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
作者:張玲玲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10月 ISBN:9787532168200
島嶼的另一側
“姐姐,這幾天又想起你,夢里一切都沒過去。我們像在天臺的塑料棚屋,樓下人來人往。起先我以為外面在下雨,后來發現雨下在棚內,床,衣櫥,椅子,都漂浮起來,你坐在椅子上,好像隨時會跟著水流漂走,只是門窗緊鎖。
那把載著你的椅子,最終只是撞著,撞著,徒勞地撞向四壁。”
葉晨公寓周圍近來正修建新樓,夏季結束,停滯的工期重又開始。從夜半到凌晨,租客們總能聽見鋼材和腳手架的沉重撞擊,深為其擾,她的睡眠也總被幾次截斷。
夢跟葉怡相關。但她們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五點剛過,窗外漆黑依舊,初秋寒意迫近室內,葉晨一人枯坐,忽然反應過來,那種刻骨的痛苦,凝結的悲哀,除了葬禮,不可能是別的。
葉怡去世已經四年,但去世前兩人的聯系也少得可憐。2014年6月7日上午十點,葉晨接到姑媽打來的電話。前一天她修改會議方案,熬夜到凌晨三點,聽完噩耗,沒做反應。到辦公室后,她洗杯泡茶,坐在桌前,等電腦開機。系統運行緩慢,黑屏持續了三四分鐘,她驀然意識到,葉怡是真的不在了。
如今葉晨很少跟人談及表姐葉怡。但葉晨六歲到十四歲間,兩人曾親密無間,長相也相似,某些場合還會被外人搞混——葉怡左眼偏中,鼻梁扁塌,皮膚黑黃,葉晨眼睛稍圓,間距正常,但也黑膚塌鼻,男孩短發。維系親密的一條紐帶,是葉晨母親帶回的各色童書。當時葉晨父母婚姻已到末期,無暇他顧,只能倚靠書籍消耗女兒的時間。鎮上只有一家書店,課外讀物有限,那些書籍尤顯珍貴。
葉怡家境困難,雖比葉晨年長三歲,卻只能撿讀葉晨剩下的書籍,玩她殘破老舊的金發芭比,但勝在年長。是她跟葉晨說,去拍證件照,要提前穿帶領襯衣,不要穿照相館里、那件侍奉過多人、領口早就發烏的襯衣;領子要自己整理,不要讓老板動手——“他會在你胸上摸個不停”;是她教會葉晨夏季洗完澡,身上涂滿洗發水,以手當槳,在地磚上滑行——后來葉晨才知道,這個行為有多怪異,更怪異的是,她的性啟蒙居然來自于表姐。至于葉怡的性知識又是從哪里習來,是葉晨母親扔在墻角的臺灣言情小說,客運站買來的舊聞雜志,還是學校少男少女親密而下流的私語,葉晨從沒弄清。葉怡在人事上的早熟跟其在學習上的遲鈍成正比,她能迅速判斷一對男女是否情愫滋生,卻分不清一張扇形統計表里,單體數量和總量之間的關系。葉晨恰好相反——無論如何,這些知識彌合了二人間的不平等。
而她們能這么肆無忌憚地學習,是因為那時家里只有她們。葉晨父母在東莞工廠打工,葉怡父親先在昆山做建筑,后四處打零工為生,剩葉晨祖母獨守老宅。她六十八歲那年患上白內障,拖著沒做手術,晶體從灰白混濁變成深棕黃,直到徹底失明,照看兩個孩子力有未逮,葉怡隨便扯兩句大話,都能搪塞。加之鎮上新開一家精工紡織機械工廠,傳說普通工人月薪即可達八百到一千,眾人都轉去工廠碰運氣。葉怡父親落選了,不是因為多年前的一場肺結核,而是因為駝背,但葉怡母親進了工廠后勤,一個四十來歲的大師傅掌廚,她負責買菜洗碗。
那是1994年的事情了。葉晨那年的夏天回憶,跟一輛雪糕車相關,叮當的鈴聲和沙啞的叫賣意味著一車甜蜜的臨近。她和葉怡總會央求祖母買上兩支。祖母雖然目盲,但總能揭開層層包好的手絹,摸索出一小扎卷得緊緊的紙幣,準確找到兩毛錢,跟那位傳說在戰斗里瘸了一條腿的退役老兵買上一支橘子味或赤豆味的雪糕。葉晨和葉怡多半不舍得立即吃,放在搪瓷缸里,等到融成甜津津的糖水,才小口嘬完。葉晨對葉怡最原始的愛恨也跟這些罕缺的物質相關。
過了一年,鎮上起修第一條水泥馬路。修路工砍去樹木和莊稼,碾平泥土,鋪滿砂礫,澆上瀝青,與86號縣道相連。公路也漸漸拓寬,但卻罕見車輛往來,偶爾過去幾輛,也多為底部刷著紅漆線條的公共大巴、裝滿水泥的運輸貨車,卷起一陣煙塵。倘若開去一輛黑色桑塔納2000,低頭干活的人,多半會直立身子看著它們,直到消失于視野。道路帶來新機遇,也帶走舊營生。造房子的人逐漸變少,大約有遠見的都去了城市買商品房。葉怡父親終日無所事事,起先只是順手將道路兩旁剛剛種起、東倒西歪的柏樹扶正,后來卻變成正務。自家黃皮柿子和新嫁接的桃樹因缺乏照料而營養不良。一天兩人放學回家,正好遇到葉怡父親在路邊種樹,佝僂,瘦小。一輛運沙車快速經過,兩人站到路邊避讓,葉父的身影很快被塵土掩蓋,葉怡大聲說長大后要離開小鎮,去哪里都行。這是她第一次跟葉晨提起離家,葉晨說,不想出去,想留在老家。誰知道呢。也許只是想跟表姐以示分別,對故土以表忠心,但真正背叛和遠離小鎮的人卻是她。十七歲時,葉晨一心離家遠行,如今想起小鎮倒淚光盈盈,也許只是到了一定年紀,在任何處境中都已成為不折不扣的異鄉客,只能回溯尋源,以明確自身位置。
去年因拆遷之故,老宅不存,所幸余物也不多。葉晨把一本相冊帶回南京。相冊老舊,鐵圈和膠圈松開脫落,她不得不將其一一取出。她父親每頁用便箋紙都寫上具體時間和地點,這樣看去,一本相冊,宛如一本家族編年史。她發現在祖父母的一張樹下合影底下,夾著一張葉怡穿紅色斗篷騎馬的照片,皮膚黝黑,臉向上昂起,帽檐陰影落到鼻基底,她抿著嘴,看起來又勇敢,又堅毅。旁邊葉晨父親用一張淺綠色便箋紙寫下:1999年10月,文峰公園攝。成年之后,葉晨才明白騎馬者都得穿著緊身馬褲,黑色馬靴,但當時她們卻以為披上紅斗篷、戴上黑帽就像在草原。
那會兒葉怡十八歲,正讀高三,葉晨初二。國慶假,兩人難得離鎮,揣了二十塊錢,坐大巴到市里。逛過一圈南大街,葉怡慫恿葉晨去濠河邊一家KTV,但葉晨死活不肯。兩人看看時間,不到兩點,回家尚早,沿青年路走了半里,買票進了文峰公園。公園很大,怡橋橋頭立有二十八只石獅。她們聽人說每只形態各異,但細瞧后發現也非如此。經過最外圈的碰碰車和游樂場,就是大片養護不周的草皮,草皮邊站著一匹無人問津的老馬和一個穿解放衣、帶袖套、五十來歲的男管理員,說,走一圈,拍張照,兩塊錢。兩人大有興趣。葉怡騎了上去,馬緩步徐行,她尖叫連連,過了一會兒,從馬上下來,一言不發,將照片贈予葉晨。半個月不到,葉晨父母關系徹底崩坍,母親只身留在東莞工廠,和一個比她年輕七歲的惠州男子同居。父親一人回到老家,頹然一個月,在中遠船舶廠找到一份修理工作。2000年八月底,葉父認識同廠的岳佩英。她年長葉父三歲,有一子,小葉晨一歲,前夫五年前去銀川出差,坐一輛豐田普拉多從賀蘭農牧場返市區途中,遇到車禍,留下一套位于啟秀區三室兩廳的房子。葉父跟岳佩英結婚后,搬到市區,葉晨也轉學去了市一中,表姐妹兩人就此分離。
葉怡贈照是對變故有所預見,還是僅僅作為葉晨不能上馬的補償?葉晨后來才意識到那年是一個重要節點,變故是全方位的,無法以好壞簡單衡量。葉晨升至高中,發現這是另一個復雜新世界,未成年人也可能惡不可堪,階級分野就在看似平等無差的桌椅間,食堂也會是最大的集污地。從菜湯里打到蚯蚓,眾人皆鎮定自若,將泡大的蟲子挑出,絲毫不受影響。葉晨常處于一種匱乏和被輕視的屈辱中,想起葉怡當時每個月三百塊錢生活費,需應付大小開支,加上姑父一家家底,很難及時拿到,為學校少數幾個衣服和鞋子都有破洞的人,卻從未抱怨,導致她以為高中跟初中一樣,是一場又一場清甜快活的夢,究竟是葉怡更能忍耐,還是她魯鈍不察而已?
她對葉怡高中的唯一印象是一段初戀。葉怡暗戀的是坐在最后排、叫曹均的男生。整整三年,兩人沒怎么說過話。高考畢業,葉怡376分,距離專科錄取分數還差一百多分,交不起學費,無法繼續,去理發店學徒。那時很多女孩都這么選擇,學藝地是蘇州、常州或者南京,但葉怡只能留在鎮上。曹均考上長春航空航天大學。去學校前,他忽然往葉怡家里打了一個電話,說8月21號去報到,火車十二點半會在上海站停四分鐘。葉怡家當時尚未安裝電話,出于虛榮,她寫了鄰居家的。鄰居隔了幾天才轉達,差點誤事。葉怡穿了件背帶裙,乘坐六點半大巴,從江蘇趕到上海,坐了四十分鐘地鐵,又等了一個小時,才看見那輛火車緩緩出現。她跑上第十六節車廂。曹均在起哄聲中,從背包里取出一只蘋果,削好皮,遞給她,葉怡接過,沒等吃完,時間到了,不得不下車。下車前,曹均從窗口招手,探出頭,補說,“回頭打電話給你”,火車噴出白煙,緩緩駛離站臺。葉怡一時找不到垃圾箱,拿著剩下的蘋果核,在站臺邊來回兜了兩圈,發現垃圾箱就在原來的位置,光潔锃亮的不銹鋼面板映出一張狼狽邋遢的面容,這才看清她在曹均及其同學面前的模樣。
曹均到長春后,確實打過幾個電話,葉怡沒有接到——不是沒有聽見,就是手頭在忙些別的。那一長串奇怪的號碼,每次回撥,都無法接通。葉怡改寫信,但卻不知道他具體系名,只有校址和名字。惴惴不安等待一個月,曹均回信來,開頭寫“我很怕拖欠人情”,口氣冷峻,對于學校種種,兩人之間,只字不提。葉晨猜測,葉怡一定反復查看,生怕錯失信號,卻始終莫測難明。于是只能寫新讀的書籍和電影,他沒再回過。是過于文藝,還是過于晦澀?葉怡改寫眼下的生活,但關于自身,能夠談的寥寥無幾,自然的,也沒收到任何回應,只能由其飄零,逝去。
葉晨想起葉怡跟自己講述的這段無疾而終的初戀,總會想起那句詩:“你來看蘋果里面的我”。剛聽到這句詩正值她三十歲,是韓宗平對她說過的。在兩人戀情尚未開始,心動與心痛并存,即將出口和未曾出口最關鍵的話之前,他對葉晨引用過一個以色列詩人的詩——“你來看蘋果里的我/你跟我一起待在蘋果里/直到刀子把蘋果削完”,大約是想跟她說明戀人之間共同的、甜蜜的抵抗,說明他們難以辨析、道德模糊的關系。而刀究竟意味什么,他卻沒回答。2015年的八月,葉晨對詩歌還在似懂非懂間,當然,也不是說,對于詩歌,而今她已能夠明白,只是對于葉晨而言,比起含混多義的詩句,當時她更能了解的是,她常會因愛而感到某種深切的痛苦,卻不能每次都明白無誤、誠實以告。而她對愛的理解,也不過是一個稍有閱歷的女性遭遇挫敗后的淺層深刻:在愛里的每次全付交出,都將是一柄捅入心臟的尖刃,一旦卸下重負戒備,讓人進入,一定會失去珍貴的核籽。
沒人教導她們,葉晨卻能自我學習。雖然她到大學才戀愛,但之后卻開啟了一長串的男性交往清單,長則兩年,短則數月,早經錘煉,狡猾多端,不會輕易向一個異性泄露真實的脆弱和意圖。葉怡卻不能,她總是畢其功,再功虧一簣。
葉怡在芳芳理發店學了一年,師父周見芳當時三十八歲,尚未結婚,也有人說她結過,丈夫在湖北襄樊,很少回來。周二關門,雷打不動。學了兩年,葉怡出來單干。2000年前后,葉父在馬路邊造了一棟一層高、二十五平米的紅磚小屋,原本打算作為車庫,但是想象的汽車始終沒有來,成了堆積農具和糧食的谷倉,眼下則成了免費的店面,但是還差三千塊錢,用來買升降椅,加熱機,焗油機,熱燙機,刷墻的石灰等。但那會葉怡家似乎一分錢也沒有了。她們幼年時期,小鎮上的人都貧窮而不自知,習慣了錢剛進口袋,就轉瞬消失,但葉怡家似乎比鎮里均衡的貧困還要落魄。困境跟葉父始終找不到工作有關,也跟工廠把葉母開除有關,大師傅跟工廠報告,說她買菜時手腳不干凈。葉怡學徒期只有少量收入。最后幾個姑媽和舅舅湊齊,說好一年后還錢。已經2002年,鎮上普遍裝起太陽能熱水器,葉怡的新店進展不順,跟師父關系惡化,矛盾漸起,也有看似理發、實則借機吃豆腐的男性——這差不多能解釋為何周見芳樣貌端正,卻罕見男人親近,顧客極少。鎮上的女人則認為葉怡手藝不佳。
2002年夏季,葉怡認識了一個人。對方在南方批發市場一層506號商鋪開了一家專賣美發用品的小店,葉怡正是進貨時認識。每周五她就坐上四十分鐘公交,去市體育西路的建軍賓館跟那人見面。賓館房間多在二層,二三十方,墻面貼淺杏色絮紋墻紙,單人間一下午六十塊。后來兩人幽會地點換成虹橋新村,一下午四十。因為是民居,伴隨著廚房蔥蒜油煙、抹布餿水味道的,是床單上莫名其妙的腳臭,來路不明的小蟲,叫人皮膚紅腫,下體發癢。沒有空調,沒有風扇,悶熱異常,每次都大汗淋漓。“沒錢,有什么辦法?”葉怡說。但從她口里說出來,貧窮反而成了一種浪漫的必需品,富足反顯可恥。
葉晨沒見過那人,但是她聽葉怡提起多遍,葉怡無人可傾訴,只能將初中放暑假的表妹作為不開鎖的日記,甚至連第一次性體驗也一一吐露。葉怡喜歡把那人和當時電影、電視劇里的男性比較——寬闊的額頭酷肖《巨人》時期的萬梓良,蒼白皮膚與《我本善良》里的溫兆倫如出一轍,狹長的雙眼皮,很多男星都會有,但最接近的一定是鄭少秋,溫潤老派的氣質跟他四十歲的年紀很相宜,下巴有一道發白的淺痕,據說因幼時頑劣被石頭磕破所致。這種突然的割裂,在那樣一個人、一張臉上出現,并未破壞原本協調,反而使之更加神秘與特別。那他家呢?做什么的?之前呢?有過幾任?葉晨像個令人厭煩的姑婆,要把所有底細刨出問清,卻對他人感受失敏,忽視了葉怡回答時的尷尬和閃爍其辭,不明白葉怡自己,除了知道十歲差別,對方有家室之外,很多方面也模糊不清,但——這也是葉晨后來意識到的,對于葉怡來說,羞于啟齒的是,那些令她真正著迷的,正是這些弄不清楚、模棱兩可的部分,連帶著粗魯、小心眼、夸夸其談,都成為對方魅力的構成,而她自然也能在任何人身上找到對方的影子。葉晨后來的愛戀對象,多少受到葉怡的影響,即尋找一種顯而易見的割裂。因為割裂,使得他們顯得難以捉摸,唯有難以捉摸,才能讓她一次次駐足,回頭,試以探究,直至深陷其中。
她還記得那會兒葉怡常穿一件帶流蘇的薄荷綠皮風衣(因為顏色奇怪,樣式也很罕見,導致她念念不忘,而今想起,才意識到是時髦),頭發蓄長燙卷。葉怡長相尋常,涂上粉霜和玫瑰色唇膏后,看去也風情萬種。葉晨這才意識到葉怡變漂亮了不少,不知不覺間,已經截然不同,混混沌沌里,驟然抵達了最合其宜的狀態。也許那個年長的人教會了她。但沒等夏天離開,一切就已結束。對方說去常熟進貨,面包車出了車禍,右腿軋傷,得休息一段時間。葉怡等了好幾天,嘗試打電話,沒人接,等回過來,卻是一個女性,沉聲問是誰。葉怡掛斷電話,猶豫幾天,去了他原來店鋪。店鋪緊縮,門板落灰,隔壁木板開了一半,店主說,一個月前,對方就因為營業執照和質量問題關了門。這一批批發市場進貨都出了問題。市電視臺還來采訪過。會回來嗎?葉怡追問,但是隔壁店主人已重返店鋪。究竟是店鋪出現問題,羞于見她,還是被妻子發現,權衡過利弊?這差不多是葉晨了解的葉怡第二段感情經歷,開始與結束,都很猝然。葉晨知道,葉怡沒有跟她說,之后半年的每周五下午,她依然會跑到批發市場,因店門緊閉而黯然,直到發現門口擺出糖果和餅干,更換另一戶店主才作罷。她拒絕接受事實,就像是她給曹均寫了半年無望的信件一樣,寧愿認為信件是在粗疏的郵政系統中,被篩濾淘洗出局,而不是因為對方的冰冷婉拒。她不承認,是不想艾艾自憐,是不想曾經照進生活的光明,都成了遺落在后院的傷感光線,用以提醒生命曾被撕開過多大的裂縫。
理發店生意日漸蕭條,至此關門,葉怡休息一年,唐閘一個遠房姑媽介紹她去市一家臺資紡織廠上班。周躍中來廠里推銷機械,兩人因此相識。那年江蘇剛發現第一起非典病例,眾人看見帶京或粵字樣的車子皆很惶恐,總有幾個穿著白大褂的站在路邊,一旦看見外地車輛就開始亂噴藥水。廠內為防外來感染,干脆徹底隔離。期間葉怡忽發一次高燒,工友都很緊張。周躍中不顧禁令到宿舍照料,并沒避忌她的嘔吐物。兩人睡了一覺,葉怡小腹上的一道疤痕,她向其解釋是闌尾炎開刀所致,周躍中沒再追問。
2006年10月8日,葉怡和周躍中結了婚。婚禮葉晨沒趕上,電話里跟葉怡稱勤工儉學。但實際她正和第二任男友分手,初嘗失魂落魄的滋味。或者她只是想避見葉怡嫁人,但她也能理解葉怡的選擇——父親依然浪蕩閑散,沒有工作,家庭每況愈下,亟需一個頂梁柱。她總有種怪異的感覺,表姐的生活一直在墜落。周圍人都在好轉,躍起,她卻在墜落,以往動人的部分被快速磨平,快速衰減。直觀的是周舟的出生。2007年四月,葉晨臨近畢業,還沒找到工作,正在等南京一家廣告公司的錄取消息,和大學時期最后一任男朋友也分了手,于是回家療傷,順帶看望表姐。
婚后葉怡住離小鎮五公里外的婆家,一棟自建的三層小樓。周父患有多年慢性肝病(這差不多能理解為何周躍中對傳染病不大在意),重型工作做不了,周母沒工作。造房已花掉全家多年儲蓄,為了結婚,不得不又東拼西湊了一萬重新裝修。葉怡婚房位于二樓最東,房間很大,但堆滿雜物,衣櫥敞開。地磚黑灰,人踩上即有白印。幾只不成對的拖鞋卡在門縫,門上喜字尚未拆除。電視長桌上,一盆文竹,一盆白掌,葉片均已泛黃。空氣中霉味不斷襲來,電視機嗡嗡作響,重復播放一則保健品廣告。床頭上柜上放著一碗涼透的紅糖水和半串葡萄。周舟尿布揭開,半趴在尿墊上睡覺。葉怡靠著一只絨布墊,似乎從沙發上拿來,說周舟有點紅屁股,需要曬一曬。
雖然四月,但是葉怡身上沾滿汗珠。葉晨坐了半小時,吃了幾粒打蔫的葡萄,葉怡叫周躍中送兩只橘子上樓,半天無人應答,歉意道,聽不見聲,他就喜歡一個人坐在黑屋子里琢磨事情,不知道到底琢磨什么。葉晨說,不用,午飯吃了湯圓。兩人一時無話,周舟還在睡,隔壁零星傳來周父的咳嗽,她欠身告辭。葉怡沒勸留。
人們都說,生個孩子會讓女性脫胎換骨,生育才能使一個女性真正完整,生育會使女性變成一個開闊平靜的新人,仿佛說一塊沉默的石頭,從中洞開,變成另一個新生命,但是葉晨不太相信,因為當時的葉怡,看起來像被什么抽取、熨平了一樣。
周舟出生,葉怡不再上班,她母親患上高血壓和糖尿病——跟他們高糖高脂、作息紊亂的生活習慣脫不了干系——一天得服幾十粒藥劑,做不了幫手。周躍中離開工廠,在縣里開了一家摩托車維修店。葉怡將皮衣收進衣柜,再沒穿過。
周舟四歲生日的前一周,葉怡抱著他去了河邊。那里新修了一個水壩,蓄水期最深處可達數米。河邊生著初夏的常見植物:苘麻、蓬草,大薊,瑩瑩如微型華蓋。葉怡俯身,撇開茅草,想摘下一根茅心,但一轉頭,周舟就消失不見了。起先她默不作聲,心存僥幸,以為他會在哪一棵樹,或者哪一塊巖石背后突然出現。天空漸漸積蓄起沉重的云層,原先明彩的光線,變得黯淡,雨水鋪天蓋地,泥地砸出無數又深又小的水坑,泥流涌入,河水開始渾濁,水壩傾瀉如注,像是一座低矮的小型瀑布。天空與河流連接在一起,一絲縫隙也沒有,轉眼間,灰色成片,她才終于明白發生了什么。
你沿著堤壩上岸,葎草割著小腿,口袋幾枚鋼镚叮當作響,跟過去一樣,提醒你,回家會經過那間小超市,可以買上一只妙芙巧克力蛋糕或者真味棒棒糖。
但這一次用不上了。
周躍中沒怎么責備葉怡,雖然撈起孩子時他也看見了鼻孔里的河泥。葉怡打電話告訴葉晨,兩人在電話大哭一場。嬰兒不辦葬禮,葉晨沒回去。過了一年,周睿出生,葉晨正值更換工作,便沒去探望。周舟之死,剛開始葉家一度忌諱談論,過了一段時間,又談個不停,慢慢的,又不再有人提及。水壩邊豎起一塊警示招牌,作為這次事故的遺產。
出事后,葉怡扔掉了周舟所有的照片:坐在彩色嬰兒毯子上,坐在色彩鮮艷假水果之間,坐在深藍淺藍的丙烯海浪邊。一些照片蒙著一層塑膠,籠著影樓的柔光,叫人分不清是因為時間太久,還是攝影者特意為之,擠滿整整一本長寬33厘米,60張插頁皮革相冊的照片,僅留下一張,夾在她那只印著史努比,牛皮夾邊早已磨損的舊錢包內側袋,照片上周舟約莫十個月,剛剛長出乳牙,扶著嬰兒床的床沿大笑。有比這個照得更好的,但不知為何,葉怡偏留下那張。
葉怡生完周睿后查出膽結石。術后恢復緩慢,身材徹底走形。葉晨最后一次見葉怡是四年前,葉怡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再不會有人說她倆相似了。岸邊的事故是她腦子混亂的起點,還是一個顯現的標記?人原來還可以無休止地下墜,谷底不是相對高峰,而是相對平地。那段時間葉怡打電話過來,葉晨聽則聽矣,卻很少回應。葉怡說得不多,似乎為了避免被人厭煩,總在快要滑向感傷時,及時說晚安。兩人的疏遠是從何開始的?記不清了。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葉晨對人失去了耐心和同理心。也許城市叫人心腸漸冷,長出結痂的硬殼,又或者,她不過本性如此,覺得言語無效,甚于一切,來去不過是謊言和譫妄之詞。只是以前葉怡是她學習和模仿的對象,如今卻代表了不愿意回看的過去。
以葉晨如今的年歲和閱歷,她可以輕易想象葉怡出事時有個隱秘的情人,在漫長乏味的婚姻之中,一次越軌難道不是最可想象的嗎?也許情人放棄了她。也許她和情人的故事更早,早于周舟之死,在水之涘,濃霧和陰霾遮擋視線,無法看得更遠,葉怡背過身,期待一種結果的發生,卻不知道,一旦發生,便會以最壞的方式。
葉晨對此并無確鑿證據,只是能理解談話時葉怡某些旁逸斜出的走神時刻,時而高漲,時而低落的情緒,知道故事和秘密即將對自己宣之于口,卻又戛然而止。她后悔沒有親口問出,而今再無機會,她如此猜測不過因為她一一親歷,韓宗平跟她說過多次婚姻的逃逸時刻。
葉晨能夠勾勒自己在他人前的樣貌,一個挑剔較真、容顏老去、身材松垮的單身女性,住在南京大馬山一間破舊的集體宿舍,離其母校審計大學不遠,旁邊有一個殯儀館。房間十六平,客廳不能容她攤開身子,只能坐著,斜靠墻壁,翻上一兩本書。雖然有兩層,但樓梯很陡峭,不小心就會摔下去。整整三公里,沒有商鋪,雜草蔓生,垃圾堆砌。幾座建筑一直在修建,但從來沒見修完。夜晚被腳手架的燈照著,就像操場一樣明亮。屋內走廊崎嶇如迷宮,夏季炎熱污臟,推門會看見蟑螂。
單身是她自愿選擇的結果。她有過幾次可以步入婚姻的時刻,遇到過看似可靠的客戶、同事,但都退下陣來。一個人生活總得花費一點代價,尤其是開始,要從滿身膠水、千絲萬縷中徹底切斷,總有無數力量牽絆,步履蹣跚。但獨處時刻,寒冷且清醒,能讓人熬過最困難的日子,降低欲望和期待,將所有危險的沖動和自毀,變成一種理智的可控,而不是在混濁的溫水里下沉,直到泥沙掩埋,淤堵呼吸。她也曾假設,倘若葉怡有這樣一間的屋子,結果是否會有所不同。
也許不會,葉怡終究喜歡熱鬧。
葉怡去世后,葉晨看見躺在租來的水晶棺(其實就是簡陋的玻璃罩)、身下墊著紅布的表姐,左臂和右臂上有大大小小的傷口,她才意識到葉怡如此厭倦活著,好奇為什么她總能開辟新的地方,如何下定決心,在左手腕上割下一道又一道口子,在衛生間洗手臺的水流下一遍又一遍沖洗,直到傷口發白才停止,更想知道,自殺當天,葉怡究竟想了些什么,熬過漫長一夜,第二天九點醒來,拉開窗簾,看見滿目陽光,卻不相信新生的可能,反比夜晚更失望,于是爬上頂樓,縱身而下。
這將變成葉晨永遠難以厘清的謎題。
2014年2月18日的事情了,去世前,葉怡什么話也沒留,給葉晨的最后一條消息還停留在換號碼(“新號碼是189xxxxx”),但當時葉晨大概在忙些什么,忘記輸入,沒多久,用了三年的手機壞了。當然,縱使存下也無意義,周躍中不會浪漫到給一個不可能再使用的亡靈號碼充錢。
因為葬禮,葉晨回了一趟小鎮,發現商店還在,但是沒東西賣,現在是一間高闊空洞的房子。葉怡父親種下的樹木已經長得很高,也許很少會有人知道他和這些參天蔥蘢的樹木到底有何關系。葉晨母親的病很重。周躍中老了,不到四十,頭發已灰白夾雜。摩托車店的生意還在勉力維持,他說打算換一個地方,搬到縣里,那里車流量大些。騎摩托的人越來越少了,葉晨跟他說,城市里已經不太允許摩托車,周躍中對此有些吃驚。周睿七歲,一年級,接近一米四,她試過在周睿臉上找葉怡的影子,但他跟過去一樣,總喜歡躲在父親背后。
她這才頓覺已過去多年。時間像山谷行舟,一槳下去,萬重群山倏然劃過,變成拋擲在后的影子。整理遺物時,葉晨聽完葉怡磁帶里錄下的歌(那會她們沒錢買新帶子,總用舊帶錄新歌),噼里啪啦的雜音,好像除了錄進歌聲,還被灌入了電流和煙云;看過葉怡字跡笨拙的筆記,顏色發黃的貼紙畫(周慧敏,劉德華之類),幾張樣式不同的新年卡片,寫滿留言的畢業冊。還有一封情書。葉晨沒打開也知道,因牛奶色凸紋信封接口處那小小的愛心貼紙,有圈黑色膠印,是從前打開過、之后合上的痕跡;鐵皮糖盒里的彩色珠子,一根祖母用過的扁平銀發針。還有一本亞米契斯《愛的教育》,夾在樟木儲物盒的雜物之中,1997年的譯本,封面是一個戴帽子的小男孩與一只狗,坐在熱氣球籃筐,他俯身看下,滿地都是斑斕多彩的鮮花。是葉晨以為丟了的那本。這個故事跟葉晨過去理解的愛不一樣,這是小學生日記,關于父親手做的胡桃木書架和輕柔的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