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臺》:好故事的魅力
蔣勝男從事網絡小說創作已有多年,真正讓她嶄露頭角的是《羋月傳》。讀《羋月傳》時,作者駕馭語言的能力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典雅、精致、從容。小說如同一幢大廈,構建它的是一塊塊磚頭(語言)。磚頭是基礎,有了優質的磚頭,才有可能使大廈經受歲月風塵的吹打而屹立如故。
而她的新著《燕云臺》,主角同樣是女性,但故事結構更為緊湊,敘事風格因題材的地域因素也有較大變化,既裹挾著北方遼闊草原的一股狂野之氣,又彌漫著南方女作家一絲絲細雨般的柔潤。總體的閱讀感受是:扣人心弦、欲罷不能,很久沒有享受這樣一種閱讀快感了。百萬多字,四卷本,原準備精讀第一卷后,其他三卷快速瀏覽一下,沒想到竟深深沉浸其中,看了前面,就很想了解后面的情節發展、人物命運,用了半個月把四卷全部讀完。一部小說能夠讓人在閱讀中獲得一種持續的緊張感和期待感,是很不容易的。
這部百萬大著,最吸引人、最值得稱道的,我覺得還是小說所構建的驚心動魄、懸念迭起、峰回路轉的故事情節。我們常說最好的故事情節,應該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故事的邏輯鏈條環環相扣。似乎“人間四月芳菲盡”了,倏地又“山寺桃花始盛開”。故事的主軸是古遼國蕭思溫宰相的三個女兒:蕭燕燕、胡輦、烏骨里,以及三個女兒所嫁的丈夫:耶律賢、罨撒葛、喜隱。三個女兒從開始的天真無邪、手足情深,到后來被拖入權力、利益爭奪的漩渦而徹底決裂,人性的演變、情節的一步步推進是讓人信服的。
現在很多純文學領域的小說家,似乎諱言講故事,好像一提講故事,就拉低了小說的檔次。近日看到某位作家刊文談文學的創作技巧,認為“講故事的小說,多數非常低級”,“文學拒絕‘故事’。拒絕故事。還是拒絕故事”,連用三個“拒絕”。我不清楚這位作家為何對“故事”如此“仇恨”?在我看來,這只是個人狹隘的偏見,千萬別上升為一個普遍共識,誤導更多的創作者和讀者。講好故事,講好中國故事,需要豐厚的本土生活經驗的積累,以及特殊的文學天賦和才華。
創造好故事之難,有多種因素,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作家的想象力。對于小說家來說,拼的就是想象力,想象力是一個成功小說家應具備的特質。有些小說家想象力匱乏,因此只能在小說中堆積庸常的生活細節或知識卡片。現在我們經常聽到有評論表揚某部小說寫得真好,如同“百科全書”。其實,這不是表揚,而是批評。小說家的想象力貧乏,才會用生活流水賬和知識卡片來充長度。
我們回溯一下小說文體的演變史,就會發現,無論中外,小說的源頭,都是非常注重故事的戲劇性和傳奇性的,注重故事性,是傳統小說美學的一個重要特征。如中國的《山海經》,以及唐宋傳奇、話本,都非常注重故事性,而四大名著也是靠著精彩的故事橋段才得以流傳。至于外國小說,如《一千零一夜》《十日談》《福爾摩斯探案集》,可以說都是好故事的經典讀本。到了近現代,魯迅的現代白話小說,都有精彩的故事。評論家李建軍在談到《白鹿原》時認為:陳忠實是位“會講故事的魔法師”,“《白鹿原》的成功,首先在于作者把故事性看作小說的重要特質,并能不厭其煩地營構充滿懸念張力的故事情節”。
由此可見,小說形態向現代性的演變,并非是要拋棄故事。當一些純文學作家拋棄或不屑于講故事時,網絡小說作家在新媒體平臺上復活了這樣一種傳統小說美學的追求。這也是網絡小說作家被讀者熱捧,被影視公司重點關注的一個原因。就小說文體來說,這是一種回歸,還是創新?或者說,回歸中是否有創新?如何解釋這樣一種文學現象?需要我們作深入的探討。
網絡小說有三個普遍特征:故事性、娛樂性、互動性。我認為,這樣一種形態的小說,只要未傳遞錯誤的價值觀,只要有讀者喜歡,仍有其存在的價值。當代人面對沉重的生活壓力,也需要通過一種輕松愉悅的閱讀,來釋放精神的重負。
但我們也看到,近年來,包括蔣勝男在內的一些網絡小說作家不滿足于此,他們努力借鑒、吸收現代性小說技巧,賦予故事以更為豐富的內涵,在人物形象的刻畫和人性的開掘上有新的拓展,讓讀者從文本中感受到善意和美感。我曾經將這一類的小說稱之為網絡小說的2.0版。蔣勝男的《燕云臺》,不僅僅在給我們講一個歷史故事,同時也承載了厚重的思想信息。甚至,有些史識成為構建故事的基礎。諸如古代遼國游牧文明與漢文明之間的沖突與融合,一種先進的文明理念、生活方式,在遼國歷史上逐步演變的艱難進程。這樣一種文明沖突與形態融合的呈現,對提升當下文明的品質,也是有啟示性意義的??戳诵≌f,我覺得我們需要重新考量中國思想界和史學界長期以來流行的說法:正是因為有北方游牧文明的幾次入侵,對漢文明的更新和發展產生撞擊作用,使得趨于衰落的漢文明被激活、喚醒,重新勃發生機——很難說兩種文明,誰激活了誰,也許說不斷地相互融合而形成更高層面的文明形態更為妥帖。
如果提一點苛刻的要求就是,小說故事的橋段,還未能達到很容易辨識和傳播的程度;某些情節和細節為了制造緊張感而過度夸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