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9期|王軍:人生而立(節選)
1
一夜北風,吹碎歸心夢不成。我迷迷糊糊爬起來,從洗手間向窗外瞥去,地上白茫茫一片,松樹、假山、小徑披滿了雪,遠處湖面耀眼的明。裹緊風衣,提了暖瓶去水房打水,一股冷風撲面,腳下咯吱咯吱地脆響。
太陽早生在東南墻角歪脖洋槐樹梢,校園里安靜得很。湖對面遠遠地閃過一個人影,看不清是同學還是服務員。打水回來,雪地上深嵌著一行腳印,專揀潔白的地方踩去,爽心、悅目、動聽。幾只麻雀在雪里覓食,見人來了亦不飛起,只懶懶地向一邊跳。
回到宿舍,泡上方便面,打開電腦繼續寫畢業論文。
“海天,海天,王海天!”外面砰砰砰有人打門。
一股寒風伴著同學謝臨軒的拳頭進來:“可把我凍壞了!”
“臨軒兄!快進來,快進來!先喝杯白開水。”
謝臨軒放下大包小包,且不坐下,不停地跺腳,雙手交替捧著滾燙的杯子,在上面連連呵氣。
謝臨軒和我是東方省若水地區同鄉。他先在鄉鎮工作,后來考試進了地區大院,我分配到連山縣。我們都是在世紀之交考上研究生,只是專業不同。來學校后,惺惺相惜,決心以一夜越千年的沖天斗志,大干一番。
“沒買上臥鋪,擠了一夜的火車。出站偏偏趕上風雪交加,這半天才到學校——冬郎還沒回來?”梅冬郎是我們同學,是我的室友。
“你見他哪次開學準時回來過?何況還沒開學。”我給謝臨軒續上水,“博士考試復習得差不多了吧?”
“唉。在家里應酬不盡,一天書也沒看。早來兩天,靜下心看看書。”
謝臨軒放下杯子,掏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長長地吐個煙圈,把煙灰彈到文竹花盆里。
“食堂還沒開火吧。走,我們去巷子里喝杯酒,暖和暖和。”
陽光灑在雪地,白晃晃地耀眼。謝臨軒撿了一根枯枝,在雪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永”字。
我搓手聳肩恭維:“王羲之練了十幾年,寫好一個‘永’字,通一切字。沒想到臨軒兄已到這個境界。”
“一個假期沒動筆墨,手生得很了。”謝臨軒扔掉樹枝,“又癡長一歲。”
“孔子說,三十而立。在這個年齡,馬克思寫出《共產黨宣言》,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臨軒兄也馬上金榜題名!”
“是啊,不知不覺,新世紀第三年了。我們不敢妄比先賢,但也娶妻生子,算是人生而立了。”謝臨軒使勁地把雪團扔向湖里冰面上,“不像冬郎,連女朋友都沒有。三十未婚,不得再婚——咦,你怎么也在?”
一個女孩笑欣欣地站在湖邊假山下面,青娥低映,目似晨曦——原來是同學張一諾。她是從北大本科畢業保送過來的,是我們這級研究生里年齡最小的。
“看你們走走停停,這半天,聊什么這么開心?”
“和海天聊考博,在專業上到底能走多遠,將來就業導師到底能幫多少,進了機關從頭干起到底何時是出頭之日?”
“話何必說得那么遠呢?讀博士,站位高,機會多。”
謝臨軒搖搖頭:“你是保送博士,可我得考呀!我那年從鄉鎮到地區,覺得是從人間到了天上。在地區仰望北京,覺得北京才是天上。可是在學校混過這三年,才覺得北大是在天上。沒準再讀三年博士,進了部委,那時又覺得還是在人間。”
我連連點頭,補充道:“我在連山仰望若水,覺得若水是天上。東方省卡‘第一學歷’,臨軒兄和我都是‘專升本’,‘第一學歷’不算本科,提拔受限才考出來。所以臨軒兄一定要讀博,徹底出這口惡氣。”
這時,已繞過湖,來到研究生院北門。謝臨軒駐足:“海天,一諾,等到今年冬天第一場雪的時候,不管我們在哪兒讀書、工作,一定相聚,再來飛點湖畔把酒以臨八面來風。”
門前十字路口紅綠燈溫柔地看著來往行人,誰的車窗里飄出一首《追夢人》曲子,哀婉柔長。車燈在雪地上昏黃朦朧,這一幅情景倒像遙遠年代里的詩情畫意,開滿野花的暮春鄉愁。
2
轉眼雪融冰消,天氣轉暖。研究生院在春天的叩門聲中開學了。
這天中午,同謝臨軒去參加同鄉聚會,回來已是夕陽西下。校園里熙熙攘攘,湖邊滿是行人。飛點湖邊一樹白玉蘭朵朵綻放,春意十足,微風吹過,不時送來花香。
想起親情如天邊的落日,依依不舍卻又無可奈何,舉目可見卻又萬水千山。萬水千山,也只是問一句,注意天氣,珍重加衣。
謝臨軒撿塊石子,打個水漂:“冬郎這小子怎么回事——開學倆禮拜了還沒來。”
我不以為然:“他一向這樣,我們專業都習慣了。他也沒手機。不過反正這學期論文答辯,也沒課。”
“這家伙!他論文還沒開題吧。今天再不來,你們得跟院里報告。如果真出事,你們可有責任。”
分手各回房間。鑰匙在門鎖里轉動,我吃了一驚:中午忘鎖門了?推門一看,大包裹在桌子上,后面床上躺著一個人,衣服沒脫,被子不蓋:梅冬郎終于回校了!
梅冬郎是英語天才,剛開學時告訴我,他有一年陪人考英語,考了90多分,結果那人到學校面試,英語才考了20多分,被當場刷掉。這家伙常常邊睡覺邊學外語——戴著耳機聽英文歌曲。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撕書,凡是看過的書頁就撕掉。記得剛開學沒幾天,英語教材就被他撕完。
一覺醒來,酒勁兒消了,我拍桌子喊醒梅冬郎。他騰地爬起來,說餓得不行了,一夜一天沒吃飯,非拉我去巷子里填肚子。
路上,我說:“你今天再不回來,我們就報警了。你媽也找,你導師也找,謝臨軒找你一百次了。”
梅冬郎問:“張一諾沒找?”
我遲疑一下:“沒有啊。”
巷子里四處沒個燈影,小店多已打烊。只有巷子深處與褲子胡同交界處,火炭余星未燼,烤羊肉串的老頭還在。我們把剩下的羊肉串全烤了,邊吃邊捧著回學校。
梅冬郎引著我從湖東側繞回宿舍,女生樓在這一帶。斜月疏星下,有一兩個房間還沒熄燈,隔著窗簾,透出暈色的光。
“我愛你!張一諾!”冷不防梅冬郎大喊一聲。
我既好笑又生氣,這夜深人靜,要是有人看見,懷疑是我喊的就麻煩了。
“我是王海天!”梅冬郎又大喊一聲。
我把羊肉串都驚掉到無涯的黑暗里了,拉著梅冬郎就跑,幾乎跌倒在路沿外草坪上。
梅冬郎邊跑邊回頭喊:“我不是王海天!”
我惱羞成怒,連拉帶拽,回到宿舍。梅冬郎忙不迭地道歉:“我忘記你已經結婚了。想起來才喊后面那句。”
我哭笑不得:“你重復,只能加深別人的印象。你怎么看也不像快30歲的人。”
話沒說完,見梅冬郎仰身而起,飛快地躥出去了。
我愁著明天如何解釋:這畢竟是個事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個無心惹事的狼!我又有些惱怒了。
門開了,梅冬郎笑欣欣地擎著一枝月季花回來,又去門后找舊飲料瓶子,接了水插上:“漂亮吧?”
“你的手怎么了?”
“嗨,扎了。來校的時候,就盯上它。剛才被你拉著跑,忘這事了。”
“你真是采花大盜,名副其實。見花就采,也不珍惜。”
“送給張一諾——或者你師妹。”
“冬郎,你托福、雅思都考過了,可成績單也就隨手一扔。你不出國,也得心疼我借你的報名費吧。”
“這三年欠了你不少,以后賺了錢還你。”
“沒指望你還。就幾根羊肉串錢。”
梅冬郎又騰地爬起來,從床底下搬出電腦:“這個假期聊得太過癮了,還得接著聊。”
我也打開電腦:“叫你這么一鬧,肯定睡不著了。繼續改論文吧。”
3
晚上宿舍斷電,手機偏偏又沒電了。只好點起蠟燭,守著電話。前天導師說,已經把我的簡歷遞給槐蔭區區長馬北平,讓我等消息。
墻外依舊喧鬧,公交車哐當哐當地駛過,誰家鋪子永無止歇地吆喝“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不能上網,不能改論文,我就對著蠟燭,看火苗撲簌。
還記得小時候去村里門市部買洋火、煤油。油盞內舊有燈芯,燒久了,會爆出燈花。聽母親說,我出生的頭天晚上,燈花結了又結,爆了又爆。
人生天地間,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每個人都是一塊寶石,是千萬年自然進化的縮影與結果。生命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沒有什么是靜止的。我和初出生的我中間隔著多少時間和空間?
正在胡思亂想,謝臨軒推門進來:“出去走走吧。黑燈瞎火地用啥功?走,飛點湖邊轉一轉,說不定碰個婚外戀。”
我帶上門:“冬郎也不知哪兒去啦。他鑰匙又忘在桌上,咱們轉一圈就回來吧。”
湖畔乘涼的人三三兩兩地在高談,我們不時打著招呼。穿過嘎吱嘎吱響的竹子橋,迎面走來了張一諾。才幾日,柳枝、柳條已全不似前幾天的僵硬,拂在臉上,絲絲的癢——也不知她是否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件?
一起轉過山坡,驀然瞥見一樹桃花,花紅似火,絢爛至極。幾天沒留神,已經是湖面冰開,春色十分。
張一諾問謝臨軒最近有什么詩作。謝臨軒回說,這滿園春色關不住,眼前有景道不得,前人都已經說盡了。
張一諾說,是啊,像這幾天桃花開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多么美,有色彩,有理想,有生活。
謝臨軒說,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不像我們年近而立,還四處漂泊,四海為家。
一邊閑逛,一邊說起過幾天博士考試,張一諾也說要去電視臺實習,我說那天要代表學校去龍潭社區打比賽。
平時,謝臨軒下圍棋,我下中國象棋,張一諾和梅冬郎下國際象棋,我們之間沒有交手,但在各自領域都拿過學院冠軍。不同的是,梅冬郎不主張讀棋譜,我和張一諾都認同精讀一本經典棋譜,而謝臨軒主張多讀棋譜。
張一諾說,《西游記》里,石猴一竅通,百竅通。國際象棋世界冠軍卡帕布蘭卡只看眼前的一步,卻是最好的一步。《小王子》那本書里,小王子讀懂了玫瑰花,也就獲得了整個世界,獲得了生命的全部。
我說,下棋越談到根本,里面就越沒有什么東西了。中國象棋用兩個字就可以總結:先手。這兩個字有多少道理可講呢?卻是下棋的根本訣竅。
謝臨軒這次倒也沒有批評,只說,海天此去兵臨楚河漢界,定會馬踏連營,單車直入,直搗帥府,到時衣錦還校,愚兄給你設宴祝賀!
我說,還是那天晚上祝賀你的生日吧,祝賀你的蟾宮折桂,金榜題名,三十而立,雙喜臨門。
4
春雨密密斜斜地下著,龍潭社區里滿是紅的綠的雨傘,匯成一條彩色的人流。賽場上人頭攢動,我找到座位坐下,靜候比賽開始。
第一局很輕松拿下。第二局打得艱難,最終打成平手。第三局開始,對手去年沒有碰到過,禿頂深埋棋盤,手上夾的煙超過頭頂。香煙在耳際裊裊上升,真是藍田日暖玉生煙。
忽然手機在褲兜里振動,我不敢看,也不敢摸,企盼著振動結束,因為比賽時接打手機直接判負。手機卻不折不撓地振動不已。
我生怕是槐蔭區找我談工作的事,象棋比賽雖然重要,工作卻是頭等大事。又想起簡歷本來還可以做得更好一點,可惜匆忙交給導師了,也不知馬北平區長當事沒有?
賽鐘不緊不慢地揪人心弦,時光流逝,周圍仿佛凝滯了,沒有一絲動靜。手機還在振動。我決定破釜沉舟,暗度陳倉。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獨木橋難行,我深入對方腹地的車馬被困,雪擁藍關馬不前,攻勢被化解了,棄車棄馬也沒將他的帥血刃。反被禿頂發起猛烈攻擊,我的防線頃刻崩潰,一時煙消云散。
出來賽場一看,無數個未接電話,全是謝臨軒的。我有點惱火,強裝笑顏回過去:“臨軒兄,恭喜……”謝臨軒打斷說:“我在三中巷老地方,你抓緊過來。”我說:“還沒下完。”謝臨軒不容分辯:“我這邊很緊!”
我冒雨騎自行車趕到巷子,見到謝臨軒臉色發暗,眼珠無神,從來沒見他這種狀態。我吃了一驚,倒把輸棋的事忘得干凈,連問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嘆氣。
“今年博士是讀不上了,想辦法順利畢業就行。”
“你先說說到底怎么回事,看嚴不嚴重?”
“嗨,壞就壞在梅冬郎這小子身上。他幫我考外語出事了。”
我打斷他:“冬郎替你考外語?”
“是這樣的。去年年底報考博士的時候,我對外語心里沒底,找梅冬郎一起報名。我們報考同一個專業同一個導師,肯定排在同一個考場。計劃是他填我的名字,我填他的名字。”
“你們怎么能干這種事?”
“這里面有機關。他試卷手寫部分和考號都寫自己的名字和數字,我也填寫自己的名字和數字,監考老師在身邊也看不出來。不過,臨交卷前涂卡的時候,他涂我的數字,我涂他的數字。這樣計算機閱卷,機讀出來的成績就是互換的了。”
“你當別人都是傻子?”
謝臨軒恨恨地說:“梅冬郎這小子提前一個小時就交卷出場了,他英語好,也不該在這個時候顯擺。試卷和答題卡就放在桌子上,兩個監考老師來回經過他桌子看。我預感要出事,但是還有一絲幻想——萬一看不出來,成功了,我就可以讀博士,將來到部委跟部長做秘書,從人間到天上,仕途無限。”
“嘿,我說,你想什么呢!”
“卷子發下后,我根本就沒心思做,一心等著交卷。監考老師拿起梅冬郎的答題卡又放下,也沒來我這邊看。我抱著僥幸心理賭一把,響鈴的時候涂了梅冬郎的號碼。剛離開座位,教務處的、巡考的、監考的,一幫人都直奔梅冬郎和我的考桌,我在門口看見他們圍在一起,就知道完了——已經來不及了。”
“本來就是自取其辱!”
“這兩個多小時,我也想好了。先找地方躲著,看院里怎么處理。只要能順利畢業就行,熬過這三個月。”
“唉!你說你們哪!你導師知道不?”
謝臨軒搖搖頭:“他出國還沒回來。這種事也沒法告訴他,他對我寄予很大希望,想讓我在專業方面有大的發展——他要是知道這事,肯定失望透了,我不去自討無趣了。這幾天我先躲一躲,你幫我照看一下,聽聽有什么議論,避避風頭再說。”
“也只能聽天由命了。等著好好作檢討,爭取寬大處理吧。”
雨已經停了。辭別謝臨軒,推著車子,走在巷子里,陽光耀眼。回到宿舍,看見梅冬郎還在蒙頭大睡,耳朵里塞著耳機。
鈴聲忽然響起,抓起電話一聽,一個很有磁性的聲音傳來。原來是槐蔭區區長馬北平,他說收到我導師轉給他的簡歷了,覺得還不錯,已經把簡歷給區人社局了。
我興奮得握電話的手都抖了,連說謝謝謝謝。
5
轉眼清明節到了。妻子打來電話,說頭天帶著寶寶回老家添土了,寶寶非得要你回家,現在要和你說幾句話。寶寶接過電話,問北京幾度,冷不冷,現在下雨了么?你快到家了吧?聽得出前面幾句是妻子在旁邊教的,只有最后一句是他自己說出來的,鼻子一酸,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親情只能暫時放在一邊,到工作有眉目了再回家。放下電話,鋪開舊報紙,拿起筆在上面亂涂亂畫:“他年此情成追憶,人在深燈細雨中。”“惆悵東南一樹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一時,座機響了,是我們支部通知,明天上午研究生院召開從嚴治院大會,要求全體參加。電話又響起,是張一諾打來的,找梅冬郎。我喊了幾聲,梅冬郎沒搭理。我告訴她梅冬郎睡了,讓他醒了給你回話?張一諾說,不用了,我剛知道那事,現在電視臺實習。
掛掉電話,關掉電腦,已是子夜時分。正準備脫衣,電話鈴又響起。梅冬郎翻身起來接電話,喂喂,無人應答。扣掉電話,鈴聲卻又響起。我煩躁地探起身來接,剛喂了一聲,那端傳來謝臨軒的聲音:“海天,你別說話。我現在回來了,抓緊到我房間。”
謝臨軒的房間在平房最外一層,靠近小路,窗燈在深夜的雨里透出暈黃的光。謝臨軒說結果已知,現在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準備回老家把檔案提出來。
謝臨軒邊收拾邊說,學校準備開除學籍,處理決定寄回原單位。導師在國外也知道了,也只是恨鐵不成鋼,怪自己疏忽了對學生的日常道德教育。謝臨軒準備連夜去車站,趕凌晨發車的大巴回若水,趁處理決定沒到單位,辦理辭職手續,回鄉下住一段時間。
“父母去世早。這些年在外面工作、求學,四處奔波,身心俱疲,想先回鄉下老家住一段時間。”
謝臨軒收拾好兩個包,把鑰匙遞給我:“回頭你替我收著電腦。剩下的揀有用的拿幾件,其他都不要了。”
“好!冬郎什么處分?”
“勒令退學。”
“他還不知道吧?”
“大限來時各自飛,也顧不上他了。”
“那天我問他,他說提前交卷是因為拉肚子,估摸著分差不多就交了卷——說你囑咐他不要考得太好。”
“都過去了,不提了。如果院里通知搬家,你幫我全權處理。”
我鎖好門,幫謝臨軒撐起傘。那晚的雨真大呀,多少年沒有見過,完全看不見路。摸索著穿回廊、過石橋、越草坪,來到校門口,兩個人全濕透了。
等了好久,才有空出租車跑來停下。送他上車。出租車的尾燈在夜雨里發著紅光,轉眼消失在雨幕里。
回到謝臨軒宿舍,燈還亮著,看見成排的書,立在書架上,形成了時間。這些書正是時間的表征,亦是人生的表征。三年時光凝固在那里。
那天偷煮方便面的煤爐還未來得及藏到床底。王羲之的蘭亭序摹本攤開著,半幅廢舊的條幅卷折在桌上。
關好燈,鎖上門,回到宿舍。梅冬郎還在閉目聽歌,似睡非睡。處理這么重,他尚不知曉。這幾天,他也不去食堂。有時我給他帶回一點飯,他倒跟沒事人似的。
同窗三年,一旦分離,不禁想起梅冬郎的種種好處。在老家的時候,我睡覺經常打鼾,容易影響家人休息。來學校后,梅冬郎沒一次提過抗議。是我鼾聲消失,還是他克制忍讓?整夜開燈,聽歌睡覺,未必不是他入睡的方法。(節選)
……
選自《北京文學》2019第6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9期
王軍,漢族,山東莒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詩刊》《文藝報》《百年潮》《作家文摘》等發表詩詞、文學評論、理論文章、報告文學數百篇,參與編寫《名家談歷史》《名家談哲學》《名家談國學》,著有《高語罕傳》《高語罕年譜》《詩心:從〈詩經〉到〈紅樓夢〉》《九死一生記》等。《人生而立》系短篇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