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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0年第1期|艾瑪:深夜遠眺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1期 | 艾瑪  2020年01月07日06:29

    小萬被警察請去看“那個”,夜深方回到家中。廉海砂還沒有睡,坐在客棧的露臺上等著她。“十一”長假剛過去,這陣子是淡季,客棧沒有客人。月光如水,四周寂寥,如果沒有“那個”的話,這算得上是個不錯的夜晚。

    兩日前,趁退潮去海中無名小島采海蠣子的游客,在一塊礁石下發現了一只穿著鞋襪的人腳。恰好正逢邊防派出所警察例行登島巡檢,得以在潮水來臨前及時勘察現場,并將那只人腳帶回到岸上封存,以備進一步調查。發現人腳的這群游客剛退休,不缺錢,有大把時間,精力體力都還充沛,他們趁節后清閑,包了一整條船上大島。他們在大島上吃海鮮、喝酒、跳舞唱歌,歡騰了一夜后,意猶未盡。由于漁家樂的老板無意中跟他們說到無名小島上的海蠣子大,于是在第二天,他們從大島上搜羅了幾把小鐵鉤、一些塑料袋,要求船家把他們載到那座無名小島上去。他們要去采個頭大大的海蠣子。無名小島位于大島東南側,風平浪靜時,劃一個來小時的小筏子就能抵達。廉海砂小時候常和父親一起駕著小舢板去那里采海蠣子。小島四周的礁石上長滿了海蠣子。他通常只要長得足夠大的那些,至少得有一個小孩的巴掌大,邊采邊吃,幾個海蠣子就能把小肚子撐圓。如今這樣大的海蠣子只怕那里也沒有了。應該是一定沒有了。倘若還堅持“巴掌大”這個標準的話,大約是沒得吃的了。

    游客回到岸上時還驚魂未定,他們全都兩手空空,完全忘了海蠣子這回事。但當有人好奇地上前打聽,他們也能捂著胸口繪聲繪色地描繪一番,是誰先看到那只鞋子的,又是誰發現鞋子里還有只腳……諸如此類。他們的講述基本一致,只對一點爭論不休,那只腳是右腳還是左腳?有人說是右腳,有人說是左腳。爭論本身甚至一度消除了他們的恐懼,想來他們應該很快就能恢復平靜,日常生活也應該不至于受到太大影響。

    剛聽說這事時,漁碼頭上的人甚是驚詫,這樣的事在這一帶還是頭一遭兒。他們對受到驚嚇的游客感到抱歉,卻也堅信這事跟自己家門口這片海無關。大海上的垃圾都是漂來漂去的,誰也說不清那些垃圾到底是誰扔的,它們漂在海上,彼此認領,組成一個個新的島嶼。“警方很快就會搞清楚的。”漁碼頭上的人彼此安慰道。提到那只來路不明的人腳時,“那個”,他們這樣說。

    警察之所以邀請小萬幫忙看看,乃是因為客棧來往的客人多,他們在客棧停留的時間,要比在漁碼頭上任何一家餐館、商店停留的時間都要長。

    “也許你能想起來點什么。”警察說。

    廉海砂起身迎接小萬,入秋已深,海風微涼,他把夾克衫往身上裹緊了,兩臂抱在胸前。廉海砂問小萬,“怎樣?”

    小萬不語,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進小院。在露臺上坐下來后,小萬對廉海砂說道:“渴了。”廉海砂趕緊進屋倒了杯水,并順手把小萬掛在門后的一件外套拿出來給她披上。

    “走了很遠的路呢……” 小萬捧著水杯,說。

    起初,廉海砂以為她說的是她自己。“怎么?這么晚了,他們居然沒送你?那你也不給我打個電……”說到這里,廉海砂想起來,剛剛分明看到汽車燈光掃過客棧旁的草地,遠遠投射到黝黑的海面上。這陣子來客棧的路正在鋪瀝青,汽車只能開到客棧背后的小廣場上。他意識到小萬說的可能是“那個”。

    “多,多遠?”廉海砂問。他心里突然感到了害怕,仿佛也不是他自己害怕,而是他內心里有個小孩,是這個小孩害怕。

    小萬把水杯放到露臺上,緩緩抬起右手,有些遲疑地指著前方那片海。過了一會兒,她又抬了抬那只手,指向更遠處的那片海。海面上漆黑一片,只有海浪一波接一波,緩緩從黑暗中撲到岸邊,翻卷起一道模糊的白線,瞬間就消失不見。遠遠的,有船路過,若有若無的一點燈光,宛若流星劃過。

    廉海砂佯裝鎮定,給心里的小孩兒打氣。他鼓起勇氣問道:“大,大島?”他在大島長大,島上的每一個人,他都熟悉。只是這些年來,許多人離開大島,外出打工,大家彼此間甚少聯系。他希望他們都平安。

    小萬搖了搖頭,“應該不是我們這邊的……”

    廉海砂抱著雙臂,在露臺下的小院里走來走去。他心里那個小孩兒,又害怕,又好奇,他使他在小萬面前站住了,問她:“那,到底是哪邊的?”

    小萬沒有回答,茫然地看著前方。

    “那么,也不會是客棧的客人咯?”

    這一次小萬點了點頭。

    廉海砂在小萬身邊坐下來,他舒了一口氣。客棧的客人,雖說相處時間不長,而且很難再見,但是,他們在這里,在他和小萬的房子里消磨過一段愉快的時光,在他看來,客人,差不多就是朋友了。他希望他們也都平安。

    “是右腳。”小萬說。

    她把水杯放到身邊,雙膝曲起,兩手環抱。她的一只手摸著自己的一只腳脖子,是左腳的腳脖子。她的左腳看上去比右腳奇怪,因為左腿比右腿短了一點的緣故,行走時,左腳要用力支撐傾斜的身體。她看著前方,憐惜地摸著自己左腳腳脖子,說:

    “是個女孩兒……”

    廉海砂只覺得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東西被折斷了。

    “十七八歲……”

    “這是怎么知道的?”廉海砂又站了起來,他有些不愿相信地問道。確切地說,是他心里的小孩不愿意相信。他自己可是清楚的,沒準就是個女孩兒。如果“那個”屬于一個女孩兒的話,那她應該是一個愛運動的女孩兒。先前在漁碼頭,剛剛從小島上返回的游客,驚魂未定地說到“那個”穿著一只名牌跑步鞋,纏著水草的長襪筒翻卷過來,露出纖細的腳踝骨。高中生,花季少女。

    “測過骨齡了。也做了基因檢測,和誰都配不上。”

    廉海砂彎腰抄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

    “是有五個腳趾頭的奇怪的襪子……我們沒有這樣的襪子。”小萬看著大海的方向,說。

    長度到膝蓋的襪子,應該是配學生制服穿的長襪,一種輕便、結實、保暖的纖維,大約是母親為她買來的。是母親為她精心挑選了一雙價格昂貴、好看的長襪,當然,它的質量也很好,很耐海水浸泡。小萬緩緩打開話匣,先是淺溪,后成急流。不吐不快的感覺。廉海砂在她身邊坐下來,屏聲靜氣地聽著。那只腳,是在海水里浸泡時間太長后自然脫落的,警方排除了針對這只腳的惡意傷害,不是人為砍下來的。至于那個女孩兒遇到了什么,沒有人能說得清。也許是意外,比如墜海,總是有對生活感到絕望的年輕人。世界上有那么多難以熬過的決絕又殘酷的青春。或是沉船事故。海的那邊曾發生過嚴重的沉船事故不是?至今還有遇難者沒有找到。小萬看著黝黑的海面,一口氣說完了這些,像是身負一個沉重而神秘的包袱趕路,有什么東西在她身后拚命追趕,為了活下來,她只好急忙把包袱扔下。說完這些話,小萬長出了一口氣,她從廉海砂手里接過水杯,慢慢啜飲起來。

    他們不再說話,一起沉默地看著前方。

    海浪保持著同樣的節奏從黝黑的大海里往岸邊涌來,月光下像是大海吐出的白沫。廉海砂看著前方,一直往海天相接的地方看過去。在海的那一邊,在眼前這團漆黑的另一面,有一陣,他看到一個家庭,乖巧的女孩兒,體面的父母,并肩從開滿櫻花的街道走過。有一陣,他看到的卻是一艘即將傾覆的大船,船上的廣播一遍遍喊話,“同學們不要慌張,請留在原地保持不動……”他內心里的那個小孩開始感到悲傷。

    小萬把頭靠在廉海砂的肩上。廉海砂終于明了,先前那些她沒能繼續的工作,她無意中看到過的那些大部分人都不曾察覺的事情,比如閩江路上那把打死過人的玩具槍,她家附近那些混在小廣告中的可疑的暗記……大約是出于同樣的情形,她看見過,也好奇地想知道更多,但最終,她像丟掉包袱一樣丟掉了它們。如果不是這樣,她成為不了今天的自己。如果不是這樣,她不會離開城市,來到這里。如果不是這樣,他們也根本不會相遇。廉海砂伸手環住小萬的肩,現在他確定她心里也有個小孩,和他心里的那個小孩一樣,她心里的這個小孩也時常會對這世界感到害怕。廉海砂緊緊擁著小萬,讓他們心里這兩個膽怯的小孩在這深夜相認。

    明天,漁碼頭上的人一定會來打聽“那個”的消息。廉海砂能想像他們站在小院籬笆外的樣子,附近漁村的人可能也會來。到時他會出去面對他們。到底是左腳還是右腳?他的港東村的小姑,溫泉鎮的大姑,他工作的小區的業主,他的同事,所有認識他的人,閑來都會向他打聽,打聽“那個”的消息。廉海砂打定主意,他只會告訴他們是右腳。他最多告訴他們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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