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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憐春夢斷”,“相期作釣師” ——朱彝尊的江湖之行、仕宦之旅與難歸之隱
    來源:《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 | 張宗友  2020年02月06日09:58

    摘 要:作為清初大家,朱彝尊一生跌宕起伏,深刻地折射出清初士林生態及政治走向。秀水朱氏清望遠播,嘉興一地人文薈萃,朱彝尊對家族、家鄉,均懷有濃烈的赤子之情。易代之際,朱彝尊飄零江湖,有家難回,是因為早歲奔波于抗清之路,失敗后不得不避禍遠走;家道中落,生計艱難,只能依人作幕,寄食他方;家庭欠順,壓力巨大,處境困窘。應征博鴻、出仕清廷,是朱彝尊人生中一大轉折,朱氏頗受康熙帝玄燁之親近與拔擢。罷官之后,朱彝尊雖然極度思念家鄉,卻留居京師不歸,是因為朱彝尊早已樹立崇儒傳道的人生志向,汲汲于儒家典籍、故國文獻之整理與傳承。經過苦心經營,朱彝尊在京師構建起一個松散但是強大的學術交流網絡,能為其著述事業提供多方面的支持;玄燁作為一代雄主,也符合士人心目中明君的形象,朱彝尊因此對玄燁滿懷期待,希望能重新起復,完成宿志。

    關鍵詞:朱彝尊 博學鴻儒 崇儒傳道 文獻傳承

    一、問題之提出

    詔許攜家具,書難定客蹤。誰憐春夢斷,猶聽隔城鐘。(朱彝尊《自禁垣徙居宣武門外》詩 [1](卷十二)。)

    斜插魚標飏酒旗,柳陰小犬吠笆籬。歸田最是分湖好,我亦相期作釣師。(朱彝尊《為魏上舍(坤)題水村圖二首》詩之二[1](卷十四)。)

    以上兩首詩,由清初大家朱彝尊(錫鬯、竹垞。秀水人。1629-1709)分別作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二十八年(1689)。所謂“春夢斷”者,指該年正月,朱彝尊因攜書手入大內鈔書,被劾罷官[2](P303-305);所謂“相期作釣師”者,指朱彝尊欲南歸嘉興,終老秀水。

    朱彝尊素孚盛名。顧炎武曾激賞其“文章爾雅,宅心和厚”,謙稱“不如”(《亭林文集·廣師》[3](P134))。四庫館臣認為其于詩、詞、古文、考據,“事事皆工”,“核其著作,實不愧一代之詞宗”(《曝書亭集》提要[4](P820))。《清史稿》本傳(卷四八四)謂:“當時王士禛工詩,汪琬工文,毛奇齡工考據,獨彝尊兼有眾長。”[5](P13340)朱彝尊詩文集《曝書亭集》,達八十卷之巨;所撰《經義考》《日下舊聞》《詞綜》《明詩綜》等,分別是經史之學、集部之學的代表性著作。無論生前抑或身后,朱彝尊均文名遠播,清廷重視,士林推敬,與錢謙益、顧炎武、閻若璩、黃宗羲等,同在最受學界矚目之清初人物之列。

    朱彝尊令人目眩的成就及盛名之背后,是其跌宕起伏的人生遭際,以及因此折射出來的士林生態、政治走向與時代風云。縱觀朱氏一生,除早歲接受童蒙教育、成就婚姻并因戰亂而困守家鄉,以及晚年歸田里居之外,其最寶貴之壯年時期,都遠離家園,謀食在外(前后約四十馀年)。從矢志抗清之“大布衣”[1],一舉變為“折節”仕清之“野翰林”[2],朱彝尊此一人生轉折,最受士林及學人之非議。但是,朱彝尊的仕宦之旅,并不順利。出仕之初,朱彝尊頗受康熙帝玄燁之重視、重用與青睞;數年之后,即被劾罷官(康熙二十三年,1684),繼而蹉跎于京師,徘徊不歸,前后長達八年之久。前揭二詩,正作于罷官之后、留居京師期間,其官場受挫之失落、對家鄉之熱愛及其渴歸之思,溢于詩句行間。

    問題是,作為前明顯宦之后,朱彝尊為何長期奔波于江湖,不遑寧居?為何罷官之后[3],寧困頓于京師,而不愿重出江湖,或歸田園居?作為對故國與家園念茲在茲、魂牽夢繞之一代詞宗,朱彝尊何以有家難回?究竟有何難歸之隱?

    上述追問,涉及朱彝尊一生主要行止、思想轉變與學術貢獻,關涉時段長達四十馀年,學界既有研究,因此鮮有論及[4]。以下不揣谫陋,試對上述問題,予以探析。

    二、夢回鴛湖:朱彝尊熱愛家鄉的赤子之情

    中華文明主要植基于農耕經濟之上,家國同構,重農輕商,因此慎終追遠、安土重遷、落葉歸根等思想,即深植于文化傳統之中。對家族、家鄉的熱愛,出于本性,發乎天然。這一文化本色,在朱彝尊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屢屢形諸筆端;本文首揭二詩,僅其一斑。朱彝尊對家鄉懷有熾熱的赤子之情,其實根植于以下實際:

    首先,朱彝尊系名門之后。高祖朱儒(宗魯,東山。1515-1591),因醫術顯達,入內廷供奉,任太醫院使。著有《太醫院志》《立命玄圭》,編有《醫家四書》等。曾祖朱國祚(兆隆,養淳。1559-1624),萬歷癸未(1583)廷試一甲一名,歷官至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卒,贈太傅,謚文恪。《明史》有傳。著有《孝宗大紀》《冊立儀注》《介石齋集》等。居官以清廉剛正名天下,使家族聲望達于極盛。祖父朱大競(君吁,忱予。1578—1636),官至云南楚雄知府,政尚廉靜,清貧自守。奔喪回籍時,竟“力不能具舟楫”,由同僚“乃各率私錢贈行”(《書忠貞服勞錄后》[1](卷五十三))。嗣父朱茂暉(子若,晦在。1598-1675),諸生,不仕。其人“好博覽,經史之外,諸子百家,靡不兼綜”(《靜志居詩話》卷二十二[6](P670))。復社集會,同盟奉為倫魁。著有《禹貢補注》《棘闈記》《晦在先生集》等。本生父朱茂曙(子蘅,安度先生。1601-1663),邑庠廩生,未仕。其人恂恂儒雅,篤于孝友,取予進退,介而有節。少善屬文,工行楷書,能畫山水竹石,為董其昌所稱(《靜志居詩話》卷二十二[6](P714-717))。著有《兩京求舊錄》《春草堂遺稿》等。可見秀水朱氏,始以醫術顯,繼以科舉興,終因易代衰,而門望清正,為世所稱。朱彝尊對此,極為看重,有記云:“先文恪以宰輔歸,所遺僅墓田七十畝。先伯祖五倍之,恒曰:‘吾官階三品,而恒產倍蓰于保傅,死何以見叔父地下。’鄉黨傳其言。數清門者,必先吾朱氏焉。”(《靜志居詩話》卷二十二[6](P506)。引按:伯祖指朱茂時,見下文。)積極作為之用世精神、忠貞自守之清廉門風、堅拔不屈之士人品格,乃至博通征實之治學取徑,為朱彝尊奠定了符合儒家文教傳統的人生底色[5]。

    其次,朱彝尊出生于江南繁盛之地——嘉興。朱彝尊籍隸秀水,出生于嘉興城內之碧漪坊。從歷史沿革上看,嘉興初為吳地,古稱槜李,又名長水,吳、越曾相爭于此,后歸于楚。秦時改名囚倦,訛作由拳、由卷。西漢屬會稽,東漢屬吳郡。三國時改名禾興,因吳立太子和,復改名嘉興。隋時廢置,改入杭州。唐時兩次復置,改隸蘇州。后晉時改名秀州。宋時秀州又稱秀水,屬兩浙路,先后改立嘉禾郡、嘉興府、嘉興軍。元時嘉興縣先后屬嘉興府安撫司、嘉興路總管府。明宣德四年,自嘉興縣析立秀水縣,屬嘉興府,府治及兩縣治同城。從地理區位上看,嘉興位于杭嘉湖平原之中心地帶,也是今日蘇浙滬地區(長三角主要地區)的核心區域之一。清初,嘉興府之北境與東北境,分別與江南省之蘇州府、松江府相接;其西、南兩境,則與同省之湖州府、杭州府相鄰。嘉興境內,水網密布,大運河縱貫南北,交通極為便利,經濟繁榮,故有“嘉禾一穰,江淮為之康;嘉禾一歉,江淮為之儉”(朱彝尊《鴛鴦湖棹歌》第九十五首自注引唐李澣《嘉興屯田政績記》[1](卷九))之說。

    其三,明清易代之際,朱彝尊居所雖屢有遷移,但未嘗離開家鄉,因此,其童蒙教育與婚姻,均完成于嘉興。朱彝尊六歲(崇禎七年,1634)始入家塾讀書;十歲入譚氏家塾讀書,受業于第八叔父朱茂晥(子芾,芾園。1607—1672);十二歲時已能精通時藝,每發一題,千言立就;十四歲時,受叔父朱茂晥指點,棄時文,務實學,讀黃淳耀文稿,習《周官禮》《春秋左氏傳》《楚詞》《文選》等。十七歲(順治二年,1645)時,入贅馮氏。同年,清兵南下,占領嘉興。《曝書亭集》所收詩,即始于此歲。其后常避亂遷徙,仍以嘉興境內為主。二十二歲時,朱彝尊于里中授徒,參加十郡大社。后往來山陰道上,秘密從事抗清活動。至二十八歲時,始南游粵地。三十歲時北歸,同魏耕(白衣,野夫。慈溪人。1614—1662)、屈大均(翁山、介子。番禺人。1630—1696)等過從甚密,足履亦漸及于蘇、杭等地。三十四歲(康熙元年,1662)時,通海案發,朱彝尊不得不遠走永嘉以避禍。從此,朱彝尊依人遠游,飄零江湖,恒以居外為常(包括在京出仕、閑居),直至六十四歲(康熙三十一年,1692)時罷官,方決然返鄉,歸田園居。由此可見,朱彝尊自幼至而立,便涵養于嘉興的歷史文脈、風土人情及秀水朱氏的優良門風之中,為其將來的出處進退、名山事業,奠定了深厚的人文底色。

    作為生于斯、長于斯的前明顯宦之后,并且在家道中落之際仍能接受較為全面的童蒙教育,朱彝尊對其家鄉懷有濃烈的赤子之情,實在是發諸天性,不斷見諸吟詠。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就是以《鴛鴦湖櫂歌》(見《曝書亭集》卷九。以下簡稱“《櫂歌》”)為題的組詩。該組詩凡一百首,作于康熙十三年(1674)。其時朱彝尊正在直隸通永道龔隹育(祖錫、介岑。仁和人。1630—1696)幕中,距康熙元年出走永嘉避禍,飄零于江湖已有十數年(中間僅短暫歸里四次)。朱彝尊自序其創作源起云:“甲寅歲暮,旅食潞河。言歸未遂,爰憶土風,成絕句百首。語無詮次,以其多言舟楫之事,題曰《鴛鴦湖櫂歌》,聊比竹枝、浪陶沙之調,冀同里諸君子見而和之云爾。”[1](卷九)

    《櫂歌》組詩,號稱“土風”,實以詠家鄉景物為主。例如:

    蟹舍漁村兩岸平,菱花十里櫂歌聲。儂家放鶴洲前水,夜半真如塔火明。(《櫂歌》之一)

    這是《櫂歌》組詩的開篇之作,具有引領組詩基調的示范意義。起首兩句(“蟹舍漁村兩岸平,菱花十里櫂歌聲”),描繪了嘉興地區作為富饒水鄉的基本特征,交待了櫂歌興起的自然場景。所詠景物為放鶴洲、真如塔。朱彝尊自注云:“宋朱希真避地嘉禾,放鶴洲,其園亭遺址也。余伯貴陽守治別業于上。真如塔峙其西。”放鶴洲,今南湖景區著名景點,早在唐德宗時,賢相陸贄即筑園其上,因園中有放鶴亭而名曰鶴渚;唐文宗時,宰相裴休建別業其上,易名裴島。宋代著名詞人朱敦儒(希真,巖壑。1081—1159。洛陽人)流寓嘉興,復辟為放鶴洲。朱彝尊幼時,其地為族伯父朱茂時(子葵,葵石。1595—1683)別業所在地。朱茂時曾任貴陽知府,著有《河政紀》《北河紀略》《咸春堂遺稿》等,是秀水朱氏代表性人物之一。對朱彝尊而言,放鶴洲既是人文景觀,具有厚重的歷史文脈,又是童年記憶、家族記憶的遺產,分外親切。歷史與現實交融,人文與景觀并重,放鶴洲因此成為朱彝尊魂牽夢繞的家鄉代表性景物之一。《櫂歌》詠及的家鄉景物,還有寶帶河、錦帶河、精嚴寺、西埏里、瓶山、孩兒橋、穆湖、西水驛、桃花里、麻溪、鏡香亭、徐園、僧廬、藉袈橋、竹鄰街、金魚院、懷家、相家湖、雪艇、鶴湖、清風涇、魏塘、金粟寺、天寧寺、嚴助墓、三姑廟、馬王塘、春風樓、百福坊、千金圩、一螺青、練塘、鹽官鎮、屠氏園、甑山、鸕鶿湖、金風亭、蔡十郎橋、春波、七星橋、天星湖、冷仙祠、徐王廟、娛老橋、墩賓橋、橫塘、漏澤寺、苕溪、西麗橋、北麗橋、蒲山、薺山、乍浦等五十馀處[6]。早歲足履所及之地,即成為游子思鄉之情的寄托所在。

    景物是人物的活動場所,往往因歷史人物而成名勝;名人同景物相聯,成為《櫂歌》另一吟詠的主題。如:

    倅廨偏宜置酒過,亭前花月至今多。不知三影吟成后,可載兜娘此地歌。(《櫂歌》之八)

    百花莊口水沄沄,中是吾家太傅墳。當暑黃鸝鳴灌木,經冬紅葉映斜曛。(《櫂歌》之八十八)

    《櫂歌》第八首寫倅廨花月亭,歷史名人則是曾任嘉禾判官、號稱“張三影”的北宋詞人張先(子野。烏程人。990—1078)。據此詩自注所引陸游《入蜀日記》,張先“云破月來花弄影”之句,即得于此亭。此詩自注又引張先語云:“往歲吳興守滕子京席上見小伎兜娘,后十年,再見于京口。”則詩中又巧妙地篏入張先與兜娘之浪漫故事。將歷史名人與故鄉景物相聯,故事巧寓其中,景物便有了更加厚重的人文底藴。

    《櫂歌》第八十八首,自注云:“百花莊在城北十五里,先文恪公賜瑩在焉。”所謂“太傅”“先文恪公”,均指朱彝尊曾祖朱國祚。秀水朱氏由醫宦之家而變為科舉之家,即由朱國祚肇其端,并且樹立了朱氏清正的門風與聲望。對朱國祚墓葬所在地百花莊之景物、地理方位之描寫,極為清楚,足征祭掃文恪公的活動,給朱彝尊留下深刻之記憶;“吾家”之限定,又飽含深清,表明朱彝尊對曾祖懷有深深的崇敬之情[7]。

    《櫂歌》敘及的歷史人物還有:張鳴岐、顧渚、陸晃、唐希雅、盛子昭、鄭文、徐恬、吳鎮、蘇軾等,家族人物則有朱茂晭、朱茂昉等。

    至于家鄉特產,朱彝尊更是念念不忘,形諸筆端:

    鴨餛飩小漉微鹽,雪后壚頭酒價廉。聽說河鲀新入市,蔞蒿荻筍急須拈。(《櫂歌》之十五。自注:“方回題竹杖詩:‘跳上岸頭須記取,秀州門外鴨餛飩。’”)

    徐園青李核何纖,未比僧廬味更甜。聽說西施曾一掐,至今顆顆爪痕添。(《櫂歌》之二十。自注:“徐園李,核小如豆,絲懸其中,僧廬謂凈相寺產槜李,毎顆有西施爪痕。”)

    江市魚同海市鮮,南湖菱勝北湖偏。四更枕上歌聲起,泊遍冬瓜堰外船。(《櫂歌》之九十一。自注:“唐張祜曾領嘉興冬瓜堰稅。”)

    嘉興特產鴨餛飩、檇李、湖菱等,都是朱彝尊的心愛之物,飄泊江湖之際,特別容易引起詩人的思念。思鄉之情愈濃,愈能凸顯朱彝尊在外不歸的不同尋常。

    三、有家難回:朱彝尊落拓江湖的生存困境

    椎髻鴻妻,蓬頭霸子,故園消息誰傳。雪花如手,同云萬里,幾回搔首茫然。黑貂裘敝矣,況兼東郭先生履穿。一點孤燭,兩行鄉淚,惟有影相憐。

    豈不念、飛帆歸浙水,嘆舊游零落,無異天邊。竹林長笛,鸰原宿草,又誰勸酒壚前。薄游成久客,惹霜鬢、愁添去年。更無人問,長安市上空醉眠。(朱彝尊《飛雪滿群山·燕京歲暮作》詞[1](卷二十四)。)

    這首詞,作于康熙六年(1667)歲暮,其時朱彝尊已先后辭去王顯祚(山西布政使)、嚴宏(天津守備)兩處幕職,留居京師,尚在尋找新的入幕機會。對家庭、故園的眷念之情,溢于筆端;“一點孤燭,兩行鄉淚,惟有影相憐”,道盡依人作幕、落拓江湖之心酸。寫作此詞時,朱彝尊在外奔波,已有四年之久。

    細檢朱彝尊一生行止可知,自康熙元年(1662)起,朱彝尊即長期奔波在外,罕能返家里居[8]。作為對家族、家鄉有著赤子之心的顯赫清門之后,而且作為詩名遠播的一代才子,朱彝尊何以有家難回?這是研究朱氏之生平與學術,不容回避的根本問題之一。結合其生平實際,原因大約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為抗清而往來山陰道上,交結志士

    朱彝尊曾祖朱國祚位居宰執(大學士),祖父朱大競官至知府,均清廉剛直,深孚眾望。作為前明顯宦之后,朱彝尊對其家族清譽極為自豪,而大明王朝的正朔地位,也深植于朱氏的文化認同之中。但是,明祚傾覆之際,清兵殘酷屠殺與盜匪劫掠、騷擾,原有社會秩序蕩然無存,富饒的嘉興陷入無序之境,秀水朱氏家族失去了政治護持,遭遇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試觀朱彝尊早歲之詩:

    干戈靜處見漁師,羨爾花源信所之。豈意叉魚艇子集,殺機不異銳頭兒。(《夏墓蕩二首》詩之二[1](卷二)。順治二年[1645]作。)

    “干戈靜處”,意味著此地剛剛經歷了殘酷的殺戮,無數人(包括抗清義師與普通民眾)因此遭遇了滅頂之災。殺伐之氣漸漸散去,水鄉好容易恢復了平靜。靠水為生的幸存漁人冒著危險出來捕魚,結果卻遇到成群的水上劫掠者,殺機頓時打破了寧靜的局面;猶如晴天霹靂,漁人謀食乃至生存的希望便因此破滅。

    輕舟乘間入,系纜壞籬根。古道橫邊馬,孤城閉水門。星含兵氣動,月傍曉煙昏。辛苦鄉關路,重來斷客魂。(《曉入郡城》詩[1](卷二)。順治三年[1646]作。)

    順治三年的一個清晨,朱彝尊乘著小船,悄悄地返回嘉興府城,眼前的景象卻是一片破敗與肅殺:水門緊閉,清兵占據要道,空氣里彌漫著緊張、壓抑的氣氛。這是一趟提心吊膽、充滿艱辛與危險的返鄉之旅,歸鄉者不由得肝腸寸斷。年輕氣盛的朱彝尊,面對清兵、盜匪橫行的悲慘世界,只能發出悲愴的天問:

    我欲悲歌,誰當和者?四顧無人,??曠野。(《悲歌》詩[1](卷二)。順治三年[1646]作。)

    其心境之凄愴,一如登幽州臺之陳子昂。不同的是,陳子昂只是懷才不遇,惜英雄無用武之地;朱彝尊則面對朝不保夕的亂離生活,前途更是一片渺茫。失序之后的嘉興社會,底層民眾的生命與財產,根本無法得到保證。朱彝尊用白描的寫法,留下了當時盜賊猖獗的寫照:

    平陵東,蒿艾蓬。爾為誰?劫義公。摐者金,伐者鼓。縛義公,大旗下。帳前力士頭虎毛,傳呼欲下五尺刀。如可贖,君歸賣白馬,我歸賣黃犢。(《平陵東》詩[1](卷二)。順治三年[1646]作。)

    盜賊橫行,魚肉百姓,綁票、勒索之狀,如在目前。慘狀之根源,在于清兵南下帶來的災難。清兵所過之處,更是一片末世景象:

    歩出西郭門,遙望北郭路。里胥來捉人,縣官一何怒。縣官去,邊兵來,中流簫鼓官船開。牛羊槖駝蔽原野,天風蓬勃飛塵埃。大船峩峩駐江歩,小船捉人更無數。頹垣古巷無處逃,生死從他向前路。沿江風急舟行難,身牽百丈腰環環。腰環環,過杭州,千人舉櫂萬人謳。老拳毒手爭驅逐,慎勿前頭看后頭。(《捉人行》詩[1](卷二)。順治四年[1647]作。)

    陰風蕭蕭邊馬鳴,健兒十萬來空城。角聲嗚嗚滿街道,縣官張燈征馬草。階前野老七十馀,身上鞭撲無完膚。里胥揚揚出官署,未明已到田家去。橫行叫罵呼盤飧,闌牢四顧搜雞豚。歸來輸官仍不足,揮金夜就倡樓宿。(《馬草行》詩[1](卷二)。順治四年[1647]作。)

    北邙山前望行路,素車白馬紛朝暮。誰家丘墓樹巃嵸,白楊枌檟松柏桐。黃金為鳧石為馬,魚燈熒熒照泉下。古碑崩剝無歲年,后人于此犂為田。雄狐侁侁兔矍矍,人聲夜哭烏聲樂。(《北邙山行》詩[1](卷二)。順治四年[1647]作。)

    嘉興地處蘇、杭、湖、松四府之間,運河南北通貫,正是清兵南下之要道。順治乙酉(1645)六月,清兵入浙,占據嘉興。閏六月初五日,清廷嚴令剃發,前明總兵陳梧、翰林院檢討屠象美等,于嘉興舉兵反清。朱彝尊叔祖朱大定(君永,寄暢。1605—1646),亦率眾抗清。嘉興軍民的抗清行為,遭到清兵的殘酷鎮壓,舉義諸人全部犧牲。清兵殺戒大開,屠戮無數。在隨后建立統治秩序的過程中,清兵殘暴不仁,索求無厭,縣官里胥,為虎作倀,兼以盜賊劫掠,嘉興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捉人行》《馬草行》《北邙山行》所記,正是上述史實之寫照;其中所揭事實之殘酷、詩人寄寓情懷之悲憤,均可與杜甫《三吏》《三別》并論,足稱詩史。

    朱彝尊家族、姻親中,不乏死節之士,如叔祖朱大定,姑父、五經進士譚貞良(元孩,筑巖。嘉興人。1599—1648),均抗清而死。異族入侵、前明傾覆、國仇家恨、生靈涂炭之事實,使朱彝尊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抗清之路。朱彝尊同抗清志士屈大均、魏耕、朱士稚(伯虎,朗詣。山陰人。1614—1661)等交接甚密,多次往來于山陰道上,是山陰秘密抗清團體的成員之一。隨著鄭成功水師之敗績,山陰團體抗清事泄,通海案發,朱彝尊同志魏耕、錢纘曾(允武。歸安人。?—1662)等被處死,祁班孫(奕喜。山陰人。1635—1673)遣戍遼左。康熙元年(1662)十月,朱彝尊不得不遠走浙江永嘉,入王世顯幕以避其禍。次年春,大弟朱彝鑒來告通海案解,但朱彝尊一直逡巡難歸。直至十月,方動身返程。行至元和(杭州)皋亭山時,有詩表露心跡:

    去年雨雪桃花嶺,此日煙波槜李船。相值皋亭山上月,離家一十二回圓。滄江游子愁心劇,白發高堂望眼穿。行李自憐垂槖返,田園生計轉茫然。(《歸次皋亭山作》詩[1](卷六)。)

    朱彝尊赴永嘉避禍,離家一年,所謂“一十二回圓”者以此。朱彝尊十一月初抵家,而是月中旬,“白發高堂”之一、生父朱茂曙,即告病革。殺身之禍雖已卸去,田園生計的重擔,又落在肩上(詳下)。

    從順治二年(1645)至康熙元年(1662),謀生、抗清,一直是朱彝尊為之奮斗的人生主題,其中寄寓了對前明政權的正統認同、對家族清望門風的苦心維護,以及圖報國仇家恨的熱血追求。

    (二)因生計艱難而落拓江湖,謀食四方

    秀水朱氏初以農耕立足,后以醫術顯達,繼以讀書而成為科舉、仕宦之家,久已不事農耕稼穡。朱彝尊曾祖朱國祚、袓父朱大競兩輩,居官清正廉直,不置產業,家無余財,以至朱國祚質袍帶待客,朱大競奔喪回籍時,“力不能具舟楫”。朱彝尊嗣父朱茂暉、本生父朱茂曙,均是文弱書生,享有士林清譽(人稱晦在先生、安度先生),“雖飽讀詩書,而既無勇力,投效軍營;亦乏體力,業農自給。生逢亂世,已失科舉進身之門;謀生無術,尚賴婦人刺繡易米。”[7](P138)崇禎十四年(1641),歲大饑,朱家竟貧至絕食。朱彝尊乳母葉嫗來投,求飽飯而不可得,只好流涕而去(參《朱彝尊年譜》13.2條[2](P30))。

    順治二年(1645),朱彝尊十七歲,與同縣馮氏通婚姻,竟然“力不能納幣”(《亡妻馮孺人行述》[1](卷八十)),不能維持最基本的通婚之禮。因家貧多難,朱彝尊不得不入贅馮家,成為贅婿。對于秀水朱氏而言,尤其對于具有長子長孫身份的朱彝尊而言[9],這無疑是一種深深的無奈與刺激。入贅馮氏一事,充分說明秀水朱氏朱國祚長子朱大競一支,在明清易代之際,徹底走向沒落。

    朱彝尊入贅馮氏,并不意味著家庭境況的改善,相反,因為兵燹、匪患的禍害,朱、馮兩家,顛沛流離,每況愈下。就在朱彝尊完婚不久,清兵占領嘉興(六月);次月,嘉興義師起而抗清,卻遭到清軍殘酷鎮壓,殺戮無算,繁華水鄉,頓成人間地獄。朱、馮兩家,不得不在清兵殺戮、盜匪橫行的夾縫中求生存,一再遷移、逃難。朱彝尊嘗記云:“予年十七,從婦翁避地六遷,而安度先生九遷,乃定居梅會里。家具率一艘。”(《曝書亭著錄序》[1](卷三十五)。)馮家移居六次,朱家移居九次,其間之顛沛流離、恐懼凄苦,遠非平常端居者所能想象。

    順治六年(1649),動蕩稍平,朱彝尊攜妻馮福貞歸養本生父安度先生朱茂曙,移居梅會里。此時朱家,破敗至極,既無產業,亦無余財,遷移賃居,不得不依靠馮氏出賣首飾維持。大亂之后,朱家不事農耕,謀生頗為不易。次年,朱彝尊二十二歲,始于里中授徒,開始操持門戶,勉強維系生計。此時朱彝尊詩名漸盛,交游漸廣,因參與秘密抗清事宜,常往來于山陰道上,奔波于蘇、杭之間。順治十三年(1656),受廣東高要縣知縣楊雍建(自西,以齋。海寧人。1631—1704)之聘,往課其子,于是南下廣東,至十五年(1658)春方北返。康熙元年(1662),通海案發,朱彝尊避禍遠走永嘉。次年事解,朱彝尊于十一月初抵家,其時“家無斗儲”(《亡妻馮孺人行述》[1](卷八十))。從康熙三年(1664)北上大同,到康熙二十年(1681)底返家接馮孺人于次春到京師,在長達十八年的時間里,朱彝尊僅有三次返里:康熙八年,安葬本生父母,為子昆田娶婦;康熙十一年,逢叔父兼恩師朱茂晥之卒;康熙十四年,嗣父朱茂暉卒,奔喪回里。除此之外,朱彝尊均奔波在外,依人遠游,先后入曹溶(秋岳,倦圃。秀水人。1613—1685)、王顯祚(湛求。曲周人)、劉芳躅(鐘宛、增美。宛平人。1635-?)、龔隹育等大吏之幕。“男兒失意真可憐,十口饑寒啼向前。”(《漫感》詩[9](P842))其入幕作賓、飄泊江湖之動力,除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之書生抱負、文化訴求外,更主要的是為了獲得養家之資,以維持生計,支撐門戶。

    (三)因家中困境而奔波在外,遷延不歸

    朱彝尊長年奔波在外,固然有因抗清而招致的殺身之禍,因生計無著而帶來的生存壓力,但隨著通海案事解,殺身之禍不復存在;長年作幕,家庭經濟困境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得以緩解。因此,在長達十八年的時間里,朱彝尊僅回家三次,而且停留時間較為短暫。朱彝尊如此行為的背后,應該還有別的原因。筆者認為,朱彝尊家庭內部的壓力與困境,也是導致其遷延不歸的重要原因。這包含兩個層次:

    其一,朱彝尊家族內部的生存壓力十分巨大。如前所述,朱彝尊實際上擔負兩個家庭的生活重擔:嗣父朱茂暉夫婦,生父朱茂曙夫婦。朱茂暉系朱大競長子,同妻鄭氏(1598—1661)育有三女,無子,故以朱彝尊為嗣。朱茂曙同妻唐氏(1603—1645),育有三子、三女,除朱彝尊外,另外二子是彝鑒、彝玠。朱彝鑒(千里。1635—1665),系朱彝尊大弟,較有才干,在朱彝尊南下廣東、避禍浙東期間,朱家全賴彝鑒支撐門戶,可惜英年早逝,其妻沈氏(1639—1678)二十七歲守寡,苦節一十四年,膝下并無子女。朱彝玠(彥琛。1639—1698)系朱彝尊幼弟,少年時較為頑劣,朱彝尊曾于順治十一年(1654)作詩訓誡之:

    攤書仍不學,萬慮亦徒然。就市非長策,躬耕少薄田。請纓今日事,作賦幾時傳。莫效諸兄懶,蹉跎愧昔年。(《示弟(彝玠)》詩[1](卷三)。)

    由此詩可知,時已十六歲的朱彝玠,既不好學上進,以博取功名;也不能從事稼穡,靠力田生活。康熙十八年(1679),已過不惑之年的朱彝玠,竟然有家不歸,驚動了其時在京中試博學鴻儒的朱彝尊,千里之外,苦思對策[10]。其時朱家生計困難,而朱彝尊在京,也十分困頓[11],朱彝玠不僅不能分擔生活重負,反而為兄嫂添亂,其人之眼光、能力與出息可知。因此,朱茂暉、朱茂曙兩個家庭的生活重擔,全部由朱彝尊擔負,而且還要照顧朱彝鑒、朱彝玠兩個弟弟及其小家庭。十馀人口的生活重負,對于不事生產的沒落科舉之家來說,非同一般。但身為長子長兄,朱彝尊責無旁貸。作為一介書生,但憑文章才華,游走于貴人之幕,以源源不斷地供養家庭,朱彝尊所擔負的生活重壓,實非常人所能想象。

    其二,朱彝尊同妻馮氏及岳父一家的關系較為緊張。朱彝尊作為贅婿,從風俗與道義上,都應該承擔相應的義務。但以貴胄名門之后,因家境沒落而至于入為贅婿,這對于素為祖輩清望、門風自豪的朱彝尊來說,當然是無奈之舉,朱彝尊因此存在巨大的心理落差與失衡。朱彝尊晚年手訂其詩文集,詩作部分,起于順治乙酉(1645),首即《村舍》二首(載本集卷二):

    村舍有牛宮,架以曲尺木。牸牯盈四三,戀此共泥伏。牧童驅使行,跨之上原陸。日夕齊下來,各自舐其犢。吾生命不辰,早歲去邦族。父母謂他人,安敢望拊畜。吁嗟犢不如,寢訛從所欲。

    村舍有雞柵,樹近蓬門樞。曉日披其樊,一雌將眾雛。村嫗導之前,握粟呼朱朱。當前或更卻,母啄子必俱。吾生早離家,南北忽相踰。父母謂他人,眾中益羇孤。吁嗟雞不若,骨肉長相須。

    此詩自序云:“《村舍》,朱生感遇作也。生年十七,為贅婿,避兵五兒子橋。”知此詩為朱彝尊感遇之作。所感者何?一感時事,避清兵之禍;二感身世,出為贅婿,與家人骨肉分離。但細細體味,以上二詩分別以牛、雞之舐犢之情、骨肉相連,反襯詩人離開邦族、父母之孤獨,其內心之不平、凄涼,由此可覘。朱彝尊早年受業于第八叔父朱茂晥,早習作詩之業;入贅馮氏之后,曾在酒席上答岳父友人、華亭名士王廷宰之問對,應對無窮(詳《朱彝尊年譜》17.2條),知其早擅作詩。其詩集卻以《村居二首》居首,為本集定下頗為凄涼、感傷的基調,足證朱彝尊對入贅馮氏一節,耿耿于懷,至老不能釋然。贅婿心態,其實應該成為了解朱彝尊生平事行、學術事業的一個獨特的視角。

    贅婿心態,意味著心理失衡與落差,表現在生活上,必然造成朱彝尊同妻馮福貞及岳父一家的緊張關系。令這種緊張關系更趨嚴重的,則是朱彝尊同妻妹馮壽貞的戀情。馮壽貞(字山嫦。一說名壽常,字靜志。1635—1667)少朱彝尊七歲,系馮福貞之三妹。朱彝尊有《風懷二百韻》長詩[1](卷七),即為馮壽貞而作;又有《靜志居琴趣》一卷[1](卷二十七),前賢稱“皆《風懷》注腳也”(冒廣生語[2](P172))。《琴趣》首《清平樂》一詞:

    齊心耦意。下九同嬉戲。兩翅蟬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紀。 春愁不上眉山。日長慵倚雕闌。走近薔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間。

    朱彝尊才華縱橫,同馮壽貞互相傾心。惟朱氏家貧,限于贅婿身份,無力并娶,遂不能享有齊人之福: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桂殿秋》詞[1](卷二十四)。)

    共眠一舸而各自苦寒,內心之煎熬可知。此詞實能道盡有情人不能相會之難。馮壽貞后來嫁入吳門富家,中年即遭折磨離世,婚姻十分不幸。二人之偶然相會,因此極為不易:

    明湖碧浪,枉輕帆尋遍。咫尺仙源路非遠。訝杜蘭香去,已隔多時,又誰料,佳約三年還踐。 纖腰無一把,飛入懷中,明月重窺舊時面。歸去怯孤眠,鏡鵲晨開,云鬢掠、小唇徐染。偏走向、儂前道勝常,渾不似西窗,夜來曾見。(《洞仙歌》[1](卷二十七)。)

    以上略舉朱彝尊詞作三首,以見二人相戀之自然、相會之歡愉、相見之不易、相思之入骨。對此,朱彝尊之妻馮福貞及及其岳父一家,能無覺察?其間經過怎樣的曲折,已無法一一考悉,但朱彝尊同其妻馮福貞、岳父馮鎮鼎(子晉。嘉興人。1589—1662)的關系,因此極為緊張,則不難獲見。這種緊張關系,無疑是朱彝尊長期飄泊江湖,遷延不歸的重要原因之一。

    四、春夢未醒:朱彝尊困守京師的心理期待

    康熙十七年(1678),清圣祖玄燁決定征召博學鴻儒,以“振起文運,闡發經史,潤色鴻業,以備顧問著作之選”(《圣祖仁皇帝實錄》卷七十一[8](P910))相號召,其實質是要籠絡漢人名士,消彌反滿勢力,鞏固滿洲統治。朱彝尊其時正在安徽布政使龔隹育幕中,受到戶部侍郎嚴沆、吏科給事中李宗孔等人交相薦舉,遂欣然就道(詳《朱彝尊年譜》50.1條、50.8條等)。次年三月初一日,召試太和殿,賜宴體仁閣下。至二十九日,由玄燁親自拔置為一等[12],充《明史》纂修官;五月十七日,授翰林檢討。(詳《朱彝尊年譜》51歲諸條。)其后,朱彝尊不斷受到玄燁青睞與擢用:康熙十九年(1680)四月,充廷試讀卷官;次年二月,同湯斌等八人充日講官,知起居注,得以備顧問之選;四月,充廷試讀卷官;六月,受命為江南鄉試副主考;十月,授征仕郎,本生父及妻馮氏俱受封。康熙二十一年(1682),挈妻入都復命,與乾清宮宴;四月,充廷試讀卷官;五月,侍班瀛臺,知起居注;除日,侍宴保和殿。康熙二十二年,召入南書房供奉,賜禁中騎馬,又賜居禁垣。是歲,屢次侍宴,屢受賞賜。恩眷日隆之時,官場傾軋隨之而起。次年(1684)正月,因輯《瀛洲道古錄》,以楷書手王綸自隨,入內錄四方經進書,遂為掌院學士牛鈕所劾,并因此罷官(詳《朱彝尊年譜》56.2條),妻馮氏因此生病,不得不先行南還。

    從頗受玄燁青睞之詞臣,陡然成為罷官閑居、難睹帝顏之謫臣,居所也由禁垣之內,遷到宣武門外:朱彝尊巨大的心理落差,可以想象。不平之氣,發為歌詩文章,從中可見朱彝尊不乏灰心喪氣之時,屢屢表露出歸鄉之意。例如:

    康熙二十三年(1684)九月九日后,送沈季友(客子,南疑。平湖人。1654—1699)南還,詩中有“別筵逾九日,寒水響五牐”、“改歲誓言旋,比鄰數鵝鴨”等句(《沈上舍(季友)南還詩以送之》詩[1](卷十二))。

    同月,題惠周惕(元龍、研溪。吳縣人。約1646—約1695)《紅豆書莊圖》,末兩首云:“群雅之材一百五,說詩匡鼎未應過。老夫也擬刪箋注,點墨研朱奈懶何。”“吳船歸及早梅春,浄洗東華?褐塵。我亦潞沙旋放溜,來尋北郭十詩人。”(《和韻題惠(周惕)紅豆書莊圖五首》[1](卷十二)。)

    康熙二十四年(1685)正月,有詩寄妹婿吳周瑾(虎文。秀水人),相期結鄰而居(《秋涇行示吳秀才(周瑾)》詩[1](卷十二))。

    同年,送梁佩蘭(芝五,藥亭。南海人。1630—1705)還南海,于詩中頗申歸鄉之意,欲訪南海諸友(《送梁孝廉(佩蘭)還南海》詩[1](卷十二))。

    熙二十五年(1686),同魏坤(禹平,水村。嘉善人。1646—1706)吃鱸魚,復動歸鄉之思:“已脫朝衫分卜耕,劇憐鄉味算歸程。秋風彈指今年誤,輸與江東老步兵。”“翠網千絲白玉跳,蜀姜鏤切韭新苗。背篷圓笠平生慣,準擬抽帆第四橋。”(《鱸魚同魏(坤)作四首》之后二首[1](卷十三)。)

    康熙二十七年(1688)二月,送楊雍建還里,自傷蹉跎,亦有歸意:“吾愛吾鄉少司馬,乞歸躬養太夫人。”“僂指東華九載過,罷官歸計尚蹉跎。”“早春也擬輕帆下,更懶金臺獨放歌。”(《次查上舍韻送楊侍郎(雍建)還里四首》詩[1](卷十四)。)、

    康熙二十八年(1689),為魏坤《水村圖》題詩二首:“鷗波亭子趙王孫,曾為錢郎畫水村。過眼云煙難再睹,披圖髣髴筆蹤存。”“斜插魚標飏酒旗,柳陰小犬吠笆籬。歸田最是分湖好,我亦相期作釣師。”(《為魏上舍(坤)題水村圖二首》詩[1](卷十四)。)

    康熙二十九年(1690),為周金然(廣庵。上海人。1631—?)《云松雪瀑圖》題詩,中云:“我生山水性夙嗜,十年誤把田園拋。移家欲果洞庭約,擬先縛屋三重茅。”“曰歸正恐歸未得,磨錢枉費占羲爻。耕田定須沮溺耦,開徑可少求羊交。終當乞取鑒湖曲,庶免怨鶴驚猨嘲。”(《題周編修(金然)云松雪瀑圖(編修與予有結鄰洞庭山之約)》詩[1](卷十五)。)

    以上詩作表明,自康熙二十三年(1684)罷官,至二十九年(1690)八月補原官,在近七年的時間里,朱彝尊不止一次地表露將要歸鄉的心跡。事實上,朱彝尊的歸鄉之思,僅是縈繞于心頭、流露于筆端,而并未付諸行動。那么,朱彝尊罷官后留居京師不歸,是留戀權位,不忍舍棄?還是有有所期待,欲有作為?以下試作分析。

    (一)樹立“崇儒傳道”的人生志向,致力于儒家文獻的整理與傳承

    康熙元年(1662),通海案發,同志罹難,殺身之禍在即,朱彝尊不得不遠走永嘉以避。這是朱彝尊一生中,最為恓惶無措的一段時期,也是他對自己的人生使命、功業取徑進行長考的時期。作為科宦之家,朱彝尊本來的人生道路,是通過科舉走上仕途,一如其曾祖朱國祚所樹立的典范。但是,家道中落的實際,尤其明末政治黑暗的現實,加上第八叔父朱茂晥的遠見與教導,朱彝尊棄時藝而習《周禮》《左傳》《文選》等,又受讀以氣節彪炳一世的學者黃淳耀的文稿,從而走上以學術自立的道路。清兵入關,阻斷了朱彝尊常規的報效家國之路,而對前明正朔之尊奉、對父輩忠烈不屈精神之濡染,又使朱彝尊以抗清復明為職志,往來奔走于山陰道上。滿洲上層以其殘酷的屠殺手段及高明的政治手腕,使清祚日趨穩固;在擊退鄭成功之后,又興起通海案,宣告朱彝尊抗清事業走向失敗。是繼續奔波抗清,亡命于江湖?還是超然物外,做一個拒不合作的前明遺民?朱彝尊必然有其艱苦的長考過程。其苦思之結果,凝結在數篇理論文章中,尤其是康熙三年(1664)在曹溶幕中所作的《原教》一文,最具代表性。該文首云:

    始為三教之說者誰與?其小人而無忌憚者與?生民之初,草衣而血食,露處而野合。圣人者出,教之田里,教之樹畜。養生之本既具,然后修道以明之。其理身心性命,其治家國天下,其端禮樂刑政,其文《易》《詩》《書》《禮》《春秋》。蓋自庖犧氏作,而伊耆、軒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以數圣人損益之,而教已大備,初未嘗有所不足,必待佛、老之說以濟之也。[1](卷五十八)

    此文構建了儒家教化的生成圖景與圣人之道的傳承譜系,表明朱彝尊樹立了崇儒傳道的人生追求,將致力于儒家文獻的編纂、整理與傳承;對文化使命的自覺擔當,超越了對于一家一姓的朝代更替之糾結。這是朱彝尊長期思考、艱苦探索之凝結,形成于長期研習經典、編纂文獻、反思朝代更迭之痛、探索安身立命之道的歷程之中。對儒家之教、圣人之道的默識體察,對道寓經典、經典載道的深切認同,對自身處境與文化使命的清醒認知,促使朱彝尊完成了一生思想中最重大的轉變,其治學旨趣、方法取徑乃至學術思想,亦因此逐漸定型。因此,《原教》之成篇,標志著朱彝尊思想轉變的完成,即從以抗清為職志的前明顯宦之后,轉變成為儒家之道的傳承者、故國文獻的整理者;其志意之所在,已非一家一姓之朝代更替,而是儒家文獻與學術傳統的承續與弘揚。明乎此,朱彝尊甘愿“降志”“辱身”、“代人悲喜”、“強效歌哭”的游幕行為[13],尤其是甘冒“失節”之譏、應征鴻博的出仕之舉,方能得到同情之理解。朱彝尊嘗稱“吾黨處貧賤不堪之境,尤當以艱貞自勵”(《與李武曾論文書》[1](卷三十一)),如此宣言的背后,是其矢志崇儒傳道、恢弘文獻的自我定位與人生超越[14]。

    (二)構建松散而有力的學術交流網絡,為個人撰述及文獻傳承提供極大便利

    應征博學鴻儒之前,朱彝尊曾經四次入都,結識了汪琬、孫承澤、王士禛、徐善、吳歷、潘耒、喬萊、高士奇、曹貞吉、周亮工、魏禧、計東等一大批士林名人。應征鴻博并拔置一等后,更是結識了自康熙帝玄燁以下,處于整個帝國上層的官僚統治集團,以及以博學鴻儒為代表的精英知識分子群體。同朱彝尊直接相關的官僚代表,有充任讀卷官的大學士馮溥、李霨、杜立德及翰林院掌院學士葉方藹等;有充任《明史》館總裁的徐元文、張玉書,有玄燁身邊的寵臣高士奇、徐乾學,以及納蘭性德之父明珠等。應征鴻博與試者凡一百四十三人,被拔置為一等者二十名:彭孫遹、倪燦、張烈、汪霦、喬萊、王頊齡、李因篤、秦松齡、周清源、陳維崧、徐嘉炎、陸葇、馮勖、錢中諧、汪楫、袁佑、朱彝尊、湯斌、汪琬、邱象隨;二等三十名:李來泰、潘耒、沈珩、施潤章、米漢雯、黃與堅、李鎧、徐釚、沈筠、周慶曾、尤侗、范必英、崔如岳、張鴻烈、方象瑛、李澄中、吳元龍、龐塏、毛奇齡、金甫、吳任臣、陳鴻績、曹宜溥、毛升芳、曹禾、黎騫、高詠、龍燮、邵吳遠、嚴繩孫。上述五十人,俱授翰林檢討,入《明史》館修史。雖然當時有少數精英人物如顧炎武、黃宗羲、閻若璩等因為各種原因未能赴試,但上述中選者,無疑是當時漢族士人中,最為杰出的一個群體。這個群體,連同上述官僚精英人物,構成了朱彝尊所能密切交游的學術文化網絡,通過修禊、郊游、祝壽、宴請等詩文唱和活動,以及纂修《明史》《一統志》等官方事業,形成了一個松散而有力的文化共同體。雖然各人興趣不同,取向各異,但這個共同體無疑擁有政治、學術乃至藏書等各個方面的資源,從而能為朱彝尊纂修明史、編撰《日下舊聞》《經義考》等著述作為,提供極大便利。朱彝尊既以崇儒傳道、傳承儒家文獻為職志,那么,上述松散而強大的文化交流網絡,就是其夢寐以求、獲益不盡的學術媒介。朱彝尊所以不顧世人非議而應征鴻博,因入內廷鈔書去官而卻長期留居京師,其內在訴求正在于此。

    朱彝尊所以能建構起強有力的學術文化網絡,同其杰出的文學才華、慷慨好義的交友之道,密不可分。朱彝尊自幼天資穎悟,有神童之目;加以早歲向朱茂晥問學時,打下堅實的文化根基,因此詩、詞、古文等,俱各擅場,能從容應對各種宴會、禊飲、郊游等酬唱場合,應聲賦詩,優游其間(本集中此類作品極多,不勝枚舉,茲從略)。朱彝尊二十二歲時即參加江南十郡大社,二十八歲時南下廣東,又結交魏耕等抗清志士,往來蘇、杭、湖、松之間,歷練出慷慨好義的江湖性格,易于結交同道,也因此能快速地融入各地文化圈。茲舉一例。康熙八年(1669),朱彝尊在濟南劉芳躅幕中,聞好友周筼處境困頓,即從微薄的幕僚收入中,“聊分銖兩,為卒歲之需”(《報周青士書》[1](卷三十一))。周筼(青士,筜谷。1623—1687。嘉興梅里人)善詩,雖是布衣,著述頗豐。朱彝尊后來修訂《詞綜》,即頗得周筼之力。

    (三)寄厚望于康熙帝玄燁,夢想起復后繼續致力于《明史》之修撰

    學而優則仕,“致君堯舜上”,歷來是傳統儒家知識分子的政治理想。從是否具有雄才大略的角度進行衡量,康熙帝玄燁無疑符合士人心目中明君的形象:其人既有雷霆手段,消除統治集團上層的挑戰;又善于學習明制,重用漢人,通過一整套統治策略,包括定期舉行經筵日講、親至曲阜祭孔、數次拜祭明孝陵等象征性舉動,彌合民族裂痕,建構本朝作為中華正朔的合法性。正是在清初諸帝尤其是玄燁推行高明的政治方略的前提下,清祚日趨穩固,朱彝尊的抗清事業,再無復起之時。玄燁對儒家道統、治統、學統全盤接受,征召博學鴻儒以籠絡漢族杰出士人、潤色弘業,使以崇儒傳道為職志的朱彝尊,反而將玄燁視作心目中的明君而服膺不已;博學鴻儒入館纂修《明史》,又使朱彝尊等人有了用武之地,對于前明王朝的追思,轉而化作纂修明史的實際作為。尤其是玄燁的拔擢、重用與親近,更使朱彝尊將玄燁視作一代圣主,傾心追隨。正因如此,盡管居大不易,在京師生活并不順利,朱彝尊仍然滯留不歸,對玄燁充滿期待。彼時的朱彝尊,其實是春夢未醒,因為朱氏并未看出,所謂博學鴻儒,不過是玄燁為鞏固統治而進行文化布局的棋子而已。

    五、馀論

    康熙二十九年(1690),朱彝尊得補原官,其時已是初次罷官后的第七年。補官后,除于康熙三十年八月初五日擔任祀孔十哲分獻官(詳《朱彝尊年譜》63.8條)外,朱彝尊并無出席其他朝廷活動的記載。同康熙十八年中試博學鴻儒、深受玄燁親近與重用相比,朱彝尊此次雖然補官,可是并沒有受到玄燁的重視,甚至堪稱冷遇。何以如此?原因非止一端。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當時三藩早平,臺灣已附,中原底定,原前明統治區域內,再無重大軍事威脅;玄燁備防的重點,已是西北方向的噶爾丹(厄魯特蒙古準噶爾部)。在雄才大略的玄燁的經營下,清廷統治日趨穩固,通過博學鴻儒纂修明史以籠絡人心的必要性,便因此大為降低。當現實需求不再強烈之時,作為政治點綴的鴻儒文士,便不可避免地斥逐于權力邊緣,漸受冷落。

    朱彝尊補官之后,修史事業處于停頓狀態,政治上也沒有什么作為,不過因循奉事而已。但是,圍繞在最高統治者周圍的權力斗爭,未嘗稍息,明史館、翰林院,也絕非清靜之地。康熙三十一年(1692)正月,朱彝尊再度罷官。個中情由,迄今無法全窺,但在波詭云譎的宦海中,肆力著述、以傳承文獻為己任的朱彝尊,顯然不是擅長傾軋的職業官僚(如高士奇等)的對手。更關鍵的是,消彌滿漢矛盾、潤色鴻業的政治需求不再突出,書生本色的朱彝尊便成了可有可無之人,被逐出官僚圈外,只是時間早晚問題。飽讀詩書、諳熟歷史的朱彝尊,在再度罷官之際,大約終于參透其中之奧妙。春夢既斷,朱彝尊對玄燁及權貴階層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三月十七日,在處理完在京雜務后,朱彝尊即攜再度入京僅半年的馮福貞,啟程歸鄉(《朱彝尊年譜》64.7條),從此不再踏入京師半步。

    易代之際,如何建功立業、出處進退,是擺在每一位儒家知識分子面前的重大問題。國仇家恨、生活重負、情感糾葛,處于種種重壓與矛盾之下的朱彝尊,尚能葆持其赤子之心,不改書生本色,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中,以崇儒傳道、致力于文獻傳承為職志,做出了巨大的文化貢獻。朱彝尊著述弘富,位在清初大家之列,所著如《經義考》,集古代經學目錄之大成,堪稱獨特的經學史;又如《日下舊聞》,是百科全書式的京師地方志;所編《詞綜》《明詩綜》,則是眼光獨到、體例謹嚴、享有盛譽的詩詞總集。朱彝尊不因國仇家恨而喪身,不被生活重負所壓垮,不因情感糾葛而消沉,除其天資穎異、才華橫溢因而際遇非凡外,能于抗清失敗后及時做出志向調整,最為關鍵。蓋其所謀者大,因此在遭遇艱難困苦之時,便能處之泰然,矢志不移。

    總之,朱彝尊在抗清失敗后,肆力著述,以崇儒傳道、致力于儒家典籍、故國文獻之整理與傳承為職志,所以能奔波于江湖、出仕于朝廷,并藉以構建起松散而強大的學術文化交流網絡,支撐其度過艱辛的游幕生涯、困頓的謫官生活,從而為其名山事業,提供了豐富的文獻資源。春夢既醒的朱彝尊,晚年更加專注于著述,矢志不懈:從奮起抗清的一介文士,終成著述等身的一代文儒,其中肯綮,蓋在于此。

    參考文獻:

    [1]朱彝尊.曝書亭集[M].清康熙甲午(1714)刻本.

    [2]張宗友.朱彝尊年譜[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

    [3]顧炎武.顧炎武詩文集[M]//華忱之點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83.

    [4]永瑢等.四庫全書簡明目錄[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5]趙爾巽等.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

    [6]朱彝尊撰.姚祖恩編.靜志居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7]張宗友.朱彝尊家學考——兼論竹垞文學與學術之起點[J].蘇州大學學報.2013(3).

    [8]《清實錄》[M]//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

    [9]朱彝尊撰.朱墨林、馮登府輯.曝書亭外集[M]//王利民等編.曝書亭全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

    項目基金: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朱彝尊論學詩研究”(17BZW118)。

    注釋:

    [1]〔清〕顧嗣立《朱檢討竹垞先生八十壽寄呈六首》詩,第二首有句云:“世驚口辯真名士,臣本躬耕大布衣。”(《閭丘詩集》卷三十《春樹草堂集》卷四,康煕、道光刻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266冊,第366頁。)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卷九“四大布衣”條:“康熙朝創開大科,時秀水朱彝尊、無錫嚴繩孫、富平李因篤、吳江潘耒,皆以白士入史館,世稱四大布衣。”(見《郎潛紀聞初筆二筆三筆》,中華書局,1984年,第206—207頁。)

    [2]〔清〕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卷六“朱潘兩檢討被劾”條:“大科初開,廷臣原議處以閑曹,如中行、評博之類。圣祖特恩,一二等咸入翰林。詞館中以八股進身者,咸懷忌嫉,遂有‘野翰林’之目。”(見《郎潛紀聞初筆二筆三筆》,第124—125頁。)

    [3]關于朱彝尊罷官一節,詳拙撰《朱彝尊年譜》56.2條所考(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303—305頁)。

    [4]朱彝尊是學界關注較多的清初人物之一,成果較為豐碩。既有研究,往往將朱彝尊當成一個平面的人物,多從詩、詞、古文或史學、經學等角度探討朱氏之整體貢獻,矚目于朱氏文學創作、學術研究兩大領域的某一個側面,而鮮能從社會史、文化史、思想史的角度,綜合討論朱氏的家庭境遇、出處進退及其個人抱負、心路歷程。

    [5]說詳張宗友《朱彝尊家學考——兼論竹垞文學與學術之起點》,《蘇州大學學報》,2013年第3期。

    [6]關于《鴛鴦湖櫂歌》吟詠主題及文學貢獻,吳淑嬌《朱彝尊〈鴛鴦湖櫂歌〉研究》一文可參(載《嘉興學院學報》,2018年第4期)。

    [7]雍正三年(1725)冬,朱彝尊亦葬于文屬公賜塋之西,查慎行、查嗣瑮兄弟執紼送行(見《朱彝尊年譜》,第570—571頁)。墓地于“文革”時被破壞。2016年,筆者同竹垞翁十世孫朱奕隆先生踏勘其地,僅見半截石馬,臥立亂草中。

    [8]從康熙元年(1662)至三十一年(1692),三十年之間,朱彝尊僅于康熙二年、八年、十一年、十四年、二十年,有過短暫歸里之舉,或為子完婚,或因奔喪等。詳拙撰《朱彝尊年譜》。

    [9]按:朱彝尊祖父朱大競是朱國祚長子,嗣父朱茂暉是朱大競長子,因此,于朱國祚一門,朱彝尊具有長子長孫的身份。

    [10]康熙十九年四月初九日,朱彝尊致馮福貞家信中云:“彥琛不歸,當與燠若、寒若、有舟謀之。”(《彝尊家信十札》之二,載王利民、胡愚等《曝書亭集外詩文補輯》卷十一,見朱彝尊著、王利民等編《曝書亭全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017頁。)燠若指朱彝哲(1629-1701),寒若為朱彝謀(1631-1694),有舟,指朱彝六(1633-1708),均系朱國祚曾孫輩,于朱彝玠而言,都是五服之內的兄長。

    [11]朱彝尊康熙十九年四月初九日致馮福貞家信中云:“我于三月初一日在太和殿前試……在京百無一有,力難支,吾已不必說,家中十余口如何是好?……江南主人見我官冷落,此后未必照管。我雖勤勤托之,家中切不可時遣周二往取厭。至于我在京,窘迫不可言,家中乃會銀與陳凝遠,叫我何處生法還他。此后須諒我,勿逼殺我也。”(《彝尊家信十札》之二,載《曝書亭全集》,第1017頁。)

    [12]朱彝尊康熙十九年四月初九日致馮福貞家信中云:“我于三月初一日在太和殿前試。是日賜宴體仁閣下。上遣侍衛蘇大取我草稿進看,看訖發出。上次鄮州,束卷親閱,將我卷及汪苕文卷折角記認,注意甚專。不期馮中堂恠我不往認門生,杜中堂極貶我詩,李中堂因而置我及汪于一等末,又對上言說我卷不好。上謂一日短長,亦不足定人生平。三中堂及掌院所取,皆意中私人,文有極不堪者,詩有出韻重韻者,皆在我前。上心不甚悅,遂有一等二等皆脩《明史》之局。吏部極其可恨,循資限格,僅擬授我等布衣為孔目。明中堂不平,乃改議授待詔,把局而頓改,真出意外。”(《彝尊家信十札》之二,載《曝書亭全集》第1017頁。)又《騰笑集序》云:“竹垞主人少無宦情……有薦于朝,召試體仁閣下。天子擢居一等,除翰林檢討,充《明史》纂修官。”(《曝書亭集》卷三十九。)馮中堂、杜中堂、李中堂,指充任讀卷官的大學士馮溥、杜立德、李霨,所謂“三中堂”也。“明中堂”,指時任武英殿大學士的明珠。朱彝尊同明珠之子納蘭性德為知交好友(參《朱彝尊年譜》45.14條、46.1條等),家信中消息,大約通過性德,從明珠處打探得來。

    [13]朱彝尊《報周青士書》:“仆頻年以來,馳逐萬里,歷游貴人之幕,豈非饑渴害之哉!每一念及,志已降矣,尚得謂身不辱哉?昔之翰墨自娛,茍非其道,義不敢出;今則徇人之指,為之惟恐不疾。夫人境遇不同,情性自異,乃代人之悲喜,而強效其歌哭,其有肖焉否邪?”(載《曝書亭集》卷三十一。)

    [14]關于朱彝尊思想的轉變,詳張宗友《“多文之謂儒”——以〈原教〉篇為中心看朱彝尊之“文章爾雅”》之分析(載《蘇州大學學報》,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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