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園路上的智者施蟄存
上海有一條愚園路,不長,也不寬,路旁的梧桐樹,從路的這一頭一直典雅到另一頭。我的母校離這相去不遠,所以,我曾在十多年以前,在這條路上奔波過四年。1996年,我重走愚園路,是為了尋訪一位文化老人施蜇存先生。
老而舊的方桌上,一杯清茶,我和施先生隔桌而坐。我掏出了微型采訪機,施先生也從口袋里拿出了助聽器,一端塞在耳里,一端手舉著伸向了我,仿佛我倒成了被采訪者。
那年的施蟄存先生,已經是九十二歲的老人了。他最高興的,是那一年他所任教數十年的華東師范大學擬給他出版兩大套書:一套是他的作品文集,計八本,大約四百萬字;另一套是《歷代碑刻墨影》,也約八本,可收入七百種左右的碑拓。其中,第一本秦漢卷業已編竣。這規模浩大的工程,是施先生正在做的最最重要的工作,所以,一般性的報刊約稿,他都婉言謝絕了。“能再給我兩年的時間,我就可以交卷了。”他說。
問起施先生的身體,他平靜地說:“病倒沒有病,就是沒有力氣了,衰了。”“衰了”的施先生大聲地告訴我,幾乎每年的秋天,他都要大病一場,以后冬季和春天,則可慢慢恢復,到了盛夏,身體便可恢復得最好。所以,施先生有幾個月沒有走下他的“北山樓”了。說到鍛煉,他說:“我沒有鍛煉,我就是在房間里跑來跑去。”聽一個九旬老人一字一頓地說“跑來跑去”這四個字,不覺地為之感動。施先生稱他從來沒有刻意去鍛煉過,他說他身體底子好,主要還是得益于抗戰八年。那時候,交通條件差,干什么都得靠兩條腿跑,他經常是一跑就是八十里地,而且,都是爬山涉水。
施先生說他們這一代作家是新文學的第二代,他歷數老舍、巴金、茅盾……等一系列風華絕代的名字,如數家珍。他認為,第一代作家解放了舊文學,語言上還是中國式的;第二代作家的特點是,從語言文字和文學結構上,都受到了西方的影響。如施先生就受到了奧地利作家顯尼志勒的影響,因為他曾翻譯過顯氏的五本小說,所以,就“懂得他的竅門了”(施氏語)。顯氏是弗洛伊德的老朋友,也可以說是世界上第一個運用弗氏理論進行創作的作家。1929年,施先生發表了小說《鳩摩羅什》和《將軍的頭》,這在國內,當是最早運用心理分析的文學作品。
新中國成立初期,上海附近一些城市中的大戶,流出了大量古董和碑帖,而且,便宜之極,三五元錢即可買到一張。施先生當時便收集了不少的碑帖。到了1950年代中期,他因為在報上發表了一篇《才與德》的小文章,而因文罹難。既如此,施先生干脆把已往收集的古書悉數賣掉,而全力收購碑帖。這或許,又成了施先生蜇存于世的一種方式。
施先生是最反對搞故居、樹銅像、甚至寫傳記的。他認為這一切都沒有意思。我說作家應該靠的,還是自己的作品。沒有想到施先生并不同意,他認為:作品也不一定靠得住。作品和作家,都只屬于他自己的時代!我問起人生的意義,施先生直言不諱地說:“沒有意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只是既做了和尚,鐘總是要敲的。”
施先生覺得自己的性格越來越和平了,不罵人,也不捧人;不要榮譽,也不要污辱。這抑或是施先生早已經過了孔子所言的“七十而從心所欲”的年齡吧?!他自己的解釋是:“這就是佛教說的‘空’呀。”
我問施先生名字的由來,他說是父親所起,典出《易經》,其曰:“龍蛇之蜇,以存生也。”
喜歡字畫,乃至在碑刻研究方面堪稱行家的施先生,在居室中,只掛了一幅書法對子,是他在云南大學時期的同事胡小石先生的手筆,“也六十年了”。當了六十年教授的施先生輕輕地注釋說:“這是孟浩然的詩句。”對聯云:微云澹河漢,疏雨滴梧桐。
施先生的書桌,正對著掛著對聯的墻。書桌的一頭,靠著落地的窗。窗外,是那條叫做愚園的路。路的兩邊,種著梧桐。所謂“微云澹河漢”,是心靈才可以感悟的境界,而“疏雨滴梧桐”,對生活在多雨的上海的施先生來說,卻是可以經常聆聽的音樂。不過,對雙耳失聰的施蟄存先生來說,想聽,還得帶上他的助聽器;而且窗外這梧桐,是法國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