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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0年第2期|殘雪:沼澤地邊的雷火與薺叔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2期 | 殘雪  2020年02月03日07:56

    雷火吼出那一聲之后就朝薺叔的所在地奔去了。他剛才是在同爹媽吵架。爹爹嫌他在沼澤地待的時間太長,同薺叔那種人太親密。按爹爹的說法,薺叔并不能算一個人,只不過是一種未成形的異類,雷火同他在一起的時間太長的話不會得到很好的教養,只會變得視力模糊。而視力,是下王莊人吃飯的本錢。因為下王莊人世世代代都是獵人。

    薺叔有一條短腿和一只獨眼,模樣的確奇特。他是村里的低保戶,只消耗很少的糧食和蔬菜。他的樂園就是那片被村人嫌棄的沼澤地。他清晨拄著拐杖,帶著午飯往沼澤地那邊走,在沼澤地邊上待到太陽落山才慢慢回家。他喜歡待的地方有一片水潭,水潭里長著澡盆一般大小的睡蓮,那些睡蓮葉子的邊緣豎起來,形成一個一個真正的澡盆。睡蓮花則是金色的,很少見到的品種。一些淺棕色的、胸前有棋盤格子的小鳥總在那些澡盆里沐浴。薺叔坐在草地上似睡非睡,口中輕輕地喚著:“雷火,雷火……”

    他們倆是同時注意到對方的。注意了就認識了,認識了就再也分不開了。薺叔喜歡雷火的好奇心;雷火喜歡薺叔的深謀遠慮。青年來的那一天,薺叔隔得好遠就聽見了他的腳步聲,薺叔靜靜地等著他來。在雷火看來,這位薺叔的心中藏著無窮的奧秘,他只要略知一二就可以回味無窮了。但雷火總是被擋在外面,他碰到了厚厚的、密不透風的壁壘。日復一日,雷火的努力并沒有進展。可他毫不氣餒,仍然堅持這種廝守。

    沼澤地里只有植物和體型很小的動物,沒有真正的獵物。即使有,這兩個人也對狩獵毫無興趣。雷火想,他和薺叔是這里的守護人。一開始,他倆一言不發地坐在薺叔常坐的那塊草地上,雷火豎耳細聽。沼澤地里有很多聲音,薺叔體內也發出一些模糊的聲音。雷火想,薺叔體內的聲音可能是對沼澤地里的那些動物的回應。如果自己能夠辨別那些小動物的聲音,自己就也能聽懂薺叔體內的應和了。后來,雷火已經能分辨出豉蟲、細小的水蛇、蛤蟆、好幾種少見的蜂鳥、螞蟥、血吸蟲、微型蜥蜴、小娃娃魚等等等等,但對于薺叔體內的聲音,雷火完全不能捕捉它們的意義。薺叔是謎中之謎。

    “你同薺叔有什么共同點呢?”爹爹對雷火說,“他是山林的病孩子,他永遠達不到正常人的智力。當然,這個人的確有些奇怪的感覺,那是我們解釋不了的。我有時也忍不住佩服他。不過那種能力并不能讓他成長起來,那又有什么用呢?你說呢?”

    “我不知道。”雷火猶豫地回答道。

    雷火想,爹爹說這些的意思真的是要他疏遠薺叔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一個山林的病孩子有什么值得別人警惕的呢?既然連他這個優秀的獵人都佩服他,那么他總是有他的過人之處,為什么爹爹要責備自己與他總泡在一起呢?這些念頭讓他對爹爹產生反感,所以在爭吵中,他就大吼一聲從家里沖出去了。他回憶當時的情況,記不清自己吼出來的是一個什么詞。很可能那根本不是一個詞,只是類似于狗的狂吠。

    現在同薺叔坐在這草地上,周圍的一切是多么清爽啊!雷火聽到薺叔的體內傳來一種聲音,就像泥潭里冒出了幾個氣泡。這種聲音他從前沒聽到過。他移動了一下身體,同薺叔挨近了一點。薺叔用獨眼瞪了一下雷火,說:

    “獵人,半山腰。”

    “獵人已經抵達了半山腰?”雷火問道。

    薺叔點點頭。雷火看見胸前有棋盤的小鳥落在了薺叔的肩頭,大概它以為薺叔是一棵矮樹。雷火感到薺叔對于村里人的行蹤了如指掌。他的聽覺似乎不是通過空氣來捕捉聲響的,而是另有途徑。爹爹說薺叔的這種能力沒有用,可對于狩獵,這不是有最大的用處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雷火又想,他自己才是一名殘疾人呢,他從來也追不上薺叔的聽覺,只是傻傻地同他坐在這里。如果說有誰能被稱作未成形,那只能是他雷火。不是連小鳥都不落在他身上嗎?不管怎樣,雷火那顆慌亂的、無定準的心,只有在薺叔這里才能得到寧靜。從小到大,他都琢磨不透下王莊的村民。雷火滿十八周歲那年向爹爹表明了不愿做一名獵人的意愿。為了這表白,他準備了十多天,最后終于鼓起勇氣說了出來。爹爹倒并沒有大驚小怪,只是望著他說:“不做獵人,你又能做什么呢?這里是下王莊啊。”雷火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至今也不清楚。只有一件事越來越清楚了,這就是他必須(最好是每天)到沼澤地來陪伴薺叔,有時他來了,但大部分時候,家里總有各種各樣的家務事牽扯著他。爹爹說,既然他不做獵人,他就得在家里多干活。

    薺叔在草地上坐得筆直。以往每當他要站起來時,他的動作就很奇特。他幾乎是從草地上蹦起來,然后就用獨腿站直了。一開始,雷火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心里驚呼:簡直像一個雜技演員!

    “雷火……火!”他說。

    “薺叔。”雷火尊敬地應著他。

    因為同家里吵了架,雷火決定要在沼澤地里待得久一點兒。

    巨蜥出現時,雷火一點都沒注意到,他還以為那是一堆泥濘。因為他以為這個地方并無大型動物。薺叔卻是早就注意到了,但他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只是那只獨眼里閃著很亮的光。雷火終于發現了它,他有點想跑,可薺叔的那種態度仿佛是一種命令,讓他像被吸在原地了一樣。那家伙慢慢地朝他們移動,薺叔眼里的光也越來越亮。一瞬間,雷火產生了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怎么會有這種從兒時就期待的事發生?他身處何方?

    當雷火的目光又一次落到薺叔臉上時,他眼里的光已經消失了,那只獨眼正和藹地望著雷火。而那只巨蜥,正在慢慢地遠去。周圍的小動物又喧鬧起來,雷火忽然記起,巨蜥的行動是悄無聲息的。那么,它是來探望薺叔的嗎?薺叔的目光中對它充滿那么多的渴望!雷火想,薺叔的聽覺不受物體的阻擋,他現在一定聽明白了那大家伙的行蹤,并且知道這個沉默者住在什么地方。說不定它和他才是真正的同類呢,外表是說明不了問題的。雷火感到今天是他生活中的一個轉折點:他同家里人吵了架,又在這沼澤地里遇到了可怕的命中煞星。薺叔的身體現在變得很安靜了,他看起來心滿意足。一想到薺叔心中的大部分愛都是獻給那大家伙的,雷火不由得心里生出沮喪。他捫心自問之后,認為自己是不可能愛上那相貌兇殘的家伙的。可剛才為什么會產生那種地老天荒的感覺?他自己在不由自主地盼望什么發生?莫非這一次,他所盼望的和薺叔盼望的是同一件事?瞧,薺叔已經蹦起來了。現在,他倆都要回家了。沼澤地里鬧得多么厲害啊!

    然而他倆又遇到了巨蜥,它在馬路旁邊的淺水溝里蹲著,那溝里雜草長得很高,它將頭部伸到雜草之上,像化石一樣。

    “哈!”薺叔高興地指著它說。

    “哦,它真了不起!”雷火驚嘆著。

    他倆從巨蜥的旁邊經過,沒有停留。

    雷火在家里剁豬菜,他今天沒法出門。

    “爹爹今天有收獲嗎?”他停下手里的活兒問道。

    “沒有。有野豬,但不能打,打了之后山里就沒有它們了。”

    “唉唉。”

    “你這個小鬼,嘆什么氣啊?”

    “不當獵人不行嗎?”

    “當然不行!”爹爹嚴厲地說,“都像薺叔那樣,村莊還怎么維持下去?所有人都要餓死了!”

    雷火繼續剁豬菜。他在心里反駁說,爹爹說得不對,就是不對!薺叔有薺叔的生存辦法,所有的人都去當獵人也不見得就不會餓死。想到這上頭他不由得傷感起來——如果爹爹和媽媽真的餓死了,那時他在哪里?薺叔吃不到低保,還能活下去嗎?這時爹爹從上面看著他,口氣緩和地說道:

    “雷火真傻氣。其實啊,即使大家都像薺叔一樣生活,也死不了的。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對吧?總有辦法……”

    爹爹的眼神竟有些迷離,雷火從那眼神里讀出了很多意思。他到灶屋里去擺弄那幾只死山雞去了。雷火感到他的身體里透出寒氣。爹爹會不會認為他在家吃閑飯,要拖累全家?好像他又并沒有這個意思。

    他煮的豬潲豬很愛吃,因為他懂得豬的愛好。每次殺豬,雷火都要哭起來,忍也忍不住。現在他架上大鐵鍋開始煮潲了,他很喜歡這個工作。他一開始煮紅薯藤便想像出豬吃潲的樣子,他知道如何將潲煮得恰到好處。他聽到豬在隔壁欄里發出急切的哼哼聲,尤其是那頭花豬,于是臉上不由得浮出微笑。有好幾次,他忍不住將小花豬從欄里趕出,趕到外面的大路上。但小花豬站在路當中一動也不動,后來居然躺下了。雷火很無奈,只好將它趕回欄里。雷火做這件事時總在半夜。他注意到每次都是繁星滿天。他想,讓它出逃是一種妄想嗎?

    煮完豬潲,讓潲冷著,他就去菜園里澆水。

    有一個人站在冬瓜棚架那里,他正用耳朵貼向那只最大的冬瓜。當然是薺叔,雷火早就認出他來了。他怎么沒去沼澤地?然而這讓雷火異常興奮,因為薺叔是第一次來他家啊。

    “最大的,最大的……”雷火紅著臉說。

    “好……”薺叔比畫著說。

    雷火忽然就看出來了:這個冬瓜的形體和顏色很像沼澤地里的巨蜥!真是越看越像啊,莫非是那東西的化身?薺叔大笑起來,雷火疑惑地想,他在笑誰?薺叔笑完后就朝雷火揮手告別了。雷火發現薺叔今天居然沒拄拐杖,像蛙一樣靈活地跳著往前走。他用獨腿跳出來的那種姿態很難用語言形容。雷火想,巨蜥和冬瓜完全是兩種東西啊,薺叔是如何看出它們之間的相似來的?雷火學著薺叔的樣子也將耳朵貼到冬瓜上面,但他什么都沒聽到,顯然他不具備薺叔那種聽覺。他突然記起爹爹將菜園的圍欄門加高加固了,還上了鎖,這就是早幾天的事。爹爹是為了防止薺叔進來嗎?那么薺叔是怎么進來的?他能飛進來嗎?爹爹正是為了讓他飛進來才改造園門的嗎?雷火感到爹爹同薺叔同樣古怪。

    給冬瓜澆完水,雷火就去喂豬食。

    小花豬邊吃邊幸福地哼哼著。啊,多么馴良!啊,多么通人性!雷火在心里驚嘆著,看得入了迷。他忍不住伸手到豬槽里揀了一撮紅薯藤放進口中嚼了起來。

    “雷火,你吃什么?”媽媽問他。

    “嘿嘿……”他尷尬地笑了笑。

    “雷火,你做事太用心了。還是放松些好。”

    “有句老話不是說,人畜同理嗎?”

    “我們的雷火真是個好孩子啊。”

    雷火喂完了豬便坐下來休息一會兒。透過窗玻璃看見菜園里的冬瓜,他又一次想起了那種相似。尤其是顏色!簡直一模一樣,并且如果那巨蜥沒有腿的話,它的身體就正是這個冬瓜的形狀。雷火小的時候在水塘邊看見過一只蜥蜴,也是這種形體和顏色,只不過很小,只有他當時的巴掌那么大。難道巨蜥同他小時看見的那一只是同一只?它又是如何走了很遠的路,最后來到沼澤的?這些謎大概薺叔能夠解答吧。既然爹爹認為薺叔不能算一個人,也許他是蜥蜴的親戚?雷火覺得薺叔的外表像蛙。

    “雷火,你很快就十九歲了,我們買一只小花豬給你做寵物好嗎?”

    “不要,媽媽。我不喜歡在家里養寵物。”

    “那么你喜歡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要同意我每天去沼澤地就可以了。我想起來了,媽媽,那邊水潭里有一株睡蓮向您問好來著。”

    “你怎么看出來的?”

    “我跟薺叔學的。在那邊,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薺叔真了不起。他知道怎樣做才是正確的。薺叔的父母不是這個村的,他們逃荒來到下王莊,就再也沒離開。他們的墳就在沼澤地邊上。薺叔每天去那里,是想同父母待在一塊呢。”

    “薺叔的父母長得和村里的人不同嗎?”

    “有些不同,但我說不上來。他們的額頭……”

    媽媽使勁回憶了一會兒,突然打起了哈欠,說她困了,然后她就到臥房里去了。雷火很吃驚,反復念叨:“他們的額頭,他們的額頭……”后來他又想,自己要不要養寵物?答案很快就出來了:不要。他可以肯定,薺叔也決不會養寵物,哪怕天天看見鄰居殺豬也不會養。不知為什么,雷火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冷笑,接著又被這冷笑嚇了一跳。他心里有點煩,就走到馬路上去了。他看見下王莊的人們都從田里和地里收工回來了。當他呆立在路當中時,這些人都繞著他走。然而他還是聽到了一些人的耳語,他們在說:“雷火,雷火……”他們的語氣里面透著憂慮。這些鄰居,他們是為他雷火而憂慮嗎?在雷火的印象中,村人都是很強悍的,幾乎從來沒發現他們有什么憂慮。

    所有的人都走完了,大路上變得空空蕩蕩的,雷火還站在原地。雷火聽見自己的心里有個聲音在喊,但他聽不清喊些什么。也許是小花豬在喊?這時一個真實的聲音響了起來,是媽媽喊他回去吃飯。

    他們吃山雞,香噴噴的。爹爹吃飯時說起在山里的時候,他差點將薺叔當獵物打死了。“他掛在樹上,我以為他是豹子。他不是每天待在沼澤地里嗎?怎么到了山里?這個獨腿上樹倒是很利索。我聽見他喊了起來,就感到很丟臉,灰溜溜地下山了。唉。”

    雷火瞪大了雙眼,飯也忘了吃。這種事實在超出了他的想像!但是爹爹似乎很后悔說了這件事,他陰沉著臉,放下碗到外面去了。

    “薺叔是你爹爹的心病。有時他同他較勁,有時他又對他欣賞得不得了,因為薺叔總是走在每個人的前面。”媽媽說。

    “可爹爹老說他不是一個人。那么他是什么呢?”

    “你的爹爹,他在夸薺叔呢。”

    “那他為什么不想要我同他老待在一起?”

    “因為家里有活要干嘛,因為夢想不能當飯吃嘛。”

    雷火低頭扒碗里的飯。他興奮地想,爹爹敗在了薺叔的手下。他一想到樹上的薺叔就熱血沸騰,他居然騙過了一雙獵人的眼睛!薺叔究竟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啊!

    “雷火,你可不要反對你爹爹啊。”媽媽柔聲說道。

    “不會的,媽媽。”

    雷火在院子里劈柴時仍在想那個問題:薺叔在樹上發出了什么樣的聲音呢?莫非是豹子的叫聲?爹爹像困獸一樣在圍墻那里走來走去,大概還在為這事生悶氣吧。雷火知道在爹爹心中,獵人的尊嚴是至高無上的。

    雷火放下斧頭時,爹爹忽然走到他面前問:

    “雷火,你想過撇開我們,同薺叔去周游世界嗎?”

    “我還沒想過這事呢。”雷火老老實實地回答。

    “嗯,那就多想想吧。”

    雷火愣住了。后來他想,爹爹的心里有個什么東西崩潰了。

    薺叔一早就在雷火的家門口等他。他說要帶雷火去一個地方。

    “不是去沼澤地嗎?”雷火疑惑地問。

    “差不多吧。”薺叔含糊地說。

    薺叔跳著走在前面。但忽然有一輛三輪車停在他倆面前,蹬車的那漢子居然有三只眼睛。

    薺叔一跳就跳上了車,雷火也跟著上去了,兩人坐在車后面。

    “他也在村里活得不耐煩了嗎?”那漢子問道。

    “他,有野心。”薺叔微閉著獨眼說。

    “有野心?好哇!去那種地方的都有野心。”

    漢子將三輪車蹬得飛快,雷火看見車子出了村,再過一會兒他就弄不清方向了,好像車子一直在沼澤地邊上跑,不過不是他熟悉的那塊沼澤,而是另一片沼澤地,無邊無際,十分肥沃,到處生長著原始的、奇形怪狀的大樹,巨型的鳥兒在空中盤旋,幾乎每棵大樹下面都有一兩只巨型的蜥蜴,模樣類似雷火看見過的那只。雷火不眨眼地看著眼前的風景。這片沼澤地里好像除了巨鳥和巨蜥沒有別的動物,而這兩種動物都很沉默,所以這里是一片死寂。可這條路是怎么回事?通往哪里?它是圍繞著沼澤而修的,路的另一邊是陌生的農舍與農田。雷火看見沼澤地里有一片烏黑的水在冒氣泡,就想,那水下大概有動物。

    “薺叔,這個地方的地名叫什么?”他鼓起勇氣問道。

    “沒有名字。”薺叔回答。

    “這孩子,果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啊!”漢子嘲弄地說。

    雷火的臉發燒了,他把臉轉向車外。這時有一只巨鳥擦著他的臉飛過去,他的臉被粗糙的羽毛擦出了血。他用手捂著臉。

    “好!好……”漢子說。

    漢子將車子踩得更快了,雷火感到車子在飛,于是用手死死地抓住車座上的鐵護欄。雷火聽見薺叔在呻吟。

    車子猛地一下停在路邊。雷火聽見漢子說:“我回去看看。”接著就看見他下了車,走進沼澤地里面去了。薺叔招呼雷火也下車。他對雷火說:“這里面是淹不死的。”他說了這句后就撇下雷火,獨自跳進了沼澤地。薺叔的動作令雷火眼花繚亂,他比猴子還靈活。只見他踩著水跳上跳下,沒多久就消失在那些古樹的幽深處了。雷火心里想,既然薺叔告訴他這里淹不死人,并且這里又好像是車夫的家,他就不應該害怕。他剛剛謹慎地朝濕地邁了兩三步,就感到自己在這個死寂的處所引起了巨大的騷亂。兩只巨鳥在空中發出凄厲的叫聲,似乎正在朝他扎下來,但扎錯了地方,于是又飛回了高空。他還聽見水坑里有很大的響動,不知是什么動物。而在遠方,那古樹下,兩只巨蜥正朝他所在的地方爬過來。雷火不由得發出喊聲:“薺叔!薺叔!您在哪里?”

    “我在家里……你好自為之吧!”車夫在什么地方回答他。

    在水中游了一會兒,雷火就產生了一種怪怪的感覺:這地方既不讓他下沉,也不讓他站在堅實的泥地上。他只能極為緩慢地順勢游動。到處是冒泡的渾水,好像并沒多深,又好像深不可測。巨蜥離他越來越近了,也許它們是友好的?雷火想挪到近處的一棵樹旁去,這樣就可以抱住樹干,心里就會有種踏實感。但現在他身不由己,只能隨遇而安。他對自己說:“急什么呢,這里反正淹不死。”他回轉身去看那條大路,可哪里還有路?只有無邊無際的沼澤。他后悔沒有問一下薺叔這個沼澤地同他們往常所待的沼澤地是不是同一個。巨蜥涉水過來了,但不再靠近他,兩只都待在離他幾丈遠的地方。它們并不看雷火,只是相互對望著。也許它們是配偶吧。雷火終于弄清了水坑里的響聲——是一些鱷魚,它們露出的身體像一些小山,雷火從未見過這么大的鱷魚,這給他一種虛幻的感覺。這地方變得如此嘈雜,雷火的腦袋也在轟轟作響。令他焦慮的是天空中的那兩只巨鳥,它們一次又一次地朝他扎下來,可每次都扎到了他近旁,而不是他身上,它們的視線似乎有一個角度差,總對不準它們的獵物。雷火的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爹爹是不是有些像這兩只鳥兒?這個念頭令他哈哈大笑,笑聲驅散了他心里的焦慮。

    “薺叔!薺叔……”他又喊道。

    “我在家門口,我在看著你……”又是車夫在回答他。

    雷火想,車夫和薺叔將他送到這里來,就是為了“看著他”嗎?剛想到這里,巨鳥中的一只又扎下來了。這一次扎到了他的肩膀上,那鐵鉤一般的爪子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肉里頭,他尖叫起來。但那鳥兒很快就放過了他。

    “雷火,這是游戲,你可要挺住啊!”車夫的聲音又傳來了。

    奇怪,他肩膀上的傷口并沒有流血,而且很快就不疼了。

    雷火看見水坑里的一座山升起來了,越來越高,將天空都遮暗了。要不是看見那張普通大小的嘴,他簡直不能相信這個身軀屬于鱷魚。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大的鱷魚?相當于七八層的高樓!而且雷火感到腳下的淤泥也在動,也許那不是淤泥,是這怪物的身軀。也許他一直站在它的身軀上?這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游戲呢?當他切身地感到空間的逼仄時,他腿一軟就暈過去了。

    “雷火,雷火……”是薺叔在喚他。

    雷火睜開眼,看見自己和薺叔躺在古樹下。他們躺的這塊地居然是干燥的硬地,而周圍全是水坑。

    “雷火。”薺叔說。

    “薺叔。”雷火應道。

    “雷火。”薺叔又說。

    “薺叔。”雷火又應道。

    他們倆一呼一應像在游戲。雷火看著上面那鋼藍色的天,驚嘆著。然而那兩只巨鳥不見了,它們回家了嗎?雷火突然感到,也許此地就是自己的家?這個沒有名字的地方,有可能是他的真正的家,而村里的那個家,只不過是暫時寄住的家。村里人中除了他,還有誰會不知不覺地在巨鱷的背上站那么久?瞧那些水坑,現在那些巨無霸都沉下去了,水面就像空無一物。難道它不是為他雷火才現身的嗎?當然是。那兩只巨蜥還在樹下。它們是多么恩愛啊,就像化石一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對方。可它們先前的確是朝他雷火走過來,就好像它倆的愛情同雷火直接相關似的。

    “你是誰?”薺叔問他。

    “我是您的侄兒。”

    “你是雷火,我剛才忘了。”薺叔說話流利起來了。

    現在他倆都坐起來了。

    “你爹在叫你。他站在草藥店門口。”

    “薺叔,您的聽力真好。”

    薺叔指著水中鱷魚的背,它僅僅露出很少一部分背部。雷火心里想,這一回,它是露給薺叔看的。

    “薺叔很喜歡它吧?”

    “它是我養著的。”薺叔自豪地說,“雷火,你還記得那些睡蓮嗎?好多年里,我養著這些寶貝。”

    “可是我在那邊的沼澤地里從來沒見過大型動物啊。在那邊的時候,您從來不說話,我每天揣測您。”

    “這邊就是那邊,雷火還不明白嗎?那時候,它們在睡蓮底下的很深的處所。”

    “啊!”雷火驚嘆道。

    薺叔朝著那鱷魚吹了一聲口哨,鱷魚就沉下去了。接著他就一邊跳著站起來,一邊催雷火也起身快離開。因為太陽快落山了,太陽一落山,此地就很危險。

    “我們得走好遠好遠才能回到村里吧?”雷火問道。

    “用不著,老柴的車子在路邊等我們。”他說的是車夫,“老柴的工作就是運送工作,他是為沼澤地服務的。誰活得不耐煩了,他就送誰到這里來游戲。”

    “可是我沒有活得不耐煩啊。”

    “那你為什么不肯做獵人?你就別裝了吧。”

    雷火想,原來是這么回事。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那條路上。那輛三輪車果然停在那里,車夫正在打瞌睡。

    他們走近時,老柴立刻就醒了。

    “瞧他肩膀上的傷口,裂開那么寬!”老柴嘲笑道。

    雷火不由自主地去摸被巨鳥的鐵爪抓過的地方,但那個部位并無傷口,連他的衣服都沒弄破。這是怎么回事?

    雷火和薺叔在后座上坐好后,車子就飛跑起來。

    “我要將傷員盡快送回家!”老柴大聲說,“村里的空氣和水會讓傷口馬上愈合。這家伙運氣好,碰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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