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0年第2期|楊遙:和鄒正方的淵源
王海子讀大學那會兒,文學已經過了熱鬧時候。
報到那天,學校廣場上擠滿人,充滿各種聲音,社團都在招收新會員。舞蹈系的姑娘們穿著拖地的白裙子,皮鞋布鞋高跟鞋,飄來飄去頗像仙女。聲樂系隔一會兒傳來幾聲歌劇,一下能把人從各種嘈雜聲中拎出來。航模系頭頂的天空上不斷出現嗡嗡叫的無人機,給人只要參加他們社團就會制造飛機的感覺。計算機系那兒喝彩聲不斷,不知道在比賽什么。王海子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擠過許多熱鬧地方,才發現中文系,加入了文學社團。
王海子確實有文學天賦,大二那年寫第一篇小說就獲得校刊征文一等獎。王海子沒有成為校園名人,因為文學確實邊緣化了,但是王海子引來《都市青年報》記者的注意。
鄒正方說要采訪他時,王海子懵了,半天說不出話。記者要采訪他?鄒正方以為王海子不愿意,趕忙滔滔不絕地說從王海子身上看到了于連、孫少平的影子,感覺他是新時代青年中勵志的典型,然后背了一大段小說中的片段。王海子被感動了,沒想到有人會這么喜歡自己的作品。聽著鄒正方的聲音,王海子回到了小說中的情境。
開學時,爹非要送他,他不想讓爹送,爹太土,他怕別人嘲笑。爹擔心他,畢竟從鄂西大山里到讀書的城市,有一千多公里,需要徒步幾公里到鎮上,然后坐汽車到縣城,還得倒好幾次火車,走三天兩夜才能到。他便讓爹買一雙皮鞋,假如爹穿著平時的解放鞋去學校,他寧愿不上學。爹去鎮上花三十元買了雙假皮鞋。他讓爹再買雙襪子穿上。
王海子和爹怕遲到,結果早到一天。九月初,北方城市干熱,他們滿頭大汗找到學校,摸到寢室,只有他們爺倆。爹放下行李,王海子發現爹肩膀上出現兩條白色長痕,是爹背行李汗沁出來干了后鹽的結晶。鄒正方說,讀到這兒他就感動了。爹看著旁邊沒人,便一頭倒在床上,很快又爬起來,把鞋脫了,襪子脫了,外衣脫了,北方的九月初,寢室里還很熱。爹裸著上身,光著腳,很快就呼呼睡著了。
這幾天路上,爹怕丟了東西,睡得都不踏實,王海子也是。
睡夢中,王海子忽然感覺有人拍床欄,而且喊:“你是誰,怎么睡在了學生床上?”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爹已經坐起來,干瘦的脊背上有幾條床上光竹片留下的印痕。一個年輕女人手還搭在床欄上,屋子里,多了幾個學生和家長。爹問:“你是誰呀?”女人生氣地回答:“我是班主任。”爹的臉唰地變紅,背上那些長條印痕奇跡般地充了血,消失不見。爹三兩下把衣服套上,穿鞋,穿上鞋發現沒有穿襪子,又脫下鞋,把襪子穿上。爹手忙腳亂中,王海子已經收拾整齊站在地上,他感覺這次臉丟大了。
爹穿好衣服,臉還紅著,悶頭悶腦說了句“對不住”,扭頭就走。王海子猶豫了一下,沖老師點點頭,跟著爹跑出去。爹一路不說話,到校門口,突然停下來,脫下鞋,赤腳站在地上,然后把襪子脫下來,塞在王海子手里說:“這襪子還新著,我用不著,你留著穿吧。”然后爹穿上鞋,飛快奔向一輛正駛過來的公交車。王海子還沒有反應過來,爹已經擠上公交車消失在秋日的陽光下。
鄒正方停止了背誦,王海子回過神來,一剎那他竟想起這么多事情。
初次見到鄒正方時,王海子覺得他一點兒也不像記者,可又覺得記者就應該這樣。鄒正方留著長頭發,一直披到肩膀上。戴著金絲邊眼鏡,眼睛特別圓,像豹子眼。最讓王海子印象深刻的是鄒正方穿著一條紫紅色燈籠褲子。紫紅色,在王海子老家,只有女人們穿,但也沒見過這種褲子。
王海子不知道該在哪兒接受鄒正方的采訪,他提出教室、宿舍、圖書館,都被鄒正方否定。最后,他們來到學校小樹林里面的一座涼亭里。這座小樹林,王海子進來過一次,里面都是一對對搞對象的,有的大白天就抱在一起,嘴對著嘴。王海子看到這場面面紅耳赤,再沒有去過。不知道鄒正方怎么知道這里有座涼亭?
和鄒正方一起來到這兒,王海子不那么局促了,他甚至邊回答鄒正方的問題,邊不時悄悄溜一眼旁邊走過的女孩。他希望這些女孩也能注意到他,看,這是一位才華橫溢的人,寫出了漂亮的小說,記者正采訪他。可是沒有一個女孩在他身上停留目光,她們情意綿綿的目光都在身邊男朋友身上。
王海子觀察鄒正方,他的目光也不斷落在那些女孩身上,讓王海子高興的是,那些女孩的目光也沒有一個在鄒正方身上停留,盡管他留著長頭發,穿著鮮艷的紅褲子。
那天采訪完,鄒正方要請王海子吃飯,王海子覺得自己被采訪,應該他請鄒正方吃飯。他們兩個爭搶來爭搶去,卻不約而同選擇了校門口那家叫“紅星”的小飯館,點了一盤涼菜,兩碗面,兩瓶啤酒。上啤酒時,鄒正方眨了下眼睛說:“光喝啤酒沒勁兒,來瓶小二。”牛欄山小二上來之后,鄒正方給每人倒了半杯啤酒,然后又兌了些白酒。王海子驚訝地說:“這樣喝會醉的!”鄒正方說:“這樣喝才有味道,你嘗嘗。”王海子不好駁鄒正方的面子,小心抿了一口,有點兒甜,馬上又感覺特別辣。鄒正方卻已喝了一口,夾顆花生米,咯吱咯吱嚼起來。
那天喝完這些酒,王海子腦袋暈乎乎的,但他拚命搶著去結賬。鄒正方也和他搶,最后還是王海子力氣大。他結完賬后,鄒正方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你好好努力,以后會有大出息的,哥哥看好你!”王海子腦袋沉得要掉下來,他感激地努力點點頭。出了飯店門,王海子胸口那兒脹得厲害,便不管不顧大聲唱起歌來,他覺得不唱,胸口會炸開,腦袋也要掉下來。唱著唱著,不知不覺一個人就摸進了小樹林。這次看到那些搞對象的,王海子不害羞了,而是鬼上身似的不由自已湊過去,沖對方做鬼臉和笑。對方罵他神經病,或者害怕地躲開,王海子繼續去找下一對。王海子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他試了一對又一對,比較哪個男孩的對象最漂亮。忽然,背后踢來重重一腳,王海子摔倒時,看見無數小樹朝他倒下來,有楊樹、柳樹、槐樹、松樹、柏樹、銀杏、丁香……
幾天之后,王海子收到鄒正方一封信,打開信,信紙里面居然夾著二十元錢。鄒正方說是給他的稿費。王海子沒想到這采訪還能掙上稿費。他興奮地跑到圖書館,把鄒正方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鋪開紙,認認真真給鄒正方回信。抬頭寫,方正哥。他在心里把鄒正方當哥哥了。
再次見到鄒正方是一個星期之后,他還是穿著那條紫紅色燈籠褲,晃晃悠悠出現在教室門口。王海子馬上想起“名士自風流”這句話。
他慌忙出來迎接鄒正方。鄒正方很嚴肅地說:“兄弟,你的樣報馬上就要出來,哥哥現在去醫院看望一位老師,忘記帶錢,你借我點兒好嗎?我送樣報時還你。”王海子問:“要多少?”“一百你有嗎?”王海子下意識地說:“一百有,家里剛寄來生活費。”鄒正方走了之后,王海子忽然想,鄒正方為啥正好借一百,是不是上次喝酒自己告訴他家里要給寄一百元生活費?但他馬上否定了這種想法,人家還給了二十元稿費呢。
一個月之后,王海子收到《都市青年報》的樣刊,是郵局寄來的,訪談發了一版。王海子欣喜地讀完報紙,想鄒正方啥時還錢呢?這一個月,王海子被鄒正方害慘了,上個月的結余和那二十元稿費花完之后,他向這個同學借十塊,那個同學借二十,盼望鄒正方突然出現,還他錢后,他好還同學們,可是鄒正方一直不出現。月底那幾天,王海子不好意思再向同學們借錢,便早上故意不起床也不吃飯,中午吃上一頓,晚上早早躺進被子里,床頭放一大缸水。肚子餓得咕咕叫時,就喝幾大口。半夜餓得睡不著,王海子翻來覆去折騰,聽到肚子里水咣當咣當地晃動,他便想起老舍《駱駝祥子》里那段,“胃里差不多裝滿了各樣的水,有時候里面會輕輕地響,像騾馬似的喝完水,肚子里咣咣咣地響動。”他開始想祥子,想虎妞,想老舍,越想越遠,想得累了,才能再入睡。
因為那篇獲獎小說,王海子成為文學社的骨干,學長大四畢業后,文學社和校刊交到王海子手里。王海子把更大的熱情投入到文學上,不停地組稿約稿,組織朗誦會,邀請這個城市的作家來學校做講座,他還親自校對刊物,寫編者按,推薦年輕學弟的作品,自己寫出一篇又一篇小說,在學校文學圈,王海子真正成了名人。但貧窮還是像影子,跟著他不放。
這時王海子高中時喜歡的一個女同學和他聯系起來。這個女同學,放在他們學校,不比那些班花、系花遜色。王海子讀高中時,盡管知道這個女孩在暗暗喜歡他,因為窮,一直躲著她。
高考結束后的一天,王海子午后在村口河里游泳,女同學來找她。她穿著白色小翻領半袖襯衫和亞麻色裙子,渾圓的雙臂和潔白圓融的小腿肚子露在外面,王海子看到的一剎那,不由自主鼻血就冒出來,鮮紅的血流到水面上,一絲一縷地慢慢擴散開。女同學在岸上叫他,王海子不敢上岸,他下邊已經腫脹起來,內褲鼓鼓囊囊。女同學越叫,他脹得越厲害,血也流得越暢快,王海子不停地掬起水來洗臉,他納悶,人的那么一點兒血,怎么會染紅那么一大片水面。
那天,他們擁抱、接吻。王海子沒想到女孩的吻那么甜,那么軟,那么綿,他吮吸住女同學的嘴唇,久久舍不得放開,聽到蜜蜂在耳邊嗡嗡地飛。
那年暑假,他們總是找機會在一起。有一次女同學父母親不在家,王海子和她滾在一起。忽然,郵差在外面大聲叫喊,女孩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了。王海子和女同學大汗淋淋從床上爬起,蟬不停地在外面叫。
女同學考上武漢一所著名的大學,幾天后,王海子收到外省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從那之后,他們的愛情像花期過后的植物,郁郁蔥蔥,卻開始舒朗起來。隨著九月份開學,兩個人分別的話都沒有說,卻好像各自明白要干什么。剛開學,還有幾封信,慢慢地聯系越來越少。
女同學要來找王海子時,王海子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鄒正方。那一百元,鄒正方始終沒有還他,王海子也不好意思開口要,它像一條鴻溝,使他們還沒有怎樣開始的友誼有了距離;卻也像一道橋梁,使他們有了一種不可斬斷的聯系。
王海子找到鄒正方,沒有提錢的事情,只是說女朋友來了,想在他租的屋子里住一晚。在他們有限的幾次交談中,王海子記得鄒正方說過他獨自在外面租著一間屋子。鄒正方沒有絲毫猶豫,從紫紅色的褲子里掏出一把鑰匙交給王海子,用猥褻的笑容說:“兄弟,好好干!”從鄒正方的笑容里,王海子覺得這個時候他們是同一類男人。
王海子把女朋友從火車站接到出租屋,路過菜市場時,買了一斤五花肉,兩棵芹菜,三個雞蛋。
那是十月快結束的一個周末,城市里還沒有供暖,一年中最難熬的幾天。天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雪,出租屋里冷颼颼的,打開燈,因為外面的天并不黑,所以屋子里也不亮,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女同學驚訝地問:“這么多書啊?”
書架上、桌子上、床上,堆的都是書。地上紙箱子里的書滿得已經溢出來,地上掉著幾本。
王海子燜大米、炒菜。女同學坐在椅子上翻書。因為天氣冷,或者女同學的心事不在書上,她拿起一本,翻幾頁放下,再拿起一本,又放下,不停地往身上緊裹那件紅色棉衣,還朝手上呵氣。
王海子說:“屋子里太冷了,你去床上躺著吧。”
說過幾次之后,女同學穿著外面的棉衣斜躺在床上,她的腳耷拉在外面,王海子一抬頭,就看見線條縱橫交錯的鞋底子。
做好飯之后,女同學吃了幾口大米,說不餓了。王海子本來每次看見肉都流口水,但女同學在眼面,對肉就沒有一點兒胃口了。他感覺他們心照不宣,都知道這次見面要發生什么。
王海子把剩下的飯菜拿下去,問了女同學幾句路上的情況,就開始動手動腳,沒想到女同學一腳把他踹下床。王海子沒有絲毫準備,一屁股墩在地上,尾椎骨碰到凳腳上,他頓時生起氣來,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很長時間的期盼,突然煙消云散了。
時間還早,才八點多,但他們不知道接下來該進行什么。兩人每人找了一本書,心不在焉地讀起來。讀了兩頁,王海子放下書,把剛才剩下的米和菜裝垃圾袋里,然后開始洗鍋。他先倒上洗潔精,用鋼絲球認真擦,鍋里的水很快變成渾濁的顏色,發點黃,帶些白,有些黏手。他把水倒掉,換上清水,又擦了一遍。再倒掉,換上水。一連洗了五次,然后把鍋湊到鼻子前,除了鐵的味道,沒有其他異味了,王海子又開始洗擦鍋布。那塊看不清顏色的擦鍋布恢復了本來的顏色時,王海子用它把鍋擦干凈。掛鍋的釘子歪了,王海子從一個工具盒里翻出手鉗,把它擰正,把鍋掛上去。接下來王海子開始擦煤氣灶。藍色的煤氣灶沾了太多的油污,擦起來很費勁,但王海子還是想辦法把它擦干凈了。擦干凈這些東西,王海子拎著塑料袋,去外面扔垃圾。打開門的時候,一陣寒風吹來,王海子打了個哆嗦。樓道里一片漆黑,王海子咳嗽了幾聲,下面樓層有燈亮起來。王海子一路咳嗽,有的樓層聲控燈壞了,聲音再大也沒用。有的還好著,聲音一響就亮了。王海子深一腳淺一腳,穿過忽明忽暗的樓層,來到院子里。天空黑乎乎的,看不到星星,幾盞路燈像被霧裹著,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垃圾桶那兒,幾只貓在打架。王海子把塑料袋扔進垃圾桶,感覺真是冷。
回到屋子里,女同學已經躺床上了。她說:“困了。”王海子“嗯”了一聲,嗓子里像有一團巨大的東西堵著,這個“嗯”字說得異常艱難。女同學躺在床靠墻的那半面,外衣、褲子搭在椅背上,給王海子空出另一半。王海子忽然想,被子是鄒正方蓋過的。
王海子問:“關了燈吧?”女同學說:“嗯。”關了燈后,王海子沒有去床上,而是摸索著找到椅子、桌子。伏在桌子上枕著胳膊,他想起上學那會兒在教室里睡覺的樣子。
那天晚上真冷,王海子不時被凍醒。每次醒來,他都聽到床上有動靜,女同學顯然還沒有睡著,但王海子不想到床上去。他在想鄒正方樹林里那發紅的目光。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王海子說:“走吧,送你去火車站。”女同學剛從被子里鉆出來,臉有些腫,頭發很亂,有些意外。王海子故意不看她,遞給她梳子,用電熱棒熱水。兩人洗漱干凈,一前一后出了出租屋。臨出門時,王海子忽然看到書架上有一套整整齊齊的七卷本《追憶逝水年華》《在斯萬家那邊》《在少女們身旁》《蓋爾芒特家那邊》《索多姆和戈摩爾》《女囚》《女逃亡者》《重現的時光》。他想起自己的一百元,猶豫一下,拿走《重現的時光》。
還了鄒正方鑰匙后,他們基本不再聯系。
王海子畢業后,正好作協招聘人,王海子當了省刊編輯。很快,認識了省城的一大批作家,這些人工作形形色色,從他們嘴里,王海子不斷聽到鄒正方的消息。
大家提起他時,都用一種奇怪而不屑的口氣,“鄒——正方”,把“鄒”字拉得很長,“正方”連在一起,重音落在“方”字上面,充滿了意味。
大家口中,鄒正方的工作不斷地變來變去,從《都市報》,到了《法制報》,然后是《老年報》《少年報》《婦女報》,每個地方都待得不久。每個聊起他的人,都會提起他借錢,提起他那怪異的打扮。有位朋友講,他認識鄒正方還是因為王海子。
那天下班后,在單位院子山楂樹下見到位穿紫紅燈籠褲的男人,他以為是精神病,因為搞文字的人,精神有問題的挺多,他便繞開他走。沒想到這個男人湊過來,帶著微笑問:“你是××吧?”朋友只好說是。他說:“我叫鄒正方,在報社工作,是王海子的朋友,我還認識……”他數了省城文學圈的一大堆名人。朋友發現他講話有條理,眼神正常,放松了對他的警惕。但是孩子在“小飯桌”,他趕緊要去接,沒辦法和他深聊。鄒正方很理解,說:“您快去吧,接孩子耽擱不得,咱們留個電話改天我叫上王海子咱們一起坐坐。”
從那之后,鄒正方便開始不斷地去找朋友,不管是啥時間,一來就坐大半天。他談自己的文學理想和文學抱負,口中的那些談論對象,不是省城的這些作家了,而是尼采、康德、克爾凱郭爾、柏拉圖等等,在他嘴里面,馬爾克斯已經很不濟。這么有理想的人,又是王海子的朋友,朋友不敢怠慢,但許多工作要按步完成,沒那么長時間陪他,朋友便開始躲他。一見他來了,借口走開,等他走了再回來,或者看見他在,辦公室也不進。這么躲了幾次之后,有一天,朋友早上剛進單位院子,便被鄒正方攔住,他很嚴肅地說:“你怎么老不上班?我幾次來想約個時間請你吃飯,總找不到你。”朋友說:“哪有呢?”他一下想不出個解釋的理由。正是上班時間,同事們來來往往,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們。領導馬上要來了,朋友不想讓他看見和鄒正方站在一起,尤其是讓他聽到鄒正方說的那些話。他說:“咱們去辦公室聊。”鄒正方嚴肅地說:“我今天沒時間,中午約了人,出來卻發現沒帶錢,路過你這兒就進來了。你能借我二三百嗎?”朋友一聽只有二三百,趕緊松口氣,馬上掏出三百元。鄒正方說:“我得給你寫個借條,一個星期后還你。”朋友說:“別了,你忙,我得去打卡。”
聽得多了,王海子有些厭煩。有次吃飯時,大家沒說幾句話,又扯到鄒正方身上,是關于他采訪女領導的故事。王海子忽然打斷大家的話說:“以后咱們在一起不要提鄒正方了。”
沒想到,這句話說完之后不久,鄒正方在大家的視野中消失了。《婦女報》的朋友說:“那次鄒正方采訪女領導,把事情搞砸了,本來講好的一大筆贊助沒了。領導說他幾句,鄒正方就辭職了。”去了哪里?不知道,反正鄒正方不見了。
時間長了,王海子偶爾會想起鄒正方,覺得真是一位怪人,有時問問朋友們,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給大家留下的聯系方式,沒有一個人保存著。
慢慢地,沒人談論鄒正方了。
王海子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作家,在城市里買了房,娶了妻,有了個中層領導的職位。
龍潭公園改造完成后,增加了塊濕地景觀,王海子去溜達。在龍潭廣場的春秋大鼎前,看到許多人圍在一起,聽中間那個人講解著什么。他喜歡熱鬧,便湊過去,沒想到看到了鄒正方。他的長發剪掉了,留起胡子,一看就留了不短的時間,胡子已經把整張臉遮住,看起來莊嚴許多。但那雙眼睛,王海子一看便認了出來。他的紫紅色燈籠褲不見了,換成寬松的棉質黑褲子,上邊搭的是麻質的黑色對襟大褂,手里拿著扇子。
鄒正方正在講,“龍潭廣場中心鼎臺總高二點五米,象征古城兩千五百年的歷史,采用外方內圓設計,取天圓地方之意,其中內圓由年輪記事的方式構成,二十四條輪輻鑲嵌二十四塊銅板,分別記載著古城自公元前四百九十七年建城以來發生的二十四個重大歷史事件,也象征著一年有二十四個節氣。鼎臺分三層,分別上三、六、九步臺階,取步步升高之意。”
鄒正方的聲音不徐不疾,目光經過王海子時,沒有絲毫停留,便到了下一位身上。那一刻,王海子懷疑自己認錯人了。
回到家時,王海子好奇鄒正方講的內容,便在百度上查龍潭公園,那些內容居然又都有,王海子肯定他就是鄒正方。
在這之后不久,王海子去文瀛公園看菊花展,居然又看到了鄒正方,他在狀元橋邊戴著耳麥背誦《赤壁懷古》。晚上公園里人很多,跑步的、跳廣場舞的、放風箏的,干什么的都是一群人,唯有鄒正方孤零零一人。許多從他身邊走過的人,詫異地望一眼,便不再回頭。鄒正方的聲音空蕩蕩的,望著他的背影,王海子有種蕭瑟之感。
王海子轉了一圈再次回到狀元橋時,公園里的人少了,鄒正方還在背誦,這次他背的是《少年中國說》,“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陽;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鄒正方的影子落在水面上,長長的細細的一條,濃黑如石頭。
王海子想叫上鄒正方,去公園外面的長沙大排檔點上幾個熱乎乎的菜,喝上兩三杯。或者去酒吧里,要上一打啤酒,狠狠醉一回。
王海子撿了塊小石子,扔進鄒正方水面上的影子里,鄒正方抬起頭來,王海子看見從石子落水的那個地方開始,黑色擴散,影子破了,他想到小時候不小心打碎的一個石膏像,忽然沒有了見鄒正方的興致,便縮進旁邊樹叢里。鄒正方疑惑地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又扭過頭去,那個影子好像更黑了。
一晃幾年過去,朋友圈里慢慢流傳鄒正方搞國學,王海子覺得有些好笑。
沒想到,在一次婚宴上,見到了鄒正方。他留成小寸頭,胡子更長了,而且像刷了漆,黑得發亮。還是黑色的麻布對襟上衣,黑色棉布褲子,只是脖子上多了一條灰色圍巾。那時天氣還不冷,參加婚禮的人大概就鄒正方一個人圍著圍巾,馬上使得他和別人不一樣。更令人詫異的是,鄒正方后面恭恭敬敬跟著個年輕女孩,幫他拎著一個黑色的皮包。鄒正方上完禮,那個女孩就不見了。
王海子與一幫搞文學的朋友坐在一桌,鄒正方進來后,看見他們,走過來。他把公文包從右手交到左手里,騰出右手和每一個人握手,他居然認識所有人,都親熱地稱呼對方“××兄”。握完手后,王海子去了另外一張桌子坐下。
有人說:“鄒正方真他媽裝!”一個人說開,大家紛紛響應。有人回憶起當年他穿紫紅色燈籠褲的樣子,馬上有人接著描述那條褲子的模樣。有位女士說:“我當年坐在他旁邊,他只有這么一條褲子,臟了晚上洗干凈,第二天早上穿。天氣冷時,晚上洗了第二天干不透,他就濕著穿,讓人看見就冷。”大家七嘴八舌描述完他的褲子,又說起他長長的披肩發。還是那位女士說:“披肩發得隔三差五護理,鄒正方那披肩發!有一天他正巧側過臉,耳朵里居然有耳屎掉出來。”大家換話題。便有人說起鄒正方當年借錢的事兒,滿桌子的人,居然都被他借了個遍。人們一次次聲討他,那頓飯,因為鄒正方,吃得格外熱鬧。
兒子上小學四年級時,有天回家忽然哭喪著臉對王海子說:“爸爸,今天老師冤枉我了。我上課正認真聽講,被老師叫起來,說我走神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沒有吭聲,被叫進了辦公室。我說沒走神,老師不信。你說怎么辦?過幾天,有國學大師來我們學校,班里選五位同學聽他講座。這下,老師不會選我了。”
王海子告訴孩子,沒錯心里就坦然些,不要把它當回事兒。也不要責怪老師,誰都有可能犯錯。國學大師的講座,能去就去,去不成也沒啥,好好學習就是了。
王海子不知道孩子聽沒聽進他的話,他總覺得國學大師這些人怪怪的,不見也好。
幾天后,孩子一回家興高采烈地說:“爸爸,老師選上我了,下午我們就能見到國學大師,我好激動!”
那天中午,兒子午休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踏實,而且比往常早了二十分鐘起來,認真洗臉、刷牙,說要提前到學校去。
晚上回來,兒子興奮地說:“爸爸,我們見到國學大師了。”
王海子問:“國學大師什么樣?”
“人家圍著圍巾,穿著老古式的那種衣服,一看就和平常人不一樣。人家說,學好國學很重要,還給我們背誦了一段《少年中國說》,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人家說,我們少年最重要了!”
王海子想起鄒正方在狀元橋上背《少年中國說》的樣子,疑惑地問:“這位國學大師叫啥名字?”
兒子想了想說,“好像姓鄒,”抓抓頭皮,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名字忘了。”
王海子問:“是不是鄒正方?”
“是,好像是,就是這個,鄒正方老師。”兒子一臉崇拜的表情。
王海子打開校園網,果然是鄒正方,他有些難以置信。于是用百度去搜索,鋪天蓋地都是鄒正方的消息。他到處講學,講《老子》《論語》《孟子》《大學》《史記》《三字經》《弟子規》等等,還講書法,講怎樣做君子,簡直什么都講,而且還有一堆嚇人的名頭,著名學者、書院院長、國學大講堂教授、儒學研究會理事、成功心理學培訓講師、古典文學研究會會員、書法家協會會員、文化研究會理事、詩社社長……
王海子覺得好玩,便以鄒正方為原型,寫了篇小說,發表在外地的刊物上。王海子想,文學如此邊緣,鄒正方一定看不到,再說自己寫的東西都有依據,也不是誹謗。
小說發表之后,沒想到被一家選刊轉載。不久,王海子收到鄒正方一封信。他義正言辭地質問,“王海子我對你不錯吧,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為何你在小說中如此寫我?”鄒正方在信中表示要找王海子坐坐。
王海子沒想到鄒正方會看到這篇小說,第一反應就想,你做了,還害怕人家說?他把這件事當作笑話,講給身邊的朋友聽,為了證明自己說的是真的,還把手機拿出來,打開郵箱,讓朋友們看信件。
但每次做這件事情時,王海子又有些隱隱的不安,覺得自己行為有問題。可也許生活太無聊,很少有點兒新鮮的東西,王海子舍不得丟掉這點兒八卦,還有他潛意識里害怕鄒正方報復,想把事情的緣由擴大,以后萬一有個啥事情,大家知道來龍去脈。而且他想,在小說里也不光是嘲弄鄒正方一個人,還把自己也嘲弄了,民國的時候,作家不也這樣寫嗎?像錢鍾書。在這些多重原因下,王海子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一次次把鄒正方的信拿出來讓別人看。
于是,很多朋友知道鄒正方給王海子寫了這樣一封信,大家開玩笑時,有人便會問:“王海子,鄒正方還沒有約你?”王海子抓抓頭皮,有時會抵賴一兩句,“我寫的也不是鄒正方,哪有這樣的人,是我虛構出來的。”但說完后,他就常常把手機拿出來,讓朋友們瞧鄒正方的信。
越來越多的人知道這篇小說,很多人找來看。小說的原發刊物這個城市沒有,但選刊每個報刊亭都有,很快,便脫銷了。
到了年底,這篇小說獲得大獎,獎金五萬元。王海子沒想到關于隱私和八卦的小說居然引起這么大反響,有些意外。這些年,王海子長中短篇寫了許多,一直沒有引起較大反響,看著同齡人一個個搖旗吶喊,攻城略地,王海子剛開始羨慕、焦慮,后來慢慢淡然了,他不再關注朋友們的微信圈,后來徹底把它關閉,開始戒酒、跑步、念佛。
王海子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原地跳繩十分鐘,然后跑步半小時,做一百個俯臥撐。每天上下班,十幾站路,他不坐公交車步行。住的樓房在二十三層,不坐電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走上去。到了星期天,不是一口氣從腫瘤醫院沿著北沙河跑到汾河公園,足有二十多公里,就是從動物園跑到東山森林公園,再跑到牛駝寨烈士陵園,一跑一上午。
王海子的大肚子漸漸瘦下去,胳膊上有了肌肉,他經常把褲腿掀起來讓大家看,小腿上的腓腸肌、比目魚肌、腓骨長肌、脛骨前肌條縷清晰,猶如刀砍斧削的雕塑,王海子喜歡上這些能看得見的變化。
接到去重慶領獎的消息時,王海子首先去搜索重慶的天氣。這些年來,他對于穿衣已經不再講究,上班基本都是牛仔褲、T恤衫、夾克,冷了套件羊毛衫,唯一顯得有些品質的是腳上的Columbia鞋。這次獲獎,喚醒了他內心的許多東西,他覺得自己似乎在走向成功。王海子從頭到腳,從內到外,買了新衣服,甚至還花八百元買了個“北面”的休閑背包。
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朋友們給王海子送行。王海子高興,開戒喝了幾杯酒。回家的時候,破例打了出租車。當他下了出租車,拐進門口那條巷子時,看到路燈壞了一個,人從明亮的路燈下走進這塊沒路燈的地方,像從黃昏走入黑夜,王海子覺得自己還保持著那種對生活的高度敏感。他正進一步觀察有路燈和沒路燈地方的差別時,有三個人站在他面前。王海子一驚,看見是鄒正方和兩個黑衣人。鄒正方站在三個人中間,那兩個人在他身后半步遠。
王海子下意識地問:“你要干什么?”鄒正方說:“王海子,你的小說寫得不錯呀!祝賀你獲獎。”他從口袋里掏出錢夾說:“十幾年前,我借過你一百元,你一定記得很清楚吧?”王海子馬上搖頭。
鄒正方說:“別裝了,我就恨你們這些作家裝,你們應該經常讀《論語》,學習怎樣做一個君子。那是你讀大二的時候,是2004年吧。我現在還你,把利息加上。”他問后邊的黑衣人:“現在銀行貸款利率多少?”左邊的那個家伙回答:“五年以上四點九。”
鄒正方說:“好,翻倍,按九點八,按整的,十個點計算。十四年是多少?”王海子趕緊說:“還啥呢,才一百塊錢。”鄒正方數錢,然后說:“給你二百。”
王海子不要。
鄒正方說:“借債還錢,天經地義,不還了我睡不著。你不知道這些年為了這一百元錢,我心里老是疙疙瘩瘩。”他把這二百元硬塞給王海子,然后問:“你知道一套《追憶似水年華》多少錢嗎?1989年版的?”
王海子冷汗出來了,想起那本《重現的時光》還在自己書架上孤零零地擱著,忙搖頭問:“很貴吧?”
“不貴,孔夫子上也就二三百。”
王海子吁了口氣。
鄒正方說:“但是我丟了第七本,這套書怎么也看不到結尾,怎樣也回不到重現的時光中。”
王海子說:“那本書我拿走了,不好意思,現在還在我書架上,回去還你。”
“你是偷走的吧?我好心借房子給你和你的女朋友用,你卻偷我的書?”鄒正方鄙夷地說。
“不,我不是偷!”王海子驚慌地反駁。
鄒正方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們這些人啊,做錯了事還不敢承認,算了,我也不要了,把其他六本也給你。”說話間,他后面的黑衣人打開包,取出其他六本書。
王海子還要解釋。
后面兩個黑衣人上前,用書猝不及防地打在王海子臉上。王海子吃驚地捂住臉,尖叫。書開始重重落在他頭上。王海子想這是《追憶逝水年華》,很快他就不這樣想,因為書像悶錘子不停地在他頭上敲打,他想書怎么這么硬,簡直比磚頭還硬?他又去捂頭,書打在他臉上,像有人扇他耳光,但比耳光重許多,王海子感覺嘴角有血出來,好多次打在耳朵上,王海子很久才能聽到聲音落下來,像火車從遠處隆隆駛來,他想可能耳鼓膜被打破了。王海子手忙腳亂地一會兒捂頭,一會兒捂臉,書有時打在他手上,手背一陣陣發麻。
旁邊三個人都消失后,王海子感覺耳朵嗡嗡作響,眼前還有影子飛舞。等眼睛能看清楚后,王海子臉、頭、手都在疼,地上滿是散亂的書頁,書頁上面是黑色的腳印。王海子蹲下去,把書頁費力地一張張收起來,《在斯萬家那邊》《在少女們身旁》《蓋爾芒特家那邊》《索多姆和戈摩爾》《女囚》《女逃亡者》都有,王海子用袖子細細擦拭著上面的污漬,眼淚落下來。
回到家后,妻子和兒子看到王海子的樣子,大吃一驚,妻子要報警,要和他一起去醫院。王海子擺擺手說:“我撞了個小孩兒。”
在鏡子里,王海子看到自己的臉灰撲撲的,腫得不像樣。眼睛血紅,眼皮下布滿淤青。臉頰那兒被書還是裝書的訂書針劃破口子,嘴唇也破了。他把臉洗干凈,妻子用酒精幫他擦了擦傷口,抹上紅藥水。晚上躺在床上,王海子的頭一直嗡嗡叫,臉一挨枕頭就疼。早上四點多起來上廁所,王海子看見臉似乎更腫了,涂著紅藥水的地方有的紅,有的青,面目猙獰,根本沒法見人。他嘆口氣,告訴主辦方聯系人,家里有急事,不能去參加頒獎典禮了。
那幾天,王海子整天待在家里,讀《追憶逝水年華》,讀得累了,就睡一覺,醒來再接著讀。許多往事洶涌澎湃地涌現出來,爺爺、奶奶、爹、娘、哥哥、嫂子、兩個侄兒,那個踢了他一腳的女同學……有些細小的東西他當時都沒怎樣留意,現在卻清晰地冒出來,像小時候玩游戲,把一些東西藏在墻角旮旯里,時間長了忘了,以為再也找不到了,某一天翻東西,它們卻突然蹦出來。王海子欣喜地收集著這些碎屑,覺得這些蛻掉的東西,又回到自己身上。但是當他臉上的痂掉了之后,他又感覺像脫了層皮。
傷好之后,王海子單位恰好組織去下邊縣里開展采風活動。
住進賓館,賓館介紹、信箋、一次性圓珠筆旁邊醒目地放著一本精裝的《××縣文化》,格外精致。王海子隨手拿起來,上面赫然印著“鄒正方文化××系列講座”幾個大字,王海子苦笑著翻開目錄,是鄒正方的一篇篇講稿,《山海經》《周易》《老子》《春秋》《左傳》都有,王海子趕忙用賓館簡介把它蓋住。
晚上,在文化館舉辦文學講座,臺下坐了三五十個基層作者和文學愛好者。到了互動環節的時候,有人提問文學怎樣反映現實,王海子忽然想到寫鄒正方的那篇小說。
講座結束后,王海子邊走邊和作者們聊各自喜歡的作品。突然,對面縣賓館會議室涌出一大群人,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鄒正方和一個中等身材略微有些偏胖的中年人。旁邊縣里陪王海子的工作人員說:“哦,那是我們領導,今天有鄒老師的文化大講堂,鄒正方老師你認識嗎?”
王海子呵呵一笑,大步向前走到鄒正方前面喊:“鄒老師好!”鄒字他故意加得重重的。“哦,是海子兄,王老師啊?王老師好!”鄒正方有些吃驚和尷尬。兩人握手之后,王海子突然說:“鄒老師嘴角有什么東西?”鄒正方臉色變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用手抹了下嘴。王海子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膀說:“開個玩笑。”
活動結束,離開縣里時,縣里給王海子他們每人帶了兩本書。一本是精裝的《××縣文化》,一本是異形本的線裝《××縣賦》,許多人一上車,就把書丟在座位上,又是書!王海子拿出《××縣賦》,深藍色封面,宣紙內文,很像前幾年某出版社出版的國學大師經典系列,翻開第一頁,赫然印著“鄒正方文,××書”,“混沌分而萬物顯……”后面是用毛筆字寫的。
“混沌分而萬物顯”,王海子把書合上,在搖搖晃晃的大巴上寫下《和鄒正方的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