老董暗暗地使了一下氣力。那書頁終于被揭開了。我至今記得,那一刻的欣喜,在心中響起了“咔”的一聲。如同人生的某個機關,被打開了。

    書頁的正反面剝離了,完好無缺的字跡。再揭開一頁,依然完好。

    父親激動地說,這真是叫個,“大功告成”。

    老董也很高興,搓一搓手,說,這么著,館里其他幾本書,也都有著落了。《齊民要術》里寫著呢,沒有老法子辦不成的事。

    這時候,我看見元子挎著籃子走進來。老董說,閨女,去買瓶洋河。毛叔叔來看咱們了。

    元子脆脆地應了一聲。爸爸止住她,說,今天你爸攻堅成功,理應慶賀一下。走走,咱們下館子。

    分手的時候,老董喝得晃晃蕩蕩的,緊緊握住爸爸的手不肯撒。他說,毛羽,老哥謝謝你。我是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來了。

    元子攙扶著他,抱歉地看父親一眼,說,叔叔對不起,爸喝多了。

    父親也微醺了,他說,沒事,你爸是高興的。董哥,你有元子這件小棉襖,歸根兒還是有福氣的。

    以后的日子,與老董走得便近了。家里的一些藏書,祖父在世時被毀過一些,失散過一些。但老家陸續又寄來了,皖南的梅雨天漫長,蟲蛀水浸了,品相就不是很好。父親就都送到老董那去。我呢,喜歡的小人書,《鐵臂阿童木》《森林大帝》《聰明的一休》,翻看久了,也送到董老伯那兒去。老董一視同仁,都給修得好好的。

    做活的時候,他的話其實很少。少到你屏住呼吸,只能聽到房間里翻動紙頁的沙沙聲,還有裁紙的聲音以及木錘落在書頁上的鈍響。當這聲音在你耳畔放大,減慢,即便是一個兒童,也會體會到其中的一種神圣感。

    這房間里的氣息,其實也是不新鮮的。因為這些古書經年的老舊,以及潮濕霉變的紙張、寒暑歷練的油墨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渾然而醒神的味道。長了,你會對這種味道產生依賴,甚至在呼吸間上了癮。許多年之后,我仍然還回憶得起,這是存儲在時間中的書的氣味。

    有時,他會經過我身邊,看著我習練書法,不發一言。有時他會俯下身,握住我的手連同手中的筆,很慢地,導引我寫下剛才臨寫的筆畫,作為演示與勘誤。這一切,都在安靜中進行。

    唯有一次,我聽見他在身后深深嘆了口氣,說,毛毛,讀書的人,要愛惜書啊。

    我回過頭,看見他手中是我那本散了架的《森林大帝》,他正在一頁一頁地將書頁的折角捋平,然后小心地放在那只里面灌滿鉛的木頭書壓底下。那神色的鄭重,如同對待任何一本珍貴的古籍。

    有一天,元子對我說,毛毛,來幫姐姐一個忙。

    她手里握著兩卷黃澄澄的線。她把線繞到我的雙手上,問我,幫媽媽纏過毛線吧?

    我說,嗯,你要打毛衣嗎?

    她呵呵地笑了,擇出了一個線頭,密密地纏在小竹筒上,說,這是蠶絲線,是給線裝書縫線用的。

    我問,這線怎么這么舊啊。

    她手里熟練地動作著,一邊說,舊就對啦,修古書,就是要用舊線。這線是做舊的呢。

    我又問,是怎么做舊的呢?

    她說,都是我爸染的啊。這種古銅色,可不好染呢。你聞聞,是不是有股中藥味兒?這里頭啊。有紅茶、紅藤、蘇木、關紫草、秦皮、槐花、毛冬青、熟地、洋蔥皮。要防蟲呢,還得放上黃檗樹皮、百部根和花椒種子。一起煮成水,把絲線泡上兩天,晾干了,才能派用場。

    我說,那紙呢?伯伯修書用的紙,也要染嗎?

    她笑笑說,可不!紙那就更講究啦。一書一紙,百紙百色,都得能對得上才行。爸說,以前老行當修書,都是買那些殘舊的古書,裁了天頭、地腳、書腦來用。但這法子,是拆東墻補西墻啊。他修書,全靠自己染。他喜歡用的是楮皮紙。楮樹皮制成的純皮紙,韌又輕薄。這顏色要染得準,得一點點地調,還得一回回地試。要黃一點兒呢,就加黃柏;要紅一點兒加朱砂;要黑一點兒加煙墨。

    我說,這個我也知道。我爸畫畫的時候,也用調色板。

    元子又笑起來,毛毛真聰明,就是這個道理。不過畫畫,是跟著自己的心。染紙啊,可得緊跟著人家的書嘍。

    這說話間,一卷線也軸完了。我看著她還稚嫩的臉,很嘆服地說,元子,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

    元子說,我爸天天都在修書。見來的,聽來的啊。

    說完這句話,她眼里頭有憧憬。摩挲了手中的線,輕輕對我講,毛毛,我長大了,也要和爸一樣,把全天下的書都修好。

    回到家,我和父親說了元子的話。父親也感慨,好孩子,有志氣。老董這一手好活兒,算是有個傳人了。

    秋天時候,父親接到了小龍的電話。

    小龍說,毛羽,這個老董,差點沒把我氣死。

    父親問他怎么回事。

    他說,館里昨天開了一個古籍修復的研討會,請了業界許多有聲望的學者。我好心讓老董列席,介紹業務經驗。結果,他竟然和那些權威叫起了板。說起來,還是因為省里來了本清雍正國子監刊本《論語》,很稀見。可是書皮燒毀了一多半。那書皮用的是清宮內府藍絹,給修復帶來很大難度。本來想染上一塊顏色相近的,用鑲拼織補的法子。也不知怎的,那藍色怎么都調不出來,把我們急得得團團轉。省外的專家,都主張整頁將書皮換掉。沒承想老董跟人家軸上了,說什么“不遇良工,寧存故物”,還是修舊如舊那套陳詞濫調。弄得幾個專家都下不了臺。其中一個,當時就站起身要走,說,我倒要看看,到哪里找這么個“良工”。老董也站起來,說,好,給我一個月,我把這書皮補上。不然,我就從館里走人,永遠離開修書行。

    你說說看,儀器作了電子配比都沒轍,你一個肉眼凡胎,卻要跟自己過不去,還立了軍令狀。毛羽,再想保他,我怕是有心無力了。

    父親找到老董,說,董哥,你怎么應承我的?

    老董不說話,悶著頭,不吱聲。

    父親說,你回頭想想,當年你和夏主任那梁子,是怎么結下的。你能回來不容易,為了一本書,值得嗎?

    老董將手中那把烏黑發亮的竹起子,用一塊絨布擦了擦,說,值得。

    后來,父親托了絲綢研究所的朋友,在庫房里搜尋,找到了一塊絹。以往江南織造府裁撤解散時,各地都托號家紡織貢緞,所以民間還留有許多舊存。這塊絹的質地和經緯,都很接近內府絹。但可惜的是,絹是米色的。

    老董摸一摸說,毛羽,你是幫了我大忙。剩下的交給我,我把這藍絹染出來。

    父親說,談何容易,這染藍的工藝已經失傳了。

    老董笑笑,凡藍五種,皆可為靛。《本草綱目》里寫著呢,無非“菘、蓼、馬、木、莧”。這造靛的老法子,是師父教會的。我總能將它試出來。

    此后很久,沒見著老董,聽說這藍染得并不順利。白天他照舊出攤兒修鞋。館里的人都奇怪著,畢竟一個月也快到了,他就是不愿意停。他獲得了小龍的允許,夜里待在圖書館里。傍晚時也跑染廠,聽說是在和工人請教定色的工藝。聽父親說,染出來看還行,可是一氧化,顏色就都全變了。

    老董家里,沙發套和桌布、窗簾,都變成了靛藍色。這是讓老董拿去當了實驗品。

    中秋后,我照舊去老董家練書法。父親拎了一籠螃蟹給他家。看老董和元子正要出去。老董說,毛羽,今天放個假。我帶兩個孩子出去玩玩。

    老董穿了一件卡其布的工作服,肩膀上挎了個軍挎。元子手上端著一只小筐。父親笑笑,也沒有多問,只是讓我聽伯伯的話。

    老董就踩著一輛二十八號的自行車,前面大杠上坐著我,后座上是元子,穿過了整個金大的校園。老董踩得不快不慢,中間經過了夫子廟。停下來,給我和元子一人買了一串糖葫蘆。我問老董,伯伯,我們去哪里啊?

    老董說,咱們看秋去。

    這時候的南京,是很美的。沿著大街兩邊,是遮天的梧桐。陽光灑到梧桐葉子上,穿透下來,在人們身上跳動著星星點點的光斑。隔了一條街區,就是整條街的銀杏。黃蝴蝶一般的葉子風中飄落,在地上堆積。自行車輾過,發出沙沙的聲響。也不知騎了多久,我們在東郊一處頹敗的城墻處停住了。

    這里是我所不熟悉的南京。蕭瑟、空闊,人煙稀少,但是似乎充滿了野趣。因為我聽到了不知名的鳥響亮的鳴叫,是從遠處的山那邊傳過來的。山腳一棵紅得像血一樣的楓樹,簌簌響了一陣,就見鳥群撲啦啦地飛了出來,在空中盤旋,將藍色的天空裁切成了不同的形狀。老董長滿皺紋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他對我們說,真是個好天啊。

    我們沿著一條彎折的小路,向山的方向走。元子折了路邊的花草,編成了一個花環,戴在了頭頂上。這讓她有了明媚的孩童樣子。

    我們漸漸走近了一個水塘,清冽的腐敗的氣息,來自浮上水面經年積累的落葉。看得出這是一處死水,水是山上落雨時流下來的,就積成了水塘。沿著水塘,生著許多高大的樹。樹干在很低處,已經開始分杈。枝葉生長蔓延,彼此相接,樹冠于是像傘一樣張開來。我問,這是什么樹?

    老董抬著頭,也靜靜地看著,說,橡樹。

    老董說,這么多年了。這是壽數長的樹啊。

    老董說,我剛剛到南京的時候,老師傅們就帶我到這里來。后來,我每年都來,有時候自己來,有時和人結伴。有一次,我和你爺爺一起來。

    你爺爺那次帶了畫架,就支在那里。老董抬起胳膊,指了指一個地方。那里是一人高的蘆葦叢,在微風中搖蕩。

    你爺爺說,這是個好地方,有難得的風景啊。

    他說這個話,已經是三十年前了。

    老董的目光,漸漸變得肅穆。他抬起頭,喃喃說,老館長,我帶了您的后人來了。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什么也沒有看見,只看到密匝匝的葉子。那葉子的邊緣,像是鋸齒一樣。一片片小巴掌似的,層層地堆棧在一起。我問,伯伯,我們來做什么呢?

    老董俯下身,從地上撿起一個東西,放在我手里。那東西渾身毛刺刺的,像個海膽。老董說,收橡碗啊。

    我問,橡碗是什么呢?

    老董用大拇指,在手里揉捏一下,說,你瞧,橡樹結的橡子。熟透了,就掉到地上,殼也爆開了。這殼子就是橡碗。

    我也從地上撿起了一個還沒爆開的橡碗,里面有一粒果實。我問,橡子能不能吃?

    冷不防地,元子嘻嘻笑著,將一顆東西塞到我嘴里。我嚼了嚼,開始有些澀,但嚼開了,才有膏腴的香氣在嘴里漫溢開來。很好吃。

    元子說,要是像栗子那樣,用鐵砂和糖炒一炒,更好吃呢。

    老董說,毛毛,你看這橡樹,樹干呢,能蓋房子、打家具;橡子能吃,還能入藥;橡碗啊……

    這時候,忽然從樹上跳下來個毛茸茸的東西。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松鼠。它落到了地上,竟像人一樣站起了身,前爪緊緊擒著一顆橡子。看到我們,慌慌張張地跑遠了。

    老董說,它也識得寶呢。

    我問,橡碗有什么用呢?

    老董這才回過神,說,哦,這橡碗對我們這些修書的人,可派得大用場。撿回去洗洗干凈,在鍋里煮到咕嘟響,那湯就是好染料啊。無論是宣紙還是皮紙,用刷子染了,晾干。哪朝哪代的舊書,可都補得贏嘍。我們這些人啊,一年也盼中秋,不求分月餅吃螃蟹,就盼橡碗熟呢。

    我聽了恍然大悟,忙蹲下身來,說,原來是為了修書啊,那咱們趕快撿吧。

    老董到底把那塊藍絹染出來了。據說送去做光譜檢測,色溫、光澤度與成分配比率,和古書的原書皮相似度接近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說,基本完美地將雍正年間的官刻品復制了出來。

    因為本地一家媒體的報道,老董成了修書界的英雄。鄰近省市的圖書館和古籍修復中心,紛紛來取經,還有的請老董去做報告。

    圖書館要給老董轉正,請他參與主持修復文瀾閣《四庫全書》的工作。

    老董搖搖頭,說,不了。還是原來那樣吧,挺好。

    他白天還是要去出攤兒修鞋,晚上去館里教夜校,周末教我和元子寫書法。

    他家里呢,也沒變,還總是彌漫著一股子舊書的味道。還有些澀澀的豐熟的香,那是沒用完的橡碗。元子用鐵砂和糖炒了許多橡子,封在了一個很大的玻璃罐里。我寫得好了,就獎勵給我吃一顆。

    可是,有一天周末,老董不在家。家里沒人。也沒在館里。

    父親帶我去鄰近的澡堂洗了個澡。

    傍晚時,再來老董家。門開著,老董坐在黑黢黢的屋子里,也不開燈。

    父親說,董哥,沒做飯啊?

    老董沒應他,面對著那張花梨大桌案,一動不動。桌上有一本字帖,幾張報紙。報紙上是清秀的字跡,柳體書法。有風吹進來,報紙被吹得卷起來,蕩一蕩又落了下來。

    父親又喊了他一聲。

    老董這才抬起了臉,定定地看著我們,眼里有些混濁的光。

    父親四顧,問,元子呢?

    老董很勉強地笑了一下,說,送走了。給她媽帶走了。

    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元子何時有了一個媽呢?

    老董摸摸我的頭,輕輕說,是她親媽。當年把她用個嬰娃包裹卷了,放在我的車把上。我尋思著,她有一天總會找回來的。她要是找來了,我恰巧那天沒出攤兒,可怎么辦?十二年了,她總算找回來了。

    父親愣一愣,終于也忍不住,說,你養她這么多年,說送就送走了?

    老董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去那人家里看了,是個好人家。比我這兒好,那是孩子的親媽。人啊,誰都有后悔的時候。知道后悔,要回頭,還能找見我在這兒,就算幫了她一把。

    老董起身,從碗櫥里拿出一瓶“洋河”,倒上一杯,放在了眼前。停一停,一口抿個干凈。又倒了一杯,遞給父親。他說,我該歇歇了。

    老董沒有再出攤兒修鞋。圖書館里的工作,也辭去了。

    后來,他搬家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跟我父親也沒說。

    來年春節前,我們家收到了一只包裹,北京寄來的。

    打開來,里頭是我的一本小人書,《森林大帝》。開裂的書脊補得妥妥當當,書頁的折角,也平整了。

    包裹里,還有一把竹起子,上面吊著個扇墜子。竹起子黑得發亮,像包了一層漿。

    全文見《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1期

    選自《人民文學》2019年12期

    葛亮,1978年生,原籍南京。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著有長篇小說《朱雀》《北鳶》,小說集《七聲》《謎鴉》《相忘江湖的魚》《浣熊》《戲年》《問米》,文化隨筆集《繪色》,學術論著《此心安處亦吾鄉》等。曾獲香港藝術發展獎、香港書獎、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朱雀》《北鳶》先后入選“亞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說”。現為香港浸會大學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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