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閱讀科幻的快樂 ——讀E伯爵的《異鄉人》
讀E伯爵的《異鄉人》有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歡愉。它輕松、詼諧、令人莞爾,同時在其根底處又有一種建立在強有力的自信之上的溫和。類似的感受,我們在凡爾納身上見到過,在美國科幻雜志的黃金年代見到過,甚至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蘇聯科幻里頭也見到過。貫穿在《異鄉人》里的那種氣韻,不是歷經困苦沉寂之后的抑郁不平,也不是危機即將到來時的惶惑,又和面向未知世界的懷疑與勇氣有所區別。
《異鄉人》的故事情節并不復雜,在今天充斥著“穿越”橋段的文學語境下甚至顯得有些俗套,但它的突出是因為成功地跳出了許多“套路”。首先,《異鄉人》并未賦予主人公“現代身份”在生存和生活上的優勢,從異時空“回家”是貫穿整部作品的核心線索。這兩點共同使得故事呈現出一種強烈的真實感和當下感。主人公的能力是極為有限的,幾乎無法應對另一個時空,而他們所試圖完成的任務是如此艱難,但這種艱難并不導向絕望。
小說主人公們與他們所去到的另一時空,滿足了科幻文類審美核心的“疏離-認知”機制?!按┰健彼鶐淼膬蓚€世界之間的對比,在《異鄉人》中呈現為差異而非割裂。這種差異又可以歸納到我們熟悉的“變化”當中,生活在現代文明環境當中的人類,正適應于種種劇烈的“變化”。
E伯爵巧妙地讓兩個主人公始終保持著穿越之前的性格特質。時空穿越并非對原始身份的徹底消解,而是兩個靈魂彼此倚靠,在諸多事件和人物的“折磨”之下,以一種并不突兀的方式推動、影響情節的走向,這是與“硬核科幻”中技術細節相似的邏輯。
人類同樣是物理世界中的組成部分,我們總是在科幻故事中預見未來科技秩序的理想人格模板,也時常樂于將人類個體和群體放置在極端環境當中進行考察。問題在于,科技帶來的變化,以及這些變化所產生的人類經驗,早就彌漫在我們身旁。此時,誰來書寫、誰來理解,怎樣書寫、如何理解那些不完滿、不極端,但同樣有趣的靈魂和夢想呢?
《異鄉人》的探索是有益的,其中的人物在保留某些小怪癖的情況下,時時能以平常心應對變化。如何在巨變面前保持日常心態?這其實就回到了本文開頭提及的命題:《異鄉人》是當下的時代產物,是一種時代精神,悄然深植于文本內部。讀《異鄉人》,我們體會到隱藏在嬉笑打鬧之下的溫和與堅固。主人公們也有頹唐的時候,也有近乎崩潰的時候,也有隨波逐流的時候,但他們的情緒和回應是自然的、堅定的,而不是絕望的、極端的。當我們嘲笑像羅伯特·索耶這樣來自西方發達世界、在記憶中剔除了戰爭和災厄的作者,無法接受“三體式”的冷酷宇宙時,也必須承認,現實生活中的情感和溫暖同樣是寶貴的。甚至當我們不斷將歷史記憶中的苦難在小說中變形、復現和推演的時候,也應當允許有一部分作品為了守護現世的溫暖而存在。
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溫暖并非一種“小確幸”,而是在體驗和把握宏大世界圖景、人類的無限延伸之后,仍舊留存的切實幸福?!懂愢l人》并未回避世界歷史中殖民時代東西方的文明沖撞,以及沖撞之下異鄉華人的悲慘命運;同時它也沒有抗拒現實中異質文化的全球影響和現代文明的強大力量。正是這些特質塑造著當下時代人格的一部分。小說中的主人公們看似柔弱,卻能夠極為自然地將這些沖突和痛苦一并容納。這種力量的來源不是血統,也不是某種地域性的文化習俗,而是“現代”,“現代文明”。
這個“現代”當中,自然有直達真理的科學,也有強有力的技術,但更重要的是對諸多異質文化和文明的共同接納,以及我們身處其中日日感受但幾乎難以分辨的日常溫暖。由此,隱藏在《異鄉人》背后的力量,是好奇的、溫和的,但又是堅定的、強大的。當我們眼看著世界科幻的下一個重心開始在藍色星球上挪移的時候,我們需要更多類似《異鄉人》的作品,以此真正奠定這個時代本土科幻的基石,接續和創造新的科幻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