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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xué)》2020年第1期|陳世旭:籬下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0年第1期 | 陳世旭  2020年01月13日06:47

    陳志的婚姻簡單明了得像一張賬單,各項必不可少的要素湊齊,便成為事實:

    首先是兩個單身男女,然后是兩個單身男女的行李搬到了一起;請鄉(xiāng)下木匠打了一張雙人床、一張寫字臺和一個小衣柜,自己涂上油漆;托過年回上海探親的同事給老婆買了一件當(dāng)時風(fēng)行的絲棉襖,給自己買了一件化纖面料因而很挺括的中山裝——這件中山裝幾年后遭到一位上海名作家的嘲笑,陳志多年積蓄的幾百元也便告罄。為了省錢,也為了省去許多麻煩,對單位說回省城的老家去辦婚禮,到了省城又對鄰居說已經(jīng)在縣里辦了,散了一些糖果,就萬事大吉。

    住房是一個已經(jīng)調(diào)去市里的人留下的兩個后半間,兩個前半間人家還占著,除此之外有一小間雜物凌亂的臨建。把雜物堆起來,空出廚房兼餐室的位置,用板車拉了煤粉黃泥和成煤餅,就開火過日子了。

    陳志對老婆引用了莎士比亞的一句話:

    住所是寒磣的,但心是偉大的。

    一條小河從房后流過。水草豐茂,鳥雀啾啁。河岸上,單位住戶各自開了小塊菜地。陳志繼承了剛調(diào)走的那位仁兄的遺產(chǎn)。

    第一次見到黎丁老師就在菜地上。陳志在省上的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了處女作,有一天一個前額光禿,臉色蒼白,瞇著眼睛的陌生人忽然在他跟前彎下身子:請問陳志是住這里嗎?

    一身盡是泥巴的陳志仰起臉:

    是……我就是……

    哦,你好,我是黎丁。我們通過信。

    陳志怔怔地看著這位省里大名鼎鼎的詩人,張口結(jié)舌。

    已經(jīng)快要入夏,老先生還是一身老舊的灰布棉襖,聲音低沉而嘶啞。他沒有說太多的話,只說來看看陳志的狀況,有沒有需要幫助的。

    隔年春天,陳志被調(diào)進省作協(xié)。單位恢復(fù)沒有幾年,房子有限,除了頭兒有專用辦公室,其他人都擠在一間屋里。住房就更要等著。黎丁老師是省作協(xié)的老人,在鄉(xiāng)下過了二十多年,前不久回到原單位,在機關(guān)后院一棟改造得跟蜂巢一樣的老樓里分到兩間房。老伴在鄉(xiāng)下病故,兩個孩子都在外地上學(xué)。他讓陳志住了兩間房中有臨街窗戶的一間,說辦公室成天亂哄哄的,你就別去了。調(diào)你上來,就是為了改善你的創(chuàng)作條件。協(xié)會分給你的工作,領(lǐng)導(dǎo)同意我替你做,你就在家里安心寫作。我下班回來做飯。

    從鄉(xiāng)下到縣里,陳志一個人待慣了,本來就不喜歡熱鬧。剛上來,他在辦公室坐過兩天,那幫人炒股的炒股,下棋的下棋,張家長李家短,比起縣城多了吵鬧。

    也許是人老了,沒瞌睡,黎丁老師每天半夜以后上床,天不亮就起來了。輕手輕腳地上廁所,洗漱,熬粥,蒸頭天下午買回的包子饅頭,掃房間,吃早飯,收拾自己用過的碗筷,把留給陳志的早點保上溫,然后上班。帶房門的時候,也不知用了什么妙招,那么爛的木門,居然沒有一點響聲。半上午,給陳志送一趟機關(guān)開水間打的開水。中午下班,趕緊跑菜場,趕緊做午飯。趁燜飯燉菜的工夫,給陳志的房間拖地。他有潔癖,家里必須一塵不染,任何犄角旮旯都不放過。剛起床的陳志寫得正來勁,不愿動身,他一定請陳志抬抬腳,給拖把讓路。機關(guān)統(tǒng)一發(fā)煤氣的日子,一百多斤的煤氣罐,他一點一點地從卸車的地方挪到樓道,又一級一級地從一樓挪到五樓。陳志在屋里聽到動靜,打開門,見他靠墻坐在地上,蒼白的臉變得烏青,大張著嘴卻氣息微弱,嚇一大跳。

    你別管,你別管!

    陳志一伸手,老先生就連忙制止:

    寫你的東西就好了。這些事你搞不清的,越幫越忙。

    陳志還沒有成年就下放了,后來成家,菜是自己種,煤是自己和,進了省城,三兩天還真摸不到頭緒。

    那些日子,每天都很愜意。整棟大樓,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安安靜靜。靈感像窗外的日光,從云中射下。一旦展開稿紙,字詞句就像水一樣流淌出來。陳志就像打了雞血,激情迸發(fā),文思如涌,一疊疊的稿紙寄出去,一本本的雜志寄回來,在文壇一時聲名鵲起,還跟好幾位國內(nèi)著名詩人一起,受到歐洲一個國際詩歌節(jié)邀請。

    只是,偶爾,心里會滑過一絲蠢動,那是什么,一時說不清楚。也許是太安靜了。

    正是文學(xué)的黃金時代。一首詩、一個短篇小說,可以讓一個籍籍無名的名字霎時風(fēng)行東南西北,尤其是,走到哪兒,都少不了女性崇拜者。陳志有一次在電視大學(xué)講完課,走出校門不遠就被學(xué)員圍住,七嘴八舌中,有個小紙團塞進他的手心,一張姿色惹眼的臉,在明滅的霓虹燈下一閃。

    一直咬牙切齒要靠寫作出人頭地的陳志,在命運真的突然改變之后,有了越來越多的自信。盡管表面上還是一副從底層帶來的謙恭,心里卻已是睥睨天下。隨著越來越頻繁的講演,最初的心理障礙很快消失。漸漸地,不管什么場合,上去就口若懸河。

    也許是補償之前的說話太少,情緒上來,話就像開閘的水,洶涌而出,越來越利索,越來越精彩,不時來個小幽默,惹起哄堂大笑,如潮掌聲。他在農(nóng)場給人叫作“雞屎分子”,但攏共沒看幾本書,抓到什么看什么,看到哪兒是哪兒。進了縣機關(guān),悶頭寫總結(jié)、寫報告、寫報道,一心奔鐵飯碗,結(jié)了婚就更顧不上讀書,一有空就忙著賺稿費。好在人們見了名人都成了傻子,不管你怎么東拉西扯,反正是名人名言,過后還總品咂你的“金句”。

    跟所有心眼活泛的人一樣,陳志對美色有特別的敏感。在講臺上,除了被滿屋子人注視的優(yōu)越感,最讓陳志興奮的是眼睛可以肆無忌憚地搜尋美色。今天一上講臺他就注意到那張臉了。整個講座,他的眼睛不時轉(zhuǎn)到那張臉上,有意無意地停留一會兒??粗晃葑映绨莸难劬?,心想:什么叫一臉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盜女娼,這就是。

    也許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講演結(jié)束后的交流環(huán)節(jié)里,“那張臉”頭一個站起來:

    據(jù)我所知,詩人都是多情的,請問陳志老師,您有情人嗎?

    滿場突然靜默,壓抑著極大的興趣。無論是純情女孩的好奇,還是前衛(wèi)女人的挑逗,這個問題都太有挑戰(zhàn)性了。

    陳志的腦子立刻跳出一位著名作家面對同樣問題的一個經(jīng)典回答:

    我要說沒有,你信嗎?

    在笑聲掌聲的爆發(fā)中,陳志正襟危坐,享受著人們對他應(yīng)急能力的佩服。

    但那個塞進他手心的小紙團卻讓陳志一下亂了方寸,心在胸口里“怦怦”亂撞,無奈被那幫人纏住,脫不開身。他說家里有事要趕緊回去,一偏腿騎上單車,那幫人熱火朝天地也跟著上了車,說送他回家。

    單位大院的門已經(jīng)鎖上。陳志喊了半天,門房睡眼惺忪地拿著一串叮當(dāng)響的鑰匙,嘟嘟囔囔地開了門。陳志對那班人說:對不起,今天只能到這里了。這才脫身。

    回到房間,那個小紙團已經(jīng)給汗?jié)竦每齑虿婚_了。幸好字少,還分辨得出:

    明天上午登門拜訪。

    一個不眠之夜。

    桌上的小鬧鐘滴答作響,但時間似乎停止了。從眼下到“明天上午”,好像是一道邁不過去的深淵。

    隔壁黎丁老師那兒,咳嗽時斷時續(xù)。樓下的街道,夜行的車子間或轟然馳過,窗戶一陣抖動。同樣靜不下來的是陳志。一個大城市的美女直截了當(dāng)?shù)刈匪悬c猝不及防,這樣的美女之前他最多只能在想像里恣意。坐著發(fā)了半天呆,一下仰倒在床上,一下又詐尸一樣坐起,恨天老也不亮。

    從記事的時候起,陳志受盡了白眼和冷落,到哪都覺得格格不入,跟誰都有一種莫名的逆反。

    卻有女人緣。便是最倒霉的日子,陳志也總能遇上對他有好感的女孩。

    說憤怒出詩人,其實幸福也出詩人。

    那時候詩壇流行先鋒,攻擊任何確定理想和目的論追求,宣布要探索語言與欲望,甚至玩弄太陽和月亮,創(chuàng)造一個超越日常經(jīng)驗的全新事實,從詩歌中徹底清除媚俗和大眾眼光。

    陳志嗤之以鼻:“先鋒”個屁,就是鄉(xiāng)鎮(zhèn)上的二道販子,狗肉包子上不了臺面的。何況風(fēng)頭早給他們占盡了,他要照這樣的路子寫,寫死也就是跟屁蟲一個。跟他們正對著來,搞不好反而是一條捷徑。

    你從高山來!

    你從莽莽蒼蒼的高山來,

    你從巍巍峨峨的高山來,

    你從坦坦蕩蕩的高山來,

    你從開遍了爛漫山花的高山來!

    高山的蒼茫令云煙徘徊;

    高山的雄渾使壯士發(fā)呆;

    高山的崇高讓群山低矮;

    高山遍山林濤呼嘯、漫谷激流奔涌的魂魄

    驚天動地而又深沉如海!

    高山的脊梁是父輩的肩膀,

    是天大擔(dān)當(dāng)?shù)臍飧牛?/p>

    高山的土地是母親的胸膛,

    是無盡奉獻的情懷;

    高山的河流是青春的熱血與歡歌,

    轟轟烈烈把大時代的弓弦張開!

    高山的巖石是多么堅強,

    那是高山兒女的骨骼不斜不歪;

    高山的泉水是多么清澈,

    那是高山兒女的情操無塵無埃;

    高山的竹林高風(fēng)亮節(jié),

    那是高山兒女的信念美好永在。

    你從高山來!

    帶著一頭透濕的汗水,

    帶著你的鄉(xiāng)親走出貧困,

    不再向命運跪拜;

    帶著一身仆仆的風(fēng)塵,

    帶著你的團隊拼搏創(chuàng)業(yè),

    登上新世紀的舞臺;

    帶著一腔滾燙的熱情,

    帶著一顆誠摯的善心,

    帶著豐厚的回報,

    向社會貢獻大愛;

    帶著一身錚錚的鋼筋鐵骨,

    支撐起高山精神風(fēng)流百代!

    高山有著千種韻致萬方儀態(tài):

    春天來時,

    是蓓蕾綻放的嬌艷巧乖;

    夏天來時,

    是枝葉繁華的婀娜搖擺;

    秋天來時,

    是碩果的金黃累累;

    冬天來時,

    是冰雪的晶瑩皚皚。

    高山擁有歷史起點的豪邁;

    高山是勝利的旗幟獵獵不?。?/p>

    高山寄托了民族振興和人民幸福的期待。

    你從高山來!

    你從輝煌的過去走來,

    你向更加輝煌的未來走去。

    多少注視你的眼睛熱淚難揩;

    多少向往你的心靈深沉抖顫;

    多少呼喚你的聲音激情澎湃;

    你的生命點燃了無數(shù)生命,

    就像高山的絢爛云彩蓬勃展開!

    這首《致一位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的朗誦詩,以連續(xù)三個“你從高山來”的一浪高過一浪的遞進結(jié)束。

    在標新立異、搔首弄姿的先鋒新潮中,調(diào)子這么激越高亢的詩,的確是時風(fēng)中的異響。黎丁老師一收到就立刻送審,領(lǐng)導(dǎo)也很高興,讓他趕緊編發(fā)。

    盡管有人不以為然,說這首詩不過是一大堆虛張聲勢的豪言壯語,但黎丁老師出于自己多年的沉重經(jīng)歷,特別看重陳志詩歌里的昂揚明亮。他真心希望陳志永遠這樣陽光,這樣生氣勃勃,真心希望陳志這一代詩人的日子永遠風(fēng)和日麗,鳥語花香,再不會重復(fù)他經(jīng)歷過的那些不堪回首的滄桑。

    黎丁老師這輩子都坎坎坷坷,總算有一個心愿成為了事實:

    陳志被處女作和成名作改變了人生。

    跟縣里比,省城是個花花世界,決不是縣級想像力可以抵達的。比如,那么撩人的姿色,就是縣城里不可能有的風(fēng)景。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p>

    這樣的表達,一千年后還這么貼切,真絕!

    老先生今天好像特別磨蹭。

    錯出在陳志自己。之前他每天最早也要在午飯前起床,今天一聽到老先生做早飯的聲音,就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出來。他一直和衣躺著,根本就沒鉆被窩。

    這么早?

    老先生奇怪。

    是啊,昨天回來晚了,忽然有個構(gòu)思,干脆不睡了。

    陳志謊話張口就來。

    要注意身體,回頭補個回籠覺。

    飯桌在老先生住的這間,吃完早餐,收拾好自己的碗筷,老先生按說應(yīng)該拎包上班了,卻在陳志對面坐下,再三叮囑。

    好的好的,我知道,黎丁老師。

    陳志眼睛不斷地朝門那兒看,尖起耳朵聽著門外的樓道。

    老先生總算起身,卻又忽然說:

    趁這會你用餐,我去你的房間拖地,免得打攪你午睡。

    別別!

    陳志“嚯”地站起,一把奪過老先生手上的拖把。

    這是陳志這輩子頭一次拖地,東一下西一下瞎劃拉。

    老先生站在門口,耐心指導(dǎo):

    不要急,一把挨一把,不留空白。會慢一些,其實更有效……

    陳志心里毛焦火辣,恨不得一拖把把老先生捅下樓梯。滿腦子被一句話堵塞,像要炸開:

    明天上午登門拜訪

    眼見得就是“上午”了,那張臉隨時有可能出現(xiàn)。

    老先生不知為什么偏偏在這個上午這么不消停。

    怪只怪自己,要是現(xiàn)在還在床上癱著,老先生早上班去了。

    黎丁老師,您放心上班去吧,您站在這兒,我挺緊張的。

    陳志這回說的是大實話,只不過不是因為被老先生盯著拖地。

    聽見老先生答了一聲“行,那你慢慢來”,陳志整個人一下軟了。

    老先生一走,陳志反而冷靜下來:是該抓緊時間徹底清一遍房間,到時候別讓人覺得是個狗窩。

    這間房子已經(jīng)跟狗窩差不多了。陳志每次出門就像剛從雞屁眼里掉出的蛋,光鮮得很,屋里留下的則是一團糟。洗過沒洗過的衣服、不知脫下來幾天的內(nèi)褲襪子,床頭、書桌堆得到處都是,惡臭熏天。黎丁老師每次幫他清掃房間,從來不碰這些東西,也許是怕妨礙他,也許根本就怕碰。

    陳志把所有腌臜衣物卷成一團,塞進床底。提了一大桶水,把門窗桌椅床柜大抹特抹了一遍。把垃圾堆樣的書刊碼整齊,在桌上高高摞起,在其中夾進幾個書簽,表明看過。離開縣城時,老婆在他的行李箱里多塞進一條床單,他當(dāng)時覺得多余,現(xiàn)在趕緊翻出來鋪上……

    總算搞定。房間里不好說煥然一新,也還差強人意,有一點新房的意思了。

    陳志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長長地出了口氣:

    萬事俱備,只待佳人。

    先前在靜悄悄的房間里一個人待著,心里忽然滑過的一絲蠢動,陳志現(xiàn)在知道是什么了——是對時髦的偷情的渴望。

    看著那張床單簇新,散發(fā)著樟腦丸氣味的床,陳志心里像一鍋燒開的粥:這張床,很快就要回到狗窩的狀態(tài)了,很快就會有一個自我感覺良好、他之前也確實不敢碰一指頭的妙人兒在上面鶯聲燕語了。

    這樣想著,不由又擔(dān)憂起自己的能力。跟老婆初夜的失敗,讓陳志的心里一直蒙著一層陰影,后來也好像少有盡如人意的時候,常常讓他不免沮喪。老婆倒是體諒,說,男人的能力并不是只體現(xiàn)在這上頭,從無怨言。也許是因為太熟悉了。換個女人,而且是個比老婆漂亮得多的女人,他應(yīng)該不會那么不爭氣。

    外面的樓道,從來沒有過的安靜。一只貓躥過,而后聲息杳然。

    整棟大樓在凝神等待一場隱秘的但一定會是驚心動魄的風(fēng)花雪月。

    終于有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終于有了輕輕的小心的敲門聲,終于有了急迫的又極力壓抑著的呼吸。

    陳志從椅子上彈起,直撲房門,一把拉開。

    門外站著喘息未定的老先生,提著一只裝滿了開水的暖瓶。

    陳志忘記了,每天上午這時候,機關(guān)的開水間開始供水,老先生每天都在這時候給他送一暖瓶水。

    老先生被陳志的表情嚇著了:

    抱歉抱歉,打攪你了。

    陳志很快回過神來:

    沒有沒有,沒事。

    老先生下樓的腳步聲消失后,大樓重新陷入沉寂。

    從五樓的窗戶看下面的街道,要探出半個身子。陳志看著樓下的車流和人流,巴望會神話般地跳出那個讓他魂不守舍的女人。看得眼睛發(fā)酸,望盡千帆皆不是。

    中午。

    下班的人紛紛回家,那個爛女人——陳志在心里叫她是“爛女人”了——沒有出現(xiàn)。

    陳志對剛上樓的老先生說:

    不用做我的午飯,我想睡覺。

    你沒有不舒服吧?

    老先生盯著陳志很難看的臉。

    沒有。

    那就好。給你帶了封信。

    陳志的郵件,都是他自己隔段時間去辦公室取,老先生從來沒給他帶過。但這封信是從陳志先前工作的縣城寄來的,應(yīng)該是家信。

    陳志的心一下又“咚咚”響起。他腦子里只有那個他等了一上午的女人:一定是她的來信——那一瞬間,他立刻就不覺得她是“爛女人”了——她沒有赴她自己的約定,特地寫了信來做解釋:臨時有事,走不開;上午來過,沒有找到;另外約了個時間,等等。

    但那卻是此時此刻最不想看到的老婆的信。

    關(guān)上房門,陳志把信惡狠狠地攔腰撕斷。老婆會在信里說什么,不用看都知道。無非是他為什么來省城后一直沒有回趟家?她進省的接收單位找到?jīng)]有?省作協(xié)的頭兒許諾過的:在一個單位同時安排他們夫妻兩個有困難,一定會努力給他愛人另找合適的接收單位。

    但老婆什么也沒有說,信封里只有一張兒子的照片。

    剛會走路的兒子傻傻地站著,身體已經(jīng)被陳志攔腰撕成了兩截。兒子出生的時候,是極丑陋的一團肉,托在手掌上像個蠕動的蟲子,讓人有扔掉的沖動。現(xiàn)在,瘦骨伶仃的小家伙開始有點人樣,像母親多,像他少。陳志越看越來氣,索性憋足勁把信封帶照片撕了個稀巴爛。

    頒獎會在京舉行,一如既往地隆重。

    “華文詩歌獎”隔幾年舉辦一次,主辦評獎的是一個由海外企業(yè)家巨額資助的民間社團,評獎范圍包括全球華人,比官方的評獎聲勢更大。

    本屆“華文詩歌獎”的推薦程序剛剛開始,省作協(xié)主辦了規(guī)??涨暗难杏憰?,請了省內(nèi)外的好幾家大刊大報大評論家,研討“陳志詩歌”。主旨是繁榮創(chuàng)作,但大家都明白,就是為陳志的獲獎造勢。

    主題講稿是一篇完整的陳志創(chuàng)作論。綜合了好幾位高校教授和專職評論家的研究成果,從陳志的成長經(jīng)歷,文學(xué)追求,藝術(shù)特色到他的作品在當(dāng)代詩壇的影響及地位,詳盡而深入。強調(diào)陳志的詩意境開闊,格調(diào)高昂,其明快的語言,跳動跌宕的節(jié)奏,反映出奔放狂熱的情緒;給予人的是一種激動和向上的藝術(shù)魅力,不僅奏響了時代的強勁音符,更是點燃了無數(shù)讀者奮發(fā)有為的熊熊熱情,最能代表一種積極向上、開拓進取、建功立業(yè)的時代風(fēng)貌,深得漢唐雄風(fēng)的神韻。

    考慮到黎丁老師對陳志的愛護和了解,省作協(xié)決定由黎丁老師主講。黎丁老師自然是責(zé)無旁貸。

    百病纏身的黎丁老師,永遠是臉色蒼白,眉頭深蹙,忍著隱痛似的瞇縫眼睛,嗓子嘶啞,語速緩慢,但誰都聽得出,他心里對陳志的一片真摯。在場的幾乎所有人都為他吃力卻堅持完成的長篇發(fā)言打動,羨慕陳志有這樣一位恩師。

    陳志自始至終埋著頭,恭恭敬敬地記筆記。但誰也想不到,他心里就像扎進了一根刺,疼痛難忍。

    老先生的主題發(fā)言雖然沒有一個字提到跟陳志的關(guān)系,但對陳志的這樣詳盡而深入的了解本身,就凸顯了他自己,讓陳志顯得像是次要角色。陳志甚至覺得,老先生與其說在宣傳他,不如說在宣傳自己。

    最不能接受的是,這個主題發(fā)言把陳志跟省里一個末流畫畫的和一個早不唱戲的一鍋煮,說是“省內(nèi)文藝三俊”,這跟陳志的自我感覺相去十萬八千里:他當(dāng)下的名氣,別說“省內(nèi)”,就是國內(nèi),乃至在國際上,也是有影響的!

    不過,這樣的情緒陳志沒有外露。他的謝辭中,對一路走來所有關(guān)心過他、愛護過他、支持過他的領(lǐng)導(dǎo)、前輩和同行,尤其是總是那么憂心忡忡那么深情款款的黎丁老師,“掏心窩子感謝”,最后幾句,聲音甚至哽咽。

    陳志毫無懸念地獲得了這一屆“華文詩歌獎”金獎。

    因為是金獎得主,圍著陳志的記者最多。陳志早已見慣了這類場面,一邊從容應(yīng)對,一邊眼睛亂脧。

    到底是首都啊,記者們的舉止風(fēng)度跟外地就是不一樣。尤其女性,個個有模有樣,風(fēng)姿綽約。其中一個女孩來得晚了些,站在一圈人后面,卻是最搶眼的。等這班人散去,他一定要找個理由留住她。

    上次在省里講課發(fā)現(xiàn)那張臉后,他要裝作若無其事,隔段時間盯一眼;這一次,陳志不再掩飾,侃侃而談的同時,一直看著那個女孩,似乎他的話都是說給她聽的。若是因此引起議論甚至緋聞,能把他和她從所有人中突出出來,那最好不過。

    陳志的小九九是多余的。那女孩隨后就主動給了他機會:

    陳志老師,一會兒我們可不可以單獨做個訪談?

    可以呀。

    小腦袋瓜子一直在構(gòu)思各種各樣的方案,沒想到根本就無需費心。陳志不管不顧地幾乎是喊了出來:

    你看,我們?nèi)ツ膬汉线m?

    這等于是在驅(qū)趕其他在場的人。

    陳志本來想說的是:去我房間,臨了改了口。他希望這句話從對方嘴里說出來。以她的主動,這應(yīng)該是很自然的。

    去大堂咖啡座吧。

    女孩說。

    ……好。

    陳志多少有一點失望。但這是最得體的,他沒法有異議。好在時間和主動都在他這一面。一個崇拜者對一個被崇拜者的訪談不可能不順利,用過咖啡后可以接著請她用午餐,然后,什么話也不必說,順勢帶她去房間,順理成章。

    走出人群的女孩,儀態(tài)婀娜,陳志從后面看著她的披肩發(fā)、在薄衫里扭動的腰肢、圓圓的臀部和飽滿的長腿,想入非非。在這樣的女孩面前,一直沒有出現(xiàn)的那個爛女人根本不值得留戀。這一次,他會牢牢地把握住機遇。眼下最重要的是謹慎行事,不冒失。

    剛來媒體實習(xí),陳志老師不會覺得麻煩吧。

    女孩很坦率。

    怎么會呢。就喜歡你這樣的小美女。

    陳志半真半假。

    是嗎?謝謝陳志老師。

    女孩很大方。

    想知道什么?苦難家史?自我奮斗?未來藍圖?

    陳志老師高估我了,那么大的文章我哪里寫得出。我在寫畢業(yè)論文,選題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挺幼稚的,您別笑話。我想從您這兒得到一點實例,比如您在寫作過程中遇到的精神困擾之類??梢詥幔?/p>

    可以啊。

    女孩的話題正好觸到了陳志由來已久的一個痛點:

    那就說說嫉妒。

    這個角度好。被嫉妒是一個人成功的標志呢。

    女孩善解人意。

    隨著名氣的越來越大,坊間拿他做話題也越來越多。陳志早就窩了一肚子火。

    黎丁老師編發(fā)了陳志的處女作,之后又四處奔走,一手一腳把陳志調(diào)上來。外面人都說,陳志是黎丁老師的關(guān)門弟子,情同父子。黎丁老師每天耳提面命,把祖?zhèn)髅胤健喩斫鈹?shù),還有文壇多少年的關(guān)系,都傳給了他。這樣精心的栽培,就是木頭棍子也會開花結(jié)果。

    這類別有用心的流言蜚語,隨著陳志的獲獎,更是沸沸揚揚。似乎“華文詩歌獎”是臺木偶戲,陳志不過是幕前的木偶,真正的演員是在幕后提線的黎丁老師。

    其實,老先生在家里很少打攪陳志,一塊吃飯的時候隨意聊幾句,也很少問到他的寫作,顯然是怕他有壓力。

    按評論家的說法,上了年紀的黎丁老師依舊“筆耕不輟”。每天晚上,陳志睡了,他還窩在床頭寫詩。陳志看過一些他發(fā)表的詩作,心生憐憫:這樣的“筆耕不輟”,其實是一種悲劇。老先生早不是年輕人的偶像了,創(chuàng)造力早已枯竭。都寫了些什么啊,搜腸刮肚地拼湊出一些干巴巴的句子,說是哲理,沒有深度;說是情感,沒有靈氣;說是意象,沒有境界。陰暗,低沉,就像他灰色的人生。別說“老師”了,人家能發(fā)他的詩就夠給他面子了。就是他早年那幾首代表作,也不過就那么回事,照現(xiàn)在的詩歌審美,幾乎不算詩。

    陳志言辭犀利。對面的女孩起先有些驚訝,漸漸就平靜下來:

    確實聽到過一種說法:黎丁老師是您的恩師,是改變您命運的關(guān)鍵人物之一。沒想到委屈了陳志老師。

    恩師?笑話!寫詩是能教出來的?沒有老先生我一樣會有今天,遲早而已。一個過了氣卻又不甘心退場的悲劇人物,我可以尊重,但非要說我是他的弟子,就是惡意嫉妒了……

    陳志沒有注意到女孩表情的變化,一個勁發(fā)泄。

    黎丁老師與您完全是兩個時代的人,他的確應(yīng)該有所反省。

    女孩白皙的臉像石膏像一樣凝固起來:

    謝謝您,陳志老師,謝謝您接受訪談。

    陳志正說到興頭上,沒有料到女孩卻合上筆記本,收拾起書包:

    對不起,我剛想起來,學(xué)校下午有課,我得趕回去。

    那……我還能見到你嗎?

    陳志措手不及。

    應(yīng)該可以的?;仡^聯(lián)系吧。

    女孩擺了擺手,走出咖啡座。陳志失神地看著她快步穿過賓館大堂,在巨大的旋轉(zhuǎn)門外消失。

    有時候,人還真不能不相信運氣。運氣來了,擋也擋不住。

    從北京領(lǐng)獎回來,單位就開始評職稱。省作協(xié)分到一個正高指標。按資歷和早年的影響,黎丁老師無可爭議。但老先生很堅決地謝絕了領(lǐng)導(dǎo)的好意。他認為很有限的福利資源應(yīng)該給正當(dāng)創(chuàng)作旺盛期并且成績突出的年輕人,在“省內(nèi)文藝三俊”中,陳志目前的影響最大,建議這個職稱指標破格給他。

    省作協(xié)上級的主管領(lǐng)導(dǎo)很多年前是黎丁老師專案組成員之一,對老先生一直懷有歉意,特地跑來看他,請他慎重考慮:機關(guān)新宿舍樓已經(jīng)落成,正在分房子,房源不足,正高職稱肯定是優(yōu)先照顧的。

    黎丁老師蒼白憂郁的臉很難得地泛起了笑容:

    我一個人占著兩間房子,已經(jīng)夠多,也住不了幾年了。給年輕人吧,他們正需要。

    作為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知識分子,陳志分到一個三室一廳的大套。他與愛人的兩地分居問題,省里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也明確表態(tài)會盡快解決。

    結(jié)束了寄人籬下的生活,陳志心里一面是欣慰,一面也多少有些歉疚。憑良心說,老先生對他的關(guān)照還真沒有私心的成分,他之前的怨恨是不公平的。

    陳志后來知道,那次歐洲國際詩歌節(jié),是省里與國外一個友好省份之間的例行文化交流,上面指定的是黎丁老師,但老先生以身體不適為理由,推薦了他。

    好在陳志怨恨黎丁老師的發(fā)泄都在背后,而且是對一個外地學(xué)生,老先生本人一無所知。

    老婆帶著兒子來住過幾天,他們一走,三室一廳又剩了陳志獨自一人。那種在靜悄悄的房間里一個人待著時的蠢動、那種對異樣的性事的渴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抓住了他。他不是個貪心的人,對生活的要求并不是太多,他覺得他現(xiàn)在什么也不缺,就是缺一個情人,一個能讓他神魂安寧的紅顏知己。這不叫貪心,這樣的渴望不算過分,情人本來就是名人的標配。

    陳志現(xiàn)在每天都去辦公室取郵件。每次都想像著會有北京女孩的來信。她那次訪談剛開了個頭就中斷了,她說過“回頭聯(lián)系”的。

    那女孩還真就出現(xiàn)了。

    有一天到單位取過郵件,走出大樓,陳志忽然看見她就在臺階下面。

    什么時候來的?

    陳志從臺階上直沖下去,歡喜得幾乎失態(tài):

    怎么事先也不來封信?我好去接你啊。

    陳志老師好。

    女孩矜持地微笑著,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我回家來看我爸。

    陳志一楞:

    回家?看你爸?你爸誰呀?

    黎丁。

    老先生住院有些日子了。陳志想過去看他,一直沒有抽出時間?,F(xiàn)在,沒法面對他了。

    住院出來,老先生辦了離休。兒子讀博,女兒畢業(yè)在她實習(xí)的那家首都媒體應(yīng)聘。他安然獨處。除了依舊默默地寫詩,默默地在全國各地的報章雜志發(fā)表新作,默默地一本接一本出版詩集,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事打攪單位的任何人。逢年過節(jié)單位聚會,他都參加,默默地坐在角落,有人打招呼,便點頭交談。單位有人過世,不論曾經(jīng)是否讓他受過委屈,甚至傷害,他都去參加追悼儀式。每天傍晚,他都在單位大院后面的林蔭路從容不迫地散步,影子似的無聲無息。

    陳志每次遠遠看見老先生,便趕緊拐進附近的岔道。只要有老先生的場合,他便找各種理由避開。

    老先生辭世的次日,單位辦公室告知大家:

    黎丁老師生前對家人有交代,不發(fā)布任何消息;不打攪任何人;不舉行任何儀式。

    陳志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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