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指——建一座窯送給你》:厚重如古窯,雅致似瓷器
《黑指——建一座窯送給你》(二十一世紀出版社集團,2019年7月,以下簡稱“《黑指》”)是彭學軍“男孩不哭”組合作品中的新作,也是中國作協“定點深入生活”的重點作品。早在2015年,彭學軍已陸續推出了《戴面具的海》《浮橋邊的湯木》《森林里的小火車》等三部作品,刻畫了一批善良懂事、堅強勇敢、活潑機靈的小男子漢形象,其中《森林里的小火車》獲2015年度中國好書獎,《浮橋邊的湯木》獲第十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可謂部部精品。新作《黑指》如同一件在千年窯火中焙燒而成的景德鎮瓷器,厚重,雅致,艷而美,華且實,它的加入讓這個系列作品更有體量,更為厚重。
《黑指》的故事主要圍繞三個景德鎮男孩——黑指、小天和金毛——徐徐展開,作者通過書寫他們那趣味十足又飽蘸艱辛的童年故事,展現了他們伴隨著陶瓷一起成長、成器的故事;也表現了在景德鎮的傳統制瓷技藝逐漸被新技術代替之際,傳統的手工業者所面臨的艱難抉擇。在三個少年從懵懂走向成熟之中,他們漸漸理解了祖輩對陶瓷的堅守和熱情,并且一步步探尋到傳統與現代的契合點。
深與廣——兒童文學的氣度與格局
陶瓷是具有標志性的中國文化符號之一,也是全世界耳熟能詳的藝術語言。景德鎮瓷器不僅是江西本土最具特色的傳統文化,更是最值得向全世界述說的中國故事。近年來,關于景德鎮瓷器的作品不勝枚舉,但是在兒童文學作品中,書寫景德鎮的作品鮮而有之。彭學軍這部作品的問世,對中國原創兒童文學題材的開拓具有深遠意義。
黑指、小天和金毛是土生土長的景德鎮男孩。一千多年來,他們的祖祖輩輩都與瓷器制造業密不可分。在耳濡目染中,他們的血液里也流淌著陶瓷藝術家的鮮血,具有與生俱來的制瓷天賦:小天像媽媽一樣,擅長畫瓷板畫,尤其擅長繪畫小動物,神氣十足,憨態可掬;黑指擅長塑形,他捏出來的吊墜,獨一無二,惟妙惟肖。彭學軍將大量制瓷的專業知識巧妙地融入其中,通過兒童的視角再現這項傳統手工藝的繁復與精美,通過講述黑指和小天兩個家庭崎嶇坎坷的際遇,從側面展現出景德鎮瓷器發展進程中的輝煌與成就、困境與疼痛。
彭學軍對景德鎮這座城市的深情厚愛,對景德鎮瓷器昨天、今天和明天的思考,體現出一位優秀作家的寫作自覺、文化擔當和社會責任。她扎根生活,多次深入景德鎮調查采訪,甚至報班學習制瓷,用自己的雙手感受泥巴的柔軟,體驗塑形的奇妙,觸摸燒制的溫度,所以她的敘述才會如此真實具體,充滿了生活氣息。更讓人欣喜的是,彭學軍并沒有流于表面,而是深入肌理,與這方水土同呼吸、共命運。文中寫到了景德鎮瓷器的轉型,讓包括黑指父母在內的很多手工業者失業,沒有了用武之地;而小天的父母,也是因為父親入獄那段特殊遭遇不得不背井離鄉,遠離他們摯愛的事業,另尋他路。他們的境遇是千千萬萬景德鎮手工藝者的縮影,他們迷茫、彷徨、猶疑,但是最終,發現自己還是難以割舍心中的那份情感,在兜兜轉轉中不斷尋找平衡點,再次回歸初心,篤定內心所愛。瓷器對景德鎮的手工業者而言,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更是生活中的空氣與泥土、理想與追求。作者在表現社會進步、景德鎮人民生活幸福的同時,也沒有回避社會問題與生活艱辛,弘揚著中華民族奮斗不息的傳統美德,洋溢著時代精神的主旋律。
兒童文學是少兒出版領域中非常重要的細分品類,雖然當下原創兒童文學的創作一片繁榮,但是也應該正視的是,當下原創兒童文學的發展依然困境重重,尤其是“內容過度娛樂化、作品內在藝術品質缺失、無法深刻呼應當代童年精神價值等被業內人士視為‘平庸之惡’基礎性問題,依然在制約著兒童文學邁向更高的高度”[1]。而彭學軍這部作品的出版,是中國原創兒童文學在充分展現民族文化自信、追求中國氣派的道路上的有力探索,體現出包羅萬象的文化氣度和寬廣博大的文學格局。
父與子——傳統文化的守望與傳承
在當下的兒童文學作品中,父親的角色缺位現象非常普遍。中國式父子關系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無解的方程式,復雜微妙,難以言說。在中國古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觀念讓父子關系涂上了濃烈的政治色彩,父子之情往往變成了一種“恩的關系”。在現代,魯迅在《我們現在應當怎樣做父親》一文中就對傳統的父權制進行了猛烈的抨擊,提出要建立一種更為理想的關系模式,變“恩的關系”為“愛的關系”。當下,父子關系有所緩解,但大部分依然是自上而下式的愛的灌溉,而烏鴉反哺、羔羊跪乳式的親情書寫不常見。但是,在《黑指》中,彭學軍描寫了多段父子關系,他們之間的情感讓作品溫情脈脈、感人至深,并對傳統的父子關系書寫有所突破。
小天的父親是一位制釉高手,可是在一場紛爭中,他失手造成了命案而鋃鐺入獄。他就像一個破碎的藝術品,遍體鱗傷,難以復原。面對這樣一位有“污點”的爸爸,小天的媽媽隱瞞了真相,用“爸爸去世了”的謊言搪塞他。所以小天從小在父愛缺席的環境下成長,因為從未獲得,所以他也沒有失去的憂傷。但是從他得知自己有父親后,驚喜之余又多了一絲憂郁。尤其是知道了爸爸身上發生的事故之后,他也曾心有芥蒂,但是他努力將犯罪的爸爸與眼前的爸爸割裂開來。出獄后,他們離開了景德鎮,去了一個沒人知道爸爸入獄這段過往的新地方。在這里,爸爸教會小天游泳,開車送小天上下學,指導小天做航模……在陪伴中,父子倆的感情迅速升溫。與其說是爸爸在陪伴小天,倒不如說是小天在陪伴爸爸,治愈爸爸,讓爸爸有更多機會擁有那份缺失已久的幸福感。在得知爸爸痛楚的背后是無法再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業時,小天主動提出返回景德鎮,鼓起勇氣面對可能到來的一切流言蜚語。他用愛和理解修復了爸爸傷痕累累的心靈,幫助爸爸回歸正常的生活,享受家庭的溫暖。
黑指的爸爸是燒窯的,而且是燒瀕臨取締的柴窯。他一輩子的心血都撲在了燒窯上,可是他所供職的五號窯馬上要停燒了,而爸爸又不能接受煤窯、電窯等替代品,不忍心看到他摯愛的五號窯毀于一旦,于是他離家遠行了。一開始,父親的離去并沒有給黑指帶來很多依依不舍的離愁別緒,但是當他摔碎了祖傳的珍貴祭紅壺后,為了存錢買一個一模一樣的回來,他開始和小天一起捏吊墜掙錢,并追尋祖輩們的腳步,漸漸懂得了陶瓷對他們祖祖輩輩而言,不僅僅是藝術品,不僅僅是生活器具,更是情感的寄托和精神的傳承。他終于明白父親的離去是不舍看到五號窯的毀滅,于是,他萌發了為父親制作一座小型“五號窯”的想法。最終,在林老師和金毛的幫助下,他完成了“五號窯”的燒制,也迎來爸爸的回歸。他將這份禮物送給爸爸,給爸爸以極大的慰藉,也讓爸爸明白了黑指愿意繼承祖輩們的事業,做一個“泥巴佬”。那天,爸爸將黑指摔碎的祭紅壺片放進了這個迷你“五號窯”,他沒有指責兒子摔碎了這個傳家寶,而是與他一起等待奇跡的發生。飛濺的火星不但照亮了黑指的夢想,也解開了父親的心結,讓他重新樂觀地面對未來的生活。
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始終是中華兒女的精神命脈,兒童文學作品承擔著延續文化基因、萃取思想精華、展現精神魅力的歷史使命。《黑指》中黑指和小天的成長,是在對父親的付出中實現的。他們用愛和理解,直抵童年精神與心靈成長的深層,在經歷了“燒窯”“拉坯”“塑形”之后,完成了自己的“窯變”。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的父母也在揮別過去中獲取了成長。在這種父子之間的愛的互動和心的交流中,傳統的制瓷技藝得以傳承,優秀的傳統文化得以不斷延綿、發揚。
(再版封面)
立與破——文學創作的堅守與轉型
彭學軍不算高產的作家,但她的每一部作品都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和文化底蘊,是一個純文學的嚴肅作家,也是一個唯美派的追求者。她擅長用散文般的優美語言和詩歌般的韻律節奏,將故事娓娓道來,把自然之美、藝術之美和童真童趣完美結合,讓讀者不由自主地在她所創作的藝術時空中流連忘返。《黑指》中的文字依舊那般清澈溫暖,猶如山間小溪,干凈而有力量,蹦蹦跳跳地流進讀者的心里,滋養著讀者的閱讀時光。
《黑指》從故事、結構、人物、思想、語言等各個方面都經過了精雕細琢,細膩蘊藉,給讀者以美的享受。在中國當下童書界“快樂至上”“游戲童年”觀念盛行的創作背景下,彭學軍多年來能一直堅守自己的創作原則,不被浮躁喧嘩所侵擾,深入體驗生活,多年磨一劍,慢慢書寫,為當下的少年兒童展示的不僅是成長的感悟,還有對歷史和時代的回望、對人文精神的深切關懷。
讓人欣喜的是,彭學軍在堅守創作品質的同時,也在題材上進行不斷的創新與探索。《黑指》相較于彭學軍以前的作品,又有了新突破,達到了新的藝術高度。她前期創作多以成長中的女孩為原型,故事背景多發生在她的童年居住地—湘西。“無論是《你是我的妹》中為了妹妹甘愿付出一切的少女阿桃,還是《終不斷的琴聲》中孤獨無依渴望得到家庭溫暖的小女孩小二,抑或是《腰門》中被寄養在湘西小城中的細膩敏感的少女沙吉……彭學軍塑造了一系列鮮活可愛、純樸善良、細膩靈動的女孩形象。”[2]可以說,這是作者對自身童年經歷的深切回望,是在從容淡定地書寫著她的記憶。但是近些年,她在不斷突破自我,漸漸遠離湘西那片山水,遠離擅長的少女情懷,文化視野不斷開拓,將贛文化、藏文化等民族文化與傳統文化逐漸納入其成長書寫體系。彭學軍在《黑指》中所刻畫的三個男孩形象,具有非常鮮明的個性特征,并且作者將他們置于景德鎮這座文化名城之中,將他們的喜怒哀樂、飲食起居與瓷器所經歷的淬煉聯系起來,十分精準地表現出他們的生命成長歷程,具有神秘而旺盛的藝術生命力。
此外,在彭學軍過往的創作中,幻想文學居多,這樣厚重的現實主義題材的作品尚少。景德鎮陶瓷對于她而言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為了深入了解景德鎮普通人的生活、感情和制瓷的工藝流程,彭學軍花了兩年時間多次深入景德鎮采訪陶瓷世家傳人、陶瓷藝術家、經營瓷器的老板、創業景漂、工匠、學生等。采訪對彭學軍來說不是一件容易事,她說自己‘一般不跟陌生人說話’,這一次要面對的全是陌生人和陌生領域,‘著迷的力量讓我走進他們的世界’”[3]。這是一位成熟作家膽量與才華的展現,在不慌不忙、無欲無求的寫作中,建立了屬于自己的文學王國。
參考文獻:
[1]鄭偉、王家勇:《如何建立兒童文學的高度》,《文藝報》2018年10月29日。
[2]彭學軍、王雨婷:《我還是想寫一些表現人性和人生的東西》,《創作評譚》2017年第2期。
[3]鄧潔舲:《彭學軍〈黑指〉:在古老窯火中淬煉新生》,中國作家網,http://www.donkey-robot.com/n1/2019/0905/c404071-31337084.html
(作者單位:二十一世紀出版社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