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室兩廳》
作者:韓博 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1月 ISBN:9787533957919
在膠帶中
胡先生丟了手機。也就是說,半個小時之內,他的手機已經出現在電影院附近的大街上。他畢竟身屬一個共享經濟的時代,不管胡先生愿不愿意,手機的所有權自已順應潮流,生發出不以其意志為轉移的轉移,就像前一個世紀的諸多革命一樣,而且,仍在轉移途中——手機已不再姓胡,只不過下家的姓氏尚未最終確定。有些事,總是急也急不來的,比如赴死,比如投胎,胡先生說了不算,手機更是說了不算,它正被一名鬼頭鬼腦的油膩青年握在掌心里,猶如一枚簡短的接力棒,前途未卜。少壯輕年月,遲暮惜光輝。尚在途中的年輕人就得繼續努力啊。緊貼街邊四處溜達的這位,并未辜負陳腐祖輩的教誨,他簡直比那些經年累月撰寫融資方案的萬眾創新者還要努力幾分,同樣是為經濟增長指數分憂,急于銷贓者顯然更接地氣,他縮著胳膊,仿佛肘部被固定于后腰的木偶,眼神機警而俯仰不斷,耐心甄別茫茫人海之中的潛在買主或是身著便衣的捕鼠器。要嗎?他攤開手心,詢問神色匆匆迎面而來的韓先生。要你大爺!韓先生暗暗咒罵著,他正被長期扮演產后抑郁癥的妻子遣去購買一盒有機蔬菜,為自己計件制快遞員一般的命途而悲鳴不已。當然,粗口并未真正爆得出口,韓先生畢竟也有自己的角色:絲毫不接地氣的紳士。他有病吧?的確。韓先生甘之如飴的角色從未能夠幫助他吸引到任何不懷惡意的觀眾——身敗名裂的演員畢竟身屬一個多數人對于少數人實施趣味專政的傳統。
可是,胡先生又能從票房高企的大銀幕上看到什么呢?平庸。除此之外,還有什么足以吸引社會趣味的分母?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電影與電影之間的平庸競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胡先生與朱女士會在每個周六走進電影院。這是他們格外珍視的例行儀式。電影院一如教堂。結婚九年以來,雖然視大銀幕為圣壇的禮拜并非雷打不動,但是,只要能夠抽得出時間,胡先生一定會在這一天把女兒送去岳父岳母家里,然后牽起朱女士的小胖手,坐上幾站公共汽車,鉆入一家購物中心,擠進貼滿餐廳廣告的電梯升至頂層,面對細菌躍涌的液晶屏幕敲擊取票密碼……接下來,便是最好的時光,如膠似漆的午后專場,膠即膠帶,數字膠片充任漢字膠帶,我愛你,卻不必果真說出來,只要坐在一起就行了,兩具試圖松懈的身體重新被捆綁得沒有縫隙,至少縫隙很小,我愛你不至于淪為我愛彼,某些時刻,膠帶勒得過于緊致,緊致得教人窒息,乃至教人如夢如幻地重新嗅出一股如露如電的青春氣味,那是大學的男生宿舍才有的氣味,劣質的卷煙和酒漬的氣味,粘在從來也不洗的外套上,至少每個學期都不洗,那股氣味怎么也擺脫不掉,不僅滲入纖維,滲入皮膚,也滲入大腦的溝回,所謂青春,總是熱情洋溢著一番自鳴得意的王八蛋氣味,接近于腌制食品,尚未大功告成的腌制食品。
手機原本好好地塞在禮拜儀式男主角的褲兜里,屁股兜,左側。胡先生翹著屁股半躺著,舒舒服服享用苦心經營的時刻。他們當然不會重演如饑似渴的青春,這里畢竟歸屬公共場合。一切恰到好處,點到為止,只要如膠似漆就夠了,足夠了。膠和漆都到語言為止,到比喻為止,到膠帶為止。胡先生半躺在膠帶羅織的愜意之間,只待看完電影,拍拍屁股起身走人。
唉,遺憾的是,那一天,胡先生忘了拍拍屁股。當他攔下一輛出租車,從家里沖回電影院的時候,放映廳已經重新塞滿觀眾。平庸的故事總是如此引人入勝。管理員允許他鉆進去搜尋,還熱心地將手電筒借與他。共享座椅的繼任者也很配合。只不過后排一位中年女性顯露出幾分焦躁,也許她隱隱擔憂如膠似漆胎死于前戲,然而,她身邊的老年男子果斷制止了不懂事的幼稚病,他甚至掏出自己的手機,幫助胡先生照亮若干積有垃圾的死角。他下載的電筒軟件相當不錯,光柱如炬。胡先生的手機里就匱乏這種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