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十三四歲的時候開始,我就向往外面的世界,總是望著圍在縣城周邊的遠山發呆,想象山的外面該是什么樣的天地,夢想有一天從家走出去,而且走得越遠越好。這是一個從未遠走過他鄉的少年的好奇,也意味著一個男孩開始長大,渴望能夠早早走向獨立的人生。
不久,“文革”中受到沖擊的父親帶著全家到農村插隊,我留在縣城繼續完成初中學業。這樣,我第一次離開了家,過上了寄宿生的日子。
離開了家,我像是一只飛出籠的小鳥,盡情地享受沒有父母監督和管教的快樂。那是一個動亂的歲月。當時可以讀到的書籍、能夠看到的電影和經常聽到的故事,大多都是革命戰爭的內容,加上經歷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洗禮的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英雄情結急劇在我幼小的心中膨脹起來,整天幻想著去加入解放軍,做像董存瑞、黃繼光那樣的戰斗英雄,壯烈地犧牲在英勇殺敵的戰場上。我總是處于熱血沸騰、心潮激蕩的狀態,以致寢食難安。成年后才想明白,我的所謂神經性高血壓,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形成的。
13歲那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為被囚禁在縣委大院里的父親送晚飯,當我穿過造反派的層層把守把飯盒遞到父親手中的時候,一個看守父親的造反派從我的手里一把奪過飯盒,打開蓋后用筷子在飯菜里反復挖掘翻弄,唯恐漏掉什么蛛絲馬跡。此情此景,委屈和憤怒涌上我的心頭,淚水奪眶而出。我不想讓受難的父親看見我在流淚而難過,迅即把頭扭到外面。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那間屋子的,只記得出來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縣委大院對面是駐軍部隊的營地,在昏黃的路燈下,平時顯得那么充滿魅力的所在此刻卻黯然失色,離我非常遙遠和陌生。我含淚駐足凝視許久,慨嘆此生已是無緣做頂天立地的解放軍戰士了。東北那個晝短夜長的冬季,冬夜回家的路很短,但我卻躑躅在痛苦、無助、落寞和失意中,走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因為沒有了父母的監管,寄宿生的時期不覺間與幾個愛打架鬧事的同學走得近,最后連人人都能加入的紅衛兵也沒能入上,眼巴巴地看著同學們紛紛升學、當兵、參加工作,我卻作為全班五十多人中僅有的五六個上山下鄉的知青之一,走上了先下鄉后又上山的崎嶇而坎坷的道路。還好此后浪子回頭,人生雖無大的成就,卻也算是風輕云淡、順風順水了。
當然,即便是長年在外,春節總還是要回家的。那個年代交通也不方便,回家過年需要火車汽車交替著倒車,到家時往往精疲力盡。但是,家里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一年一度歡聚在一起其樂融融的情境是幸福的、難忘的享受。有一年的大年三十,四弟從遙遠的俄羅斯趕回家,恰好是在大年初一零點的鐘聲響起之前兩分鐘邁進了門檻,兄弟姐妹頓時爆發出興奮的歡呼聲,已是古稀之年的父母自是驚喜得手舞足蹈,感動得老淚縱橫。只要父母在,家就在,有家真好。
斗轉星移,時光荏苒。過了許多年后,含辛茹苦的父母相繼離世了。從此,每逢過年,我總是心生彷徨,父母在世時那個溫馨的家顯得是那么的彌足珍貴。現在,看著女兒一家三口人每年都高高興興地回到我和妻子這里過年,感慨之余,心中別是一番說不清道不出的滋味。
時常駕車疾馳在遼闊的天宇間,每每播放那首薩克斯獨奏曲《回家》,富有質感的金屬的音色渲染優美的旋律塑造的心聲,令我如醉如癡、回味無窮……
詩在遠方,便應了遠方的召喚;而每一次遠行之后的回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