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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作家》2020年第1期|肖克凡:非常行動
    來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1期 | 肖克凡  2020年01月23日22:19

    我家搬進光榮胡同九號院居住,一通拾掇,幾番歸置,總算安頓妥帖,天色已晚。院子里飄散五戶人家的飯菜味道,嗅著氣息各不相同。我想起政治課堂講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感覺挺符合實際生活。

    我媽手腳麻利地點燃煤油爐,快速煮了鍋玉米面粥,然后切了碟咸菜,大大方方淋了幾滴香油。我媽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身材勻稱動作靈巧,好像隨時振翅起飛的白鴿。她說紡織女工都要這樣身材,太高太胖好像大座鐘,做擋車工不行。

    這頓晚飯簡單明了,完全符合備戰備荒的精神。晚上喝粥不會打嗝,等于灌了個水飽。我爸照例拿了根掃帚苗兒剔牙,就跟剛吃過醬牛肉似的。我媽不,即使過年吃了肉餡餃子也不剔牙,積攢在牙縫里回味。

    這時候聽見鄰家孩子在屋外招呼我,說是來搞好團結的。

    爸爸哼聲表示同意我出去。煉鋼工人不愛說話,凡事點頭即可,當然打我的時候他要用手的。

    我媽積極配合我爸,說你要跟新鄰居搞好團結,但是不要形成小山頭主義。我知道棉紡廠紡紗車間考核單臺產量,我媽不習慣集團作戰,應當克服個人英雄主義思想苗頭。

    我家屋外院子里站著兩個半大小子。我觀察這倆人表情,沒有不懷好意也沒有不懷歹意,但是肯定有來意。經過自我介紹,我知道瘦高的叫馬坡,瘦矮的叫白磊,這都是正規學名,不是梁山綽號。

    馬坡頭發微黃,雙眼皮大眼睛,嘴里叼著根火柴棍兒。這不能說明他熱愛伐木。馬坡當頭問我家庭出身,我說工人。白磊問我本人成分,我說學生。馬坡說好得很,咱仨都是革命小將。

    我說我是東方紅中學的,冬天全年級集體升進中學,一鍋端。白磊說他們同樣全年級一鍋端,大冷天升進長征中學。馬坡說教育革命廢除考試,小升初全部一鍋端。

    白磊很容易就感慨了,說這要多么大的鍋,八個巨人端不動。

    你真是大腦一根筋,這只是個比喻!馬坡毫不留情地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卻表現為對白磊的蔑視。

    白磊小眼睛大鼻子厚嘴唇,五官不成比例,反而顯得厚道,這長相就容易被人欺負。馬坡容貌不錯,面孔白凈瓜子臉,能說會道,怎么看都是個城市少年。

    你家是新住戶,我們是來跟你搞好團結的。馬坡語調流暢地繼續說,現在全國人民提高警惕保衛祖國隨時準備打仗。我們小將不能落后,要提高警惕保衛光榮胡同隨時準備逮壞人。

    光榮胡同有壞人?我覺得這條小巷只有五個門牌,涌現壞人的百分比不會很大。

    馬坡當即批評我警惕性不高,隨即朗聲說道,革命小將堅決執行光榮使命。白磊馬上張嘴配合說,紅色少年果敢采取非常行動。

    我聽了覺得他倆是副對聯,只是缺少橫批而已,順口說了句“準備戰斗”。

    馬坡從批評轉為表揚說,你說得好!今晚我們戰斗小組宣告成立。

    我問為何今晚宣告成立。馬坡咬文嚼字說,難道你不知道珍寶島戰斗?解放軍擊斃了蘇聯軍隊的瘸子上尉。

    我點頭說知道,孫玉國還把蘇聯坦克打得沉到烏蘇里江底了。

    所以嘛,親人解放軍保衛祖國邊疆,我們戰斗小組保衛自己家鄉。馬坡說著揚臉甩了甩頭發。我估計這動作是學習革命先烈的風格,表示視死如歸。

    白磊果然挺厚道的,推舉馬坡擔任戰斗小組組長,表示戰斗小組精兵簡政不設副組長。

    你又不是延安李鼎銘先生!我們戰斗小組怎么能不設副組長呢?你就是!馬坡伸手指著白磊鼻尖,發布首道任命。

    我當場表態說,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請組長和副組長放心,我初來乍到要當好組員的。

    一個又高又瘦的婦女從小院里走過,聲音急促地說,白磊快回家揀扣釘去!說罷匆匆走出大門,好像上街去了。

    白磊跟組長請假說,我媽催我回家干活兒呢。馬坡沉吟幾秒鐘說,今晚活動結束,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我記住白磊的媽媽又高又瘦,一派容易被大風刮走的樣子。馬坡的媽媽我還沒有見到,不會是又矮又胖大風刮不動的樣子吧。

    馬坡告訴我,白磊全家每月人均生活費只有八塊五,僅僅比城市生活困難戶多出五毛錢,街委會給他家分揀扣釘的活計,增加收入。

    這活計是我媽給他家爭取來的!馬坡頗為自毫地說,我媽是居委會積極分子,也是咱們向陽院主任。

    我聽明白了,我們九號院坐落背陰方向,仍然獲得“向陽院”稱號,馬坡媽媽功不可沒。

    春天里大清早,我猛地驚醒了。小院里有人高嗓說話,接近廣播喇叭的音量。

    九號院居民同志們!備戰備荒為人民,近期全市夜晚防空演習,一旦拉響警報,馬上熄滅燈火,關門閉戶,不許外出。各家各戶提早準備蠟燭,涉及到有關街道要做好長時間斷電準備!

    我揉著眼睛走出屋去,這個婦女宣講完畢,伸手指著馬坡說,大家注意啦,我兒子還有重要補充!

    我終于認識馬坡媽媽了,果然是又矮又胖大風刮不動的體形。

    馬坡好像接通電源的小喇叭,放開音量喊道,九號院居民們請注意!防空警報期間胡同里黑燈瞎火,大家要嚴防壞人流竄破壞!我們革命小將負責保護九號院!請大家積極配合我們的工作。

    我爸下夜班拎著飯盒走進小院,他身高體壯、濃眉大眼,只可惜塌鼻子減了分數,不能完美代表工人階級形象。

    我爸板著煉鋼工人的面孔問我,他們這是排練什么節目呢?

    我說通知居民購買洋蠟。我爸極其不屑地說,咱家有手電筒別搭理不法小販。

    我爸身為煉鋼工人,從來不把阿貓阿狗放在眼里。他走進廚房拿起兩個窩頭當作早飯吃掉,進屋沒脫衣服就上床睡覺了。

    馬坡媽媽連續眨動眼睛對我說,你爸整宿煉鋼很辛苦,不喝口熱水就睡了,你這孩子沒給工人階級做好后勤工作!

    我意外遭到批評,只好對她實話實說,平時讓我爸喝熱水的工作由我媽負責,今天我媽上早班我沒睡醒她就走了。

    馬坡腆著臉插嘴說,所以嘛,我們小將要為工人階級做好后勤工作,讓你爸煉好鋼,讓你媽紡好紗,讓我們共同建設社會主義祖國!

    我家屋里傳出煉鋼工人的吼聲,你們說話嗓門這么大,怎么不去跟驢比賽呢!

    馬坡媽媽被震住了,反而批評我和馬坡,你倆不要嚷嚷好不好?抓革命促生產!我們要讓工人階級睡好覺。

    我覺得馬坡媽媽這人不錯,特別顧大局識大體,非常尊重工人階級包括我爸這個煉鋼工人。

    小院平靜下來。我吃了早飯去學校,白磊說跟我順路。我倆走出光榮胡同,白磊有些神秘地對我說,馬坡爸爸是百貨大樓搬運工,馬坡媽媽瞧不起馬坡爸爸,馬坡媽媽特別崇拜產業工人,比如你爸這樣的煉鋼工人。

    我說馬坡媽媽要是特別崇拜我爸,我媽肯定不樂意的。

    白磊思索著說,我爸是茶葉公司倉庫保管員,我媽就沒有瞧不起我爸。

    我說可能因為你媽是家庭婦女,全靠你爸工資養家,所以她不能瞧不起你爸。

    白磊表情誠懇地說,你講得有道理。別看我爸上班渾身茉莉花茶味道,他下班回家也發脾氣的。

    我發現白磊右腳穿的條絨布鞋被大腳趾頂破了,露出的趾甲好像半枚古錢出土了。看來他家確實生活困難,連雙球鞋都買不起。

    我問他分揀扣釘的事情,他說把不合格的剔除,揀得一千顆合格扣釘計一分錢,大晚上全家人能揀一萬顆,合計一毛錢。白磊揉了揉鼻頭說,可是這種活計不經常有,所以我媽總去央告街委會,盼望多派活計給我家。

    這活計不是馬坡媽媽給你家爭取來的嗎?讓你媽央告馬坡媽媽就是了。

    白磊睜大一雙小眼睛望著我,你說央告吳林鏡啊,這活計是她給我家爭取來的?

    我得知馬坡媽媽叫吳林鏡,也是家庭婦女,沒工作不上班。

    我們走到東方紅中學大門前,白磊告訴我,他姐白麗也在東方紅中學,是“老初一”的,可能明年就要上山下鄉了。

    我知道白磊姐姐的體形很像白磊媽媽,都是營養不足的樣子。

    白磊去長征中學還要朝前走,所以叫長征中學名不虛傳。我跟白磊分手,走進東方紅中學大門。記得老師說過這里曾是外國兵營,讓我們不忘西方列強的侵略罪行。

    我們這屆學生叫“新初一”,主要開五門課,政治課、外語課、工業基礎知識、農業基礎知識,還有軍訓課。外語課學俄語,比如“舉起手來,繳槍不殺!中國人民解放軍優待俘虜!”這類戰場用語,一旦蘇聯入侵,便學以致用。俄語發音要卷舌頭,比如“斯多伊,帕得娘青路皮!”我的舌頭硬得像陳年餅干,卷不了。

    上午頭節課是農業知識,老師講到山西大寨“七溝八梁一面坡”的地理環境,即興念了首順口溜:“山高石頭多,出門就爬坡,地無三畝平,年年災情多,三天沒雨苗發黃,下場急雨地沖光,地里上肥地邊流,沖走肥土剩石頭。”

    這合轍押韻的順口溜很有文藝味道,我聽得興趣盎然。那么貧瘠的土地被貧下中農改造成高產良田,我記住大寨幾個地名,虎頭山、狼窩掌、白駝溝。

    課間休息我從教室溜達出來。學校大操場“老初一”學生上軍訓課,集中練習戰地救護技能,男生女生搭配練習緊急包扎傷口。我看到白磊的姐姐白麗甩了單兒,孤零零戳在那里。

    我們學校操場寬敞,一身藍布衣裳的白麗愈發顯得單薄,看著身材幾乎沒有厚度,活像用木板雕刻出一個營養不良的女生。

    軍訓老師大聲喝斥,說白麗你不怕蘇修原子彈掉你腦袋上。

    我情不自禁走過去大聲沖她喊道,白麗你用我來練習包扎吧。

    白麗消瘦的臉龐露出僵硬的笑容,一掠而過。我走近白麗就地臥倒,這是軍訓課學會的動作。

    她隨即進入狀態,問我哪里負傷了。我說左側大腿中彈。她單腿跪下拿起繃帶勒緊我的左側大腿根部,這叫止血。我看到白麗的藍布褲子膝蓋打著補丁,這證實她屬于生活困難家庭。有些女生家里再窮也不穿帶補丁褲子上學校,除非只有這條褲子。

    白麗完成包扎練習,舉手向軍訓課老師示意。我無意間看到她穿的藍布褲子竟然是前面開門的,這分明是條男式褲子。莫非白麗穿著她爸的褲子來上學?我嗅到淡淡茉莉花茶的味道。

    白麗看到我的驚訝表情,騰地紅了臉。這種紅潤臉色對營養不良的女生來說,很快便褪去了。

    我褲子洗了沒晾干呢。我聽到她的低聲解釋。本想安慰她幾句,想起還有工業基礎知識不能曠課,我起身向教學樓跑去。

    中午放學了,人流像羊群似地涌出東方紅中學大門。馬路邊有農村老漢偷偷兜售烤紅薯。學校“基干連”小將沖出校門抓捕不法小販,十幾個紅薯滿地滾落,可巧有個紅薯被我踩扁,粘得鞋底黏黏糊糊。

    我撿了根木棍兒坐在馬路邊刮凈鞋底,這時學校門外清靜了。我看見學校門柱下躺著個紅薯,分明是漏網的逃兵。一只臟手快速抓起紅薯倏地閃身離開了。我抬頭望著疾速遠去的背影,立即穿好鞋子起身追去。

    我只追了幾步就停了下來。白磊回家路上撿食紅薯,這幸福不亞于拾到狗頭金。聽說他家人口多糧食少,總是不夠吃到月底。白磊清早經常空著肚子上學,放學回家午飯照舊吃不飽。

    我走進光榮胡同情不自禁停下腳步,一股濃濃的燉肉香氣自七號院彌散而出,那氣勢足以饞死這條小巷。我打量著七號院兩扇鐵門,想象不出院里的景象,只得戀戀不舍回家了。

    我媽上早班不在家。我爸下夜班呼呼大睡,鼾聲起伏。剛剛受到七號院燉肉香味刺激,我決定做頓好飯犒勞自己。走進廚房翻盆掀 甕總算找到一小塊咸魚,洗凈切丁跟粳米煮粥,我耐心等待飯熟。

    白磊嗅著味道來了,隔著廚房窗戶問我做什么好飯呢。我說你去七號院門外聞聞吧,人家吃的才是真正好飯。

    白磊不酸不涼地說,七號是獨門獨院,人家吃的喝的接近共產主義水平了。

    我想象不出共產主義伙食的具體模樣,估計還是要用嘴吃的。

    白磊聳了聳鼻子,提醒我咸魚粥煮熟了,當心煳了鍋。我迅疾端鍋離灶,然后有些虛偽地問道,你不嘗嘗我的咸魚粥?

    他明顯咽了團口水,然而表情真摯地說,我午飯吃撐了,你的咸魚粥我吃不下的。

    我知道他今天胃里增加了街邊紅薯,這頓午飯會比平日吃得飽些。

    這樣想著,我拿起木勺給碗里盛粥,卻被白磊阻攔說千萬不要盛到碗里。之后,他具體解釋說,你把粥盛到碗里肯定會粘些米粒米汁,包括木勺也會粘些米粒米汁,你吃完飯洗碗涮勺都浪費了,你直接從鍋里吃吧,保證全進胃里,然后把鍋刮干凈。

    這種顆粒歸倉理論折服了我。我索性端起鋼精鍋送到嘴邊,直接喝粥,連勺子都不用。白磊笑容滿面地說,你虛心接受別人合理化建議,這要比馬坡驕傲自滿強多了。

    不過我爸要是看見我直接從鍋里吃飯,必然動手打我的。白磊同意我的這種危險預測,因為民間風俗直接從鍋里吃飯的是叫花子。

    我很快喝光咸魚粥,伸出食指刮凈鍋壁,放進嘴里吮著。學校星期二下午沒課,我不慌不忙洗凈鋼精鍋,也不知該去做什么了。

    白磊情緒突然低落,告訴我說他家面缸又見底了。他媽掏了四塊錢派他去黑市買糧票。

    我知道黑市是非法交易市場,時不時受到執法清剿,但是屢清不絕,久剿不止,據說反而成了有益無害的地方。

    我不明白黑市存在會有什么益。白磊無奈地笑了說,我每月要去黑市一趟,那些票證販子都認識我了。

    我知道城市實行糧食定量供應,卻沒想到白家的糧食虧空如此嚴重。白磊的哥哥白秋技校讀書,按月取走糧票交給學校食堂,等于從家里舀走口糧。白磊上有姐姐白麗,下有妹妹白芹,也是張嘴吃飯的高級動物。人口多糧食少,每逢月底就要斷糧,白磊媽媽只好派白磊到黑市購買糧票,然后拿糧票到國營糧店買成玉米面,這樣就能連接下月了。其實這比寅吃卯糧還要嚴重,因為白磊家里沒有卯糧。

    白磊繼續給我講解黑市景況,說那里倒買倒賣布票、棉花票、食油票、白糖票,還有紡織券、工業券,手表購買證、自行車購買證、縫紉機購買證,甚至大衣柜購買證,而且價格基本穩定。

    聽到屋里傳出爸爸鼾聲,我決定自己掌控下午時間,輕聲問白磊說,我跟隨你去開開眼好嗎?

    我去黑市買糧票就是個污點,你煉鋼工人的兒子何必染這水呢?

    我毫不虛假地說,我覺得你挺孤單的,跑黑市我陪你去吧。

    白磊好像被感動了,低頭說你家要是早搬來多好,我就有朋友了。

    白磊認為自己有污點,還認為自己沒有朋友。我頓時受到震動,伸手攏住他肩膀說,白磊,我就是你的朋友。

    我家特別窮,你不要瞧不起我。他說著掏出兩張二元面額的鈔票,快速疊成小元寶形狀說,這錢是我媽找人借的,等到下月五 號我爸發工資我媽偷偷把債還了。

    他家確實很窮。四個孩子兩個大人,一間屋只好搭建兩層閣樓,一層睡男的,一層睡女的,好像蒸包子籠屜。

    白磊說他家不光缺糧,還缺錢。一家六口依靠白磊爸爸工資,總是花不到月底。月月都有五六天窟窿,月月要借錢填補窟窿。于是,月底四處借錢,月初悄悄還債,這便成了白磊媽媽的生活循環。

    咱們走吧。白磊貓腰把鈔票疊成的小元寶塞進鞋里。我再次看到半枚古錢似的腳趾甲,頂破鞋面暴露在陽光下。

    我猜測他把錢藏進鞋里等于放進保險箱,即使出事搜身,鈔票也不會暴露。我頓時覺得白磊比馬坡聰明,盡管他只是戰斗小組副組長。

    我們小步跑向魚市大街,拐過南馬路,白磊突然站住不走,用近乎商量的口吻對我說,我媽每月借錢的事兒,你不要說出去好不好?因為連我爸都不知道。

    我再次被他打動,當即發誓保守秘密。白磊說了聲“謝謝”,然后要我跟他拉開距離,不要搭話,這樣假若在黑市被抓也不會牽涉到我。

    他凡事先替別人料想,我認定白磊是我靠得住的朋友。

    跟隨白磊來到魚市大街,走進水鋪旁邊胡同里。我發現這是條“非”字形大巷,橫向有好幾個出口,絕對四通八達。難怪黑市選擇這種地方,形勢險惡,說撤就撤。

    我看見白磊停住腳步貓腰提鞋,一閃身胡同里就沒了他影子。我只得返回水鋪等候。幾個男人快步跑了過去。我擔心白磊被人逮住,緊張得呼吸急促起來。

    終于看到白磊從公共廁所走出來,遠遠朝我笑了。我估計交易成功了,跟隨他快步離開魚市大街,頗有虎口脫險的感受。

    白磊走得氣喘吁吁,有些興奮地告訴我,一斤粗糧票小販要賣兩毛二分錢,經過講價降到兩毛錢,他買到二十斤粗糧票花了四塊錢。

    我問怎么不買細糧票呢。他說細糧票一斤三毛二,拿著細糧票去國營糧店買標準面粉一毛八分五一斤,這樣加起來面粉折合五毛零五分一斤,太貴了,吃不起。

    我為他順利買到粗糧票而高興,說你完成家庭使命了。他態度堅定地說,這不是家庭使命,是我的污點。

    白磊堅決認為在黑市購買糧票是自己的污點,我心里挺佩服他的。

    我倆路過紅旗煤店,我提出坐下歇會兒。他會心地笑了說,干完危險事情就會感覺疲勞,這不是心理緊張,這是膽量慫了。

    白磊大膽完成黑市交易,反而坦然承認自己膽量慫了,我心里更加佩服他了。

    他用手背蹭蹭腦門的汗珠說,明天我媽拿糧票到國營糧店買糧食,一斤玉米面九分九,加上黑市糧票兩毛錢,一斤玉米面折合兩毛九分九。這確實屬于高價糧,可是全家有得吃了。

    既然折合兩毛九分九,為嘛不直接去買高價玉米面呢?

    他終于壞笑了,一雙小眼睛含有幾分瞧不起我的神色說,全國糧食統購統銷,你讓我去哪兒買高價玉米面?從天津到北京也沒有賣的。

    之后他意猶未盡地說,你爸你媽是產業工人,兩口子工資高,家庭人口少,過日子從來不用你操心發愁。

    我被他說得窘了,不想反駁也無言反駁。我認為白磊的確比我強得多,比如他懂得“統購統銷”,還懂得疊成“小元寶”把錢藏進鞋里,更懂得甘居配角接受馬坡的領導,特別是敢于以“污點”形容自己的行為,令我刮目相看。

    我請你吃冰棍兒吧!我頓時豪爽起來,從衣兜里掏出五分硬幣。

    天氣不太熱,不用吃冰棍兒!白磊說罷起身跑走了,好像參加學校的短跑比賽。

    我媽下班進家已是傍晚時分,她徑直走進廚房謀劃晚飯,小聲問我下午瘋到哪兒去了。我正想如何撒謊抵賴,被她一句話給揭穿了。

    你看看自己鞋底沾的煤灰!趕快跟我編瞎話說你到煤球廠學工勞動去了。

    我只得承認下午跑出去玩了,但是不能說去了魚市大街。我擔心我媽知道那里有黑市。

    黃昏時分,馬坡媽媽昂首挺立在香椿樹下,扯開嗓子大聲宣布,五一節增加供應,憑戶口冊到居委會領取雞蛋票,咱們九號院有兩戶還沒有領取,不要辜負黨和國家對我們城市居民的關懷!

    我倚著廚房門框告訴媽媽,我已經領取了雞蛋票,不論家庭人口多少,五一節每戶半斤冷凍雞蛋。

    我爸翻身下床端起漱口盂蹲在門口刷牙。我知道這是吃晚飯的前奏,他不刷牙晚飯吃不香。

    廚房里散發著煮肉的香氣,媽媽說,今年供應雞蛋好哇,比去年的明太魚強多了。聽說那明太魚是朝鮮來的,還屬于國際主義精神呢。

    爸爸也嗅到煮肉的香氣,起身靠近廚房說,這不年不節的弄腥葷,你這是要跟七號院的“八級工”較勁吧。

    媽媽隨即解釋說,廠里給職工改善生活,大卡車拉來雞架子,我抓鬮抓中了,雞架子下鍋吊好了給你做玉米面尜尜湯!

    說著,我媽出現抵觸情緒,你說要我跟七號院的“八級工”較勁?人家工資比科長還高,我哪有人民幣跟他較勁!你有本事也拿高工資,咱家天天精米白面爊魚燉肉。

    我爸工資不低,但是按月給我奶奶十塊錢,按月支援我姑姑五塊錢;每月工廠“儲金會”攢五塊錢;二十塊錢交給家里過日子;他剩余十塊錢掛零,用于抽煙喝酒包括紅白喜事隨份子,有時還要給廠里遭遇生活困難的家庭捐款。

    一番話被我媽數落得理虧,我爸不吭聲了。我擔心他惱羞成怒拿我出氣撒火,趁著黃昏溜到院子里的香椿樹下,這是我們戰斗小組開碰頭會的地方。

    馬坡倚著香椿樹,手里舉著白面大包子,吃得津津有味。我想起白磊說過,每逢家里改善生活吃好飯,馬坡就到香椿樹底下顯擺。

    這包子是油渣白菜餡的。馬坡主動介紹好飯內容,仍然改不掉吃飯吧嗒嘴的不良習慣。我畢竟有疑難問題向馬坡請教,只得忍受白面大包子的誘惑。他咀嚼著答道,你問“八級工”是誰?就是七號院邰占奎,他是津沽大學實驗工廠八級鉗工,每月工資比科長都高,單身生活,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鄰居們私下取外號叫他“八級工”。

    我想起七號院飄出燉肉的香味,敢情獨門獨院里住著高工資的“八級工”,而且成了外號。

    這時我媽召喚我吃飯,習慣地添了那句“放心吧你爸不打你”。好像我爸打我是本分,不打我倒成了福利。

    我跑進廚房把大盆尜尜湯端進屋,我爸糖蒜就酒,已然喝上了。雞架子吊湯香噴噴,一只只金黃色尜尜漂浮著,就跟珍袖水雷似的。

    我媽給尜尜湯里撒了幾撮子韭菜末,滿盆金黃添加翠綠景致,令我想起地理課本里的南湖。

    我爸居然對勞動節每戶供應半斤雞蛋不滿,認為應該一斤。我媽伸出筷子直指我爸酒盅說,怎么老白干還堵不住你的嘴?備戰備荒給半斤雞蛋就不錯了。

    我壯足膽量趁火打劫說,爸爸,工人階級吃苦耐勞,不要跟雞蛋斤斤計較。

    我爸啪地放下筷子,我知道他要騰出手來打我。我媽也啪地放下筷子說,我認為孩子說得對!供應半斤雞蛋已經是黨和國家的關懷了,你怎么還不滿足呢?

    我爸滿臉漲紅,吭吭哧哧說不出話來。我立即給他盛了碗尜尜湯,表示臣服。我爸只得就坡下驢說,全家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必須做到解決實際困難,你們光放空炮誰不會啊?

    我不知道他說的實際困難是什么,就埋頭吃飯了。我媽也趁機緩和局面跟我爸說,這雞架子吊湯真不錯,你趁熱快吃吧。

    吃過晚飯,我的任務是洗鍋刷碗。媽媽跟到廚房告訴我說,你奶奶春天犯咳嗽,她老人家尋摸到了偏方,每天開水沖個雞蛋,再淋上幾滴香油,空肚子喝下潤肺化痰還敗火。你爸恨不得給你奶奶送一百斤雞蛋去,可惜國家只供應半斤,你爸就著急了。

    如此看來,我爸是個大孝子,我后悔頂撞了他。天色晚了,我爸洗臉換衣裳準備上夜班去。我篦掉湯水把玉米面尜尜裝滿飯盒,配了咸菜和醬豆腐,這就是爸爸的夜班飯食。

    天黑了。我把飯盒裝進兜子遞給爸爸說,我爭取尋摸半斤雞蛋票,湊成一斤雞蛋給我奶奶送去,這樣您就拿得出手了。

    我爸重新成為沉默的男人,一聲不吭地接過沉甸甸的兜子,走出家門上夜班去了。

    我媽挺欣慰的,用慈愛目光照耀著我說,有你這句話你爸就寬心了。這年頭說養兒防修,依我說養兒既防修也防老!哪個老爺兒們不愿意多生幾個兒子。

    我媽說話音量大,引來了馬坡媽媽,她迎頭對我媽發表感想說,你紡織女工工作繁忙,我是家庭婦也不清閑,女紅一把剪子,廚房一把鏟子,整天沒有閑白時間。我真佩服白磊媽媽,吃過晚飯還能出門溜達消食。

    我聽出她這是挖苦白磊媽媽。白家晚飯肯定不會吃得過飽,根本用不著出門溜達消食。

    你是街道積極分子,全心全意為居民服務,即便吃肥了也跑瘦了,哪里用得著溜達消食呢。我媽只是夸獎馬坡媽媽,顯然避免對白磊媽媽發表評論。

    馬坡媽媽沒有取得共鳴,有些掃興地走了。我覺得我媽不愧是國營大廠紡織女工,不像那些家庭婦女,喜歡背地里踩張三貶李四,嘴里有牙無德。

    我媽思路轉向節日供應問題,說干脆買了那半斤冷凍雞蛋,你奶奶全憑這香油雞蛋湯壓咳嗽呢。

    我說那不是雞蛋湯,那是治咳嗽偏方,必須清早空腹喝下去。我媽略含諷刺地笑了,說空腹喝了雞蛋湯再吃個窩頭就等于早飯了。

    我爸不在場,我媽對我奶奶的治咳嗽偏方不以為然。我認為給老年人吃雞蛋補充營養,畢竟是有益無損的事情。

    天色很晚了,從院子里傳來白磊爸爸斥責白磊媽媽的喊叫聲。

    你就是個不會過日子的家庭婦女!弄得我連買書的錢都沒了,我身體很好不用補充營養,這句古文你懂吧,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

    白家明亮的燈光瞬間轉為昏暗,我沒有聽到白磊媽媽的反駁。小院里遍地月光,漸漸平靜下來。

    我媽洗臉漱口睡下了。這時馬坡出現了,小聲召喚戰斗小組成員,說召開緊急碰頭會。我們聚集香椿樹下,他剛剛說了兩句話,就被他爸給罵回家去了。

    戰斗小組組長走了,緊急碰頭會自然開不成。我借機詢問白磊父母吵架的原因。他唉聲嘆氣地說,我媽看我爸越來越瘦,說買雞蛋給他滋補身體,我爸聽了就發脾氣,說吃雞蛋不如買書看,還罵我媽不支持他的事業。

    我說有身體才有事業,如果身體垮了連看書的氣力都沒有了。

    白磊計算著說,五一節供應冷凍雞蛋四毛八一斤,買半斤雞蛋兩毛四分錢,當然也可能兩毛五分錢或者兩毛六分錢,這筆錢差不多夠買常用漢語小詞典了。我爸需要購買很多工具書,比如中國通史。

    原來白磊爸爸真要動筆寫書了,這令我感到意外。白磊爸爸是茶葉公司倉庫保管員,白天上班不愛說話,下班回家埋頭抄錄讀書卡片。為了節省電費,房間換成小燈泡,只有分揀扣釘時換成大燈泡,全家人面孔才會清晰起來。

    白磊滿臉鄭重地說,我爸隨身攜帶讀書卡片,好像衣兜里裝著食堂飯票,單位同事嘲笑他把書當飯吃了。我爸不抽煙不喝酒,不打撲克不聽評書,不逛馬路,還不怕領導諷刺挖苦。唐朝不是有人寫過茶經嘛,一千多年過去了,我爸就是要給茶經續上,所以寫書叫續茶經。

    我受到白磊情緒感染說,你們全家應當支持你爸寫書,不過要是花錢讓你爸買書,你家雞蛋票就用不上了。

    我趁機提議花錢買他家雞蛋票,這樣就不用去黑市了。白磊有些驚訝,認為既然是朋友就不能收錢,收了錢便不是朋友了。

    我說如果白拿你家雞蛋票,我就不夠朋友了。白磊揉了揉鼻子說,所以說朋友之間不能做買賣。

    夜色濃重了。白麗走出家門拉起晾衣繩,看來洗了不少衣裳。

    白磊抬頭看看月亮說,沒看見有風圈,這些衣裳明天晾不干的。

    白麗并不言聲,一件件晾好衣裳,挪步走到香椿樹下說,就是八天晾不干也不能穿臟衣裳。

    我想起陪白麗練習戰地包扎的場面,心里突然有了主意。等待白麗晾好衣裳回家去了,我湊近白磊耳畔說,明天我爸下夜班進家,你就讓白麗把雞蛋票送來,我爸受到感動肯定有回報,這樣事情就成了。

    白磊聽得半懵半懂,伸手揉著鼻子。我索性和盤托出自己的謀劃。

    你不知道我爸這人性格特別分裂,他摳門兒時百分之百鐵公雞,那是根毛不拔。他要是豪爽起來敢把手表擼下來送給你,當然過后他只能后悔了。我媽說這種性格的工人,鋼廠里有不少。

    白磊聽了再次揉了揉鼻子,好像仍然困惑不解。

    我繼續給白磊講解,也不知道我爸從哪兒弄來幾件工作服,半新半舊放家里沒人穿,有勞動布長褲,還有斜紋布上衣,只要明天順利完成交換,我爸有了雞蛋票孝敬我奶奶,你姐有了替換衣裳,再不怕褲子晾不干,這就叫一舉兩得。

    這時白磊聽明白了,眨著小眼睛說不要你爸明天擼手表,只要當場把那件工作褲送給我姐就成了。

    我拍著胸脯說,你跟你姐就放心吧,明天我會引導我爸的。

    白磊明顯受到我的鼓動說,操!咱們這 才叫非常行動呢,馬坡那玩意兒是過家家。

    我認為白磊進步很快,身為戰斗小組副組長,敢于貶低組長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一大早我媽上班走了。我媽輪休星期三,所以她永遠沒有星期天。我立即翻箱倒柜查兌那幾件工作服,果然半新半舊卻疊得干凈整齊。我爸敢情這么精細,一下子教育了我。

    我爸下夜班回家來了。我怕他立馬上床睡覺,主動尋找話題跟他聊天。我發現父子之間根本沒有話題,我爸就是上班,沒有愛好。我就是上學,也不懂得愛好什么。這樣想著心里難過起來,覺得我和我爸都活得挺可憐的。

    我跑進廚房給我爸侍弄早飯,我爸說在廠里食堂吃過了。我透過廚房窗戶看見白麗扭擺著身子來了,她上身穿褪色藍布小褂,顏色接近鐵灰,好像是她媽媽的舊衣裳。

    我走出廚房迎上前去,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看到白麗手里捏著那張淺黃色紙片,我轉身沖屋里說,爸爸,人家白麗給你送雞蛋票來啦。

    我爸迎出家門,有些迷惘地說,你家雞蛋票怎么送給我家啊?

    白麗竟然實話實說,我爸不愿吃雞蛋,想買書,我就尋思送給您吧,好不容易節日供應半斤冷凍雞蛋。

    我替我爸接過雞蛋票,極其熱烈地對我爸說,咱家雞蛋票加白家雞蛋票,正好能買一斤雞蛋,您立即給我奶奶送去!

    我說罷,急切期待煉鋼工人豪爽起來。可是我爸朝白麗說兩聲謝謝,扭身進屋了。白麗沒有見到預期效果,愣了愣神兒,只好轉身回家了。

    我追進屋里跟我爸說,人家聽說我奶奶拿偏方治咳嗽,馬上就把雞蛋票送來啦!

    白麗學雷鋒,這真是好人好事。煉鋼工人說著把腦袋放枕頭上,身體躺平睡了。

    這就是敢擼手表送人的豪爽氣派?我望著鼾聲漸起的煉鋼工人,恨不得給他連鞠三個躬表示哀悼。

    小院香椿樹下,白磊焦急等待我的消息。馬坡趕來詢問事情原由,當即嚴厲批評我。你犯了嚴重的主觀主義錯誤,你爸的豪爽是你想象出來的,絕對不是客觀存在。你要認真學習《矛盾論》和《實踐論》,杜絕你的小資產階級思想情調。

    我極力反抗說,這件事情處在發展過程中,你提前下結論也是主觀主義。

    白磊迫不及待問道,今兒晚上能有結論嗎?我姐把我的褲子也洗了。

    我想起沙家浜蘆葦蕩里十八個傷病員,咬緊牙關告訴白磊,堅持就是勝利。然后悄悄溜回家里,繼續打量著酣睡的煉鋼工人。

    您要自始至終摳門兒該多好啊,我就不會把您評估得特別豪爽。如今別說您擼手表送人,干脆鐵公雞根毛不拔。您把我逼上梁山我只能采取非常行動了,這事兒您不能怪罪我。

    我爸呼呼大睡,肯定沒有聽到我的表白,興許夢里煉鋼呢。

    我輕輕打開樟木箱子,挑來選去拿起這件勞動布褲子,迅速疊好夾在腋下快步走出家門。

    白磊依然戳在香椿樹下,就跟堅守陣地等待援軍的士兵似的。我把這件半新半舊的勞動布褲子遞過去說,封死前縫,側面開邊,讓你姐改成女式的。

    白磊又驚又喜地接過褲子說,你說到做到,沒放空炮!

    我說我爸就是不愛當面表功,其實他心里有座煉鋼爐呢。

    我覺得自己辦了件大事,跟白磊兌現了承諾,對白麗也有了交待,內心挺滿足的。

    臨近中午時分,馬坡倒背雙手溜達到我家門前,這派頭就跟地主家少爺似的。我以攻為守地說,一切從實踐出發,咱倆誰是主觀主義者?

    好啦!這會兒白麗借用我家縫紉機忙著改褲子呢。馬坡并不跟我辯論,側耳聽見我爸傳出的鼾聲說,煉鋼工人了不起,打呼嚕都比別人響亮。

    我心里暗暗叫苦,煉鋼工人風光無限,生生把自己煉成鐵公雞。

    這個值得紀念的星期天就這樣過去了。第二天照例是星期一。

    大清早上學路上。身材高挑的白麗穿著那條改裁合體的勞動布褲子走在前邊。我突然覺得她走路姿勢特別好看,以前我不懂往心里去。

    她半斤雞蛋票換了條半新半舊的褲子,我認為這不是交易,這叫社會主義大家庭各取所需,互通有無。

    星期三我媽公休不上班。我爸下了夜班沒有馬上睡覺,坐在屋里抽煙。他抽一毛九分錢的戰斗牌煙卷,這煙卷味道特別怪異,使人想起臭腳丫子。我媽的棉紡廠緊挨著卷煙廠,她聽別人說過戰斗牌煙卷的來歷。

    其實這種煙卷是發揚國際主義精神給阿爾巴尼亞制造的,當然依照他們的口味。這煙卷外文包裝叫鉆石牌,國內出售叫戰斗牌。

    我說常年抽這種煙卷可別變成阿爾巴尼亞人。我媽扭臉瞪著我說,你小子不怕你爸抽你。

    我爸過足煙癮,翻箱倒柜找出那幾件半新半舊的工作服,一件件擺在床前就跟擺攤小販似的,獨自低頭尋思著。我沒有想到我爸居然惦記他的收藏品,內心頓時緊張起來。

    我爸自言自語,那件勞動布工作褲不見啦?它足有五六成新呢。

    咱家總共三口人,不會丟東西的,何況是條半新半舊的工作褲,值不了一壺醋錢。我媽試圖打消我爸尋找舊物的念頭。

    我爸反問我媽,你說咱家總共三口人,不會丟東西,我信。要說那條勞動布褲子長翅膀飛啦?我不信。

    我爸說著,把目光挪到我身上。我心里愈發緊張,腦門冒汗了。

    畢竟夫妻心有靈犀,我媽也隨即投來疑問的目光,審視著她給我爸生的這個兒子。

    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自幼缺乏撒謊抵賴的訓練,只得承認私自把那件勞動布褲子送人了,但是我堅決不說送給誰了。我爸暫時沒發脾氣,悶聲問我能不能追回來。

    我說絕對不可能追回來,就跟我們不可能去阿爾巴尼亞買鉆石牌煙卷那樣。

    我估計我爸就要動手打我了,下意識繃緊渾身肌肉,極力提升抗擊打能力。

    我爸罕見地笑了。我沒有防備這種笑容的經驗,嚇得倒退半步。

    你小子怎么會搬出阿爾巴尼亞當理由呢?而且還是去買鉆石牌煙卷。我爸連連搖頭表示遇到了怪物,然后喝了杯涼白開,上床睡了。

    我媽又驚又喜壓低嗓音說,太陽從西邊出來啦,你爸沒打你!

    我并不認為躲過了這場劫難,暗暗防著我爸欲擒故縱或者聲東擊西。我媽拉著我胳膊進到廚房,擺出李奶奶給李鐵梅痛說革命家史的架勢,先掰了塊饅頭給我吃。我擔心這是我媽的計謀,搖頭說不餓。

    我媽果然追問我把褲子送給誰了。我說經過改裁變成女褲了。棉紡廠擋車女工沒再追問,伸手給自己掰了塊饅頭,一邊咀嚼一邊說,你年歲不小了,咱家的事兒也該讓你知道了。

    我不是您親生的?我擔心承受不住打擊,搶先做出最壞估計。

    放屁!你要是你姥姥生的就成了我弟弟。我媽說著表情凝重,下意識做了個深呼吸。

    你爸他們鋼廠屬于冶金行業,職工福利待遇很高,廠里專門設有免費給職工清洗工作服的洗衣房,全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歇班。我今天徹底告訴你吧,你爸不是爐前煉鋼工,他是洗衣房的洗衣工。

    我聽了完全懵頂,一時難以接受我爸的新身份。洗衣工?讓我想起電影里河邊洗衣的婦女。我媽抓緊安慰我說,你爸他們鋼廠洗衣房完全機械化,總共五臺大型滾筒洗衣機,你爸按按電鈕就成了。

    可是全院鄰居都以為我爸是煉鋼工人,咱家怎么沒有及時更正呢。

    煉鋼工人多光榮啊!你爸天生好面子,就將錯就錯,沒有更正,不過鄰居們沒人知道你爸是洗衣工,咱們索性就這樣吧。

    我漸漸恢復理解能力,馬上詢問那幾件工作服的來歷。

    這時我爸睡著了,我媽代替我爸給我講解,我感覺進了課堂。

    凡是送到職工洗衣房清洗的工作服,轉天工人就取走穿了。洗衣房不是小件寄存處,也不是失物招領處。可是偏偏就有清洗過的工作服長期沒人取走。

    我完全恢復理解能力并且搶答道,我認為造成這種情況有兩個原因,一是主人發了新工作服,舊的就不愿要了。二是主人調動工作走了,舊工作服就留下了。

    我媽連連點頭說,真是知父莫如子!你爸也這樣認為,因為洗衣房沒有存放無主工作服這項業務,他就拿回家幾件擱著,總覺得遲早有人來找的。

    我提心吊膽問我媽,我爸醒了會不會打我。我媽說,都變成女褲了打你也打不成男褲了。

    你小子給我聽著!我媽特別強調說,我不追究那條褲子穿誰身上了,但是我警告你,不要早戀!誰知道將來你們是留城還是上山下鄉,提早搞對象很難收場的。

    您放心吧,我不早戀。然后我謹小慎微地問道,我爸要是知道我知道他是個洗衣工,今后不會跟我耍威風了吧?

    我怎么覺得你有幸災樂禍心理呢?他是你親爹!我媽喘了口氣,毅然決定說,今后你就裝作不知真相,讓你爸在家繼續做煉鋼工人吧。

    我認為我媽說得對,洗衣工雖然也屬于工人階級,畢竟不如煉鋼工人威武雄壯。那么就讓我爸繼續假裝煉鋼工人,我保證不檢舉不揭發不戳穿真相。

    我爸憑兩張雞蛋票買了一斤冷凍雞蛋,馬不停蹄給我奶奶送去,還關心她老人家有沒有香油。我奶奶說偏方治大病,雞蛋香油很頂用。全家就這樣歡度了五一國際勞動節。

    第二天晚間,突然拉響城市警報。只覺得天邊有巨人呼啦啦扯下夜幕,頓時沒了天光。我們九號院鄰居都知道這是防空演習,家家關門閉戶熄了燈,一片黑暗。我體驗到“伸手不見五指”的處境,這天這地確實比煤球還要黑。

    我爸明天上早班,天黑就睡下了。我媽今天中班還沒回來。我孤零零憋悶屋里。一個多鐘頭過去了,并沒有解除防空演習警報。

    我終于明白人類為什么熱愛和平了。這只是防空演習就沒了自由,要是真打起仗來更沒法活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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