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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抵錯》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姬霄  2019年12月27日16:56

    作者:姬霄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9月 ISBN:9787559434821

    沒有面醬的日子,本來也過得去

    打電話給我媽匯報生活,提到面醬吃光了,讓她寄新的來。

    她說:“家里也沒了。你奶奶做不成了……”

    后面的對話是什么,不記得了。整個宇宙仿佛只飄著一句話:“醬沒了。”如果告訴你“今日下午兩點,世界上的鹽吃光了”,你是什么心情?我的反應和這差不多。

    在我家的餐桌上,面醬就是和鹽一樣常見的東西。貯醬的老壇子我見過,活得比我還久,長得比我還胖,那分量,敞開吃三十年也綽綽有余吧,怎么可能在我有生之年敗光?

    對,不是這一次,是以后都沒了,永遠都沒啦。我心中泛起的感慨,就像讀報時看到“最后一頭白鰭豚消失”的新聞,啊呀一聲憶起人類對自然犯下的種種罪行那樣,我想起了許久未見到的奶奶。

    面醬是奶奶親手做的,商店不賣,飯店沒得點。外頭的醬,都不行。在我有限的認知里,會做這東西的只有奶奶一個人。

    做好的面醬色澤黑里透點紅,表層浮油,裝在白色塑料桶里,年年都會自老家寄過來,一桶夠全家吃好幾個月。偶爾吃光了,卻等不到新的寄來,我爹就會面色一沉,痛心疾首地說:“這么久沒回老家了,你們就不想奶奶嗎?”道德高地被占,我和弟弟哪是對手,只得迅速繳械,慌張拾掇一番上路,回回如此。空了的醬桶就是我爹回家的船票。

    坐車回老家要三個半鐘頭,主要花在盤山公路上。那山繞得遠,地圖上不到五十公里的直線距離,卻硬生生盤出兩倍多的路程。我暈車的毛病就是在這兒得來的。暈車的時候,我爹就安慰我:“你在心里默數到一千,我們就到了。”我數啊數,好不容易數到了,他又說:“再數一千。”

    我們不在老家過夜,因為奶奶家沒有足夠的房間,而且手機信號也不好,別說上網了,短信也時常發不出去。為了能當天往返,我們通常只逗留一個下午,吃一頓飯。這頓飯很豐盛,有每個人愛吃的菜,平日里就餐的小方桌擺不下,奶奶就在院子里用條凳搭起長長的桌板。

    山西人的餐桌,主食總是比菜多,包子花卷饅頭面條,每一樣都得搭配相應的醬料,盛著蒜泥、蔥油、韭花和油潑辣子的小碗常備在席,唯獨面醬是用大碗裝的,因為吃得太快,人多的時候經常一頓飯就能見底。

    小時候我偏食嚴重,不愛蔬菜和肉類,只愿吃饅頭就醬,所以每次見面奶奶就會揶揄我:“要是老家沒有醬,是不是就不回來了?”我那時候臉皮還很薄,總是掩藏不住羞愧的表情,因為這的確是事實。

    我不喜歡回老家,除了要忍受暈車,還因為老家什么玩兒的都沒有。大人們說話的時候,奶奶就讓一群孩子帶我去玩,他們的愛好除了爬樹就是玩泥,在泥巴上扎小刀或者捏坦克、大炮、地雷之類的東西。我不愿意弄臟衣服,只能在旁看著,心里十分寂寞。

    再大一點了回去,奶奶依舊是喊來這群孩子。此時我已成年,不怎么露怯了,經常故作老練地掏出香煙問他們:“抽嗎?”年長的孩子接過煙會寒暄幾句,但話題都是一些和年輕毫無關系的瑣事,諸如哪家老人去世了,哪家搬去省城開了間面館之類的。他們樂于將我稱為“大城市來的”,但我家只是住在縣城里而已。

    年輕人都活得世故,反倒是老人更天真爛漫一些。與其說他們通透了世事,倒不如說他們忘記了世事。人想要活得痛快,必定要忘記一些事,我雖然還沒有那么老過,但我就是知道。

    我的太奶奶一百多歲了,身體依然硬朗。她是個強悍的女人,不樂意跟兒女們住,獨居在村外的老宅。她那座院子因為疏于打理,院中雜草已經沒過了膝蓋。走進正廳,有無數干癟的蟾蜍和蛇吊在梁上,像極了恐怖電影里的場景。我曾在書本中讀到“寂”這個字的解釋,寶蓋頭自然是房屋,“尗”和“又”則有雜草蔓延之意。深屋之下,草木豐盈,老宅將這份寂寞呈現得一覽無余。

    太奶奶家往上幾代人都是開藥鋪的,算得上中醫世家。每次見到我,她都會命令我喝一盅她的虎骨酒,說可以強身健體,并且單方面宣稱她的長壽都得益于虎骨酒和剔骨肉。那泡虎骨的酒壇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酒封上的紅布已被浸蝕成深褐色,散發著濃濃的中藥味。我覺得不衛生,但還是要硬著頭皮喝下去。

    太奶奶家最出名的是五毒膏,能治療各種膿瘡。我爹說他見過太爺爺制膏,其中有一道工序是要將活蟾蜍用絲線懸在梁上,口中塞一方徽墨,蟾蜍只得不停吞咽,留下的涎液逐漸和墨汁融合,最終變成藥材。我被這故事吸引,跑去問太奶奶是哪幾種毒蟲,可她并不回答,只是沖我搖了搖手,露出沒了牙的微笑。我爹說:“這是不外傳的秘方,你作為嫡長重孫,繼承資格是有的,但問了就得接班成為五毒膏的唯一傳人。”我反問他:“怎么沒見你繼承?”他頓了頓,坦白道:“我從小怕蛇……”就因為這個,五毒膏失傳了,我感到很遺憾。

    另一位急需我繼承衣缽的長輩是我的大爺,我爺爺的堂哥。他住在我奶奶家斜對門,是永濟尊村一脈的形意拳傳人,世俗職業是鐵匠,我常去幫他拉鼓風爐。一次,他問我愿不愿意跟他練形意拳?我問他:“怎么練?”他指指院子里一棵光溜溜的沒皮大桐樹說:“看到那棵樹了沒,都是我練功時打的。”他的態度過于真誠,令我不得不對他的深厚功力表示肯定,嘖嘖道:“這樹可太慘啦!”

    村里流傳他年輕時和一位鐵拐老太切磋的舊聞,那位老太是隱世高手,拄著十多斤的龍頭杖,能徒步躍上墻,他們在麥場的土墻上交手,十幾個回合后,我大爺被一腳踹下了墻頭。講述的時候我爺爺也在,大爺每講一段就會問我爺爺:“你說,有沒有?”我爺爺表情誠懇:“有。”二人應答如流。這種民間故事本不值得相信,但我大爺作為挨揍一方,還能不顧一代武學宗師的尊嚴到處宣揚,不由為它增添了幾分真實色彩。

    大爺的兒子因病去世了,孫兒比我小兩歲,但和我一樣,他對自家祖傳的武學毫無興趣。他的樂趣是整日揣著一兜火柴炮在村里溜達,研究不同自然結構的炸點,炸雪堆、炸草垛、炸牛糞,整個一恐怖分子。我問他怎么不當傳人,他不屑地說:“誰敢打我,我一炮就給他炸廢了。”他結合從大爺那學來的打鐵手藝,自主研發了一根足尺長的錫管,將火柴炮點燃插在錫管頂端,舉過頭頂,爆炸聲響徹云霄,炸得全村的狗跟著叫。這個游戲因為危險而更顯刺激,經常手忙腳亂炸了手。我離開老家時,他將這個發明送給我當禮物。

    我的親爺爺是木匠,我常央求他給我做木刀木劍。他告訴我:“木是活的,不保養就會很快腐朽,所以作為江湖人士,最重要的是上蠟。”說完丟給我半根蠟燭,讓我去給我的刀槍棍棒上蠟。假期一半的時間都耗在了這上頭,以至于那年的暑假作業都沒有完成,我媽揍我之時,打斷了我磨得油光锃亮的少林棍。

    除了做農耕工具和家具,家里擺放最多的爺爺的作品是棺材,主要有柳木和桐木兩種。以前農村里流行土葬,棺材供不應求,他會多做幾副當備貨。不過近幾年,村里的老人忽然都長壽了起來,棺材賣不掉,只能當貯藏糧食的容器。我和小伙伴玩捉迷藏,偶爾也會藏在里面。長大后去看僵尸片,看到屋里有一排陰沉沉的棺材,身邊的人緊張得抓住我的手,我卻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村里需要木匠的活兒越來越少,家里的木器卻越來越多,奶奶很焦慮,經常謀劃著讓我姑父把家具拉到市里賣掉。有一次回老家,她得意地告訴我爹,將爺爺做的桌子當成古董賣了。原來不久前家里來了位收古董的小販,相中一張八仙桌,開價500元收購,她見人走眼,當即拍板賣掉了。我爹納悶,那張桌子一眼就看得出是新打的,怎么可能被當成古董?一問才知道,奶奶糊弄完人以后心虛,就答應了人家多送一對舊燭臺的要求,這才是貨真價實的老物件。

    得知真相后,奶奶不知是為了麻痹自己,還是被小販聲東擊西的騙術徹底折服了,開始極力貶低古董的價值,說:“反正是不能為人所用的東西,和垃圾也沒什么區別。”為了言行合一,她拿出自己嫁妝里的古董青花瓷盆腌咸菜,曬面醬。

    曬面醬需要好太陽,所以只能在暑假里。有一年我爹工作忙,把我丟到奶奶家寄宿,奶奶家的大床正對的窗外是一棵大棗樹,于是我總是在清晨就被蟬鳴驚醒。爬起來看,奶奶胖胖的背影正坐在樹下,擺弄著她的青花瓷盆。我湊上前,只見她不停用木杵攪拌、加水,然后把盆放在石磨上,在三伏天的烈日下暴曬。

    瓷盆里裝的是什么,對我而言至今仍是秘密。幾天過后,它就會開始長毛,先是白毛,再是綠毛,最后是黑毛。等到霉變期過去,醬就曬成了。半成品的生醬,有著綢緞的光澤和紋路,湊近了可以聞到一股淡淡的咸味。

    奶奶不準我去窺探瓷盆中的奧秘,說被看多了,醬的性格會弄丟。我問她:“面醬又不是人,能有什么性格?”她說:“你知道女媧娘娘嘛,人可都是面醬捏的哩!”這種糊弄人的話她張口就來,被拆穿了就笑。我猜她是怕我伸手亂碰,污染了面醬。

    需要曬三個月之久的面醬,的確很脆弱,別說用手碰,就算落進幾滴雨水或者幾點浮灰,味道就會天差地別。為了一口下飯的佐料,要經歷這么漫長的等待,都足夠談一場短暫的戀愛了,大人的時間還真是不值錢啊,那時候我經常這樣想。

    曬好的生醬要下鍋翻炒一下才可以吃,熱油里下蔥花,一瞬間將隱匿的醬香逼出來。往往是清晨時分,這股濃郁的香氣會從廚房一路高歌猛進沖到臥室,殺得我睡意全無。

    我爹喜歡用剛出籠的熱饅頭夾生蔥絲、油潑辣子和面醬吃,我和弟弟則偏愛老家的吃法,將饅頭切成麻將牌大小,在熱面湯里焯一下,然后每一塊均勻抹上面醬才入口,方便又美味。有一次我特地下廚給別人展示,他們驚訝:“都不用配菜嗎?是不是太簡陋了?這真的會有滋味嗎?”我只得暗自搖頭,他們錯過了人間至味。

    成年以后,雖然居住在更遙遠的城市里,但我并沒有察覺到面醬的難得。和奶奶一樣,我媽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給我寄一罐過來,我一人獨享,可以撐半年甚至更久。

    大多數時間,面醬罐只是在廚房的角落里生灰,因為比起炒醬這道工序,叫外賣更簡單一點。只有在不知道吃什么好的時候,我才會想起它,獨自炒一大勺醬,將冷掉的饅頭在微波爐里加熱,搭配面醬和油潑辣子一起吃,有很多個夜晚我都是這樣度過的。

    這樣的東西,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原本對面醬不在意的我,忽然間變得耿耿于懷起來。

    我媽告訴我,奶奶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起床都很吃力,面醬是肯定無法再做了。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一陣難過。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是因為奶奶的日漸衰老而難過,而是在為再也吃不到面醬而難過。一想到那熟悉的味道從此將在我的生命里消失,我就難過得想死。

    我真是不孝順。

    面醬是突然消失的,而奶奶一點點的老去,卻是我早已知道的事實。我難以接受突發變故,哪怕是為了一罐面醬,但對于緩慢的離開和一早預知的巨大悲傷,我卻表現得波瀾不驚,仿佛習以為常。

    “要是老家沒有醬,是不是就不回來了?”現在回味奶奶的這句話,才體會到幾許現實的殘忍。也許,很快我會習慣這種失去,而人生中又有多少可怕的事正在緩慢地發生呢?我的太奶奶去世半年我才得知這個消息,假如老家連爺爺奶奶也不在了,那個地方就真的與我徹底無關了吧。老家是這樣,我自己的家鄉呢?

    絕境到來之前,只有細碎的、一點一點不傷和氣的缺失,而我正如此循序漸進地妥協著,意識不到它將給我生活帶來怎樣天翻地覆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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