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中國散文創作概述:在慣性涌流上開拓和奔騰
對中國而言,2019年是個特殊年份。這主要表現在:五四運動已經百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70周年。散文創作就是在這一時代背景下,走過2019年。因此,總結、梳理、概括2019年散文創作情況,既具學科意義,又有不可忽略的社會歷史價值。
由沉溺歷史向關愛現實轉換
2019年散文創作雖承接了傳統,但顯然更強調時代精神、歷史使命感、博大的情懷與前瞻性發展。
就如同歷史的進程一樣,2019年中國散文創作不是一個孤立現象,也不可能是沒前因后果的自我生成,而是一個動態的繼承發展。這頗似一條河流,雖然可從源頭上開始進行分段,但很難抽刀斷水將其前后絕緣分開。2019年散文創作,就是在承續以往的慣性涌流基礎上,開拓、奔騰的河流。
歷史文化散文是多年來的創作主流,近些年這一勢頭有所減緩。不過,2019年仍有不少歷史文化散文較為突出。這主要包括三大類:一是直接從中國古代文化中取材,如穆濤的《中國時令的內部結構》、李一鳴的《每逢佳節倍思卿》、劉健春的《一尺之窗,推開就是一米陽光》等。二是關于近現代歷史文化的書寫,像韓小蕙在《美文》雜志2019年開的《協和大院》專欄發表的系列文章、彭程的《家住百萬莊》等。三是對外國歷史文化的敘述,像陸春祥的《印加帝國隕落的隱喻》、邢秀玲的《特立獨行的文學大師薩特》等。新意在于,和過往作品相比,2019年的歷史文化散文擺脫了知識堆積和學問崇拜,更強調主體性和審美個性。
加強對現實的關注,尤其是為社會的發展演進把脈,從而表現出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擔當,這是2019年散文在“講述”國家戰略發展中邁出的堅實步伐。應該承認,以往一些散文作品有“面向歷史、背對時代”的傾向,2019年的作品對歷史的回顧雖然并不少,但現實、時代甚至政治維度明顯突出,從而使散文增強了鈣質風骨。楊獻平的《中年的鄉愁》寫太行山農村在社會、生命、道德方面承受的“陣痛”,具有現實性。王劍冰的《塬上》寫河南陜州地坑院的風土人情及其時代變遷,關注這一方特殊的地域文化,在快速發展的時代面前所表現出的振動和安穩。張曼莉的《站著睡覺的人》著眼農民工困境,一個農民之家因兒子外出打工而蓋起嶄新的樓房,卻因得了粉塵肺或死或病,是對相關社會問題的深沉考問。徐枝揚的《流動的社區》聚焦社區服務、社工和志愿者,是一個極富時代感和社會溫情的主題。厲彥林的《城市》,文字指向都市困境及其發展的重大主題,與黨和國家的現代化戰略發展直接相關。“城市的根須正擴展成龐大的生態系統,吸納陽光與汗水,綻放出公平、正義與幸福的光芒。”作者以生動優美的文字,表述重大的主題。還值得一提的是,穆蕾蕾的《清掃歸來憶初心》將“初心”作為文章重點:“如果人們不節制欲望,那么大自然中最基本的水、空氣、土地,都會對我們人類進行報復。起點就是終點,一切終點全都取決于起點處那個初心。初心每時每刻如何生發,也在隨時改變著整個人類的最終走向。”文章立意于環境生態意識、人類情懷,也折射出“初心”教育的自我意識。
以更博大的情懷寫人,更重視對于天地萬物的探討,是2019年散文創作的濃墨重彩。如閻綱的《屠岸溫潤亦剛強》、梁衡的《將軍幾死卻永生》、孫郁的《勞我一生》等,在寫人方面較有代表性。王月鵬的《點燈的人》寫的是懷有大愛的守塔人,主人公多年如一日默默為漁民守護小島的燈塔,從而變成人們的“心燈”。特別值得強調的是,2019年寫天地萬物尤其是草木之情者甚多,且寫得非常精彩,這較前有很大推進和突破。這些作品可列出長長的名單,如張煒在《美文》雜志2019年開的《楚辭筆記》專欄、王充閭的《伊人宛在水之湄》、鮑爾吉·原野的《火與火不一樣》、簡默的《酸棗》等等。當然,寫人與寫物有時又是相互關聯的,如蔣新一面寫父親這個煤礦工人,一面又寫煤的精神,所以才有這樣的句子:“炭或者煤自被發現、被挖掘、被點燃使用后,就以工業文明使者的身份,萌芽以至燦爛于文明的大舞臺上”“腳下的鋼軌將我的思緒拉得像夢一樣長,踏著銹跡斑斑的鋼軌……去拜訪煤一樣燃燒過的那些老鄰居和老礦工們”。
整體而言,2019年散文創作雖承接了傳統,但顯然更強調時代精神、歷史使命感、博大的情懷與前瞻性發展。這是一個具有標志性的歷史發展新動向,也顯示了散文的現實主義審美風貌。
在回歸文學性上進行深度開拓
審美品質和境界的提升,這是2019年散文的另一亮色,它猶如溫潤的包漿和美好的釉色,將散文滋養得周身通透。
如果說多年來尤其是大文化散文興盛以來,散文有何不足的話,那么,筆者認為最突出的一點是文學性的淡化甚至喪失。不少散文為追求知識、文化、思想,不顧甚至無視文學性,結果把文章寫“死”了。而2019年散文創作在此有所突破,不少作家回到原生態的生活,以進取和自然的心態,寫出了一些融知識、文化、思想、審美于一體的佳作。
作家以具有中國文化自信的筆法進行散文寫作,使得當下的散文作品顯示出開放豁達、從容不迫和豐富飽滿的品質。應該承認,悲調甚至虛無一直是現當代散文的底色,這從魯迅的《野草》到鄉土散文再到后來的打工散文,都是如此。作家面對加速發展的現代化進程,似乎既感到無能為力又有難以言說的惆悵,很容易就站在傳統農業文明的角度,簡單化地批判都市發展,對鄉土文明的喪失大唱挽歌,在城鄉文化、現代與傳統中充滿矛盾與困惑。2019年散文則有所不同,健康明朗、自信泰然、包容博大、清明昂揚成為一種主調,這大大提升了散文作品的精、氣、神。賈平凹寫出《愿一生從容安寧》,倡導求道、得道、守道的人生哲學。張煒頗有耐心地從《詩經》和《楚辭》中汲取營養,在《楚辭筆記》中,用“綠色繁華的簇擁”來贊美中國古人,因為正是他們“寫到了許多繁茂的植物,是一個綠色蔥蘢的世界”,并指出“在這種氣息中,人類生活染上了濃綠的顏色,思想和行為伴著這種顏色,與碧綠、澄澈、芬芳、鮮美一起,蔓延和生長”。在此,一種根脈意識綿綿而悠長。穆濤將筆觸探入古代文化的褶皺,用心體味著中國人的智慧,所以其作品《中國時令的內部結構》蘊含著對中國文化以及散文文體的自信,他說:“我們中國的漢字,都是有出處的,每個字都有來頭,有本來之義。字是有生命的,一個字造出來之后,跟人一樣,會不斷地生長。漢字的‘身子骨’不長了,但長內存,長涵義。”還有王劍冰對于塬上坑院這一地域文化的熱愛與張揚,韓小蕙對于“協和”文化精神的敬意,都是一種中國文化本位意識的確立,這相對于以往用西方現代性簡單否定中國傳統文化的創作思路而言,無疑具有突破價值和超越意義。
通過情思與智慧進行深度敘事,這是2019年散文的突出特點,也是最值得給予充分肯定的。眾所周知,散文的知識化、文化化和碎片化極易導致平庸從眾和模式化,所以真正有深度和智慧的作品較為難得。2019年在此大有推進,許多作品看似平易,實則都有深度開掘。這里舉兩個例子:一是楊聞宇的《李清照的隱衷》,作者沒有按傳統路數高揚李清照的詩詞,也未對他們夫妻的志同道合、恩愛有加大加贊許,反從容易為人忽略的《金石錄后序》入手,探尋夫妻間的情感關系,特別是對趙明誠的性格、人品以及他對妻子的忽略與粗暴,提出自己的獨特看法。二是王月鵬的《懷念燁園老師》,這是一篇懷人散文,題目本身也平淡普通。不過,作者穿越普通的人情進入“師友”之情,他們并無實際的師徒傳承關系,只是年長與年輕的文友,但文學的紐帶將人情融通起來,從而超越了世俗關系。所以,作者展示的是一個年長作家對年輕作家的文學甚至精神引領,也是一段文壇佳話。更重要的是,作品寫出了“深情”,寫出那種超出血緣之情的“大愛”,以及流淌于中國傳統文化血液的知音之感和琴瑟共鳴,一種令人淚水長流、心靈悸動的詩意之美。文末這樣寫道:“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像他曾經叮囑過的那樣,認真對待文學,把該做的事做好,‘在自己的命運里完成自己’。”
審美品質和境界的提升,這是2019年散文的另一亮色,它猶如溫潤的包漿和美好的釉色,將散文滋養得周身通透。應該說,散文確實需要知識、文化、概念、理念、邏輯,但更重要的是思想和智慧,這是一種如陽光、水、溫度、靈光、美般的穿透力量,它好像月之清輝、水之色味、花之芬芳。2019年的許多散文佳作在文學性上向前邁進了一步,而美的光暈則使作品獲得升華,一如經過點染和淬火的藝術表達。韓小蕙在《三位大醫女神》中這樣寫林巧稚:“林奶奶一生愛花,她居住的28號樓在大院門口東側,從細碎灰白點的花崗石臺階下面,到小樓南、北、西三面周邊,從春到秋,三時鮮花不斷,都是她率領著家人親手栽種的,有海棠、月季、薔薇、美人蕉、太陽花、老頭花和一串紅。最美麗的,還屬伸出一尺多長白色大花頸的玉簪花,那白瓷似的大花纖塵不染,似乎就是為襯托她的冰清玉潔而綻放的。”以花寫人,畫出林巧稚的心境、精神與靈魂。周華誠的《魚鱗瓦》有這樣接地氣的優美表達:“瓦由泥土煉制而成。舊瓦尤有厚樸與寧靜之美。泥土能接通人與自然的氣息。所以人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便可以讓松濤、流泉、風吟、蟲鳴都涌進來。人睡在瓦下,也有山林之氣。”
亮點是需要照亮的,太陽升起是一種,燭火螢光是一種,大光照臨是一種;但更多時,是在暗夜——漆黑的夜晚,在生命的窮途——難以逾越的坎坷,在永無止期的悲情——絕望困境,這就需要心靈的智慧之光,需要美好的愿望與信仰。由此,審美品質與高尚境界就變得更加重要,而這正是2019年散文給予讀者的贈予。
從“人”到“物”的視點切換
2019年的散文創作一面強調“人的文學”,另一面重視“物的文學”,特別是其間所包含的天地之道,從而在不斷探索中開拓創新。
“五四”以來的中國新文學一直強調“人”,這就是所謂“人的文學”觀念的形成,它有助于克服中國古代忽略人的主體性的局限。但另一方面,由于過于強調人尤其是人的個性和欲望,從而導致對于天地萬物之更為博大世界的忽略。2019年的散文創作一面強調“人的文學”,另一面重視“物的文學”,特別是其間所包含的天地之道,從而在不斷探索中開拓創新。
近些年,散文創作不乏對于“物”的關注與熱愛,因此出現不少寫“物”的作品。不過,雖然寫“物”,但有時仍是“人”的視點,像許多擬人化的“物”的書寫就很有代表性。可以說,“不及物”是許多散文在寫“物”時的最大局限和障礙,它有時像高天一樣難以逾越。2019年散文在此邁出重要一步,即開始站在“物”的視角寫作,并由此反觀“人”,可給人啟發。張艷茜寫作家紅柯,從“馬”的視點寫道:“不到最后的時刻,馬不會將自己尊貴高大的身軀匍匐在地,倒下時即意味著它的長眠的開始。紅柯生肖是屬虎的,但他更像是一匹草原上的駿馬。”以“馬”的視點反襯人的局限甚至無知,也反照紅柯的生命本相與精神高度,其間反映的是作者對于萬物的敏感和細察,也包含了對于天地萬物和世界人生的悲憫。王劍冰的《塬上》寫一隊螞蟻搬家,那像一根粗繩樣的隊伍望不到首尾。作者寫道:“畢竟洪流不可阻擋,億萬螞蟻大軍正萬水千山疾步向前,它們應該有雄壯的吼聲或歌聲,只是我聽不到。”可見,作者有著怎樣的知“不足”,因為人類很難理解螞蟻的世界及其語言,也就無法做出正確判斷和真正的理解。作者還認為:“前面,一定有一只吹著集結號的螞蟻。我在離它們稍遠的地方站著,生怕驚擾它們,更怕傷害它們。”雖然這仍是人類思維,但其內蘊的仁慈還是有所體現。
熊亮的《萬物如果開口說話》是真正意義上打破“人的文學”觀,通過“及物”進行的書寫。文章寫到樹神、寶塔神、家具精靈、水地精靈、山民等等,雖離不開神話怪異思維,但其間的“物性”與天地“道心”還是別具特色的。該作品最大的作用就是,可彌補長期以來形成的散文以“人”為中心,機械地用人的思維、觀念、話語、邏輯去解釋萬物的局限,從而獲得一種新的更加自由的天地宇宙觀。作者寫道:“所以我們到了大自然里,行動要輕柔,心要常懷敬意,以免驚嚇了這些小小的精靈們。”這是智慧的體悟之語。可以說,當作家的思想與文字進入一個更廣闊的天地宇宙的世界,用心去理解和體悟萬事萬物的秘語時,我們的散文創作就能進入更加廣闊多樣、富有無限張力的時空。
總之,2019年散文創作,不論在廣度、厚度、深度、境界和品質上都有新的突破和飛躍,但由于受散文“形散、神不散”及散文可以完全自由解放等思唯的影響,散文創作的碎片化和隨意性依然過強,造成精品少、經典性作品更少的現狀,這是今后需要進一步努力調整和不斷改變的。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