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內新作《霧行者》聚焦世紀交替的十年,試圖回答“文學是什么”
“這當然不是路內第一次書寫千年之末的90年代和21世紀初的中國場景。這里是《少年巴比倫》(2008)里三十歲的路小路講述自己前半生生涯的起點,是《花街往事》(2013)結尾的一次又一次的告別,是作者曾在《云中人》和《天使墜落在那里》(2014)中深耕過的肥厚土壤。但是《霧行者》的地平線更為廣闊?!?/span>
2010年寫完小說《云中人》,路內打算再寫一本和它有關的小說,并宣布取名為《霧行者》。過了幾年,等到他慢慢和文學界熟悉起來,有人告訴他不要先把小說名字說出來,否則會被別人“借用”,“還好,到現在也沒有被用掉”。隨著構想的時間越久,書中的故事線變得越發復雜,人物也越來越多,有時候,路內會聽到某種召喚——故事里的人物還沒有被寫就已經開始和他說話了。等到這些交談的聲音慢慢變得清晰,路內覺得可以開始寫這部小說了。
梁文道、戴錦華、路內(從左至右)
“人物在小說中自說自話,自主行動”
時針撥到2014年,路內剛剛寫完小說《慈悲》。一般作家會在寫完一部長篇之后稍微休息一下,但他喜歡“打籃球式的背靠背地寫”:即寫完一個長篇之后,在狀態還沒有完全消失之前立刻開始寫下一個長篇的開頭。但是當落筆去寫的時候,路內發現題材非常難處理,寫到后面,他感覺創作已經不是一個技術問題,而是作家個人情感的調動問題。寫到最后,他的想法就是不能輸給小說,如果輸掉就是前功盡棄。
直到五年后,他才寫完《霧行者》。
這部書是《云中人》《霧行者》《救世軍》序列中的第二部,書名意為“在霧中遠去的人”,指代文中的三條線索:打工青年周劭、文學青年端木云,和他們90年代末在開發區遇到的幫派“十兄弟”。據路內介紹,書名中的“霧”和“行者”都偏向意象式,兩個意象拼接在一起對小說的行文產生了微妙的影響,讓小說的語言更偏向詩的感覺。
在創作中,路內逐漸反省,近代中國文學以降,人們很少再談論小說中的人物,更多的是探討小說的寫法、結構、情節,人物變得稀薄。他在創作這部小說時,所有人物都是越寫越親近、越熟悉,人物自身也在走動、講話,“只有在寫梅貞這個人物的時候,感覺她離我越來越遠,最后我都沒有辦法抓住她,最后只能讓這個人物解脫吧,讓她走掉了。”
梁文道很喜歡這個書名,書中的兩位文學青年是名副其實的霧行者,行走在中國如霧般的階段和地帶。成為文學青年本身也像在霧中迷茫地走,不知道走到哪里,其他人也不一定看得到他。他覺得,因為路內過去特殊的身份經歷,讓他對中國二三四線以下地區的中國青年狀態非常了解?!澳鞘且蝗翰粫R上在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典型中國人。現在當我們說中國很強大,首先想到的是一線城市的青年,卻不知道中國真正的大多數或者中堅力量的一群人到底是什么樣的狀態。”
在梁文道看來,路內有一種特殊能力,“總能通過已經寫出來的事物指向一個更模糊宏大的東西”。當讀他的短篇的時候,梁文道會覺得故事沒有結束,有更廣闊的故事背景被埋在底下,我們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在讀完長篇的時候依然會有這種感受,即便《霧行者》已經47萬字,他依然覺得路內沒有講完,還有更多的東西可以繼續發展。此外,梁文道提到,書中的整體結構以一個故事錯位的方法套住另一個故事,其中的敘述、角度的轉換也是錯格的處理方式,“在中國當代小說中很少看到”。
戴錦華起先帶著某種拒斥的、陌生的和毫無期待的心態進入這本書,但書中的人物、角度抓住了她,讓她讀了下來,這是一種人物從嚴肅文學的深處召喚和吸引的感覺。戴錦華認為,路內很準確地把握到一種“間性”,每一個人物都有穩定的內在邏輯,但同時他們的生命又似乎隨時處在飄浮、始終被拖拽的狀態,現實的書寫方式、人物登場與人物的自說自話、自主行動所帶來的空虛、虛無形成一種張力,在表現中國特定時代、特定的一群人方面與小說最終完成的文體實驗和形式感之間達到了寶貴的平衡。她還分享了第二次閱讀時的快樂:“你會突然發現書中某一細節的有趣,或者某個人物突然靈光一現地站在你面前,有的時候你發現他的機智,像是完全在耍我們,你會發現某一個小小圈套,和第一次閱讀時的被吸引、被牽引是完全不同的經驗?!?/p>
新書發布會現場
人口流動史就是一部中國現當代史
如果回望1998年到2008年,戴錦華在北京,路內在上海,梁文道在東南沿海,他們的生活軌跡恰好在三個不同的維度上。談及這十年間對自我成長和時代變遷的感悟,他們不約而同地談到了中國歷史上波瀾壯闊的人口流動。
路內認為,人口流動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變革,它改變了中國文學、改變了中國經濟、改變了中國電影。改革開放以后,年輕人爭相涌進經濟開發區,在新的大背景下學習新的本領、管理方式,投身嶄新的世界。
“思考中國的任何問題都得在中國巨大的人口基數上思考。”戴錦華談到,她曾在官方統計的人口流動數字中看到,不包含打工者的家屬,已經達到2.4億人,這只是中國農民工的規模,還沒有真正觸及到小說中涉及的“如霧的地帶”。這些年輕人為了生存、搏一個前程,主動抑或隨波逐流地在中國土地上大規模地流動,令人震撼?!皬摹式’的中國人到驕傲的、自豪的中國人,世界公民式的年輕一代,我們每個人的明天也是世界的明天。”
梁文道則坦言這十年間是他所經歷的身份不斷變換的年代。就像路內筆下的霧中地區,中國如霧年代的如霧地帶,很難被命名亦很難被標明。這十年間每個人的身份在不斷轉變,價值觀也在不斷轉變和調整。
“你曾經是文學青年,發生了什么”
小說以兩條主線為主,一條指向打工青年周劭,另一條則是文學青年端木云。女友曾問了周劭一個問題:你曾經是文學青年,發生了什么。路內、戴錦華、梁文道也在生命中有過“文學青年”、“文藝青年”的時光。他們是如何踏上“文青”之路的?對文學又懷著怎樣的感情?
有一次王安憶問起路內,為什么沒有從事畫畫或者攝影,而從事了文學。路內答曰因為窮。他覺得,那時候不僅僅因為窮困,資源少,還有家庭教育的缺失等問題,導致只能自己從閱讀文學作品中拼湊自己的人格和對社會的理解。他將這段經歷也投射在《霧行者》創作中,建立一個由文學作品胡亂拼湊的世界觀,講述在混亂的世界觀下如何與真正的現實世界對接。此外,他還透露自己經常通過在文學敘述中否定主人公的自我,拓展人物性格的豐富性。“仔細閱讀會發現小說中不斷有矛盾和前后不搭的地方,但這是人物的前后矛盾以及自我否定。作家進行自我懷疑、自我否定對創作而言太重要了。”
梁文道將這部小說比喻為“1+1=3”。兩條故事線如果單看可能沒有特別出彩,但加起來恰恰是這部小說最大的意義。曾經很多小說對于“文學是什么”的追問大多停留在哲理化、精英化的層面,但是在路內的小說里,在講述大量1998-2008年之間中國以及人們生活的諸多變化之后,“文學是什么”變得“血淋淋”:這是倉管員在卡車上揮灑汗水時所提的問題,也是《霧行者》最大意義的所在。
戴錦華認為,如今談小說和夢想,會與拒絕穩定安逸的富足生活聯系在一起,代表著永遠有一類人的生存并不只因物質豐富而滿足。打工詩人許立志用生命化作詩歌,讓我們思考,文學的另一個意義是什么,以及在當下文明的大轉折點上文學到底意味著什么。一個文學青年后來發生了什么,不再與文學相關,這本身可能僅僅是個體生命具有悲劇色彩的平庸故事,也或許是每一個脆弱的個人在現實面前碎裂的外在標志。“盡管我是一個電影人,盡管我視電影為生命,但是好像電影也不可能具有和文學一樣豐富、龐雜和深沉的特質。文學青年是一個狀態,到今天為止,如果有一段時間不看電影,我會覺得自己放假、逃學、偷懶,但是我沒有辦法不讀小說,不讀小說我就活不下去?!保ㄖ袊骷揖W李菁)
與會人員合影
附圖書簡介:
作者: 路內
出版社: 理想國 | 上海三聯書店
出品方: 理想國
出版年: 2020-1
頁數: 580
定價: 88.00
裝幀: 精裝
ISBN: 9787542668547
圖書介紹:2004年冬,美仙建材公司倉庫管理員周劭重返故地,調查一起部門同事的車禍死亡事件。與此同時,他的多年好友、南京倉管理員端木云不告而別。一個時代過去了,另一個時代正在到來。這是一本關于世紀交替的小說,從1998年的夏季,到奧運前夕的2008年,關于倉庫管理員奇異的生活,關 于仿佛火車消失于隧道的二十歲時的戀人,直至中年的迷惘與自戮、告別與重逢,一群想要消滅過去之我的人,以及何之為我。
五個章節,五種迥異風格。夢境、寓言、當代現實、小說素材、文學批評拼織成復雜強悍的敘事體,充滿內在回響。深情而狂暴,現實而迷亂,帶領讀者橫穿修辭術的318國道,不絕如縷,直抵小說結尾的喜馬拉雅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