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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0年第1期|林東林:歸無計
    來源:《長江文藝》2020年第1期 | 林東林  2020年01月23日07:16

    1

    七點一過我就醒了,是被一陣接一陣的刮擦聲吵醒的。醒來之后,我還清晰地記得剛才那個只做了一半的夢,那是一個春夢。盡管非常困,也很想再睡一會兒——同時把那個春夢也續下去,但無論我怎么努力,就是再也睡不著了。我斜躺著,一動不動地盯著透進來的那幾縷陽光,以及陽光中那個春夢已經被做出來的部分。就像一陣煙氣一樣,我看見它逐漸飄散開來,又一點點飛逝而去。

    沉浸在春夢做到一半的那種心情中,我很沮喪,同時也很想發一通火,不過卻沒發出來。之所以沒發出來,是因為我知道這些刮擦聲來自于我的陽臺,準確地說,是來自于陽臺上的我的父親。

    他一準是又閑不住了。從來到我這兒的第一天起,他就這樣。往常,他都是八點左右起來,洗漱、燒水、泡茶,擰開收音機聽新聞和天氣預報,一邊聽一邊拖地,拖完地就做早飯,做好后也不吃,而是等我起來一起吃。等我的這一段時間他也不閑著,敲敲這個,又鼓搗鼓搗那個。不知道今天他怎么起那么早,也不知道起來后又在忙活些什么——他總能找到忙活的事情。對他這種忙活了一輩子的人來說,忙活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忙活,只有忙活著才能讓他感覺到不是在浪費生命。

    睡不著了,但又不想起來,于是就玩手機。未讀微信中有三條是陳姿伶發來的,都是昨天夜里兩點半發來的——那時候我已經睡過去半個小時了。第一條是:凱里?第二條是:騰沖?第三條是:怎么沒聲了?豬也沒你睡得快啊!我揉了揉眼睛,回復她:去什么地方你定就行,哪兒都行!

    是這樣,端午節就到了,有三天假,陳姿伶又多請了兩天。她想叫我陪她去哪兒待一周,把她手里那個劇本按對方的意見修改完。不修改完,她也就拿不到十五萬尾款;拿不到十五萬尾款,她也就湊不夠那套兩居室的首付;湊不夠首付——名義上這筆錢是由我出的,她也就不能說服她的父母繼續跟我在一起。換句話說,這個劇本的修改關系到我們的愛情,以及我們愛情的走向和結局。

    那個劇本我看過,陳姿伶是這樣設計的:某省會城市的一家三口,父親,母親,女兒;女兒三十出頭,女強人,在一家都市報做深度調查記者;父親是個退休教師,退休之后又被返聘了,平時住校;母親是個家庭主婦,勞碌了一輩子,老了老了終于解放了,就享受一下生活,搓搓麻將之類的;在棋牌室,母親認識了張姐,對方忽悠她買保健品,買了再賣,也就是傳銷那種玩意兒,母親陷了進去;女兒急了,她從張姐入手,和下線上線斗智斗勇,終于揪出了金字塔尖上的那位王總。

    在母親那個角色上,陳姿伶加了不少戲,突出了很多中老年婦女的真實境況,她覺得這樣寫貼近現實,我也覺得如此,確實該為那些腦殼昏沉卻又一天到晚想掙大錢的大媽們敲敲警鐘。但是出資方不這么覺得,他們說,母親那兒要淡化一下,反而是女記者和王總的戲要加強一些,最好讓他們倆發生點情感糾葛什么的,制造點兒懸念和神秘。事情就卡在這兒了,陳姿伶想不通為什么要讓他們倆發生點兒情感,他們倆又能有什么情感好發生的?按照這個意見,她也構思了一些情節,不過最后又都推翻了,寫不下去了。所以她想讓我跟她一起去哪兒待上幾天,給她出出主意什么的。

    當然,我也想出去轉轉,這幾個月來一直悶著頭寫,憋壞了。不過,我還沒答應她——雖然我也知道最后肯定會答應她,主要是眼下我手里也有一攤子事兒。最急的是一個短篇和一個中篇,馬上都到了交稿期限。短篇快收尾了,中篇才寫了一半。去了外地我就算廢了,一個字兒也寫不出來,除了工作室,在哪兒我都寫不出來,在家也不行,有第二個人在場就不行,即使是我爸也不行。我爸肯定不知道——知道了也肯定無法理解,作為一個父親,他對自己的兒子還會具有這樣的破壞力。

    2

    去衛生間的時候,我注意到客廳的茶幾上擺著兩根油條和一碗熱干面,那碗熱干面上反扣著一個瓷碗,旁邊還有一個吃剩的空紙碗??礃幼游野掷显缇推饋砹耍隙ㄖ虚g出去過一趟又回來了。

    “吃過了你?”我沖著陽臺的方向問。

    “吃過了,你快吃吧,還沒涼呢!”他說。

    洗漱完,我端著那碗面來到陽臺上。我爸正在刮削一桿毛竹,那把藏刀在他手里上上下下舞動著,于是一根根毛刺落下來,同時發出剛才把我吵醒的那種刺刺啦啦的刮擦聲,這讓我又想起那個春夢來。他刮得很快,刮完一桿,從腳邊又抽出一桿,那些晶亮晶亮的露珠不時被抖落在地面上。

    “閑得?沒事干了?”我踢了踢那捆竹子說,“刮它干啥?”

    “不做什么!”

    “不做什么那你刮它干啥?”

    “——這不天熱了嘛,編兩床竹席!”

    “還用得著你編?”

    “那你編?”

    “買兩床不就得了,市場里到處都有,又不貴!”

    “說得倒輕巧,什么都買,錢呢,銀行是你開的還是我開的?!”

    “那跟你一樣是吧,什么都不舍得買,現在又攢了幾個億?”

    他不吭聲了,繼續刮手里的那桿竹子。雖然嘴上這么說,不過我倒也不全那么想,他既然要編那就編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有個事兒干,也就不會再東跑西跑地到處去撿那些破爛玩意兒了。

    “——這把刀不賴,你哪里買的?”他晃了晃那把藏刀說。

    “那當然,卡卓刀嘛,削鐵如泥,切鐵就像切蔥一樣,朋友從西藏捎回來的。”

    “刀是好刀,就是沒開刃兒!”他刮掉一圈凸起的竹節說。

    “什么,開什么刃兒?”

    “刀沒開刃兒你不知道啊?”他停下來,用指肚觸了觸刀刃兒。于是我才想起來這把刀確實沒開過刃兒,自從朋友送我之后它就被掛在墻上充當了一個具有藏地風情的擺設,直到我爸把它取下來。

    “剛才我磨開了,廁所瓷磚上磨的?!彼f。

    “不過還是趕不上我那把篾刀,把兒太短了,使不上勁兒!”他又說。

    這時候手機接連叮了兩聲,我摸出來劃開,是陳姿伶。你怎么起那么早?她說。問你呢,去安順還是騰沖?這是第二條。哪兒都行,我回復她,騰沖吧,還沒去過騰沖。那你去不去?她問,要訂票了。先訂你的吧,我等寫完了再說,爭取這幾天搞完,我回。她發過來一連串兒抓狂的表情。

    “出去了我,”我把碗筷一丟,又回頭沖我爸說,“中午不回來,晚飯也別給我留了!”

    “不回來吃?。俊彼W〉秵?。

    “不啦,要趕個東西!”

    他已經刮完了那捆竹子,正在破篾。一手捏著刀柄,一手捏著刀尖兒,只明亮地一轉,刀刃兒就嵌進了竹肉里,用力一劃,就有一根又長又細的篾條剖下來,又是一劃,又是一根。這是個精細活兒,竹肉厚,結又多,要破成薄厚均勻的篾條并不容易。而且破完之后還要勻,勻完之后還要刮,刮完之后還要蒸,相當麻煩。很多年前,有一段我爸天天在家里干這些。那時候我哥和我都還在上學,為了讓我們倆將來能不再像他那樣從土里刨食吃,他想到了他當時能夠想到的所有掙錢的法子,其中之一就是編一些籮筐、曬墊、背簍、菜籃和涼席拿到集市上或拉著板車游村串巷地賣。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爸當年的愿望早已經實現,他的大兒子成了一位讓他臉上有光的語文老師,小兒子也成了一位讓他臉上有光的作家,沒想到他在后者出租房的陽臺上卻重新操起了舊業。

    3

    我爸是兩個月前從老家來到我這兒的。兩個月前,我哥打來電話說:“讓爸去你那里住一陣子吧?”說實話,當時我還挺不情愿的——那時候陳姿伶和我才剛好上沒多久,我還沒有充分享受到一個擁有女朋友的大齡男青年的快樂,我有點兒不樂意地說:“怎么啦?不是在你那住得好好的嗎?”

    “哎,就讓他去你那住一陣子吧,換換環境!換換環境!”他說。

    “哦?——是你老婆又欠收拾了吧?”我問。我哥沒吭聲,沒吭聲就代表承認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德行,她就那樣!”最后,我哥這么說。他那副口氣,聽上去就像是他老婆一生下來就長了一副母夜叉的嘴臉,而碰上她的每個人都應該忍氣吞聲地接受她的那副嘴臉一樣。

    是的,我當然知道我嫂子什么德行,但我更知道我哥的。他是個軟蛋,一直都是,跟我嫂子結婚后就更軟了。結了婚,他就徹底被她捏住了。尤其我媽去世后,他更是被捏得死死的,大事小事都聽她的,半點兒家也當不了。我媽在的時候還好一些,她性子強,我嫂子怕她,多少還收斂些,對我哥還算客氣,對我爸也說得過去。去年我媽一走,她就變成另一副模樣了,經常對我哥呼來喝去的,對我爸也橫挑鼻子豎挑眼。我罵過她一次,老實了幾天,等我一回來,她就又成了老樣子。

    我隨我媽,我哥隨我爸。我爸受了氣也不聲張,更何況我媽一走,他連個能聲張的人也沒了,這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衰老很多。我理解,幾十年的夫妻說走就走了,擱誰身上都難受。不過這也沒什么,生老病死,再正常不過了。更何況,當時我家里還有七八畝地,春耕秋收的也要忙活個不停,在情感上也能沖淡他一點兒。問題在于,我媽走了之后沒多久我家的房子和地就被征了。

    我們那兒是郊區,本來輪不上的,不過這幾年縣城一直在往南擴,這一擴就把我們那兒擴進去了。房子和地,政府補了些錢,小幾十萬吧,據說還有一套安置房。具體補了多少錢,我也不知道,我爸和我哥也不知道,都是我嫂子經手的。她用這筆錢在縣城買了一座帶院子的二層小洋樓,我爸就跟著他們一起住,跟他們一起住,但是各過各的,自己做飯自己吃。按說這也不錯,忙活了一輩子,他終于能閑下來了,正好含飴弄孫一番什么的。不過到后來,孫子,我嫂子也不讓他帶了。

    于是我爸就只好閑著,每天到我家原來的那幾畝地前溜達溜達,看看那些推土機是怎么樣把那些綠油油的田壟變成工地的。換句話說,他開始一天天熬日子了——不,是日子一天天在熬他了。

    我住的這套房子,是個帶兩間小廳的一居室,連陽臺、衛生間和開放式廚房算在一起,也不過六十平米。當然,這套房子并不屬于我,租的,租三年多了。我爸來了之后,一開始我還想著把臥室騰出來讓他住,我睡沙發。但是他很不習慣這樣的優待,就自己在客廳的角落里支了一張小床。

    剛來的那些天,我爸很不適應,每天都睡得很晚起得很早。起來之后,他就在客廳里東坐坐西坐坐,收拾一番這個又收拾一番那個,完全閑不下來。實在沒什么可干的時候,就在房間里枯坐著,或者從客廳到陽臺上又從陽臺到客廳里來回轉轉。怕他悶得慌,我帶他去附近的景點轉悠過幾次,江灘,一橋,紅樓,蛇山,黃鶴樓,歸元寺,長春觀,紫陽湖公園。事實上,他一直沒怎么出過遠門,在此前那些漫長的年月里,他終日從早到晚地奔波于我家那七八畝地之間,哪兒也沒去過。

    如果他沒有這么一個兒子,他的兒子不在這里工作,那么可以想象得到,他一輩子也不可能會光顧上述這些地方。有時這么一想我也就釋然了,覺得他能擁有一個我這樣的兒子還是挺不錯的。

    4

    把附近摸熟了,我爸也經常自己出去轉轉,轉轉,撿一堆破爛兒回來。陽臺上,客廳里,還有床底下,一度堆得滿滿當當的。我扔過一些,但還有一些他死活都不讓扔的:一桿秤,兩扇窗欞,一只皮繩兒朽斷了但又被他用布條兒編好了的小馬扎,還有一臺整點兒會鐺鐺鐺響幾聲的老式座鐘。

    后來,為了不讓我爸把我這里變成真正的垃圾場,我就不再讓他出去了。我給他下載了很多電視劇——就是我覺得他可能喜歡的“鄉村愛情”和抗戰神劇,還給他買了一臺收音機——我知道他喜歡聽戲曲和評書。那一陣子,他確實很少出去了,但是家里卻一天比一天熱鬧起來,充斥在我耳邊的不是趙四和劉能的東北腔,就是震耳欲聾、此起彼伏的槍炮聲,或者敲鑼打鼓、咿咿呀呀的唱戲聲。

    當然,這么一來我也就沒法寫東西了,事實上我爸一來我就沒法兒寫了。所以,我爸來后我就在外面租了一間房子。白天,我基本上都在那兒,有時候晚上也去,有時候不看書不寫東西也去。

    之前,跟我好上之后,陳姿伶隔三差五地會來我這兒住幾天。不過我爸來了之后,她也就很少再來了,只是在路過時上來拿過一次東西。那天是這樣,我并沒有跟我爸說陳姿伶就是我的女朋友(我只是在電話里跟他說過交了一個女朋友)——我想他即使再笨,也還不至于看不出來這一點。

    “爸,這是陳姿伶!嗯,姿伶,這是我爸!”

    “伯父你好!”

    “小陳你好!”

    陳姿伶說普通話,我爸說方言,我則一句方言接一句普通話,在他們之間來回忙著翻譯。說著說著,先是我爸摸出一根煙,接著陳姿伶也摸出一根。接下來的十幾分鐘內,我爸一連抽了四根,陳姿伶也是的,我一根都沒有抽。再后來,為了不讓陳姿伶在我爸面前迅速喪失掉一個準兒媳應該有的形象,也為了不讓我爸盤問出她的真實年齡,在她又想摸煙時我就及時找個理由把她送走了。

    “這個小陳是你女朋友?”果不其然,等我一上樓,我爸就開始了他的盤問。

    “是吧,算是!”

    “什么叫算是,該不會和她結婚吧你?”

    “嗯?什么意思?”

    “你不能跟她結婚!”

    “為什么?”

    “不為什么!”

    “不為什么是為什么?”

    “——她一個女孩子家,怎么還抽煙哪?”

    “她怎么就不能抽了?你不也抽了?”

    “那不一樣,我是我,她是她!”

    “抽煙怎么啦,都什么年代了?”

    “怎么啦?你不看看抽煙的都是什么女人,婊子,特務,小三兒,電視里不是都演了?”

    沒想到他在這兒貓著我呢!我說:“想多了你,小陳是做編劇的,在電視臺上班,正經人!”

    “——編劇?編劇是干什么的?”

    “就是寫劇本的,電影電視劇的劇本,說了你也不懂,就別東打聽西打聽了。”

    “我怎么就不懂啦,編劇,編劇那不就是編故事嘛,那我也會!”

    我笑了笑。

    “笑什么?你別不信,以前在生產隊里,我可是講故事的一把好手,上工時他們誰不喜歡跟我一起搭幫干活?就連隊長,不也照樣會跑過來聽我講故事嘛!”我爸又說,“哦,那時候還沒你呢!”

    “這不是一碼事!”我懶得跟他解釋了,也解釋不清楚。

    “這個小陳你降不住,抽煙的女人,”他點上一根煙說,“你根本就降不住的!”

    “嗯?”

    “你福奶奶,你福奶奶你還記得吧?”他說,“跟咱們斜對門那家,就是守寡的那個!”

    這時候,我仿佛看見一個瘦高的老太從門縫兒里鉆進來,邁著碎步,走到我們對面坐下。接下來,她從袖筒里抽出一根煙桿,捏一撮煙絲裝上,點著,嘬上幾口。于是,一陣淡藍色的煙霧就在我和我爸對面升騰起來。隔著煙霧望過去,她的眼睛越發顯得細小,好像是在盯著一個完全不屬于她的世界。抽完之后,她拿起煙桿,在鞋底上敲了敲,然后袖起來,接著起身,又邁著碎步從門縫兒里擠了出去?!@就是福奶奶留給我的唯一印象,她抽煙,全村那么多女人也只有她抽煙。

    “哦,得有八十多了吧她?”我說。

    “去年死的,正好八十四,七十三八十四,到底沒過去!”

    “那也算高壽啦,抽煙抽了一輩子!”

    “高壽有啥用?克夫,一輩子沒兒沒女的——跟你說,你趁早跟這個小陳斷了!”

    “你就別瞎操心了,我挑人家,人家還不一定看得上我呢!”

    “看上了也不行,”我爸瞪了我一眼說,“難道,難道你還想成為你哥???”

    5

    到了工作室,跟我一起合租的那幾個女生才起床。她們一個個睡眼惺忪的,眼角掛著眼屎,腳上趿拉著拖鞋,不停地往返于各自的閨房和衛生間之間。見我進來,她們都用一副很不解的眼神看了看我,那意思就像是說,這個男的到底是干什么的?為什么每天到這兒來,卻又從不在這兒???

    但是,我并沒有工夫也沒有義務為她們解釋這個并不容易解釋的問題,我還有我的事要做。

    我的這間隔斷在最里面,緊挨著衛生間。因為是隔斷,所以那邊的情況我能聽得一清二楚。燒好水泡上茶,我一邊喝茶一邊聽著隔壁的動靜。我能清楚地聽見她們上廁所的聲音、洗臉的聲音、牙刷摩擦牙齒的聲音,甚至是不停往臉上撲粉的聲音。半個小時之后,等她們收拾到可以見人了,才一個個魚貫而出。至此,這套房子終于安靜了下來,我也才終于能夠動筆寫那個小說的結尾了。

    我的同行,一個叫弗蘭納里·奧康納的女作家說,任何活過童年的人都擁有了充分的生活素材,足以讓他在今后的寫作中取之不盡。我覺得她說得不對,因為今年我已經36歲了,可還是經常覺得沒什么可寫的,我就那么點兒經歷和閱歷,值得一寫再寫嗎?但是作為一個一心想靠文字吃飯的人我又不得不寫,于是就只好一點點兒往外擠或者編——是的,我那些小說就是這么寫成的。

    老實說,這一直讓我很苦惱。這種苦惱,在某種程度上說,跟我爸當年的那種苦惱差不多。那時候,也就是我和我哥都上學的時候,他隔三差五就到鄰居家去掏農家肥,然后拉到我們家那幾畝地里,處心積慮地想讓它們多產些糧食和蔬菜——好多賣些錢。但那幾畝地很不爭氣,產量一直上不去?,F在,我是說此時此刻正寫這個短篇的結尾的時候,我也面臨著我爸當年面臨的那個問題。

    到了下午兩點,當我吭哧吭哧地搞完那個短篇,準備繼續搞那個中篇的時候,陳姿伶來了——她有我這兒的鑰匙?!斑€沒吃飯吧你?”一進來,她把兩個打包盒往桌子上一丟,順手就把我的電腦合上了,“寫完沒,到底去不去騰沖啊你?票我可是都定好了,你的也定好了,明天早上十點的飛機!”

    “去去去,肯定去,”我掰開她的手指說,“你先松開!”我重新打開電腦,想把我剛剛想到的那句話記下來。但是當我打開到一半的時候,又被陳姿伶啪的一聲合上了,“先吃飯!”她氣鼓鼓地說。

    陳姿伶今天穿了一件非常短的裙子,這讓我吃完飯之后很快就注意到了并摸到了她的大腿。我試探性地摸了一下,她沒什么反應,同時也沒表現出明顯的抗拒,于是我就一路摸了下去……接下來,在那張椅子上,我們完成了一周前也是借助于那張椅子完成的事情。事實上,我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方式——我這兒條件簡陋,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其他家具我在租房時就讓房東搬走了。

    完事之后,陳姿伶點上一根煙,吸了一口,朝著我電腦旁邊的那盆綠蘿吐了一個煙圈兒說:“真肥,油亮油亮的,養得越來越好了嘛!——你說說,到什么時候,我才能輪得上這樣的待遇呀?”

    我走過去,環住她的腰說:“你是戶主,我是家眷,你養我!你養我!”

    “你說,我圖你什么呢?就為了那個?”她拍了拍剛才還在吱吱呀呀作響的那把椅子的扶手說。

    我笑笑說:“那哪兒能呢,軟飯可不好吃,吃軟飯,那可得靠硬功夫?。 ?/p>

    “——哎,你爸,你爸怎么還不走?”她從綠蘿上揪下來一片葉子。

    “我哪知道,他不走,我也不能趕他走??!”

    “那,那就讓他一直住下去?”她走到陽臺上,伸手一拋,那片葉子就飄飄悠悠地落了下去。

    “怎么會呢,等過一段他待煩了,自然也就回去啦!”

    “那,那他要是一直不回去呢?”

    “……那我們就去騰沖,在那過一輩子好吧!”我把她兩指間的那根煙抽出來,吸了一口說。

    6

    不知道是不是跟吃飽了也釋放了有關,把陳姿伶送走后,我的狀態也來了。接下來的這段時間里——也就是晚上九點半之前,我一口氣寫了八千多字,那個中篇基本成形了,改改就能交差了。

    到了晚上九點半,跟我合租的那幾個女孩也都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她們回來,我們這套房子里就又開始叮叮咣咣個不停了。就像早上剛起來時那樣,她們又一次接連不斷地往返于各自的房間和衛生間之間,上廁所,洗衣服,刷牙,洗臉,卸妝,把早上涂上去的東西又一層層卸下來,恢復到她們不能輕易示人的本來面目。這就是說,我一天的工作也就結束了,于是我合上電腦下了樓。

    街上正熱鬧,那些大排檔前坐滿了人,猜拳喝令,人聲鼎沸。穿過那條兩邊都是大排檔的小街,就是我經常買煙的那家超市,我進去買了兩條煙,一條黃鶴樓,一條喜梅——我爸只抽老家這個牌子的煙,碰巧也只有那家超市才賣這個牌子的煙。從超市出來,走了幾十米,我想起來忘記換錢了,就又折回去,跟老板娘換了五百塊的零票,都是五塊十塊的那種,面額大了我爸不舍得花。

    到家時我爸還沒睡,他正在看《鄉村愛情11》,我也陪他看了一會兒:大學生杜小雙到象牙山村當第一書記,她為村里弄來一車價格很低的化肥,卻賣不掉;為了讓村民看到效果,劉能做了一個辣椒試驗田,一排施肥,一排不施肥,施肥那排他故意多施了些,結果燒死了辣椒秧;劉能急了,去趙四家拿來辣椒秧栽上充數,而這一幕正好被謝廣坤拍到并在杜小雙和村民面前捅了出來。

    “這也太離譜了,劉能一看就是沒種過地?!蔽野终f。我說:“你也太較真兒了,電視劇也能信?”這時陳姿伶發來微信說:把行李收拾好,明天別起晚了,八點去接你!行,我說,又加了個笑臉。

    “來兩個月了,感覺怎么樣?”我問我爸。

    “什么怎么樣?”

    “就是能適應不?”

    “適應啊,有什么不適應的?!”

    “要是你一個人在這兒住,能適應不?”

    “啥意思?”他轉過頭來,用剛剛瞅完劉能的那種眼神瞅了瞅我。

    “噢,是這樣,明天我得出趟差,你自己在家行不行?”

    “去哪?去幾天?”

    “云南,一周吧,差不多一周!”

    我把那口大行李箱從陽臺上拉進來,開始收拾行李。我注意到,那捆竹子已經破完了,現在變成了幾百根又細又長的篾條,它們慘白慘白的,在客廳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一層細碎晶瑩的流光。

    “你,你自己去?”我爸起身關了電視,在我對面坐下來說。

    “跟別人一起,好幾個呢,都是寫東西的!”

    “該不會是跟小陳一起吧?”他點上一根煙。

    “不是,她得上班呢!”

    “——不上班也不行啊,跟你說,趁早和她斷了!”

    “你說一,我絕對不說二,行了吧?斷了,絕對斷了!”

    “那行,斷了就行!”他放心了,起身打開電視,又回到那張小床上非常舒展地躺下來,完全不知道自己多年以前摸索出來的那一套對付我這個兒子的行之有效的辦法,如今已經完全不管用了。

    “你就別想著她了,”我把箱子一扣說,“先管好你自己,你自己在家行不行?別再出去撿那些破爛玩意兒了啊,這房子都快變成垃圾場了。對啦,出門你一定帶上手機,有什么事兒給我打電話!”

    “我知道!我知道!”他擺了擺手說。

    我掏出來那疊零票,遞給他:“五百夠不夠?不夠了就去取點兒,別舍不得,該花就得花!”

    他接過去說:“夠了夠了,我又不像你!”

    “跟你說,我出去這幾天,有幾條你要注意,一是破爛,千萬不要再到處去撿了;二是煤氣,做完飯一定關好閥門,洗澡時記得打開窗戶,中毒了就麻煩了;三是鑰匙,出門時不要忘帶了,忘了我可是給你送不回來;四是騙子,有陌生人敲門一定不要開,現在騙子太多了……”我又囑咐我爸。

    7

    在騰沖這一周,我們一直住在“悅來”,這是火山地質公園旁邊的一家溫泉酒店,陳姿伶訂的。酒店周圍的風景很好,綠樹紅花的,可能跟火山灰形成的肥沃土壤有關系,植被非常茂盛。從陽臺上望過去,遠處那一座座峰頂凹陷下去的火山以及覆蓋其上的那一片片花草樹木也異常壯美而秀麗。

    選擇住在那兒,是因為陳姿伶以前去劇組探班時在那兒住過,酒店和她現在寫劇本的那家影視公司有協議價,可以打六折。而且干凈,安靜,有免費的溫泉可以泡,最主要的原因是非常偏僻,距離城區遠,周圍也沒什么可以玩的逛的,她好把自己和我牢牢地拴在房間里一門心思改劇本。

    劇本要修改的地方,也就是讓女記者和王總產生點兒什么情感的部分,陳姿伶花了一天時間設計了兩個自己很滿意的方案。不過非常不幸的是,發過去兩個小時之后,這兩個方案就被否決了。否決了,但是又沒提出什么具體的建設性意見,對方只是在郵件里說,不能在一出場時就把那個王總寫得很壞,要讓他溫文爾雅、謙謙君子一點兒,這樣才能勾連起和那個女記者的情感糾葛,他們之間的攻防才會精彩。他要陳姿伶琢磨琢磨,再做個方案。這讓她非常抓狂,第二天就來了例假。

    你不知道,陳姿伶來例假時會變得非常神經質,情緒暴躁。她一暴躁起來,我也就得跟著遭殃。陳姿伶說:“你來吧,我實在是想不出什么招兒了!”她把打印好的劇本草稿往我這邊推了推。

    我說:“我出出主意還行,但你讓我寫方案我哪會啊,影視圈的門兒我都不知道朝哪開呢!”

    無論我怎么說,陳姿伶橫豎只有一句話:“我不管,反正你得給我寫個方案!”沒辦法,我只有硬著頭皮去寫。通讀完劇本,我用寫小說的那種方式胡編亂造,對情節進行了這樣的調整:在還不知道王總就是傳銷頭目時,女記者就認識了他,并和他有了一些交集,滋生了情愫;而隨著調查的深入,在各種矛頭都指向王總時,他也及時知道了調查自己的人就是女記者,她在明處,他在暗處,他開始對她不斷調整人設,兩個人的情感糾葛和斗法大戲就此展開;到最后,她終于掀開了他的老底兒。

    接下來的事情,不但我沒想到,陳姿伶也沒想到。我用來搪塞她的這個方案,發過去之后沒多久,投資方竟然就同意了!對方說,這個方案很好,修改時一定好好把握住這一條,就是要好看,王總和女記者之間的情感糾葛,安排得越狗血越離奇越好,這樣才會有市場!這個回復讓我糊涂了,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像我這樣一個三流小說家身上,竟然還會有做一個牛×編劇的潛質呢。

    然而不管怎么樣,既然對方同意了,那接下來就好辦了。胡編亂造這樣的事陳姿伶不擅長,但添油加醋這樣的事兒,她倒是比誰都在行。事實也是如此,那幾天,我和她都進展得非常順利,她每天去咖啡館改劇本,我就在房間改小說,不寫東西時我們就去吃喝玩泡,非常愉快,此處不表。

    從騰沖回來那天是下午了。從機場出來后,我打了個車,想著把陳姿伶先送回家,然后我再去工作室改一會兒,把那個中篇搞完發過去。但是進了市區之后,陳姿伶卻指揮著司機上了二橋。我說:“你這路線不對啊,回你家不走這兒吧?”她說:“不回家,什么時候說回家了?”接下來,她又指揮著司機開上徐東大街,拐進中北路,最后沿著雙擁路,一直來到一個叫“春明外館”的酒店門前。

    下車后,我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地說:“啥意思,今天不回家了嗎?”陳姿伶湊過來,在我耳邊小聲說:“笨蛋,給你個獎勵——我那個來完了!”這時候,我才明白過來。

    是的,當天晚上,陳姿伶就是以這種方式獎勵我。她使出渾身解數,表現得異常出色,細小的腰肢中充滿了無窮無盡的浮力,甚至差點兒讓我對她的職業產生了懷疑。折騰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走了,說是去一趟影視公司。我理解她,我理解她一直惦記著她那十五萬尾款的心情。我沒有起那么早,折騰了一晚上讓我又困又累,一直睡到中午才起來。起來后,我點了份外賣,吃完發了會兒呆,才意識到確實該回去了——我想起了我爸,還有他可能已經編好的那兩張竹席。

    8

    我爸不在家,我想象中他已經編好的那兩張竹席也不在家——陽臺上,那幾百根篾條也都不見了蹤影。一開始,我也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畢竟之前他自己也經常出去轉轉,附近這一帶他都摸得很熟了。而且他的被褥和衣服都還在,收音機也還在,總不至于會離家出走吧?

    正好,趁他不在的這段時間,我還可以把寫好的那個中篇再改一改。不過,等我改了兩個小時之后,我爸還是沒回來。他到底干什么去了?難道,難道是把編好的竹席拿到哪兒賣去了?

    我給我爸打了個電話,接通了。接通后,一陣巨大的鈴聲和不斷閃亮的屏幕提醒我,他的老人手機正躺在墻角的那塊插板上充電。我打他的手表電話,也接通了,床頭又響起來一陣小女生的嗲叫聲——“爸爸來電話了”,這種小天才電話手表(也就是很多家長買給小學生的那種),我是在我爸剛來時怕他走丟了買給他的,但他并不怎么戴——不是他沒有戴的習慣,而是他從來沒有過手表。

    接下來,我又給陳姿伶打了個電話:“這下好了,終于如你所愿啦!”

    “怎么啦,有什么好事?”

    “我爸不見了!”

    “他不是一直在你那兒嗎?”

    “是啊,不知道去哪了,到現在也沒回來,手機也沒帶!”

    “手機沒帶就跑不遠,可能,可能是找相好的去了吧!”陳姿伶在那邊笑出了聲兒。

    “滾,你爸才找相好的去了!”

    “——那去哪了?走丟了?或者被騙出去搞傳銷了?現在搞傳銷的那么多!”

    “入戲太深了吧你,陳姿伶,怎么不能是你爸出去搞傳銷呢?”

    “你看你,又不是真的,我只不過合理想象一下嘛!”

    掛了電話,我開始翻我爸的手機通話記錄。撥出欄是空的,已接來電里只有一個號碼,我哥的,通話記錄顯示是三天前。我撥了過去,接通后那邊背景音很嘈雜,大概是此起彼伏的讀書聲。

    “爸,”我哥說,“正上課呢我,等會兒再打吧!”

    “是我,哥,是我,”我說,“爸是不是回去了?”

    “沒有啊,爸不是在你那兒嗎?怎么了?”

    “我出差剛回來,爸沒在家,我看你三天前給他打了個電話,就問問你?!?/p>

    “哦,那時候他還在你那里呢,說你出差了,他跑哪去了?”

    “不知道,我再找找,可能出門溜達去了吧,我再找找!”

    我去了一趟江灘,又從江灘轉到一橋,沿著引橋走到紅樓,再到紫陽公園轉了一圈。這些地方,都是我爸之前經常去的,他之所以經常去這些地方,是因為只有這些地方不收門票。接下來,我還去了他經常撿破爛兒的那幾個正在拆遷的小區,以及附近的兩個農貿市場,但也都一無所獲。

    最后,我想可能漏掉了最重要的地方——蛇山!直覺告訴我,那才是他最應該去的地方,蛇山上有菜地,還有幾片郁郁蔥蔥的竹林——對了,你還別說,那捆毛竹他應該就是從那兒砍回來的!

    爬上蛇山,我沿著那條山頂小路走了幾個來回,又去兩面山坡的竹林里轉了轉,沒有。就連那些在躺椅上側著身子睡覺的人和那些打太極拳的人我也跑過去看了一眼,他們都不是我爸,他們中間也沒有我爸。真是見鬼了,能去哪呢?迷路了?找相好的去了?或者真的就像陳姿伶說的那樣,被騙出去搞傳銷了?這也太匪夷所思了!難道,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也要像那個女記者一樣,跟下線上線斗智斗勇一番,去端掉一個傳銷組織?從蛇山下來時,就像構思小說一樣,我為自己想象中的調查編織了一幕幕離奇的情節,又不斷用一個個理由去推翻那些情節,重新建立起另外的情節。

    9

    到了下午五點,又兩個小時過去了,我爸還是沒回來。在這兩個小時里,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房門,然而我爸并沒有如我期待的那樣突然打開門闖進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個經常出現在我小說中的句子,直到現在才讓我切身體會到了它的真正含義。我想我不能再這么干等下去了。

    接下來,我只好去了一趟街道的警務室——這也是最后的辦法了,一個胖胖的警察接待了我。

    “你好,我來報案!”

    “什么情況?”

    “我爸,我爸走失了!”

    “慢慢說,一項項來,姓名?!?/p>

    “我嗎?謝材駿,材料的材,駿馬的……”

    “你爸的!”

    “哦,謝國槐,國家的國,槐樹的槐?!?/p>

    “年齡?!?/p>

    “六十二。”

    “職業。”

    “無業,不對,農民吧,農民?!?/p>

    “體貌特征。”

    “一米六五左右,中等身材,頭發花白,黑臉膛,下巴上有顆痣,照片兒要不要?”

    “先不用,走失的時候什么穿著打扮?”

    “這我不知道,應該是白襯衣、灰褲子、黑布鞋,平時他都是這么穿的。”

    “在哪走失的?”

    “不知道,我爸是兩個月前從老家過來的,一直跟我一起住,我住在彭劉楊路后長街金榜名苑5棟2006房間,我上周不是出差了嘛,今天才回來,回來就發現他不在家,能找的地方也都找過了。”

    “什么時間走失的?”

    “具體我也不知道,今天中午我一回到家,就發現他不見了!”

    這時候那個干警把筆一撂說:“那你報什么案,從你發現他不見了到現在還不滿24小時呢,這樣吧,你先回,說不定你爸等會兒就回去了,如果明天還沒回去你再來!”說完,他朝我揚了揚手。

    “問題是,我發現我爸不見時他可能已經走失很久啦”,我急了,“你們不能幫忙去找找?!”

    “那不行,失蹤案件有失蹤案件的程序,明天中午如果你爸還沒回去,到時候你再過來!”

    回去的路上,我不停地想象著這一幕:等會兒,在我開門的那一瞬間,我將會看見我爸正歪在那張小床上看電視,或者在陽臺上破篾條。不過,接下來的事實證明,我一廂情愿地幻想的那一幕并沒有出現,房間里仍然是我剛才出去時的那個樣子,并沒有顯示出我爸曾經回來過的任何跡象。

    這時候,陳姿伶發來微信說:怎么樣?你爸回來了沒有?我說,沒有呢,剛才我去警務室報案了,不過沒有立案,說是還不到24小時呢!她說:你個笨蛋,小區里不是有監控嗎?去看看錄像!

    聽說我要看監控錄像找我爸,物業一開始不同意,說這涉及到業主隱私和公共安全什么的,要有公安局的證明才行。我急了,并且急中生智地撒了個謊說:“行!要是我爸真出了什么事兒,你們可要承擔全部責任,我完全可以告你們不作為,我是市報的記者!”這時候,剛才義正辭嚴地拒絕我的那個領導緩了緩臉色,沖著操作電腦的那個小伙子擺了擺手說:“算啦算啦,給他看!給他看!”

    快進著看了半天。最后,那個小伙子把畫面定格在一個人身上,他說:“看看是不是這個?”

    他把畫面放大,放大到最大,然后我就看見了我爸!錄像顯示,前天早上八點零四分他提著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進了小區。我說:“還有呢?樓道的監控呢?”他愣了一下說:“樓道里哪有呀,壓根兒沒裝!”我說:“那我爸去哪了?”他又看了幾遍說:“肯定在小區,他后來就沒出去過!”

    既然還在小區里,那就好辦了!從監控室出來,我去花壇和樹林里找了一圈,沒有。我又去停車場、自行車棚、配電房、健身器材廣場、棋牌室和那幾家美容會所找了找,前前后后都仔細找了一遍,還是沒有。這就奇怪了,我們小區就這么大點兒的地方,他能去哪兒呢?是摔倒在哪兒了?跟老頭老太們聊得太投入了?還是到什么人家里去了?問題是,除了我,他在這兒誰也不認識呀!

    10

    想到最近網上到處頻發的墜樓新聞時,我的腦袋里嗡了一下,我不敢往下想了。同時我又很不解的是,我的父親,一個既不是官員也不是生意人的農村老漢,難道也會墜樓嗎?也會有墜樓的資格嗎?不過,這個念頭還是驅使著我要把我們那棟樓的每一層都找個遍,每一個角落都不能放過!

    消防樓梯里非?;璋担挥修D層處的小燈泛著一點綠光。我一層層爬上去,一邊爬一邊聽著每一層的動靜——一陣陣鋼琴聲、炒菜聲、吵架聲、裝修的打鉆聲和動畫片里小人兒的嗲叫聲,還有我的腳步聲以及它們巨大而荒涼的回聲。爬到二十五樓時,我已經渾身濕透了,癱坐下來歇了會兒,接著又爬上去。在三十四層,我的腿抽了筋,疼得不行,揉了好一陣兒才緩過來。最后,我一瘸一拐地爬上樓頂,在天臺上一拐一瘸地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但還是沒找到我爸。

    ——到底去哪兒了?望著鱗次櫛比的高樓和車水馬龍的街道,我真想大喊一聲:爸!

    但是我已經沒力氣喊了,暴曬了一天的空氣籠罩著我,讓我喘不過氣來。天臺上鋪著一層黑色的隔熱板,角落里堆滿了破銅爛鐵和壇壇罐罐的生活垃圾,旁邊是幾條鐵絲扯的晾衣繩。在那幾條晾衣繩旁邊,我注意到有一條通向右側的過道,非常窄。沿著那條過道,我來到右側的天臺上。接下來,我就看見了支在天臺中央的一頂灰白色蚊帳。帳子下面的四個角,分別用四根細竹竿撐著,外面擺著一雙沾滿泥巴的布鞋,一把小鐵鏟,一只藍色的塑料桶,還有一條皺皺巴巴的魚鱗袋子。

    是的,正如你所想象的那樣,它們的主人就是我爸。在撩開帳子之后,我就看見了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親手編織的那張竹席上睡大覺的他,光著膀子,彎曲著兩截布滿鱗片的小腿,鼾聲如雷。

    “是你啊,回來啦?”搖醒他之后,我爸揉了揉眼睛說。

    “怎么跑這兒來了?找你一天了都!”我帶著一絲哭腔說。

    “房子里太熱啦!”

    “不會開空調啊你?!”

    “沒必要,”他揮了揮手說,“這里有風,不也挺涼快的嘛,還省電!”

    我爸一邊說一邊從帳子里鉆出來。我注意到,他的后背和兩條胳膊上,布滿了被那床竹席硌出來的方格花紋。本來我是準備了一堆話要說道說道他的,到了這時候,才發現竟然完全說不出口了。

    他鉆出來,披上衣服,望了望天,又把目光落在天臺一角。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這時候我注意到剛才完全沒注意到的天臺一角,我發現那兒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多出來一片新鮮而松軟的泥土。在幾畦田壟之間,一些高高低低的秧苗正迎風搖曳著。

    “這些,這些都是你栽的?”我指著那些秧苗說。

    “是啊”,他抖了抖肩上的衣服說,“辣椒,黃瓜,茄子,空心菜,該有的都有了,夠你吃上一陣子的。”他抖衣服的動作,跟我小時候在地頭上見過的他這個動作一模一樣,我一直記得這個動作。

    “蛇山上摘的苗,樓下花壇里挖的土,忙活了好幾天呢!”他又說。

    現在他醒徹底了,伸手到褲兜里摸了一陣子,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他抽出一根,捋直,遞給我,又抽出來一根,捋直,點上。一陣陣晚風吹過來,裹卷著從他嘴邊升起的那根煙柱,將之吹得東倒西歪的,又一點點播撒到空中。我注意到,在那陣煙霧后面有一大片樓群,在一棟高樓和一棟矮樓之間鑲嵌著那枚巨大而通紅的夕陽,它正在一點一點地往下落?,F在,一天中最后的光線變得柔和起來,給遠近的樓群都打上了一層緋紅色,也給天臺一角那幾畦田壟上的秧苗鍍上了一層金質光澤。

    我點上煙,走過去,默默地在他身邊坐下來。坐下來,我覺得就像回到了七八歲的時候,而我爸也仿佛回到了他的年輕時代。我們并排坐著,誰也沒說一句話。就像三十年前那樣,在忙完一天農活之后和暮色徹底降臨之前,我們坐在田間地頭疲乏而幸福地享受著一天中難得的愜意時光。我突然感覺到,千里迢迢從老家趕過來,在我這兒住了那么久,我爸好像一直在等待的就是這個時刻——在天臺打理出來的這塊田地邊和我坐上那么一會兒;而我所能做的,也只能是陪著他坐上一會兒,盡量多坐上一會兒,直到暮色降臨,把我們全部包圍,我們再一前一后地走下去。

    林東林,詩人、作家。生于1983年,曾就職于廣州、桂林、上海、北京等地,現居武漢,《漢詩》主編助理、湖北省作協第12屆簽約作家。著有《謀國者》《身體的鄉愁》《情到濃時情轉薄》《線城》《跟著詩人回家》《人山人海》等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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