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0年第1期|朱山坡:白馬夜馳(節選)
這一天,我忽然感覺到米莊彌漫著一種陌生的氣味,不像是花香。盡管這一年春天來得甚是迅捷,千樹萬樹還沒有來得及準備便提前開花吐蕊,祖父也因此意外地熬過了寒冬。氣味也不是祖父身上散發出來的,因為不是腐爛和死亡的味道。是活牲口的體臭,蓬勃而強悍,令人興奮。似曾聞過,不敢肯定,但絕不是?;蜇i的。
“馬!是一匹馬!”病榻上的祖父驚叫起來。他要翻身下床,但疼痛和虛弱讓他動彈不得。
我不相信。米莊怎么可能有馬呢?尋著氣味,我穿過數戶人家,終于在肉販子闕先鋒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匹高大健碩的馬,身材很長,四腿也很長。它身上沾滿了污垢,連額頭和脖頸都是泥巴,髦毛板結著倒向一邊。我一時辨別不出它的真實顏色,貌似藍黑色,又像是米黃色,或棗紅色,不,也許是栗灰色,還說不定是褐色。它抬頭看見了我,猛烈地晃了晃腦袋,發出一聲嘶鳴。我以為它會撲過來咬我、踢我,我暗吃一驚,脊背發涼,但很快滿懷驚喜和興奮。因為這是我時隔六年第二次看見真實的馬。
米莊其他所有的人都因為第一次在現實中看見馬而歡欣鼓舞、奔走相告。米莊一下子喜慶起來。這是春天里最美好的事情,像與一場臺風擦肩而過。
我們這里天氣炎熱,雨水頻繁,毒蟲兇狠,惡疾橫生,不適宜馬的生活。而且,這里山高路滑,人習慣了肩挑,除了翻田耙地,從不用牲口干其他的活,因此馬至此則無可用,也從沒有人想過把馬帶到這里。對于我們來說,馬只存在于遙遠的北方和電影里,這個地方根本就不需要馬。
然而,沒有人知道我在等待一匹馬。六年了,我夢寐以求。到底是誰給米莊送來一匹馬?
這匹馬在闕先鋒的院子里,屬于他的。馬的氣味是香的,溫暖,令人心曠神怡。馬對每一個人都充滿了警惕。我試圖消除它對我的敵意,從墻腳邊拔了一把青草,靠近它,放到它的嘴邊。它先是用鼻子嗅了嗅,然后用舌頭一下子將草從我手上擄走。它餓了。我這點草簡直是杯水車薪。我用手輕輕地摸它的額頭,然后是腦門、面頰,最后是鼻子和濕漉漉的嘴唇。它沒有反感,沒有拒絕我,因而我覺得自己與它建立了最低限度的信任。我不能操之過急,一下子要求太多。闕先鋒從屋子里出來,戒備地看著我說:“你想干什么?”我說:“沒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它跟牛有什么不同?!标I先鋒警告我:“小心它吃了你!”
我說:“你從哪里弄來的馬?”
闕先鋒說:“跟你有什么關系?滾一邊去?!?/p>
闕先鋒有好一陣子沒在米莊出現了,聽說他去了高州販賣豬肉。高州是肥豬肉的集散地,那些瘦肉被削得干干凈凈的豬肉只剩下純肥肉。肥得油水橫溢的豬肉價格便宜,適合蛋鎮消費。闕先鋒肥頭大耳,赤著膀子,肚皮上露出高州豬肉般肥膩的贅肉。誰都知道,他是米莊最先富起來的人。他恢復地主的做派,給家里雇了一個“長工”,替老婆下地干活。因此,他的老婆養得白白嫩嫩的,渾身上下像貼滿了高州豬肉。有人說闕先鋒早已經不販肉了,四處游走,跟天南海北的人賭博,有時候贏回一堆錢,有時候輸得連褲衩也不剩。
我跑開,很快便從菜地里胡亂抓來一抱的青草。馬對我的重返充滿了期待,用蹄子趴了一下地,昂起高高的頭顱,還特意地撒了一泡尿,表示對我的謝意。還沒等我把青草送上去,它迫不及待地把嘴伸過來,從我懷里把草全部搶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們七嘴八舌詢問闕先鋒馬從何處來,至則何用?闕先鋒不輕言馬從何來,逼急了,他才說:
“這匹馬是我從一個老兵那贏回來的。他輸光了本錢,還欠我一百八十塊錢,只好用這匹馬抵債?!?/p>
“一百八十塊,比一頭牛還貴?!庇腥苏f,“我寧愿要一頭牛?!?/p>
還有人說:“一匹老馬,還是公馬,生不了馬犢?!?/p>
闕先鋒也覺得有點吃虧了,只是說:“總比贏回來一個老女人強?!?/p>
“太臟了,多久不給它洗身了?幸好它不是老女人,否則要臭死整個米莊?!庇腥顺爸o道。
闕先鋒命長工給馬洗洗身子。長工姓柯,闕先鋒老婆的娘家人,敦厚老實,寡言少語,從不質疑和反抗,長期幫闕先鋒干農活,我們都稱他“柯長工”。他拿了一根長長的塑料管子,接上了屋后的山塘水,給馬洗澡。不一會兒工夫,他把馬洗刷得干干凈凈。人們這才發現,這是一匹俊美的白馬!除了四根腿膝蓋以下的毛是紅色的外,全身的毛包括尾巴、額毛、鬃毛都是白色的,潔白得像瓷器,沒有一根雜毛,它的身軀在黃昏里閃閃發亮,像黑夜里的一輪明月。
“白馬!白馬!”我驚叫道,“我認識它!我騎過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