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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芙蓉》2020年第1期|殘雪:少年鼓手
    來源:《芙蓉》2020年第1期 | 殘雪  2020年01月21日07:02

    在我年幼的時候,大約八九歲吧,有一名少年鼓手令我朝思暮想。少年鼓手生著雪白的臉蛋,頭發又黑又亮。他走在大隊伍前面,鼓聲響起來,我感到胸膛里山崩地裂。那時我是什么呢?我是路邊的一條蚯蚓,從泥地里鉆出來,用沒有眼睛的身體凝視著隊伍經過打谷場。他不是人,他是仙童。我只不過是一個瘦得皮包骨的小男孩。

    五十年過去了,我成了霉干菜,綠色的鄉村也變成了擁擠的大城市。從遙遠的京城回到家鄉,立刻記起了少年鼓手。我住在干燥炎熱的旅館里,夜間難以入眠。后來我干脆來到樓房的平臺上歇涼。城市上空看不見星星,就連月亮也很混濁。我在石桌旁坐了一會兒,就看見一個黑影走攏來了。

    “先生需要喝點什么嗎?我是這里的服務員。”

    “不需要。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他姓蘆,從前是這里有名的鼓手。”

    “您說的是蘆偉長啊!”小伙子吃驚地說,“他現在不是鼓手了,他組織了一個樂隊,專門替人辦喪事。我同他熟,您想找他嗎?”

    “現在辦喪事請樂隊的多嗎?”我抑制著隱隱的激動問道。

    “當然多啊。差不多家家死了人都要請樂隊。要不死者多冷清,您想想看!”

    服務員說得很認真,但我很難將他的話同這城市的氛圍對上號。

    “他的手藝是很出名的,城里有幾個樂隊,都遠遠比不上他的樂隊!我明天下班后帶您去他那里吧。他沒有結婚,一個人住。大家都認為他很有錢,可他住在貧民區。”

    我同服務員小意約好了時間,他就下樓去了。我踱了一會兒步,看見月亮的顏色變成了鐵銹紅,有股難聞的氣味在空氣中飄蕩著。是什么氣味?我猜不出,但它令我的心情有點沉重。從前的少年鼓手總是出現在鄉村喜慶的集會上,我奔向那些集會,只為看他。是因為他長相美,大人們才選中了他。

    一會兒我就渾身是汗了。我聞到自己身上的汗味同空氣中難聞的氣味相似,這讓我吃驚。于是我回房間去洗澡。待我換上干凈的衣裳后,我突然記起來了:那是剛去世的人家里獨有的味道啊,不久前我的叔叔不是讓我領教過了嗎?那么,這就是這個城市的味道了。但這個城市卻有一個同它的身體不相稱的名字:綠城。

    我把窗戶和門都關得緊緊的,免得外面那股氣味滲透到房里。這樣果然就好多了。是不是最近城里死人的比例特別高?有瘟病流行嗎?我忐忑不安地想著這類問題。我眼前浮現出小意為死者擔憂的表情——真不可思議啊,綠城的民風!

    夜已經深了,我無事可干,只能睡覺。房里沒有空調(真奇怪),但熄了燈之后,我竟感覺到一絲涼意。是哪里來的風?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在天花板那里說:“這就是綠城啊,你明白了嗎?”它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我還是沒有明白。但睡意卻被它召來了。我的夢里到處是花兒,散發出醉人的香味,并且那個聲音還是不時地在夢里響起:“這就是綠城啊……”

    雖然做了些夢,但我睡得很好,早晨起來精神飽滿。

     

    大廳里吃早飯的人很多,都是些陌生的面孔。我甚至想,蘆偉長會不會在他們當中?

    我吃了酥餅,喝了牛奶和果汁。我記起了昨夜在樓頂聞到的那股味道,這件事令我有點憂慮。為什么走道里和別的地方都聞不到那股氣味呢?廚師過來問我食品的味道如何,我回答說好極了。我想了想,忍不住問這位大胡子:

    “你們樓頂的平臺上,有小動物在上面活動嗎?”

    “小動物?有,有的。一些貓兒,會跳進水箱里去自殺……貓兒這種動物,想法最難揣測,您說是嗎?”

    他忽然爆發出令我毛骨悚然的大笑。然后他想起了什么事,急匆匆地走了。

    我呆坐在桌邊,我的臉在發燒,腦海里很亂。

    坐了好久,我站起來向外走去。

    這城市吸引不了我,我不想看它。我鉆進一家超市買了些吃的東西,立刻回旅館了。

    雖然從早上起我再沒有聞到那股難聞的味兒,我還是將門窗關得死死的。綠城給我的印象好壞參半,我有點害怕出門。

    有人敲門了,是另一位服務員,女的。

    “先生,您得出去走走。”她的目光在房里溜來溜去,“您多走走,就會喜歡上我們這個城市的。您知道它為什么叫綠城嗎?就因為它會給您心里一片綠。”

    “它的名字很美。”我機械地說。

    “不光是美,它還很實惠。您出去走走就知道了。”

    就這樣,我莫名其妙地被女服務員催促著出了門。走到干燥的、有點破舊的大街上我才想起,她為什么催我出門?我又為什么順從這個人?

    走了沒多遠,我想喝茶了,就進了一家茶室。

    剛一坐下來,我又隱隱地聞到了那種味道,于是不由得皺了皺眉。

    “這里的小動物太多了,您別介意,等一會兒就好了。”女服務員湊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您說什么?”我佯裝沒聽懂。

    “就是說那股味兒啊……只要心里靜,它就會消失。”她耐心地解釋。

    我點了一大壺綠茶,熱的。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說,這里還是很不錯的,茶的味道也很地道。我不是來觀光的,我是來尋找兒時的偶像的,一切都很順利嘛。正如旅館服務員說的,這里很實惠……一壺茶快喝完時,我的心情就漸漸地好起來了。

    茶室里有些男男女女,他們都像貓兒一樣安靜,溜進來,坐下,很快喝完茶,又溜出去,好像生怕打擾了別人一樣。在我住的京城,人們可不是這種做派。這就是“給人心里一片綠”的意思嗎?雖然有點傷感,但我的心里的確靜下來了,我感到周圍流動著純凈的氣流,像昨天夜里入睡時一樣。女服務員站在我對面的柜臺旁,正在對我微笑,我朝她點點頭……我忽然對這座城市產生了好奇心。

    今天是陰天,路邊的建筑更顯過時和刻板,可我還是愿意去小巷走走。我走進一條長長的麻石小巷,路的兩邊栽著槐樹,樹上開著樸素的白花,是個清爽的地方。而且這條巷子里沒有汽車。

    “路小江!路小江!”

    天哪,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會是誰?一位來自老家的幽靈嗎?

    那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了,原來是旅館的服務員小意。

    他的臉漲得通紅,他說:

    “路小江先生,您可把我嚇壞了啊!”

    “什么事?”我吃了一驚。

    “我昨天忘了囑咐您了,在我們這里,不能獨自一人在外亂走,尤其不能進這種小巷里來走,因為您是外地人啊!”

    “外地人怎么啦?”我心中隱隱地升起一股怒氣。

    “外地人,意味著不熟悉這里的風俗啊。”

    “不熟悉這里的風俗又怎么啦?”我的口氣里出現了嘲弄。

    “沒有什么,沒有什么……”他抱歉地說,“是我多慮了。您放松吧,多玩玩。”

    他說完就轉身回旅館去了。

    這意外的插曲令我緊張起來,我腦海里竟出現了夜晚平臺上的貓兒們投水的神秘場景。朝前方望去,遠遠的那邊有一棟灰白色的公館,有人在三樓砰的一聲打開窗子,然后又關上了。莫非那人在用望遠鏡觀察我?我回轉身來想看我走過的這一段路,又聽到有一個人用力關門的聲音。我的背上出冷汗了,可我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走,要將這條巷子走到頭。現在逃回去不是太滑稽了嗎?也不符合我的性情。我旁邊忽然就出現了一個袖珍小花園,它從路邊窄窄的凹口延伸進去,我看到石桌石凳,還有紫紅色的灌木叢。我問自己要不要進去,我在這里也許是外地人,可這里也是我的家鄉啊。不熟悉這里的風俗就會出事嗎?我怕不怕自己出事?管他呢,總不會要我的命吧。再說,那女服務員不是說還會得到實惠嗎?

    我拐進了小花園,在石桌邊坐下了。我坐下后,除了那只站在樹下的土狗朝我發出悶悶的吼聲之外,倒也沒有什么不好的事發生。

    面前的這棟房子里一會兒就有了響動。后門開了,一位愁眉苦臉的男子站在那里。他朝我揮了揮手,然后向石桌走來。

    “承蒙光臨。您喜歡我的家嗎?”

    “好極了。您的家給遠方的客人帶來內心的寧靜。”我說。

    “我父親去世三天了,今天出殯。我在等蘆偉長先生,我生怕出差錯……我父親辛苦了一輩子, 我決不能在最后送行的路上出差錯。啊,真是煎熬啊!要不是終于請到了蘆偉長先生,我很可能已經垮掉了。先生,您認識蘆偉長先生嗎?”

    “我是他的老鄉,同他一塊兒長大的。從前他是少年鼓手……他是靠得住的。”

    “天哪,竟有這種事!難怪我看見您就感到親切。您不知道這幾天我是怎么過來的,我都變得有點厭世了。我反復問自己‘那么好的父親都死了,你怎么還活著’。我覺得,只有蘆偉長先生可以安慰我,幫我找出活下去的理由。”

    “我也覺得他正是那種人。”我看著他的眼睛說。

    “路先生,您說得太好了!謝謝您!我心里輕松多了!”

    “怎么,您認識我?”我吃驚地問。

    “當然認識。我們這里地方小,任何消息都傳得快,像風一樣。我得回去陪父親了,啊,最后一刻了。”

     

    回旅館的路上,我反復想著剛發生的事。這事對我震動太大了。從前的少年鼓手,現在的蘆偉長先生,對于綠城的人們來說,是怎樣一位人物?他居然可以幫人找出活下去的理由!當然,我是相信的,我從前見過他敲鼓的氣勢,他的能量非同一般。除了這件事之外,還有一件事也給我帶來震動,那就是這里的人們對待死去的親人的態度。他們就當那人還活著,同活人沒什么區別一樣。是在綠城的這種氛圍中,蘆偉長才變成老百姓當中的一位核心人物的嗎?我很想去看出殯時的樂隊,但那人并不歡迎我,這是他家的私事……

    我在旅館的飯廳里吃飯時,服務員小意過來了。

    “路先生,我要為今天上午的事道歉。我沒想到先生是一位老手,在綠城這種地方游刃有余。我真是狗眼看人低啊。”他說話時眼睛看著地下。

    我感到我聽不懂他的話,就請他解釋一下。

    “我覺得,您已經是綠城的老居民了。做喪事那一家的男主人對您印象極好!”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難道綠城到處都是眼睛和耳朵,個人沒有任何隱私?

    我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吃飯。

    小意仍不離開,用雙手撐著餐桌湊近我說:

    “晚上七點鐘,我在大堂等您啊。”

    我點了點頭。

    下午我不再出門了。我坐在房里發呆。后來我聽見走道里有人在爭吵,就將房門打開一點伸出頭去看。但我只看見一個人,就是早上催我出門的那位女服務員。見我開門,她一蹦就過來了,大聲對我說道:

    “怎么樣,見識了綠城的實惠吧?您的心弦被撥動了吧?我們這里是一個真正的人情世界,不光有花好月圓,還充滿了生死離別……”

    她還說了些陳詞濫調,因為說得太快我沒聽清。本來她在用抹布抹那張門,因為說得興奮連門也不抹了,用雙眼瞪著我壓低了聲音又說:

    “今夜平臺上有好戲看,您不去看嗎?”

    我告訴她我要去看一位老朋友,約好了的。

    “那也行。您要看的那人很重要。”

    “您怎么知道?”

    “這種事,小意早就吵得無人不知了。”

    我惱怒地關上了房門。盡管對服務員小意印象很不好,可我還是得由他引見去蘆偉長家里,現在也沒有別的更好的途徑。

    我在街邊的小飯館吃了晚餐,就來到旅館大堂等待。不過我不用等,因為小意已經提早等在那里了。

    “還是早點動身好,匆匆忙忙的怕出意外。”他說。

    “為什么呢?”我感到很不解。

    “他不是一般人,他是個不同凡響的人。每次去找他,我就心神不安,東想西想。您當然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

    “我不知道。我只是小的時候見過他。”

    “您知道的,別謙虛了。”

    我恨不得給這家伙一個耳光。于是我不再開口了。

    蘆偉長家離旅館很遠,不知為什么又沒有公交車可坐。我和小意在揚著灰塵的人行道上匆匆地走了好久,我感到自己就好像是奔赴火葬場一樣。偶爾看一眼小意,發現他的表情異常嚴肅。真見鬼,我們難道是去找他談論喪葬方面的業務嗎?抑或是蘆偉長已經成了綠城居民們的精神導師?有種莫名的情緒控制著我,所以我根本顧不上觀察城市的夜景——不知不覺已到了夜里。我只記得我們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而且每條街的面貌都很相似。小意突然拐進了一個大雜院。

    這個大雜院的破舊程度令人吃驚。那幾間房子簡直不能稱作房子,只不過是鐵皮亂搭的棚屋,連門都沒有。有三位老漢坐在大雜院當中的水泥地那里喝茶。他們看見我和小意后就立刻站了起來。其中的兩位回自己的棚屋里去了。

    “蘆叔叔,他來了。”小意對這位白頭發老漢說。

    就著棚屋里射出的燈光,我只能分辨出他是白發,看不清他面部的輪廓。

    蘆偉長邀請我們在小方桌旁坐下,給我們倒了茶。

    我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為什么呢?

    “客人從遠方來看我,我真感動啊。我有種預感,我們是跨世紀的情誼,您說是嗎?這太難得了。”他的聲音很親切。

    我激動起來,這時我發現小意已經不見了,于是更激動了。

    “樂隊的功能很強大,很……很能主宰人吧?”我語無倫次地問。

    我問了之后又很后悔,但已收不回自己的話。

    “您喝茶,請。其實并不是這樣。我們有一些音樂,將人帶到愉快的往事中的那種。不過我們并不完全依仗音樂。不瞞您說,我們常常連樂器都不帶去。并不是人人需要樂器的演奏。做喪事是很微妙的。”

    他說著話就挪動椅子,向我靠攏了。他的臉移到了陰影中,我看不清他,我漸漸地將他設想成了童年時代的那個男孩。

    “不帶樂器?那怎么演奏?”

    “就是純粹的靜默吧。我們同主家一塊兒坐在死去的長者旁邊,那里有個天然的氣場,每個人到了那里面,那是很溫暖的……當然有的時候我們也演奏,比如二胡,比如簫。無論奏不奏樂,都很美。當然很美,因為是最后的告別嘛。”

    “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我完全聽入了迷。

    “哈,那就是彼此間完全的信任嘛。那一組人,包括死者,完全變成了一個人。”

    “奇跡啊。”我低聲說。

    “并不是什么奇跡。我們把這叫‘內部事務’。我們往那里一坐,主家就安下心來了。他知道一切都會順利。長者上路,并不那么悲哀。”他發出古怪的輕笑。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讓我叫您蘆哥吧。我沒看錯人。”

    “您是指我從前擔任鄉村鼓手的事嗎?”

    “是啊。那時您是我的偶像啊。”

    “后來我殺了一個人。”

    “為什么呢?”

    “不為什么。大概是因為貪婪吧。我殺了他之后,每天都在想關于他的事,猜測他的心思。從牢里出來后,我就組織了這個樂隊。我為什么組織樂隊?不瞞您說,是因為我想同從前被我害死的人溝通。我的親人、朋友都認為我瘋了,就慢慢地疏遠了我。我經常同我的樂隊成員講我過去的故事,外人都認為我們是走火入魔,所以開始經營的那一年還是相當困難的。后來情況就慢慢好轉了,因為我們大家齊心協力,團結得像一個人一樣,也因為我的初衷不斷地得到實現。”

    蘆偉長說這通話時站起來走動著,然后他停留在從屋里射過來的光線中了。我忽然就看清了他的面貌,他臉上有很多疤,蒼白,完全沒有表情,像一個難看的面具。我暗暗地吃驚而又思緒萬千。他也覺察到我的情緒,于是離開那道光線,重又隱于晦暗之中。他問我他是不是有點像一個鬼。

    “不。蘆哥,您就是我自己。我怎么能忘記自己——那個少年鼓手?您一直伴隨著我;我也一直在找您。今天我找到了您。我真幸運啊。”

    “謝謝您,小路。真欣慰啊。”

    他的語氣中透出疲倦,我覺得我應該告辭了。可是小意呢?他到哪里去了?沒有他,我找不到回旅館的路。

    “小意在屋后同我的老黃狗溝通呢。它的日子快到了,它舍不得我們。”蘆哥說。

    我繞到屋后,看見小意和狗都躺在一塊青石板上。

    “我就是送它過橋的那個人,”小意說,“最近一段時間,我一有空就來這里。蘆叔白天里業務多,忙不過來。它呀,完全聽得懂我的話。”

    小意說話時,那只狗就喘著粗氣,它大概發不出聲音了。小意撫摸著它,喃喃地說道:“老黃老黃,我要走了,有客人。你可別獨自走了啊,我還要來送你呢。不過你要是太難受,你就讓蘆叔送你吧。你也可以獨自走,像今天早上那個人一樣,我和蘆叔反正會來向你告別,送你過橋的。你就放心好了。”

    小意和我又來到了街上。他的步子變慢了,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小意,你怎么認識你蘆叔的?”我問他。

    “一次偶然的機遇,我喜歡上他了。喜歡一個人往往講不出道理。他非常了不起。這兩天里頭,您該聽過關于他的傳聞了吧?”

    “真奇怪,我老是聽到關于他的事,他是你們這里的核心人物嗎?”

    “可以說是吧。這都是因為他的特異功能。要知道,大部分人都經歷過親人的死亡。親人去世時,我們都會產生那種變態的渴求。比如我,幾年前我父親剛死的時候就是這樣,我極度地盼望同爹爹溝通。蘆叔就有這種本事幫我實現我的愿望。具體詳情我也不愿講了,但我可以告訴您,溝通的確是發生過了。”

    小意說到這里時,我們走進了一條沒有路燈的小巷,這是我們來的時候沒走過的。黑暗中我感到他完全消失了,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了,并且我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小巷上方的天空,其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小意,小意……”我小聲呼喚他。

    我聽見我的聲音完全變了,變得同我剛死去的叔叔一模一樣。我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暗想:不好了!

    因為是在黑暗中瞎走,我怕撞到什么東西上面而受傷,于是伸開手臂想摸到先前看見的小巷右邊的那一道墻。摸了十幾個來回之后終于摸到了,但多么離奇啊,原來看見的窄窄的小巷竟然如此寬廣!它給我的感覺像是一個廣場。我就這樣摸著墻走,也不知道是在往前走呢,還是在繞圈子。

    因為恐懼和焦急,我的衣裳都被汗濕透了。這時我看到前方的墻上有一個洞,洞里面透出光來。走到前面,才發現洞的那邊坐了一個人,他將很大的筆記本放在膝頭上,正在寫字。聽到我的腳步聲,他便抬起頭來。哈,原來是帶袖珍小花園的那棟房子的主人。

    “原來是路先生啊!怎么樣,喜歡我們綠城嗎?”

    “非常喜歡。我看出來您家的喪事辦得很順利,為您感到高興。”我說。

    “超出預期的好!我父親真有福氣啊,遇上了蘆偉長先生的時代!是的,我一點都沒夸張,蘆偉長先生就是一個時代。您瞧,我剛才正在一邊同父親對話一邊記錄。可以說,他老人家同我聯系上了,我現在生活得有意味了。這都是蘆偉長先生的功勞啊!您回旅館去?有空請來我家敘談,隨時來,我們可以談論蘆偉長先生。”

    告別了這位先生后,我發現自己來到了旅館附近。

    我一進旅館的大堂就看見小意站在那里,可能他是在等我。

    “小意,你剛才撇下我,可把我嚇壞了,不過結果卻不壞。”我說。

    “我并沒有撇下您,路先生。同蘆叔會面的人常會有短暫的失憶癥,那時他們就會看不見周圍的事物。我其實一直在您的身邊。今夜悶熱,您要不要同我去平臺上小坐一會兒?”

    “好啊,反正我現在也睡不著。”

    我和小意爬上平臺,坐在桌旁,喝他帶來的兩瓶啤酒。今天的事給我刺激太大了,我的腦子里很亂。我又聞到了那股腐敗的氣味,但我已經不那么反感了,反而有種好奇心。于是我問小意:

    “貓兒跳進這里的水箱自殺,那我們喝的不都是尸水嗎?”

    “您不要那樣去理解廚師的話,那只是一個比喻。您想,貓兒是最為潔身自好的動物,怎么會去污染我們的水箱?您聽,這只母貓快生產了,它在叫。”

    我果然聽到柔弱的、似有似無的叫聲飄浮在黑暗中。

    “祝賀您。短短兩天,您已經成為綠城的居民了。”他輕輕地說。

    “從前有一位少年鼓手,他令我心神激蕩……”我說。

    我覺得我正在說出一個寓言。可是我怎能說出寓言?于是我沉默了。

    這一夜,我的夢境更美。

     

    一早我就被小意叫醒了。他匆匆地趕來,讓我同他一塊兒去幫蘆偉長的忙,因為蘆偉長遇到了困難。小意一邊走一邊告訴我說,是蘆叔的一名喪妻的客戶要自殺,誰也勸不住,妻子還沒火化,他就熬不下去了,將一把刀揮來揮去的。

    但是當我們趕到他們的公寓門口時,發現一切都靜悄悄的,房里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們敲門,敲了老半天沒人應,于是緊張起來。小意將門輕輕一推就推開了。我們進屋,穿過客廳,看見蘆偉長和他的客戶坐在旁邊的一間房里下中國象棋,兩人都在聚精會神地思考。小意連忙攔住我不讓我過去。我倆悄悄地退出房間,站在走廊里。

    “沒有危險了吧?”我輕聲問小意。

    “看樣子已經風平浪靜了。蘆叔真是一位大師啊。”小意嘆道。

    “象棋可以治療痛苦嗎?”

    “他是在同他妻子對話呢。”

    “啊?”

    “只有蘆叔能幫人實現同死者的溝通。他的方法是非常獨特的,只有他的受益者能夠懂得。剛才我一看就心領神會了,但要我敘述究竟是如何溝通的卻很難。那里面有種神奇的氛圍,它讓我想起從前我同死去的父親的那次特殊的談話——當時我知道父親已經死了,可這件事并不是我同他談話的障礙……”

    我看見他臉上的表情顯示他已進入了久遠的回憶之中。

    我又溜進屋內,發現那兩位仍然在聚精會神地下棋。我溜出來時,小意正背對著我,向著窗外的天空發呆。他一點都沒聽到我的腳步聲,也沒聽到我輕聲喚他。

    于是我下樓,來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路先生您好!”有人在背后招呼我。

    我回頭一看,是帶袖珍小花園的那棟房子的主人。

    “蘆先生讓我去幫他的忙,我匆匆趕來,半路上卻得到信息,危險已經解除了。當時真是萬分危急,可沒有蘆先生過不去的坎,您說是嗎?”

    “是啊。”我感慨地不住地點頭。

    “我感到自己生活在這個城市很幸運。您能理解嗎?”

    “我完全能理解。不過到底是如何溝通的呢?能表達一下嗎?”

    “可惜不能,太遺憾了。您得參加到這種活動中來,您需要同我們一起來做才能進入。”

    “確實遺憾,我晚上就要離開了,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了。但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我突然就回綠城定居了。這里原來就是我的故鄉。”我動情地說道。

    “我也覺得您遲早會回來的。我聽蘆先生說過您的情況。我問您一件事,您見到那些貓兒了嗎?”他眼睛閃亮,熱切地問我。

    “貓兒?有的。我雖沒親眼見到,但我聞到了,我還聽見一只母貓發出的呻吟,它在生產。天哪,那么美妙!”我感嘆道。

    “它們是些精靈,總在傳遞信息……”

    我們談話時不知不覺地走進了他的袖珍小花園,他進屋為我端來了早餐,我們一塊兒坐下吃起來,一切都那么自然。他指著灌木叢告訴我說,那只土黃貓是他爹爹生前最寵愛的,它腦子里有無數爹爹的故事,它一激動就會來找他訴說。但我并未見到灌木叢那里有黃貓的影子,可能是我的視力太弱,看不見它。他讓我仔細聽,我又聽見了似有似無的、柔弱的叫聲。我的眼里一下子充滿了淚水。“到處都是……”我一張嘴又要說出一個寓言,但我及時止住了。我說出來的是“我會很快回到這里”。

    我站起來同他告別,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一股暖流直沖我的心窩。

    旅館的大堂里坐著小意,他一見我就走了過來。

    “我請了假。蘆叔讓我陪您,他說要讓您帶著美好的記憶離開。”

    “你們已經給了我美好的記憶,這就是我自己的記憶啊。現在我能將少年鼓手的形象同他聯系起來了——兩個就是一個,對吧?”

    他撲哧一笑,調皮地做了個鬼臉。

    “我知道您很快要回到這里來了,葉落歸根,這個根就是我們的蘆叔。”

    “多么美啊。我想哭,真不好意思。”

    “您不要不好意思,您可以盡情地哭,這是在蘆叔的城市里啊。”

    我和小意緊緊地握手,然后我回到了房間。

    那一夜,我在花海中流連忘返。

    作者簡介

    殘雪,本名鄧小華。1953年生于長沙。做過銑工、裝配工、赤腳醫生、個體裁縫等。1985年首次發表小說,至今已有600多萬字作品問世,是作品在國外被翻譯出版最多的中國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黃泥街》《山上的小屋》《蒼老的浮云》《五香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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