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少年行》:童心常駐芳華
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有句流傳甚廣的名言:“幸福的人用童年療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療愈童年。”這句話道出了童年對人生的意義。擁有一個明媚、活潑、稚趣盎然的童年,讓人們在日后作“朝花夕拾”般的記憶反芻,在成長帶來的絲絲酸楚里,會顯得分外珍貴。而童年的幸與不幸,其關鍵不在物質的豐盈,而在能否擁有孩童的天性。高洪波在《北國少年行》里追記的童年,在今日來看,其實是不乏艱辛的,且不說跟著父母從內蒙的科爾沁草原移居至貴州這迢迢千里的長旅,單就其所記的游戲,不過踢毽子、竹蜻蜓、打彈子,所憶的味道,無外乎榆錢兒和甘草,遠不能和今日孩子們極大豐富的各種生活相比。但是因為作者的一份誠篤,那些簡陋的玩具別富野趣,那些單純的味道有歲月的回甘,它們因為盛納孩子全部的善良、淘氣、聰敏和性靈而熠熠生輝,它們所呵護和培育的童年本真而純粹,讓沒有這份童年經歷的人格外神往,讓有共同經歷的人心有戚戚。
高洪波對于兒童文學有一個“三心二意”的妙論:三心也者,“童心、詩心與愛心”;二意,則指感恩意識和敬畏意識。高洪波多年的創作成就脫不開對這“三心二意”的堅持,在《北國少年行》這本小書里體現得也是淋漓盡致。童心聽起來似乎不難,無非是保持孩童的視角、孩童的感觸和孩童的心性,但真實踐起來并不容易。E.B.懷特在回答《巴黎評論》的訪談時說過:“孩子的要求其實是很高的。他們是世界上最認真、最好奇、最熱情、最有觀察力、最敏感,是一般說來最容易相處的讀者。”“最容易相處”的前提是“最認真、最好奇、最熱情、最有觀察力、最敏感”,所以童心絕不是學學孩子的腔調和思考就可以的,它更類似一種明敏的“捕風”,是在成人習焉不察或覺得無足輕重的地方做細致的觀察、記錄和分享,發現只有孩子才能懂得的妙處,這妙處是生命賦予童年的獨特恩寵,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領受這恩寵的幸運和能力。
書中的《嬉鬧雪國》所記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故鄉小城開魯的孩子們在冰天雪地里慣習的游戲,因為童心的貫注,每篇都讓人讀得興味盎然。比如《踢毽子》一篇,作者并不像旁人那樣著重寫如何把毽子踢得花樣百出,而是寫“每逢興起,我們大多會甩掉棉襖,吸溜著清鼻涕,提著搖搖欲墜的棉褲踢”,寫一個小伙伴“左手若挎一籃子,別扭至極”,“你只要略一模仿,他馬上氣哼哼地走掉”,而另一個伙伴愛用衣袖抹鼻涕,一場比賽下來,“衣袖成為水袖”。讀來如在目前,令人莞爾。又如《打雪仗》寫伙伴們滾雪球,“不一會兒,蘋果長成西瓜,西瓜變成大冬瓜”,“這時候,我相信每一個伙伴都進入了一只蜣螂的境界,視雪球如糞球,勤勉地推球不止”,真是鮮活又妥帖。
童心之外,還需要詩心和愛心,后兩者是滋養童心這顆胚芽長大的厚土,因為好的兒童文學打動我們的不僅是天真,更是其中蘊蓄的沒有機心的愛意和未受矯飾的美。在讀《北國少年行》時,我們時常會被作者雋麗的文字和充盈的愛所打動。《騎自行車》一篇,作者先寫自己學會姿勢不雅的“掏襠”騎法,然后又在一個大雪夜把父親的車偷騎出去過癮,壯起膽子,把腿跨過大梁,“斜斜歪歪地在雪地上碾出一條又一條轍印”,接著作者轉而寫道:“那一夜很靜,四顧無人,月亮卻十分幫忙,把雪地照成一張潔白的宣紙,我和我的自行車成為一管隨意涂抹的筆”,從少年的膽子到詩性的文字,這一審美的提升轉換自然又利落,必得有顆詩心!
相比“三心”,“二意”常被解讀為對小讀者的感恩和敬畏,他自己也多次說過“寫給孩子看的東西,馬虎不得”。不過,我以為,在高洪波的兒童文學創作中,感恩和敬畏還有一個重要的指向是童年的生活本身。在《北國少年行》中,作者一面寫童年的自在和野趣,一面也不斷用“天真體會繁難的世事”,記錄下很多年少時未必懂得但日后咂摸卻滿是人間情味的片段,凝結其中的正是感恩和敬畏,這在《最憶親人》和《遷徙南國》兩個部分體現得尤為突出。如《外祖父》中,寫到姥爺與大舅因為矛盾,20年不曾說話,每次當大舅試圖和解時,姥爺總是扭頭走掉,“給他一個直硬的脊背”,“每到這時,我那可憐的大舅就掩飾性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呈現出病態的紅暈”。直到后來作者從軍后再回故鄉,大舅和幾個表兄弟一起給姥爺敬酒,姥爺露出了難得的笑容,盡管稍縱即逝,但說明姥爺的心結終于解開。在《夢回都勻及其他》一文中,作者一開始寫在劍江暢游,不料卻遭遇了一個小孩子溺水而亡,這是“我平生頭一次見到死人”,在眾人抬著他的小身體飛跑時,“我感覺到他身體的沉重,臉色卻平靜得很,他的嘴唇上還粘著一粒白米飯,想必是被水嗆出來的;眼睛定定地閉著,猶如熟睡一般”。那一次,“劍江的殘忍,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中”。類似這些記憶,都不是孩子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也是人生成長中必須直面的經驗,就像嚴文井說的“那存在過的憂愁,也許你能忘卻,但卻不能取消它遺留下的印跡”,他以他的哀矜之心,記錄下我們所有人童年記憶的側面。
最后要特別說一下這部敘事散文集的配圖,整書的插圖繪制出自楊鵓之手,他比作者稍小幾歲,但基本算是一代人,因此,這本書的配圖不但與文字相得益彰,更有一種心心相印,真的做到了基于共同記憶的傳神。插畫特意保留了鉛筆的線條,因為那劃痕會觸動人們久違的感覺,而“淡淡的光色”,則像“記憶中恍惚的隔膜”。楊鵓說,他喜歡小書中四季分明的日子,即使“再冷的冬天,童年的回憶總是能傳來溫暖的”,想必這也是所有讀過這本小書的人共有的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