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旅文學的時代感與現實性
趙依:中國古代就有戰爭文學,《左傳》有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戰爭構成了春秋時代的重要特征。《左傳》《戰國策》的戰爭描寫以事為主,戰爭形態真實詳盡,記事中也夾雜一些人物隨戰事而流走的情形。其后的戰爭文學在集錦式的描寫基礎上將單獨的將士作為主要表現對象,通過典型的戰爭事件來突顯將帥、英雄的風采與作用。而再往后的《三國演義》《楊家府演義》等作品則在濃墨重彩的戰爭畫卷里凸顯人物的智謀、膽略和風采。
相比之下,西方古代的軍事文學作品則表現出了強烈的尚武好戰精神。充滿詩情畫意的《荷馬史詩》同時飽含對戰爭的無節制的純粹的直觀審美,《伊利亞特》中也有力與美的平衡,想象、比喻、夸張、移情等藝術方式的運用過度強調了英雄的強悍與殘忍,這與東方文學對仁厚德性的尊崇有很大差異。
進入新時代,軍旅文學創作格外強調時代感和現實性,在對歷史和現實的重新審視中構建文學與現實的關系,客觀而生動地記錄中國的發展歷程和我軍現代化建設步伐。一代代軍旅作家的接續探索,為“新生代”軍旅作家的創作提供了雄厚強勁而又切近的參照。這些珍貴的活的傳統需要得到很好的傳承,也需要在新時代有所超越。新時代的軍旅作家置身強軍興軍的現場,以文學的方式深入體察與思考新時代革命軍人的職業理想與人生追求,張揚軍人最為閃光的精神品質,也展現出強軍文化的強大感召力。不同類別的軍旅題材文學創作各具特色,創作觀念不斷更新,題材內容不斷拓展,思想底蘊不斷豐富,共同昭示出現實題材軍旅文學創作強大的時代概括力和生活穿透力。
季亞婭:說到文學的時代感和現實性,我想前輩軍旅作家為我們做出了很好的示范。當下文學界很熱衷于重返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確,那是社會轉型的時代,也是優秀文學作品涌流的時期。以1982年第6期的《十月》雜志為例,這一期的頭條是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環》,次條是張承志的《黑駿馬》,這是文學史繞不開的一期。
我們并不知道期待中的文學的黃金時刻何時出現,但慶幸還能從不斷回望歷史的過程中,指認出曾抵達過的文學和精神的高度。李存葆在《高山下的花環》中選擇了直面問題與矛盾。作者也借趙蒙生之口說:“當前讀者對軍事題材的作品不甚感興趣。我看其原因是某些描寫戰爭的作品卻沒有戰爭的真情實感,把本來極其尖銳的矛盾沖突磨平,從而失去了震撼讀者心靈的藝術力量?!?/p>
《高山下的花環》是典型的時代文本,它所蘊含的時代情緒和提出的時代之問,對應著1980年代初期文學的集體思索,也揭示了時代的某種癥候。相比傳統的戰爭文本、革命歷史小說或者抗戰題材小說,《高山下的花環》的敘事難度在于,它所描繪的“敵人”面貌是模糊不清的,“躲在碉堡里的敵人”概念而抽象,因而無法在民族危亡與同仇敵愾上凝聚讀者的淚點。相反,《高山下的花環》的淚點在戰后,在軍營與社會、歷史與現實的千絲萬縷的聯系之中。
當我們受惠和習慣了在前輩軍旅作家所打開的精神穹頂下寫作時,也要清醒地看到,在前輩作家開疆拓土所構筑的敘事空間里,多少人仍在此處踟躕不前……我們此刻所置身的偉大時代,呼喚與之相匹配的偉大作品。強軍興軍的偉大征程上,軍旅文學有著更為廣闊的發展空間。
董夏青青:我心目中的軍旅文學有三點特質,第一點是史詩性。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用輝煌的雄辯文風記述了1812年俄國衛國戰爭時期的歷史;《靜靜的頓河》作者肖洛霍夫耐心地用文字唱誦一個民族在血與火中至深的痛楚。這兩部作品深入涉及了人類史上的重大歷史事件。而潛藏在文字背后可貴的人道主義精神,像一束穿透暗夜的光,照亮遭遇厄運的人們。這兩位作家所指認的軍旅文學的“史詩性”,應當是為所有這些生命擔起誠實表述的責任。
軍旅文學的第二點特質是英雄性。文學創作都是在創造真實的幻覺,文字和作者對英雄的向往是真實的,英雄就是真實的。讓我印象深刻的英雄,有曹植《白馬篇》中那個武藝超群、捐軀赴難的邊塞游俠兒形象,有孫犁《荷花淀》等多部作品中所描寫的冀中平原上英勇抗戰的人民群像,還有《史記》中的《項羽本紀》,司馬遷塑造的西楚霸王項羽的形象,重新定義了“英雄”。
軍旅文學的第三點特質是對文明的觀照性。戰爭和戍邊的軍隊生活給了不同文明之間相互打量、彼此觀照的機會。千百年來,對一個民族聚居區、一種文明所在地的各種“講述”重疊、混雜在一起,那些看似簡單的事件、人物也閃爍著復雜性的光輝。每個時代都必須有人講述這種特殊的生活,作家要謹慎而精心地選擇講述故事的口吻,構建所屬文明的姿態與立場,使用清晰、誠懇、有意義的語言,力求給出生動有力的表述。
很多軍旅文學作品對“介入現實”“改變觀念”有著強烈訴求,也許戰爭的極限情境逼人思考。像巴別爾的《紅色騎兵軍》用極簡的文字逼近戰爭的酷虐,作者的立場既是“隱藏的”,也是“顯現的”,表達了作者哲學層面的思考,體現了作家在抵御虛無時所做的“存在”層面的努力。盡管人類的矛盾與沖突總是極端化的,但軍旅文學永遠不是直奔極端而去,對極端的修改才是真正的藝術。
王凱:我初學寫作時,真不知道該寫點什么。如今我多少知道了一些。比如我知道,生活的豐富和復雜決定了文學的豐富和復雜,每個作者都面臨著巨大的現實。只不過作為軍人,我們身處在一種相對特殊的生活環境中罷了。這種特殊性類似穿在身上的軍裝,它讓你精神抖擻的同時也會讓你小心翼翼。即使你換上了休閑的便裝,這種感覺也依然如影隨形。軍旅生活的烙印比我想象的更深刻,軍人生活也比我想象的更難寫。因為軍人生活的豐富與復雜,并不等同于軍人職業的艱險與挑戰。相反,我們的生活往往被平淡和單調所掩蓋,仿佛迷彩偽裝下的血肉之軀。除非你是或者曾是他們中的一員,你才可能聽到那奔涌的熱血和如鼓的心跳聲。
我總覺得,這是特別需要我們去探索的那一片軍旅文學的領地。作為軍旅作家,要想做到為官兵抒懷,為強軍服務,不努力穿越荒漠,就無法抵達故事的叢林。
李瀟瀟:軍旅文學如果只寫雞零狗碎的批判和小敲小打的抱怨,也許就不是什么膽量和勇氣的問題,而是缺乏智慧。
現實題材軍旅文學創作確實面對著更為嚴厲的追問??扇绻鼉H僅是穿著軍裝的人的煙火故事,如果當代士兵仍舊要扮演成揮舞大刀的武林高手,這個時代數百萬人的卓越協作,將被無意義的碎片湮沒。我們必須正視那些無盡的寂寞、漫長的航行、烈日嚴霜、草行露宿;那些比情侶更悸動人心的同袍之誼,那些融化自我而合力鑄造的人類奇觀;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那些仍舊無法永別的武器……否則,在未來某個硝煙下的真實里,軍旅文學的尊嚴將無處安放。頑皮的個人主義或許可以在市場的“自由”中肆意嬉戲,按快感原則野蠻生長,但軍旅文學創作必須建構起讓人敬畏和信任的精神質素,才能給人更深沉內在的感動。
軍旅文學創作理應保持一種肅穆的美學追求。這種肅穆興許帶著些詭譎哀傷和惶惶不安,但重要的是屹立的狀態和光明的澤潤。這是軍旅題材的天命??傆凶骷乙斎什蛔專屇巧钪灿趹馉幣c和平里的本屬于人類的偉大和高貴,仍能留存痕跡。優秀的軍旅題材創作,或許還應該能讓女讀者愛上軍人。在某些獨特的時間和場域里,生出一股“不合時宜”卻如此純正的浪漫主義。
西元:在我看來,戰爭小說肯定不僅僅是在寫歷史,它的存在價值在于與當下人們的精神生活形成一種對話關系。戰爭小說直面問題,也觸動著讀者,讓人們深思,讓人們感受到精神的力量,并且得到啟示和升華。
首先,戰爭小說叩問著一個民族的性格是否健全。戰爭小說對民族性格的叩問其實基于強烈的問題意識,而且有更多的現實考量和歷史教訓在其中。能夠在決定命運的戰爭中取得勝利的民族一定是有某種深沉有力的民族性格,這種性格不浮躁、不氣餒、不妥協,而且有血性、有韌性。仔細觀察那些經歷過戰火硝煙的老兵,他們并不都是高大全式的人物,也有各自的缺陷和問題。但他們抱成一團,形成了驚人的戰斗力,并最終奪取了勝利。他們的內心有一線火光,無比珍貴,我期待今人也能體會到那種力量。
其次,戰爭小說叩問著一個國家的肌體是否強健。在某種程度上說,戰爭是一個國家肌體是否健康的試金石。如果一個國家國力衰弱,民眾離心離德,那么,具體到每個士兵,他們都不會真心誠意地去打仗,更不會有視死如歸的決心。這一點,古今中外鮮有例外。
第三,戰爭小說叩問著一個民族是否有抵抗虛無、爭取新生的勇氣。戰爭意味著要有人去犧牲,面對死亡,軍人能領悟到什么呢?這是戰爭小說需要反復去追問的問題。直面死亡意味著直面生命的虛無。虛無是一個巨大的深淵,想走出來不容易。需要從血水里、從爆炸里、從硝煙里走一遭才知道從虛無之中得到一點意義的艱難。但是,只要還有意義,就會有新生,一個民族就有希望。這是戰爭小說給予一個民族最寶貴的財富。
許諾:進入新時代,軍旅詩歌的寫實能力和傳播的有效性問題變得越發重要。一段時間以來,受到地方詩歌思潮的影響,軍旅詩歌也陷入了“向內坍縮”的怪圈,在寫作和閱讀層面也存在“邊緣化”“圈子化”的現象。回望來路,強大的現實表現力、藝術感染力和精神感召力構成了軍旅詩歌的優良傳統,其內在生命力來自于火熱的軍旅生活,來自于青春本身,來自于對戰爭與和平、生與死的終極哲思。
強軍興軍的偉大征程中,軍旅生活、軍人形象以及人們的思想觀念、審美趣味等都出現了新的變化,現實經驗的快速變化令人目不暇接。偉大時代呼喚偉大詩歌,文學的焦慮和現實的焦灼同時考驗著軍旅詩人的敏感與定力。創作主體對于生活的新變和時代的新潮,要進行持續跟蹤與及時刻錄;對詩歌語言、形式、技巧要勇于進行開放性的探索;與此同時,更要有堅守“不變”的定力。軍旅詩人在將觸角不斷延伸至更為廣闊的現實空間、捕捉具有新意的現實圖景的同時,仍須牢筑軍旅詩歌的審美內核與精神實質,那些恒常、不變的生活與精神質素始終是需要深入挖掘的文學富礦;只有充分平衡內化的精神探索與外向的歷史責任——即“精神向度”和“公眾關懷”——才能更加有力地概括、描摹時代主潮與軍旅現實。
邵部:英雄實則是一個不斷被建構的表意形式,是一個向時代敞開的意義空間,反映出不同思想觀念和知識話語的此消彼長。而軍旅題材文學的重要性正在于向我們提供關于英雄形象永不枯竭的想象。
小說雖然是虛構的藝術,但虛構之中卻可見出作者對于“真”和“史”的嚴肅態度。當我們去回溯民族的戰爭歷史時,我們會發現,那些被遺忘的民族英雄就在歷史的塵埃里熠熠生輝,令人肅然起敬?!皩ふ摇笨梢员灰暈檐娐妙}材創作的一種象征。在這個文學天地里,作家尋找英雄,同時也是在尋找一種超越現實的高貴靈魂和存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