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12期|王威廉:你的邊際(節選)
惟色與空,是色邊際。
惟觸及離,是受邊際。
惟記與忘,是想邊際。
惟滅與生,是行邊際。
——《楞嚴經》
兩個身穿黑藍制服的保安弓著腰,小心翼翼地站在黑狗兩側。黑狗瘋狂吠叫,很兇殘的樣子,但它已被鐵鏈拴在那個廢棄的半截子旗桿上,蹦跶不了幾下子了。保安還是很謹慎,透著驚恐。我過后才知道那黑狗犯下了滔天大罪,而當時我站在窗前只是當作看一場好戲。左側那矮胖的保安天然地躬身更低,也顯得更為狡猾,他不斷呵斥著黑狗,激怒它,它果然上當了,它瞪著他,叫得更起勁了,獠牙全都暴露出來,四條腿微微顫抖,跟氣急敗壞時的人類一模一樣。
矮胖保安開始緩慢挪動,黑狗的世界里只有仇恨,仇恨源自這個惹它生氣的人,于是它完全不自覺地跟著他挪動,以保證自己的眼睛和獠牙始終面對著他、威脅著他。他繞著圈子移動,越走越快,一圈又一圈,它始終沒有覺察到他的陰謀,也跟著他一圈又一圈移動,終于,它發現自己怎么跟旗桿綁在了一起,一點兒也動彈不得了。它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對勁,但它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更想不到自己只要逆勢而動就會破解這個陰謀。它依然還在叫,只是降低了頻率。它要給自己留一點思考的余地。
兩個保安挺直了腰桿,抬手擦擦汗。此前站在一邊的瘦高保安把手中拿的東西遞給矮胖保安,兩個人迅速分開,在他們之間伸開了一條紅色的布帶,昏暗的天氣剎那被照亮。那紅色似乎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有顏色的事物,我甚至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他們把紅布挨近黑狗的脖子,而后兩個人迅速跑動起來,矮胖子蹲下,瘦高個兒手扯布帶從他頭頂上方掠過,就像一只靈巧的野雞飛越了笨拙的家雞,就此,兩個人位置的交換成功,黑狗的脖子被迫跟旗桿親密卡在了一塊兒。兩個笨拙的保安成了高蹈的舞者,可那不是表演,而是生活的舞蹈,有種殘酷而丑陋的美。
黑狗的叫聲夾雜了哀嚎,它去咬紅布,仿佛和一條紅色的蟒蛇在搏斗。矮胖的保安見狀嘟著嘴,惡狠狠地爆了一句我們成都人最愛的口頭禪:
“錘子!”
這像是一聲令下,兩個保安開始了拔河比賽。松弛的布帶一下子變得緊繃起來,黑狗的吠叫消失了。忽然,從視野以外沖進來第三個保安,他手持鐵锨,徑直走到黑狗背后往狗頭上砸去。旗桿被敲響了,鐵器的顫音和頭骨脆裂的聲音在樓宇之間回蕩著,鉆進你的骨頭縫里,那種癢讓你的心臟遽然收縮。
他連續擊打了十多次,嘴里也只反復嚷嚷著一個詞:
“錘子!錘子!錘子!……”
他跟其他人什么也沒說,就迅速離開了。那兩個保安還保持著拔河的姿態,直到幾分鐘后,瘦高個兒保安松了力,什么動靜也沒有,黑狗靠在旗桿上仿佛睡著了,于是他把布帶放在地面上。矮胖保安的警惕超乎預料,他把繩子拴在了附近的一段鋼筋上。他倆凝視著黑狗,倒退著離開了現場。
窗外安靜下來,只剩下黑狗背對著我,像是一座生鐵鑄就的雕像。整個上午都沒有人再出現,天空陰沉沉的,沒有影子,也沒有風,只有黑狗,死去的黑狗,以及它脖子上掛著的紋絲不動的紅布帶,像是一條艷紅的圍巾,或是一條冬眠的毒蛇。
這個畫面從我十五歲那年起,就腐蝕著我的記憶,從我正常的記憶序列里丟失,詭異的是,它卻經常在我心情低落的時候浮現,在不由自主地用意念再三再四的復現后,反而變成了一種堅硬浮雕般的存在,然后將我的情緒整個囚禁。那就像是實驗電影的開篇:穩定的長鏡頭一直安靜地呈示著最殘酷的畫面。那是我第一次凝視死亡——還是殺戮。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可以想方設法徹底丟棄它,就像我已經丟棄了太多的事情。但是誰能想到那是跟石冬心有關的要命的事情呢。黑狗死后的第二天,我去學校后才知道,那條被“保安之舞”絞死的黑狗,咬傷了石冬心的母親,而且傷得特別嚴重,狗牙都刺到了腿骨。原本我對那條黑狗還有種說不清的憐憫,但得知這個情況后,我終于可以說服自己:那黑狗被絞死的慘樣是它罪有應得。盡管對于狗來說,它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罪,自己為什么會犯罪。
石冬心是個安靜的人,走路的時候大多低著頭,不時把擋在眼前的頭發向耳后捋去。她的步伐倒是很急促,似乎總想早點走到一個地方躲起來。她這樣的走路姿勢不由得讓人為她暗暗捏了一把汗,生怕她看不到障礙又剎不住車,一下子撞傷了自己。我原本和她沒有任何交集,即便我們住在同一個小區,我也很少和她說話。那個時候,青春期的自尊來得有些莫名其妙,越是在意的,越是要去逃避。但當我得知黑狗咬傷了她的母親之后,看著她那奇怪的走路樣子,心中總是不由自主地為她感到難過。有天下午放學時,我鼓起勇氣,追上她,叫了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下,隨后朝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她幸虧沒問我“有什么事”之類的話,否則我可能就不再自討沒趣了。她繼續低頭走著,只不過速度有些放慢。
“你媽媽好些了嗎?”我扭頭看著她的側臉,她整體很瘦,但她的臉蛋還是飽滿的,有些嬰兒肥。她的眼角有一粒很細小的痣,紅色的。據說紅色的痣遲早會變黑。
“縫了十一針。”她的聲音輕柔,有點兒緊張,可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我從未見過人的傷口縫針的樣子,我只能想象裁縫店里的兩片布縫合在一起的樣子。皮膚像無知覺的布那樣被反復穿透。我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養養就好了,”我安慰道,“我小時候也被狗咬過。”
她終于抬眼看我了,有些驚訝地說:“你也被咬過?”
“是的。”
我讀小學六年級時,一次街道里突然躥出只黃色土狗,我趕緊跑,土狗使勁追我,咬爛了我的褲子,腿上也出現了一道口子。但傷口并不深,我連一針都沒縫,只是打了狂犬病疫苗。這和冬心母親的遭遇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因此,我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
“被狗咬了要打狂犬病疫苗。”我很有經驗似的說。
“打了。”
“那就好。”
“謝謝你,放心吧。”她終于認真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靈動,與她低著頭的樣子形成巨大的反差。
學期末,冬心的母親死了。得的是狂犬病。聽說狂犬病人要遭受巨大的痛苦,會恐水,會渾身抽搐,會野狗般慘叫……冬心的母親我見過好幾次,那是一個優雅的女人,喜歡穿藍色或紫色的旗袍,那會兒還比較保守,街上很難看到有人穿旗袍,因此,她顯得光彩照人。她的頭發也是燙過的,蓬松而茂密,只是臉色總顯得蒼白,仿佛很久都沒有曬過陽光了。那樣優雅的一個人,竟是那樣狼狽地死去,令人不寒而栗。我第一次對人生的宿命有了真切的認識,我想到了親人、同學還有自己,內心隱隱作痛。
那時,我和冬心已經比較熟悉了,我們常常放學一起回家。有時,上學也一起。我已經知道了冬心的大部分情況:她的父母在她小學畢業那年離異了,她是和母親一起生活的。她母親開了一家服裝店,生意還不錯。她的父親原本在糧食局工作,離婚后調動去了重慶,后來再婚了,聯系便越來越少。如今,她的母親過世,她等于成了孤兒,我無法想象她所要承受的痛苦。
她有一周時間沒來上課,周五的時候,我放學后去她家找她。我敲門,是她開的門。不過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她不是一個人在家,還有一對中年夫婦。我站在門口沒動,看上去她也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她的眼眶凹進去了,嬰兒似的臉蛋萎縮不見,顴骨都凸了出來,人瘦得變了形。她耳語似的輕聲說家里來了她的叔叔和嬸嬸。也就是她父親的弟弟一家。
“你爸爸還沒聯系上嗎?”我低聲問。
“他病了。”
“不嚴重吧?”我心里一驚。
“還好,喝酒摔斷了腿。”
聽上去不像是一個靠得住的父親,我問:“你要搬去和他住嗎?”
“我不知道。”
換誰也沒那么快下決定吧。生活的列車陡然脫軌,而你還活著,還得孤獨地登上另外一趟陌生而怪異的車。我攥緊拳頭,仿佛力量能傳遞給冬心。我忍不住問了句:
“不是打了疫苗嗎?”
“是打了,你知道的,我給你說過,”她說,“但……估計是不合格的吧。”
我幾乎說不出話來,舌頭仿佛被金屬焊住了。我應該為自己還活著而感到慶幸嗎?注射進我體內的疫苗要么是好的,要么那只黃狗是健康的。
“那就這樣放過他們嗎?”我憋了好久,說了這么一句。
“放過誰?”
“那醫院,那些醫生。”十五歲的我充滿了堅定的正義感。
“我叔叔他們去索賠了,正在調查,如果屬實他們會賠償。”
“再怎么賠償,也……”我哽咽了,像有人卡住了我的咽喉,發不出聲音。
我不記得那時還有什么事情讓我如此痛苦,我當著冬心的面,如同她的親兄弟一般,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身體像要炸裂了。冬心倒是顯得比我堅強,她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然后被她很快地擦去,不留痕跡。她的聲音也不會哽咽,哭泣和語言并存。這只能是一個原因:她一個人的時候哭得太多太久了。
“謝謝你,王然。”她說,然后抬頭,長時間望著我的眼睛,我期待她繼續說下去,她幾乎是掙扎著擠出了一個微笑:“謝謝,你回去吧,我會找你。”
我點點頭,遞給她一個筆記本。里邊記錄著這周的課程重點以及同學們之間有趣的事情。我做賊似的快速轉身離開。我第一次發現這陳舊的充滿灰塵的樓道是如此令人厭惡,墻皮剝落的灰白色墻壁上貼著煤氣公司的小廣告紙,在樓梯的拐角處還擺放著生銹破敗不堪的自行車,輪子已經被人拆走了,只剩下一堆沉重的鐵架。
他們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不想去。
冬心終于來找我了。在這三天里,我經常會想,發生了那么多事情,她不會來的,她為什么要來找我呢?我可以幫她什么呢?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助。我曾經在學校走廊里看到那個粗壯的“野豬”,把一個剛剛上初一的孩子打得滿臉是血,可我只是躲著走了過去,沒有勇氣拉開“野豬”,更沒有勇氣盯著“野豬”的眼睛,讓他不要再隨便欺負人。后來,我在走廊里遇見“野豬”,居然還跟他打了招呼,為此我開始厭棄自己。現在,冬心所面對的情況比“野豬”要可怕十萬倍,我問自己,我有勇氣幫助她嗎?我忽然發現自己充滿了勇氣,只要她讓我做任何事情,我都愿意。我像一個武士那樣,等待著主人的命令。
這是傍晚,我和冬心站在小區的平臺上,就在不遠處,還立著那個殘損的旗桿。害死她母親的黑狗命喪在那里,而我們居然還能站在這里。我雙腿有點兒發軟,急忙挪動腳步,背對著那里,并且擋住了冬心的視線。我很想邀約她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去任何地方走走都好,但是,走去哪里呢?這樣的邀約太像是一種曖昧的表白,也許我渴望情感的表白,可我依然被青春期奇怪的自尊心所桎梏。
“我要搬去和我爸住了。”她低著頭說。
“他病好了嗎?”
“他的身體沒多大問題了,只是他需要說服他的……家庭。”
“說服了嗎?”
她點點頭。
“他會對你好的吧?”
“再怎么說,他都是我的父親,還能怎么樣呢?”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非要走嗎?”我說著愚不可及的傻話,“成都沒有別的親戚了嗎?”
“放心吧。”她說。
我已經怕了“放心”這個詞了,之前談及疫苗的事情,她讓我放心,但巨大的危險轉眼到來,將她的生活碾得粉碎。我想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可想不到一句合適的話,只得作罷。
冬日的黃昏似乎非常短暫,夕陽很快沉下去,天空中布滿了灰暗的霧靄,我幾乎看不清冬心的臉了。
“你不急著回去吧?”我終于開口。
“怎么了?”
“我們出去走走吧。”我鼓起勇氣,因了黑暗的掩護。說出口后,我感到一陣輕松。
“去哪兒?”她這么問著,雙手插進了褲兜。我想那是準備行動的預熱。
“隨便走走,別站在這兒就好。”我不知道在暮色中她是否能看清我復雜的表情。
我們一前一后走到小區外,而后并排行走著。我們第一次不是因為具體的目的(上學放學)走在一起,行走的目的和時間充滿了可能性,這讓我的腳步變得異常輕盈,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跑起來。
“你會很快去嗎?”我踢開了路邊丟棄的娃哈哈飲料瓶,我逐漸在她的身邊獲得一種力量,可以爆發出來。
“去重慶?還不知道,不會太久吧,等我爸電話。”
“別去了。”
“你說什么呢?”她停下腳步罵我,“瓜娃子!”
我笑了,我喜歡她這樣親昵地罵我。我還不完全懂得愛,從沒細細思量我對她懷有的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我敏感而自尊,愚蠢又自負,常常以為自己只是在幫助她。如果追根究底,也許是我懼怕自己內心的情感,那正在生長出來的沒有模樣、無法控制的幽靈。我不知道那樣生發出來的感情應該怎樣使用,我只是感到那些感情讓我一點點失去了曾經的平靜。那種感覺就像是你本以為身后靠著墻壁,無須多慮,但你逐漸認識到身后并沒有墻壁,而是另一個完全未知的世界,你下定決心回頭去看,卻發現那是一片黑暗,你必須走進去一點點摸索,才能搞清楚那黑暗中的事物。
她穿著一件粉色的厚毛衣,表面上布滿了溫暖的絨毛,在街燈下可以看見那些絨毛在微風中不規則地顫動著,似乎在傳達著她復雜的心緒。她那淺藍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在昏黃的街頭邁著輕巧的步伐,這標準的青春裝扮照亮路過的一切事物。我不斷地跟她說話,只是為了可以“合法”地看她。每說一句話,我就得到了一次看她的權利。她的眼角和睫毛,她說話時的羞怯,還有高高扎起的馬尾,我努力記下她的每一個細節。她要離開我的生活了,很可能一去不返,而我那敏感的自尊心在離別的痛苦中才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喜歡上她了。但在這樣的時刻,我應該告訴她嗎?不但什么都來不及了,而且還會帶來更多的痛苦吧。我還擔心她誤解我這是一種憐憫,我更擔心自己的感情也的確是出自憐憫。
我能確定自己的喜歡,卻還不明白喜歡的本質是什么,感情的本質是什么,我的喜歡仍是一種純粹的自然狀態,沒有欲望和占有,只有生命蘇醒過程中的驚喜。靈魂,假如我真有靈魂的話,就像她的厚毛衣表面似的:無數纖細的絨毛,在空虛中揮舞著,試圖感受到風的撫摸。
“你還會經常回來吧?”我問,我好想再見到她。
“不會經常,但肯定還會回來,這里有母親留下的房子。”她提到“母親”這個詞時我幾乎要戰栗了,而她繼續說道:“那房子叔叔會幫我租出去,以后我上大學就不愁錢了。”
“想上什么大學?北大吧?”
“北大不是為我這樣的人準備的。”她搖搖頭。
我暗暗震驚于她對于自己的“定義”:她這樣的人是什么樣的人?沒有了母親,只有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的人?一個沒有力氣跟世界斗爭的人?還有別的什么嗎?她已經甘愿把自己放進塵土里去。
“你不是學習很好嗎?”
“好什么,”她說,“知道你是鼓勵我。”
“你不是剛剛考了全班第三名嗎?”
“我的力氣已經快用光了。你加油,以后‘茍富貴,莫相忘’喲。”她終于扭頭看了我一眼。那樣的傻話在學生時代實在是聽得太多了,但從她口中說出,我還是覺得好玩。當然,最重要的是,這就像是一道縫隙,透過它我看到了她內在的調皮和親和。這道縫隙帶來了一道光斑,走進那光斑,才能有機會看到光斑以外幽暗的地方。
我們路過一家醫院,冬心忽然腳步急促起來,像是逃跑一般。我追上她,她仰起蒼白的臉,對我說了句:
“就是這家醫院。”
我心領神會。她的母親就是在這里打了無效疫苗才過世的。
“不能放過他們。”我怒火中燒,覺得一定要做些什么,就是現在,沒有別的時間了。
冬心低著頭,雙手緊緊抱在胸前,在忍受內心的疼痛。
我在路邊的綠化帶里,找到了兩塊磚頭,朝她說:“你快走!在前邊等我。”
她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但我的決斷讓她順從地向前快步走去。我來到醫院門前,覺得自己威風凜凜,像是魯智深要行俠仗義一般。可我忽然發現自己并沒有確定的目標。我的莽撞讓我來不及思考,比如如何找到打疫苗的那個部門,我只是急于宣泄。我將手中的磚頭扔向了離我最近的玻璃大門,玻璃破碎的清脆聲在夜色中被放大了,像是一次小型的爆炸。
聲音響起的瞬間,仿佛死亡的瞬間。世界停止,植物凋謝,飛鳥落地,人群四散,整座城的汽車熄了火。
我忘記了逃跑,我看見冬心拼命地向我跑來,我必須在這里等她。她的跑步姿勢鐫刻在了我的腦海里,那獨屬于她的、掙扎在泥濘中的艱難姿勢。她的頭發,那高高扎起的馬尾,在身后急促甩動著,像是馬的韁繩牽在命運的手中。她跑到我面前,使勁喘著氣,眼神里充滿了慌張。
“你干什么了?”她的聲音由于緊張變得極為尖細。
“你看!這是為你媽媽做的!”我指著那個破碎的玻璃門。
冬心的眼淚下來了,她抬手擦掉了。
“謝謝……”她說,又一次抬手擦淚。
我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站在這里等她的原因。我必須讓她看見這些,這不僅僅是展示我的“成果”,更重要的是,她只有看到了那些破碎,心里才會好受一些。
這時,幾名穿制服的保安出現了,我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好,趕緊抓起冬心的胳膊開始逃跑。這個決斷顯然是錯誤的,我們不打自招,立刻成為追逐的目標。我們還不懂得如何扮演,才能瞞騙這個社會。我拽著她的胳膊,導致我們兩個人都跑不快,我只得抓住她的手,掌心觸碰在一起,那溫暖的熱流讓我全身振奮,我覺得我可以一直跑下去、跑下去。
我們跑到了居住的小區附近,我回頭迅速看了眼,后邊還有兩個保安緊追不舍,我們只得繼續跑,但是冬心的體力開始不支了,她的喘氣聲越來越大,腳步開始趔趄,我大聲說:“冬心,加油,就快甩掉他們了!”我們朝前面的琴臺路跑去,我知道那兒通向青羊宮。沒來由地,我覺得那座道觀可以救我們。但是在巷子口的時候,冬心的腿完全沒有力氣了,跪倒在地上,我焦急地想拉她起來,可她只能勉力在地上跪行,像個正在學走路的嬰兒一般,沒法真正站起來了。
兩個保安追了上來,他們居然也是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我差點以為是那兩個殺死黑狗的保安。他們猶如索命的厲鬼,陰魂不散。尤其是矮胖的保安向我們身后跑去,堵住了我們的退路,我們確實處在了黑狗的位置上。
他們看見我們這副樣子,也停下來了,大口喘著氣:
“跑個錘子喲!龜兒子,累死老子咯!”
……
作者簡介
王威廉,男,1982年生。先后就讀于中山大學物理系、人類學系、中文系,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獲救者》,小說集《內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生活課》《倒立生活》等,隨筆集《無法游牧的悲傷》。作品被翻譯為英、韓、日、俄、意、匈等文字。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主席團成員,兼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創意寫作專業導師。曾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首屆“文學港·儲吉旺文學大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雨花》文學獎、廣東魯迅文藝獎等,入選廣東省青年文化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