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魂與賦能:文化再生產新邏輯的創生 —— 2019年民族文化現象評析
文化為經濟賦魂,經濟為文化賦能;我讓你飛得更高,你讓我行得更遠——這是2019年的中國文化發展邏輯。一年間,文化與經濟的雙重變奏,演出了一場多聲部復調的交響融合:經濟陣列中,有旅游、金融、創意、科技、產業化的多聲器樂;文化麾幟下,則是歷史、民族、傳統、遺產的絲竹弓弦,兩相對撥,珠鳴玉響,快板與慢板,協奏與回旋……在2019年的中國文化版圖上,我們便看到這樣的情景:經濟以史無前例的規模和力度介入文化再生產,文化在巨大的刺激與促動下開始一場空前規模的產出,呈現出一場前所未有的文化再生產的宏大景觀。
2019年,中國人創造新文化的步伐再度加快。不過,新文化創生的動力并非主要來自文化內部的古老演化邏輯,而是源于文化外部的政治經濟的觸發促動——新的文化并非在單一文化內部生長,而是在不同因素之間激蕩再生,這些因素涉及不同民族文化的交流與融通,涉及傳統與現代的嫁接與新生,涉及地方性與全球性的交互與重構……文化改變了傳統的演變方式,創造出新的生長邏輯,這使得2019年中國新文化的生產能力顯得無與倫比的巨大。
在新文化的快速生長中,少數民族文化扮演著至關重要的結構性資源要素角色,成為交響合唱中辨識度頗高的一根琴弦。與此同時,在建設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強大政治綱領引領下,少數民族文化也成為整合與構建新的共同體文化的最重要的有機成分。
一 文旅融合: 流動性社會與文化重塑
2019年,中國文化高鐵啟動和運行的重要牽引力之一是文旅融合。機構整合后的國家文化與旅游部門致力于實現“多方位、全鏈條深度融合”,一年間催動文旅融合的方針政策接連出臺,形成步步緊逼之勢。民族地區作為最重要的旅游產業拉動板塊,顯然是文旅融合政策最重要的指向地與落腳地。一年間,民族地區一路快跑,緊跟文旅融合的國家步伐。2019年的廣西,文化旅游總消費已逼近萬億元大關,自治區政府在11月舉辦的“首屆廣西旅游文化發展大會”似乎是一場兵臨城下的誓師之舉,自治區區委書記鹿心社提出要推動廣西旅游從單一的“山水之樂”向“山水與文化交融之樂”升級。云南同樣在2019年來到年度旅游收入突破萬億元的關口,雖然民族文化在賦能云南旅游業方面早已發力,但云南仍在2019年年初宣布了進一步以文化提升旅游內涵的舉措。
2019年中國經濟下行壓力加大,國內文化消費能力指數也隨之下降,而民族地區旅游業卻未受影響,顯示出持續爆發式增長的勢頭。2019年度云南全省旅游人次有望突破8億,而廣西的目標則是突破10億!這些讓人瞠目的數字,似乎顯現出民族地區歷史上一個以人群流動性為特征的社會正在不可遏制地到來的場景。在洶涌起伏的旅游大潮中,民族地區整體上成為“被觀看”“被凝視”的遠方,被不可阻擋的人流史無前例地攪動,并不可避免地按照旅游需求進行文化結構的重組。所以,文旅融合同時講述的是一個關于流動性社會對于本土文化如何重塑的故事。
資源價值的凸顯與再發現
2019年,新一輪的旅游資源普查值得關注。1月,國家文化和旅游部將四川定為全國旅游資源普查唯一試點省。這一次重新清點家底的行動,顯然是針對旅游業持續發展的戰略考量,是對于資源匱乏的超前戰略防御,寄托著以全新的資源觀和價值觀對國土人文地理再作一次深耕、翻犁。作為首批試點縣,四川興文縣因為挖掘出了文化地層中的幽深紋理——苗族文化和僰人遺存,而宣布首戰告捷。此舉不僅將引領各地向著更深層次探觸文旅資源的信心,同時也預示著某些深埋于歷史地層之中、帶有民族性記憶的文化“礦脈”,將被紛紛掘出的可能。
新一輪“探礦”進一步凸顯和印證了歷史文化在當代變身為資源的屬性——歷史不再僅僅是過去,而是現在,同時關乎未來。2019年因此讓人置身于一個現實生活與過往遺產深刻糾纏的時空,文化遺產以出人意料的深度和規模更加密切地介入當代生活,并成為構筑和形塑未來的材料。一年間,深挖文化遺產的路徑向著資源再發現、再重組方向行進。比如餐飲業,南有廣西大化縣發起的“全國民族特色美食大聯展”活動,北有“2019內蒙古味道暨首屆鄂爾多斯草原絲路文化旅游節”,西有新疆奇臺縣舉辦的“民族餐飲發展論壇”。打民族美食牌早已不是新鮮事,但關于民族飲食的文化遺產還需要再建構。內蒙古宣布正在“打開蒙餐體系化的歷史長卷”;佤族人宣稱新打造的旅游名片“佤王宴”……“北有滿漢全席,南有壯瑤大席”,恍惚間,我們的舌尖也在深刻地輪回于過去與現在。
對于歷史文化資源的精準用力、深度掘進,是2019年的顯著特征。在眾里尋他千百度之后,內蒙古確認了馬文化對于自身不可替代的歷史表征價值和資源屬性。把馬的故事講到極致,顯然已成為內蒙古的戰略選擇。2019年內蒙古上演了讓人眼花繚亂的馬文化IP行動:6月,“中國·內蒙古馬賽”在呼和塔拉萬畝草原再現蒙古族史詩般的畫卷,宣告內蒙古已構建出完整的馬賽體系;8月,“首屆內蒙古國際馬文化博覽會”舉行;11月,“2019世界馬文化論壇”以一次歷史性盛會的形象,發布了《2019世界馬文化論壇之呼和浩特宣言》,并授予呼和浩特“世界馬文化之都”的美譽……內蒙古自治區還在2019年度適時推出了面對大眾的馬文化旅游品牌——“馬背上的內蒙古”。曾經一度沉睡的馬文化歷史記憶,在當代被反復喚醒,成為內蒙古大草原“遠方”形象的獨有標識。
“詩化的遠方”與文化的重構
關于流動性社會重塑本土文化的故事,在2019年的章節中仍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某些被旅游市場看好的文化符號繼續“野蠻生長”的情節。但縱觀2019年,對于文化符號變形或“偽俗”的糾結和指責,似乎正漸行漸遠或悄然失聲,這顯示出對于“追求在延續的世界觀中的‘舞臺真實’”的某種包容性心理,也許正在平靜地達成。
為構建“詩化的遠方”而針對地方空間的重構,是2019年不可忽略的故事。國家大力推動的“全域旅游”政策,在從景點旅游導向全域旅游模式的過程中,正在形塑出一個與歷史上自然生成的文化空間很不一樣的“遠方”。在2019年中國國際旅游交易會開幕式上,云南省省長阮成發宣稱:“云南只有一個景區,這個景區就叫云南。”——這是一個在省級格局上針對“全域旅游”的終極性表達,意味著整個云南將歷史性地奔向一個整體性的文化體驗場景。而對于那些散落的村寨而言,一場“對文化遺產和文化形態進行再度創作”的“創造景區”運動正在開展,雖然其目的是打造沉浸式旅游體驗,但這一過程卻將使作為生活空間的村寨,演變為一個與旅游景區高度重合的展演與體驗場景,將整個村寨變為一個產品。
二 非遺:戲劇性的角色轉化
2019年,非遺的大眾普及率又創新高,非遺開發再度成為年度最熱文化現象之一。在文化與經濟高度互動的語境中,非遺受到資本與市場更為密集的叩訪。此年間,非遺正不斷抖落其“鄉土”“瀕危”“邊緣”等文化胎記,蛻變成現代時尚本身,以一種氣質高貴的審美性文化資本形象,出入人影交錯的交易市場,演繹出2019年隨處可見的賦魂性角色。“非遺+研學”“非遺+演藝”“非遺+文創”“非遺+民宿”“非遺+節慶”“非遺+旅游”“非遺+會展”“非遺+特色街區”……在年度媒體上高頻出現的“非遺+”,塑造出一根無所不能、點石成金的文化魔棒形象,從一個曾經弱勢的被拯救者驀然變成救渡者,非遺正在完成這個時代最具戲劇性的角色轉化。
“非遺”+扶貧
2019年,非遺更加忙碌地出現在精準扶貧現場,表明具有中國特色的“非遺+扶貧”模式繼續向縱深挺進。截至2019年6月,國家文化和旅游部在10個民族地區設立的“非遺扶貧就業工坊”已達156家,依托82個就業帶動性強的非遺項目,推出142個特色品牌。此外,2019年度“非遺扶貧工坊”模式還在探索創新,政府支持品牌企業深入工坊,如唯品會在涼山彝族自治州采用“政府+唯品會+非遺扶貧工坊+貧困群眾”模式,僅3個月就推出了彝族銀飾“拂星”等非遺新品,在唯品會上刮起一股民族風。2019年度國家文化和旅游部發布的非遺與旅游融合10大優秀案例中,來自民族地區的“四川涼山彝族火把節”和“貴州凱里推動麻塘精準扶貧”入列,頒獎詞清晰地強調其勝出的原因——帶動當地少數民族貧困群眾就業增收。
“非遺”的產業化新試驗
2019年,各種將非遺推向產業化的試驗取得新進展。年初的一場“年畫重回春節”系列活動,讓人見證了一項古老文化在產業化運作中乍醒復活的奇跡景觀:年畫展覽、售賣、體驗、游戲等全業出動;產品設計、包裝、動畫等全面出擊;食品、文具、家居、表情包等全景覆蓋;參與者超5000萬次,曝光量超7億次,成功地使年畫在2019年春節變成新消費品。
當然,在推動非遺邁向產業化的大戲中,政府依然是導演。黑龍江海倫市政府為推動漢、滿、達斡爾等民族風格的海倫剪紙形成產業化優勢,搶占國內剪紙市場,不惜將整個海倫市變成剪紙的世界:剪紙街、剪紙大師工作室、剪紙藝術館;路邊有剪紙燈箱,商場有剪紙長廊……這一獨特的市容市貌,塑造出中國剪紙產業舍我其誰的氣象。當然,一些試圖將非遺的產業鏈條打造齊全的企業也在登臺亮相。2019年由首創集團推出的全國首座非遺主題文創園正式開園,宣告將通過自有的全產業鏈模式,構建出非遺產業整合運作新業態。其間,蠟染、羌繡等少數民族項目被邀請入園,成為“非遺全產業鏈”試驗田里首批播下的種子。
非遺實現產業化的可能,來自于與現代設計的耦合及其所產生的轉化與創新之力。2019年非遺設計的再生產模式持續創新,“非遺經紀人”“非遺創意設計授權”等新概念陸續登場。其中,“非遺經紀人”出爐于“2019首屆中國非遺創藝運動”發布會,“非遺創意設計授權”則首現于“2019成都國際非遺節”。本屆國際非遺節出示了300多個非遺IP元素,其中70多個實現授權,簽約費達3450萬元。此間,國家級非遺羌繡傳承人楊華珍最為引人矚目,這不僅因為她在現場成功授權了自己的IP,還因為她實際上早已是這一領域的先行者:幾年來她把根據藏羌傳統紋樣創作的織繡作品授予星巴克、歐萊雅等品牌,累計成交額已達800萬余元。
然而,非遺符號的授權實際上頗為奇特:誰擁有非遺所有權?——創造非遺的民族?還是非遺傳承人?所以“授權”概念也許大有深意:它恰好表征了文化遺產的公有與共享的本質特征,顯示出文化遺產從本土化一步步走向全球化的背影。當然這有可能是一趟冒險之旅,因為離開原生土壤有可能會導致文化價值的流失以至漸趨平庸化?——這是一個且待未來分解的故事。
三 新媒體:被折疊的世界與文化多樣性傳播
2019年4月6日,一個捋頭發的藏族小孩在國民短視頻社區快手上,突然攪起一場天南海北的視頻狂歡:湛藍的天空下,古銅色臉龐的小孩在不經意間,迎風把額前凌亂的頭發抹向腦后,純凈的笑容撩人心魄。很快,這條視頻的播放量突破一千萬,各民族的快手網友與小孩同框的作品超過60萬條……
2019年,以短視頻為傳播內容的快手、抖音兩大平臺,日活躍用戶已分別超過2億和3.2億,每天有數百萬原創視頻在其間傳播,成就了傳媒史上的奇跡。這些新媒體平臺以幾近于零的傳播成本,徹底沖決了傳統的城鄉隔閡,顛覆了由中心而至邊緣的傳播格局,實現了傳播權利與傳播能力的重新分配,把記錄、表達的權利賦予普通人。
正是因此,那些長期隱于主流視野之外的人口較少民族,對于自身文化的傳播變得從未有過的主動和活躍,以文化多樣性視覺奇觀動輒引發觀看風暴和流量漫灌,上演邊緣與主流互換場地的戲劇。居住在西藏察隅的僜人只有1300多人,但“僜人阿普”在快手上傳播僜人文化的視頻,單條播放量達到300萬以上;歷史上神秘難窺的彝族祭司畢摩,其身影也出現在快手上,他們展示畢摩經書,演示“作畢”儀式——這大概是這種古老神秘的民間文化第一次在如此巨大的可視化空間里完成歷史性亮相。短視頻平臺把統一多民族國家的遼闊疆域進行了一次次時空折疊,組接出文化多樣性的超時空映像,使少數民族傳統文化實現了無限量的視覺呈現和無界流動。當然,在一個個虛擬社區構建的同時,新的文化與身份認同也在形成。
有觀察者認為這些新媒體平臺有望成就一種新形態的“民間文化檔案館”。但顯然,短視頻的碎片化、場景化特征,有可能對民族文化形成一種拆解與碎化之勢,從而引導民族文化走上片面滿足碎片化傳播,淡化和忽略其深層價值之路。這顯然值得進一步關注。
四 文化自覺: 自我闡釋與表達的深化
文化與經濟的密切互動進一步增強了民族文化的自我闡釋能力。9月,收錄藏族白馬人的詞、成語、術語近萬條、總計達89.7萬字的《白馬漢大詞典》正式出版發行。作為一個人口數量僅2萬的小群體,白馬人的文化背景凸顯出了這次“大部頭”出版行為的象征意義——正在走向具有空前力度的文化整理、挖掘與闡釋。
事實上,少數民族對于自身文化闡釋能力的提高,帶來了更加深刻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覺。2019年4月,中國民族醫藥協會特技聯盟成立大會暨首屆中國傳統醫藥特色療法交流大會在北京舉行。少數民族“特技”與“特色”醫療終于被納入主流視野并實現體制化應用,這標志著中國少數民族傳統醫藥文化對于自身價值的觀照已抵達一個新的深度。
來自文化內部的觀點也顯示出2019年民族文化自覺的推進。8月,“苗族歷史文化研究與應用研討會”在貴州仁懷市舉辦,并發出了《苗族歷史文化研究與應用仁懷倡議》,針對苗族文化的當代應用,作出一次清晰而深刻的自我定位。事實上,在苗族內部聚焦自身歷史文化的應用議題,這在歷史上鮮有先例,表明了苗族文化厚重的歷史積淀已經完成了一次重要的自我觀照,從而面向世界集成創新和面向未來推陳出新的文化自覺。
大膽提出對歷史文化的應用,這也是2019年民族文化在化解保護和發展的矛盾性方面所邁出的一步。原生態與衍生態的觀念對抗似已消融,人們擱置或放下了保護和發展的對峙,把文化的當代適應性放在前面,從而也許將永久性地放下觀念的包袱,從此可以輕裝前進。
五 文化遺產實踐與共同體文化構建
2019年,“壯族三月三·八桂嘉年華”活動再度席卷整個廣西,廣西壯族自治區全體公民放假三日,不同民族、不同地域參與其中,不同空間、不同群體相互交織,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符號域”,把一個民族的傳統節日變成了跨民族的共同節日,完成了一場共同體文化建設的典型試驗。
文化遺產觀念是人類在20世紀后半期最重要的發明。它看上去是對文化遺產主體的產權彰顯,但事實上,在被確立為文化遺產時,文化事象的價值所有權就從原生文化主體轉變為全體人類共享——這是文化遺產觀念最重要的內核。然而這并非一場輕易可被察覺的所有權“禪讓”,當代中國的眾多文化遺產實踐清晰地顯示出了這一文化邏輯。由此我們可以理解:當代中國文化遺產的傳播與發展,恰好與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構建同質同步。
與此同時,流動性社會與共同體文化構建也呈現出同質同步之勢。11月,廣東省惠東縣上演了一場“海上那達慕”文化旅游活動,當摔跤、射箭等草原角力項目在海灘上演,人們一時恍惚,難辨東西南北。這正是全球化時代文化遺產概念本質作用的結果——“家園文化”在成為人類文化遺產時,也成為了“他者”可以參與、使用的資源。當然,商業機制的分享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2019年9月,聲勢浩大的第十一屆全國少數民族傳統體育運動會在河南省鄭州市盛大舉行。這是我國規格最高、規模最大的民族傳統體育盛事第一次在中原大地舉行。由體育搭臺來上演一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大戲,這使共同體文化構建在2019年的路程中,又講出了一個由國家導演的富有力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