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圍城》:札記五則
一
《圍城》中方鴻漸對唐小姐說:“我最恨朋友間通電話,寧可寫信。”唐小姐表示同意,又加補充:“做了朋友應當彼此愛見面;通個電話算接觸過了,可是面沒有見,所說的話又不能像信那樣留著反復看幾遍。”(《錢鍾書集》本,71頁)
按,為錢鍾書所尊的陳衍,在《朱芷青哀辭》中亦云:“吾曰:‘山谷有言:“百書不如一面。”吾不謂然。一面寧不樂,過去則音塵不留,寓書固不得面,然留存舊札翻閱之,過去皆見在也。吾輩當勤緘札。’芷青至以為然。”(《石遺室文集》卷十一)二人差可共語。“過去皆見(現)在”,可參鄭孝胥詩:“取我已逝懷,今夕復見還。”(見《答沈子培比部見訪夜談之作三首》之一,《海藏樓詩集》卷二)
《圍城》中又一節:“他(指方鴻漸)聽從她的話,寫信給方遯翁。柔嘉看了信稿子,嫌措詞不夠明白懇摯,要他重寫,還說:‘怎么你們父子間這樣客氣,一點不親熱的?我跟我爸爸寫信從不起稿子!’他像初次發表作品的文人給人批評了一頓,氣得要投筆焚稿,不肯再寫。柔嘉說:‘你不寫就不寫,我不希罕你家的錢,我會寫信給我爸爸。’她寫完信,問他要不要審查,他拿過來看,果然語氣親熱,紙上的‘爸爸’‘媽媽’寫得如聞其聲。”(同前,304頁)
按,川端康成一小說中,亦及于此,堪為之箋。《純真的聲音》:“一般說來,女性比男性擅長寫信。女子的信遠比男子的信更容易流露直率的感情,它是生動的、有血有肉的。就是寫人物,女子要比男子更能親自捕捉人物的印象,很多時候更能暢通無阻地靠近她所要描寫的人物。”(據葉渭渠譯《川端康成小說集》,695頁;此篇作于1935年,在錢氏之前)
又錢基博《中國文學史》論蘇軾書札:“其一急言竭論,有識有筆,……于文章為健筆,于書簡實非體;而唐宋八家書之入文集者皆如此;雖似有識有筆,而實不情不理。其一隨事抒懷,不衫不履,乃書簡之正宗。”(上古本,499頁)所言亦中肯,與小錢之語,不妨參觀。
二
蘇文紈以王爾愷所書詩扇子示諸人,不料方鴻漸笑之,以為扇上的小詩,是從德語民歌作賊,場面不免尷尬;亦以此故,遂帶出彼時大學的“鄙視鏈”云:“在大學里,理科學生瞧不起文科學生,外國語文系學生瞧不起中國文學系學生,中國文學系學生瞧不起哲學系學生,哲學系學生瞧不起社會學系學生,社會學系學生瞧不起教育系學生,教育系學生沒有誰可以給他們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同前,79頁)
其語故謔,卻也是實情。筆者在做學生時,猶聞一老師亦以教育學為最無學、為最無益事。談謔之際,姑妄聽之而已。按所謂的“鄙視鏈”,古亦有之。蘇軾《墨寶堂記》記云:“世人之所共嗜者,美飲食,華衣服,好聲色而已。有人焉,自以為高而笑之,彈琴弈棋,蓄古法書圖畫,客至,出而夸觀之,自以為至矣。則又有笑之者曰:古之人所以自表見于后世者,以有言語文章也,是惡足好?而豪杰之士,又相與笑之。以為士當以功名聞于世,若乃施之空言,而不見于行事,此不得已者之所為也。而其所謂功名者,自知效一官,等而上之,至于伊、呂、稷、契之所營,劉、項、湯、武之所爭,極矣。而或者猶未免乎笑,曰:是區區者,曾何足言!……由此言之,世之相笑,豈有既乎?”(中華書局本《蘇軾文集》,357-358頁)此與《圍城》所云云,所言雖有別,其意則并無不同。
三
方鴻漸被趙辛楣灌醉了酒,董斜川笑他道:“‘憑欄一吐,不覺箜篌’,怎么飯沒吃完,已經忙著還席了!”(同前,101頁)按,“憑欄一吐”八字,雖非僻典,卻也難倒過學人。錢谷融《讀季進〈錢鍾書與現代西學〉》自引其筆記云:“《圍城》有‘憑欄一吐,不覺箜篌’之語,不知典出何處。今晨偶與聲越(徐震堮先生)言及,承告唐人筆記中有記明皇與寧王宴飲,寧王急打噴嚏,明皇以此語嘲之。箜篌與空喉諧音。可查《唐人說薈》。……今日得徐先生便箋,謂昨日所言,記憶有誤。寧王打嚏、噴帝,明皇謂‘哥哥,你錯喉(候)了’,是另一事。箜篌,另有出典,在唐以后。唯箜篌諧音空喉則不錯。”(見《文學評論》2003年第一期)筆者從前讀《舌華錄》(此書的作者,為張宗子所鄙),見過此事。其最早的出處,則為《唐摭言》卷十所記:“姚巖杰,梁國公元崇(按即姚崇)之裔孫。……盧子發牧歙州,……無何會于江亭,時蒯希逸在席,子發改令曰:目前取一聯,象令主,曰:‘遠望漁舟,不闊尺八。’巖杰遽飲酒一器,憑欄嘔噦,須臾,即席還肇(子發)令曰:‘憑欄一吐,已覺空喉。’”(《叢書集成》本)另外如《容齋隨筆》《唐詩紀事》等,均載及之,這都不是僻書。
四
在去三閭大學的途中,趙辛楣對方鴻漸說:“我寧可娶一個老實、簡單的鄉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體健康、脾氣服從,讓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我覺得不必讓戀愛在人生里占據那么重要的地位。許多人沒有戀愛,也一樣的生活。”(同前,142頁)
按,此種論調,與吳宓的同學、毛彥文的姑表哥朱君毅之所說可以一比:“毅今所喜愛、所求娶之女子,只要她身體肥壯,尤其臀部大而圓。其外之事,如家世、財產、教育、才能,以及品貌,均所不計。而對一般有學識,有文化,在大學畢業或肄業之女生,尤絕對不取,云云。”宓按云:“中國舊社會,少時父母為子擇媳,即是注重‘家世、財產……品貌’之標準。而至中年、老年,自己納妾,則專取毅所謂‘肥壯,……大而圓’者。此妻妾之根本不同也。”(見《吳宓自編年譜》,244-245頁)趙辛楣失戀灰心,說那種話,大概不過是負氣;朱君毅卻不知為何,而生此種“胡思亂想”,傷透了別人的心。
五
在后面,方鴻漸又對趙辛楣說:“狗為著追求水里肉骨頭的影子,喪失了到嘴的肉骨頭!跟愛人如愿以償結了婚,恐怕那時候肉骨頭下肚,倒要對水悵惜這不可再見的影子了。”(同前,143頁)
按,周錦《圍城研究》76頁引此,以為“前句出自童話”,后邊的“轉語”,則是:“真是太哲學化,太用心思了,而《圍城》更是以這樣的一種心理現象,作為主題的加強和說明。”其實無須贊嘆,因為這一“轉語”,不過是從叔本華來的;其詳,可參觀《談藝錄》補訂本349-351頁,自然明白。至于“狗追骨頭”,也不是“出自童話”,而是出自《伊索寓言》。林紓譯本《伊索寓言》第十六則云:“犬得肉,經溪橋之上,沉影水中,以為他犬也。水紋蕩,見其肉大逾己肉,乃自棄己肉,獰視水中之影,將奪之,遂并失其肉。”這一則寓言,在我國古譯的《況義》《意拾喻言》及《海國妙喻》中,都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