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19年第6期|張新穎:小說、詩、筆記本
懲罰和被懲罰,被傷害和傷害別人
余華短篇《黃昏里的男孩》是一九九七年發表的。當年讀這個作品的印象,經過二十多年,非但沒有磨滅,反倒在時間的淘洗之后,愈發清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和陳思和老師等編選《逼近世紀末小說選》,這個短篇編在第五卷。
小說非常簡單,故事的起因是一個小孩從水果攤偷了一只蘋果,這樣的小事一般來說不太可能成為起因,因為通常不會引發故事,不足以推動故事的發展。但余華以相當冷靜、簡潔的語言,敘述了一個堪稱觸目驚心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攤主孫福對男孩的懲罰過程。本來這個過程隨時都可能終止的,可是卻一次一次出人意料地不斷往下發展。其情形似乎是,一旦走上了某種軌道,就會順著慣性不可遏止地往下滑。
小孩因為饑餓偷蘋果,孫福抓住他后,卡住他的脖子,讓他把吃到嘴里一口蘋果吐出來,一直吐到連唾沫都沒有了為止。這是第一個環節;第二個環節,扭斷了男孩右手的中指;第三個環節,把他綁在水果攤前,要他喊叫:“我是小偷?!敝钡教旌谑諗偂?/p>
我們不禁要問:這個使懲罰不斷發展的軌道和慣性是什么?
小說在敘述孫福懲罰男孩的同時,特別敘述了他所做的道德化表達,對照上述的懲罰環節,他說的是:
“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小偷……吐出來!”
“要是從前的規矩,就該打斷他的一只手,哪只手偷的,就打斷哪只手……”“對小偷就要這樣,不打斷他一條胳膊,也要擰斷他的一根手指?!?/p>
“我也是為他好?!?/p>
就是這一類冠冕堂皇、充分社會化的理由,使他的懲罰越來越嚴厲,越來越殘酷。也就是說,能夠被普遍接受的道德戒律成為發泄惡和殘酷的借口。
到后來,他不再為自己失去一只蘋果而惱怒,倒是心滿意足地欣賞和陶醉于自己的懲罰“藝術”了。
這懲罰也真是“藝術”。不僅需要找到最理直氣壯地實施懲罰的理由——這理由是現成的,也就是早就有了的“規矩”,拿來用就是;而且需要欣賞這種“藝術”的觀眾:有人圍上來看,孫福就會興奮起來,就會刺激他繼續表演下去。要男孩自己喊叫“我是小偷”,是這種懲罰“藝術”中的精華,當眾自我羞辱。
懲罰別人是有快感的,換句話說,作惡是有快感的。這種快感也會成為引發和推動惡的力量。孫福的興奮,和這種興奮的持續,把這個有快感的惡的過程展示了出來。
值得注意的是,在整個懲罰過程中,男孩沒有反抗,只有接受和順從。他沒有能力反抗:這不僅是說面對孫福,他沒有身體的力量;面對公共的社會倫理的“規矩”,他更沒有力量。
懲罰過程結束,故事也就結束了??墒切≌f到這里出現一個大轉折,以極其儉省的文字敘述了孫福的遭遇,掀起過去生活的一角,窺見如泛黃的黑白照片般的似乎已經封化了的苦痛和磨難。
很多年前,孫福曾經有過一個可算和美的家庭,可是生活和命運“偷”走了幾乎一切:先是五歲的兒子沉入池塘的水中,再是年輕的妻子跟著一個剃頭匠跑了。
從過往的經歷,似乎可以解釋孫福的“恨”,他“最恨的就是小偷”。一個受到傷害的人,傷害郁積,扭曲性情,很容易產生報復的心理和行為,而報復的對象,往往是比自己更無能無力的人。這樣,一個受傷害的人就變成了傷害別人的人。
我不想把這個故事的意義普遍化,但我還是要說,這種情境可能發生在我們任何一個人身上——
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孫福,被生活的磨難所改變,以扭曲的方式,以堂皇的理由,發泄對于生活的怨恨和報復;
我們每個人也都可能是那個沒有名字的男孩,不知什么時候就會陷入到以公共的、抽象的、高高在上的規則為名義的圍困當中,接受懲罰,無力反抗,無法辯駁;
還有一種更可怕的情況:那個被折斷了手指的男孩,將來會不會也把自己所受的傷害郁積成傷害別人的力量?也就是說,那個男孩,將來會不會變成孫福?這樣的人性變態過程,或輕或重,或隱或顯,會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想到這些問題,我們再來讀懲罰過程完成后的一段文字,實在不能平靜:
男孩向西而去,他瘦小的身體走在黃昏里,一步一步地微微搖晃著走出了這個小鎮。有幾個人看到了他的走去,他們知道這個男孩就是在下午被孫福抓住的小偷,但是他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來自何處,當然更不會知道他會走向何處,他們都注意到了男孩的右手,那中間的手指已經翻了過來,和手背靠在了一起,他們看著他走進了遠處的黃昏,然后消失在黃昏里。
關于《沈從文詩集》
理想國的朋友約我編一本沈從文詩選,我以為這是一件很有價值的事,沒多想,就答應了。到動手做起來,卻覺出取舍之難,斟酌難定,以致一再拖稿,延期至今。
沈從文生前沒有出版過詩集,二〇〇二年北岳文藝出版社印行《沈從文全集》,第十五卷為詩歌,廣泛搜羅新詩和古體詩,第一次完整展示了他的詩歌創作,功莫大焉。我原來想,從全集詩歌卷挑選篇目,應該比較容易吧。
選來選去,擬定篇目,推翻重來,再推翻,再擬定,反復多次,終不滿意。我幾乎要打退堂鼓了。
后來豁然開朗,定下新的工作原則:
一、新詩,全收,求全;
二、古體詩,精選,求精。
三十多年來,從沈從文的作品重新“出土”開始,圖書市場上的各種選本數量多,類型雜,卻沒有一本詩作。這當然與沈從文不以詩名有關——這句話未嘗不可以換個說法,與對沈從文詩創作的認識不足,甚至沒有認識有關。那么,何不就把新詩全收了?況且,即使對一本書來說,全部新詩的篇幅,也不會太大。在這個意義上,我把“詩選”的計劃,變為“詩集”。
沈從文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期開始寫作之初,即嘗試多種文類,詩為重要一體。他的第一本書《鴨子》,戲劇、小說、散文、詩,各體雜陳。一九三一年陳夢家編《新月詩選》,選沈從文七首。同時,沈從文極為關注新詩的狀況和發展,做新詩批評,尤其是到大學教書后,把新詩研究帶進課堂,并且由他的新詩講義,脫胎出系列的新詩論。三十年代他主編《大公報·文藝》,即注重扶持新詩的探索和實踐;四十年代后期主編《益世報·文學周刊》,對現代詩的推動,格外用力,為開一代新風,實有貢獻。一九四九年,深陷危機的沈從文,以三首長詩,來描述從精神崩潰中艱難恢復的深切經驗,是為最后的新詩創作。
簡單地說,沈從文與新詩的關系,是創作者,也是批評家,還是助推的編輯。其中每一個方面,都有值得探討的空間;這些方面綜合起來,成為新詩史上一個豐富的存在,即便是沈從文自己小說和散文創作的卓越成就和長遠盛名,也不該遮蔽這個豐富的存在,以及對這個豐富的存在的好奇、興趣乃至研究。更何況,一個人寫作,各體并行,文類之間絕非森然壁壘,其間的關系也大可探尋。
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沈從文寫作古體詩,雜詠抒懷,留下特殊時期的心靈信息和思想痕跡。
詩的聲音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三十日晚間,坐出租車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剛剛經歷的兩個小時。發生了什么事嗎?沒有;我只是聽了一場讀詩會。沒有必要夸大這樣的事,是吧?
可是那些情境,那些聲音,固執地重現。上海作協大廳,側耳團隊,新年詩會:“夜的酒杯和花束”。我帶著一身疲憊進來坐下,散場的時候,忽然覺得輕松和活躍;走在陰郁濕冷的街道上,發現難耐的空氣中也有明亮和溫暖,有那么一刻,生出久違的親切感。
這種發生在個人身上的微妙變化,是詩帶來的——更確切地說,是讀詩的聲音帶來的。事實上,側耳精挑細選的作品,大部分我之前讀過,有些可以說非常熟悉,沒有預料到的是,當這些詩篇被他們讀出來的時候,激發了以前未曾產生的一些感受。就是說,直接促生這些感受的,是聲音。
就好像是,以前我讀詩,像看樂譜,現在,他們把無聲的樂譜演奏出來了。
這個未必恰切的比喻引向現代詩的音樂性問題。在中國新詩的歷史上,音樂性問題是一個長期的困擾,幾代人曾經做出過艱難的探索和實驗,卻并沒有取得多少共識。時至今日,在普通讀者那里,甚至在一些詩作者那里,這個問題被取消了:現代漢語詩與音樂性無關。這個普遍的印象和意識進一步導致了對詩的聲音的漠視,我們常聽見有人說,現代漢語詩不適合讀。今天我們說“讀”詩,多數時候是“看”詩,不經過讀的身體動作發出聲音,當然也就沒有了經由聽覺而產生的身體反應。
詩的物質材料是語言,聲音是語言的一種屬性,所以也一定是詩的一種屬性,而且與意義密不可分。我們平常說話,即使在大多不自覺的狀態下,也有語調、節奏,甚至韻律;我們唱歌,是語言和樂曲的融合。詩的聲音,應該在這二者之間。也就是說,它不能依賴語言之外的樂曲,而是從語言自身產生出音樂性,這需要自覺的意識和探求,而不同于日常說話的情形。
現代漢語詩沒有形成固定的聲音形式,卻不意味著放棄聲音的追求,相反,倒是為這種追求增加了難度,也敞開了實踐的空間。發掘和創造現代漢語的聲音表達,把音樂性變得豐富和復雜,而不是指向一種或幾種聲音的模式,音樂性的套路,是值得詩的作者、讀者和聽眾去不斷嘗試的事。
當我們說現代漢語詩不適合讀出來的時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有很多詩確實昧于聲音上的表達,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們聽覺的狹隘和遲鈍,對聲音和音樂性的感受與理解因固守成見而懶惰。沒有一成不變的、預先存在那里的音樂性,有的是這首詩不斷生成的、符合期待/偏離期待/有意對抗期待的聲音和音樂性。這個,反倒是現代詩的聲音魅力所在。
由此而言,我們還需要練習我們的耳朵,讓它變得開放、敏銳、積極,能夠感受現代漢語詩復雜、變化、豐富的聲音形式。而詩本身,也需要接受聲音的檢驗。
在這個意義上,側耳的詩選,不同于大多數詩選的特性,就清晰地顯示出來。作品本身的選擇不必多說,除了通常的選好詩的標準之外,他們還自然地加上了一般詩選忽略的一條:聲音的檢驗。如果你是這本詩選的讀者,除了習慣的“看”詩之外,也請聽聽他們讀詩,聽聽這些聲音的詮釋;你也不妨自己讀,讀出聲音來,聽聽自己的聲音詮釋。讓身體的反應,加入到對詩的感受和理解中來。
由電視新聞主播組成的這個團隊,讀詩已經三年了,他們的公號“側耳SH”不熱鬧,也不孤獨。我時常聽他們的聲音,有時會想,他們為什么要做這個事?。课抑浪麄兲暨x作品要反反復復斟酌商量,錄制過程近乎嚴苛,有時一首短短的詩要錄好幾遍。為什么讀詩?當然可以列出一些理由,不過最深切的感受在讀詩人自己那里;這本詩選的讀者聽過他們的聲音,如果自己也成為讀詩的人,就不需要別人來回答了。
關于筆記本的書評
《綠茶書情》即將創刊,約我寫一篇短文,我當然義不容辭。八年來,“綠茶書情”以一個人的熱情和力量傳播閱讀,形式最初是電子雜志,后來是微信公號,如今轉型為紙質載體——從未停止對它想象的主人,現在把想象落實到了“物質”形式,傳統的“書”的形式。至少對于像我一樣對書更感到親切的人來說,這是一件好事;當然,也是一件可能更不容易的事。
答應寫文章是一回事,寫出來是另一回事。好幾個月了,茫然不知如何下筆。焦慮都到了夢里:
有人送我一個筆記本——是本子,不是電腦——讓我寫一篇書評。一篇關于筆記本的書評?是的。
第二天晚上,繼續關于筆記本書評的夢。桌子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筆記本,精美異常;相形之下,書架上的書都粗陋不堪。太好了,寫筆記本的書評,比寫書的書評,更有趣,是不是?于是,我拿起一個本子,翻開空白頁,興致盎然地讀起來。
如果不是窗外的鳥鳴吵醒了我,也許在夢里我就完成了作業。
現在,既然寫不出合乎“綠茶”兄期望的文章,就干脆借著夢的啟發,胡說八道一番,如何?
這幾年,不少出版社以及其他機構印制筆記本,成了一個微現象,我這里就有朋友送的一些。筆記本被歸為“文創產品”,“文創”當然是一個濫用的詞;我想說的是,這些漂亮的筆記本,確實令人喜愛。我曾經跟一個編輯說,你要是能把我的書出到你們的筆記本的水平,我就太滿意了。
筆記本不是書,書也許會覺得它是比筆記本高一等的東西。事實上卻未必。每年大量的出版物,其中很有一部分,恐怕比不上筆記本。這個部分占多大的比例,不同的人估算出來的結果會有相當大的差異,一般而言,越是愛書的人,越是把書看得很重要的人,會覺得不如筆記本的書越多。
本來,筆記本是實用的,但現在很少有人用筆在本子上寫字,所以筆記本的功能,現在與以前已經不同。現在的筆記本做什么用?比如“綠茶”,喜歡隨手畫畫,可以用上,但我發現他經常畫在廢棄的紙張上,而不是筆記本里?;蛟S,利用廢紙畫起來更自由,筆記本太精美了反而下筆拘謹?
我這是以自己的心理猜測他。那些讓我愛不釋手的筆記本,我一直讓它們空白著,我怕我寫的字,記的內容,配不上它們。
有好幾次,王安憶說,現在的筆記本印得這么好,為什么不在筆記本上寫?。克浆F在還用筆寫作,而且是寫在本子上。她的長篇小說初稿,是一個接一個筆記本。她不是唯一的例子,但這樣的人實在不太多了,還在維護筆記本原來的功能。
筆記本的空白,似乎是發出邀請,希望在上面寫寫畫畫;但現在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這個邀請極少得到回應。
或者,空白根本就不是邀請,空白本身就是自足的,這樣就好。現在筆記本的“文創”,基于這樣的理念?
再或者,空白是一種態度和立場,是一種包含了拒絕的堅持?印制得精美,是一種抵御的方法?它清楚鮮明地標示一種審美精神和趣味,這種審美上的敏感,使得一個人無法把無聊的會議、腐敗而流行的詞語、霸道的陳詞濫調,如此等等,寫進這里面?
筆記本會不會說,有些東西,就讓他們寫進書里好了。
作家簡介:
張新穎,一九六七年生于山東,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主要作品有: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著作《二十世紀上半期中國文學的現代意識》《沈從文的后半生》《沈從文九講》《沈從文的前半生》等;
當代文學批評集《棲居與游牧之地》《雙重見證》《無能文學的力量》《置身其中》《當代批評的文學方式》《斜行線》等;
隨筆集《迷戀記》《有情》《風吹小集》《讀書這么好的事》等;
詩集《在詞語中間》。
曾獲得第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文學評論家獎、第一屆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家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第十屆國家圖書館文津圖書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