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文學與“新人敘事”
狹義的“新人”,指的是特定文學史時期的特殊藝術形象。這種“新人”,既是歷史和現實的產物,又是作家根據歷史規律及其趨向,通過藝術想象再造的“典型人物”。更重要的在于,這些“新人”形象,是作家的審美理想和社會理想辯證統一的結果,而且具有一定的預言性,或者說具有烏托邦色彩。其合法性來自于歷史的合目的性。盧卡奇稱這種“新人”形象為“中心人物”或者“時代角色”。比如,屠格涅夫筆下的英沙羅夫、巴扎洛夫,車爾尼雪夫斯基筆下的薇拉、羅普霍夫等。這些來自平民知識分子階層的時代“新人”形象,取代了19世紀上半葉俄羅斯文學中的“多余人”形象。可是在高爾基眼中,這些“新人”又變成了“舊人”,由于他們的時代局限性,盡管他們“思想是新的”,但他們的“情感是舊的”,特別是在對待少數族裔、女性、窮人的情感態度上,他們更多帶有“舊時代的殘余”。
縱觀文學發展史,每一個歷史時期,文學藝術家都在創造著眾多的獨特藝術形象,或者叫“典型人物”。但并非每一個時代都能產生具有歷史辯證法意義上的“新人形象”。這種“新人形象”有著特殊的規定性。在這里,人物能夠把屬于自己的偶然性要素,提升到普遍性水準之上,從而顯示出其“典型性”。更重要的是,人物與社會環境和現實存在之間有著密切的關聯性,人物與時代重大問題和時代風尚之間有著相互闡釋的可能性。其“典型性格”不僅僅屬于他自己,更屬于他的時代。也就是說,這種人物性格中,同時打上了“時代精神”的印記。
在20世紀現代文學思潮中,一個最重要的變化,就是將自我的哲學變成了自我的心理學,將自由與必然的辯證關系變成了自以為是和自我放逐。在文學敘事中,興起一種極端個人化的描寫和敘述。它看上去好像很具體、很具個性,其實它是最抽象的,也是雷同的。托爾斯泰稱之為“頹廢派文藝”。我稱之為“膽小鬼文藝”。經過幾十年時間的培育,它盛行于20世紀上半葉,經歷了“經濟大蕭條”、一戰和二戰,它還培育了一批膽小如鼠的冷漠的人,孵化了一批帶有普遍性的“性格”和“形象”:幻想家、局外人、地下室人、老鼠、甲殼蟲。其共同特征就是:不相信,不確定,不肯定。
孕育著“新人”形象的“新人敘事”,首先應該尋找的是生活的實踐家,也是“時代精神”的探求者。它應該是“年輕”而“樂觀”的,而不是一位察言觀色的“智叟”。作為一個“藝術形象”,我想象中的“新人形象”,除了有著濃郁的現實基礎之外,它還應該像一根避雷針那樣,矗立在現實的土壤上,吸收著各種來自天空和地面的電流,聚集各種問題意識,收納更多的思想閃電,而不只是一位生動活潑的行尸走肉。它是這樣一位活生生的人物,所有的人、事、物,都圍繞著他,在他的周圍,形成生活的、實踐的、懷疑的、沉思的細節和情節的星云圖,因此它同時又是一個問題成堆的人物。這才是盧卡奇所說的“藝術形象的智慧風貌”。它是藝術形象,而不是絕對真理的占有者。他行動著,它的細節和情節本身,就成了“時代精神”的分子和元素。
改革開放初期的文學人物孫少平、孫少安、高加林,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經過40年的歷史變遷,中國社會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全面實現小康社會最后戰役的精準扶貧攻堅戰也接近尾聲,部分地區的“孫少平”,他們的黑饃就要變成白饃,褲子屁股上的補丁也將要徹底補上,進城再也不會成為問題。面對這個“新時代”,我們時代新的精神問題是什么?“新人”故事如何開場?“新人敘事”怎么展開?這都是擺在我們“敘事者”面前的重要任務。
近年來,作家筆下出現了一批“新人”形象,顯示出了一種可喜的“新人敘事”。從涂自強(方方)到阿信(彭揚)再到張展(孫慧芬),從章某某(馬小淘)到朱靈境(笛安)再到陳金芳(石一楓),等等。他們或許是問題人物,或許還在探求的中途,或許還有諸多迷惘之處,但無論如何,他們都是我們這個時代問題的承載者和求索者。本人在長篇小說《三城記》中塑造的一個新人物顧明笛,也是這種思考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