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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9年第12期|三三:暗室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12期 | 三三  2019年12月25日08:15

    當我的光曝在你身上,

    重逢就是一間暗室。

    ——畢贛

    上篇:陽面 谷旦

    一路上,火車經停紹興、杭州、桐鄉。車一停下來,他就下去抽煙。同車有幾個不曾交談過的煙友,默契地湊在一起。遠望過去,猩紅弱火迎風翕張,就像從山頂回望城市時嫵媚的燈火。黃昏蜻蜓點水掠過,火車以280公里的時速穿行在黑暗中,一張張疲憊的臉投影于車窗。后排時有幼童哭泣,又傳來女人輕柔的小調,變作一支催幼童入夢的藥劑。只是那孩子反反復復醒來,恍然大悟似的,繼續以嘶厲的哭聲吸引他的注意力。幸好寧波到上海并不遠,車程剛好兩個小時而已。

    我們列出的候選餐館里,他首先回絕了京式火鍋與泰國菜,對剩下的也興味索然。后來,他自己提議涮一個潮汕火鍋,我們當然應允。母親掛了電話,不覺好笑。他的妻女及人生的前三十年全落在寧波,因工作外派到廣州,難得這次請假回來,想吃的卻還是廣東菜系。

    我們在家附近一家潮汕火鍋店等他,父親百無聊賴,吃完一碟醋泡花生。母親來回翻菜單,不時自言自語,應當點些什么菜。忽然轉頭問我,這家店還是打八折吧?我搶過菜單,指著首頁上的字說,清清楚楚寫著,等會兒人家來了,你千萬不要計較錢的問題。母親瞪了我一眼,意思是這不用我提醒。接著,她端起老花鏡,仔細地打量“全場八折,酒水飲料除外”那行字。

    到達站是位于市區的上海站,距離我家附近大約二十分鐘車程。他打上出租車,摸了過來,一切順當,但抵達火鍋店也已七點。母親站了起來,下意識張開雙手。母親叫道,明森。明森展開嬉笑,更快地往我們這桌跑,這時我和父親也跟著站了起來。

    我們在客套間點完菜,明森問父親能不能喝酒。父親向來酒精過敏,稍微喝幾口酒,一種瘆人的紫紅色素就會從他全身皮膚里暈開。人的身體構造精密,缺一種酶都會飽受困擾。父親搖搖頭,嘴里卻說,就喝一小杯。明森笑了,興沖沖地把“江小白”打上勾。

    明森是母親這邊的親戚,他們這一輩,女孩名字里都帶“敏”,男孩名字里則是“明”。明森比母親小十二歲,與我母親的關系為堂姐弟。抗日戰爭時,外公與弟妹分別,獨自從寧波往上海逃難。花了十多年把生活扯得平穩,想將弟妹一并接來上海,卻遭明森父親的拒絕。他們分別順流而下,結婚,生一些孩子,臨晚境才享受到衣食充裕。母親和寧波的親戚往來不多,一年通常見兩回面,除非任何一方家中發生大事,另一方慷慨趕來幫忙。

    “多喝一點,回家好直接睡去。”母親給明森倒酒,笨拙地往外灑掉一些。

    “明天幾點起?”

    “你們六點半,我四點就起,燒幾個菜帶過去。燒的時候有什么忌諱的嗎……”

    母親從后半句開始語調顫亂,不久就嫻熟地哽咽起來。

    所有哀戚與落淚都歸屬于我的舅舅明磊。今年三月的一個夜晚,母親接起電話,另一頭傳來舅媽小冷破碎的哭泣。慌亂之際,母親反復講兩句話,“你先不要哭。”“救護車來了嗎?”沒過多久,電話以一種含混不清的方式掛斷,我們最終也不知發生了什么,但黑色的霧織出令人窒息的網,母親大口喘息。

    時針把午夜一點甩到身后,我們借著被窩里拖沓的暖意,匆忙穿上衣服。涼風自我們身體滑過,直追趕到出租車車門口。坐進車里,高架逐漸替代了平地,我們在一個個弧形彎道中打轉,夜輕輕搖晃。母親設想了一切可能性,包括舅舅的死。我難以忍耐,便帶點兇狠地扭頭喝止。你不要亂說,一個人怎么可能死得這么輕易,都要經歷多次病危才肯死的。母親冷了片刻,很快再度陷入伴有哭腔的喋喋不休。實際上,我們對死亡多少抱有僥幸的疑慮,但最壞的事仍然發生了。

    明磊棄世時剛逾五十,墓地也未籌辦。我們租了殯儀館的骨灰寄存處,小小一格,延下大半年時間。十一月廿二甲午日,宜破屋壞垣,宜祭祀,就選定這日子,讓明磊入土為安。

    “不用,不用。”明森連連說,一邊伸手把燙好的牛肉夾給母親。

    寧波的親戚信奉傳統,婚喪大事的規矩往往咨詢他們。順應規矩,讓人們做事心安理得。明森既然確認沒有禁忌,母親也放下了心。

    “我買了瀘州老窖,五十二度瀘小二,還挺貴的。”母親說。

    “你買的什么價?”

    “二十八。”

    “哈哈,貴了,十幾塊差不多。”

    “但老板說是正宗的,也是難得,給他喝好一點。”

    “還要準備三雙一次性筷子,香、蠟燭、糕點,到時候一起擺上去。其他嘛,燒來結緣的黃紙買了嗎?”

    “該有的都有。”母親突然頭往前湊,如捂著什么秘密似的說,“他們那邊不信這些,明磊的齋七都不肯給我做。這趟我不敢多管,免得他們說閑話。我人老實,這么多年辛苦過來,總是吃力不討好。”

    明森點點頭,捏起酒杯敬我的父親。父親四十出頭才生下我,如今垂垂老矣,行動常常慢一拍,膝蓋里的齒輪也日漸生銹,走兩步就停下嘆息。父親稍微遲疑才接應過來,淺淺嘬一小口高粱酒。

    母親逐一問起寧波親戚的狀況。與她同輩的兩個姐妹,一個執拗不愿退休,另一個早在麻將桌上消磨了斗志。明森點了一支又一支煙,紅熠熠的煙頭貼著他側臉灼燒。我的父親也不客氣,趁機陪抽了幾支。灰藍色的煙霧摻混鼻息四溢,再沿著某道隱晦的邊界淡出。母親不時后仰,微皺眉頭。

    他們又點著更多煙頭,我把剩下的肉分批倒入鍋里。吊龍、嫩肉、肥胼各余一些,沒人動筷子,肉在沸騰的熱霧里很快煮老了。一個幾近興盡的時刻,明森一口喝干殘留的酒,搖搖晃晃站起來。

    走出火鍋店,墨黑的天空中醞釀起了小雨。雨跡本身細微,那股濕寒卻藏進了往來的夜風之中,我們臉上被刺出朵朵寒噤。冬至后的第二周,氣候已逐漸趨向殘暴。他們先回家,我和母親又去便利店中轉了兩圈,母親深知自己準備周全,可還是怕落下什么。

    我們回到家,看見明森和我父親坐在窄桌前抽煙。房間里皺起幾團霧霾,宛如有人往某個冬日清晨素白的天光下大口喝過氣。我們本以為明森已經睡了,寧波親戚休眠很早。有一年外公去世,我們送他去寧波辦理入葬,住明森父母家。晚飯后,我被迫入睡。一覺醒來望見天泛著絲絲淡紅,以為黎明已來,看鐘知道才十一點多。我悄悄從閣樓的樓梯爬下,聞到日夜盤桓房中的中藥氣味。樓下寂靜一片,萬物的棱角大多被黑暗吞噬。窗牖裂開一條縫,明磊一個人站在那里抽煙,如蓄勢的龍輕輕吹著面前的紅色明珠。那時距離他離世,大概還有十年時間。

    因家中沒有多余的臥室,明森與父親同住,母親則流落到我的小房間。

    我先回房間,母親與他們周旋閑聊,客廳傳來抑揚不平的一串話音。晚些時候,母親進我房間,眼眶濕紅,抽搭還沒徹底咽下。明磊死后她常這樣,她熱衷同熟人談論明磊,講到最后不免以眼淚告終。我多次冷淡待之,以為這是她消費哀傷,來獲得一種反常的滿足。母親便說,你真沒良心。

    母親躺下不久,房間里擰起一股呼嚕聲。我不甘心早睡,留一盞臺燈熒亮,插耳機在電腦里聽一首隨意搜到的老歌,羅大佑的《火車》。

    想欲予阮出外的人,飛向一個繁華世界。

    一站一站過過停停,男兒的天外天。

    一九九三年,明磊與父母住在大東門一個舊街區里。秋日蹣跚蒞臨,銀杏、油衫、金銀忍冬紛紛凋敝,葉與果緣風落下,像為節慶剪碎的彩色紙片。有一日明磊下班回來,呆呆坐在縫紉機前的座椅上。我母親恰好回娘家,問他怎么回事。明磊說,我可能要去法國讀書。母親笑了,伸出一只手放在他額頭上。母親說,你要么是發燒了。

    明磊出生在一個普通工薪家庭,節儉使整個家顯得比實際情況更拮據,舉家只在新聞里見過國外。明磊自復旦大學畢業以后,被分配到上海計生委工作。有一年法國外交部部長的夫人來上海,單位因明磊精曉英語派其做翻譯,便在此席間得到了夫人的賞識與留學承諾。盡管如此,家人們選擇不將此事視為現實,他們奚落、打趣明磊。這樣的話,萬一到最后這場夢以泡沫收場,也不會有人過于失落。

    一年以后,我們在浦東機場送別明磊。

    明磊此行碩博連讀,最少也需要七年時間。我的外婆從三十九歲起遭受種種手術雕琢,許多張病危通知洗淡了她對生命的信任。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我的外婆在機場痛哭不止,不知道是否還會有下次見面。其余人陪同落淚,但沒有人將此話說破。人們默默達成共識,只要不將不吉利的事說出口,它發生的概率就會變低。

    明磊臨走前新買一本法漢詞典,翻了幾天法語依舊一竅不通。過境與工作人員交流,磕磕絆絆。兩年后經過同一個柜臺,一口法語已熟練如母語。那是明磊首次回國,肥碩的拉桿箱里裝著每個親戚的禮物。母親分到三支口紅的套裝,我歡快地從他手中搶過一個裝滿可樂味棒棒糖的大罐頭。往后的好些年里,我將這個罐頭用于各種零食儲存。它丟失于一次搬家,當我成年后偶爾憶及這個罐頭,恍然明白,明磊當年愿意在行李箱里裝這樣一個無用又占地方的東西,是憑著怎樣一種心情。

    明磊有一間自己獨立的房間,他不在時,我很樂意鳩占鵲巢。那時我還沒念書,搜尋明磊房間的秘密是我每日的游戲。我從松木柜的內屜中翻出幾沓門票,花花綠綠,網羅全國各地的景點。一張黑白照片,攝于城隍廟九曲橋的一處景色,明磊與另一個年輕男孩松垮地立在中央。照片背后有一行手寫的字,“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右下角標著他們大學畢業那一年的年份,1988年。

    還有一盒盒磁帶,羅大佑的《首都》《未來的主人翁》,劉文正與山口百惠。我在讀小學前自學了拼音,一邊播放歌詞為粵語的《皇后大道東》,一邊用拼音一筆一劃把古怪的發音標注在小本子里。

    那時電話未普及,外婆牽著我去明磊以前的單位打國際長途。外婆問明磊,法國好玩嗎?讀書辛苦嗎?獎學金夠用嗎?還問過一次,巴黎有什么超市?回頭便轉述給我的母親,巴黎的超市叫“家樂福”,還有“巴黎春天”。幾年以后,“巴黎春天”進駐中國,卻不是一個超市,而是百貨商店。通信也是可行的。我母親閑來給明磊寫過不少信,或者寫盡又覺羞赧,或者懶得跑郵局,最后唯一寄出去的一封是關于太奶奶的死訊。

    如今回溯,七年時光綿密緊促,僅夠等一尾鯉魚躍潭后的水花平息。明磊怕給父母造成經濟負擔,畢業典禮也未告訴父母,那位賞識他的法國夫人代表家長出席。當天拍的所有照片,他都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里帶回來,我們小心翼翼地傳看。相比一九九三年,回國后的明磊完全變了樣,他的頭頂空空蕩蕩,僅剩幾根怯弱的絨毛迎風虛晃。母親調侃說,一根頭發換一篇論文,讀完博士回來,頭發也都掉光了。

    人聲濡濕了一個單薄的清晨。夜里開過的暖氣已被稀釋,殘留下微紅的臉頰。融熱消失,如一個珊瑚蛇般的衰夏抽卷起尾巴,隨即皮殼剝落,淡淡煙火味騰出。兩三米外的窗戶上,濃密的細水珠鋪平一面。

    我醒過來,聽門外的動靜,知道他們都來了。

    母親擰開門,稍作停頓又走進來。她從褲兜里掏出五百元,放在桌上。母親曾百般叮囑我,入葬回來后請所有人吃一頓午餐,到時由我來點菜付錢。為此,昨晚母親已經給過我一千五百元經費。這回母親補充說,一千五會不會不夠?兩千吧,吃好一點,你看情況用。

    梳洗完畢,到客廳中尋一個自己的位置,我就成了他們中的一員。隨行送葬的總共十人,除了昨日潮汕火鍋桌上的四人,還有我外公的妹妹夫婦,因我出生時沒有爺爺奶奶,便以此稱呼他們。他們的女兒姚燁,一九九四年,她從單位里借了一輛面包車,把如墜煙海的我們運往浦東機場。今年年初,她送明磊進另一輛全封閉木車,車門臨合前,她伸手進去,將白色大麗花從明磊耳垂上拂落。

    七點一刻,小冷的電話終于來了。他們剛過虹口公園,十分鐘就到樓下。

    我們匆匆拾起擺在一邊的馬夾袋,幾乎人手兩個。母親硬從我手中扯過我的份額,下巴上揚,夸張地向桌子上努嘴。

    “你拿小籠,下去給羊吃,等會兒她要餓的。”

    “她不會吃。”我說,但仍然遵循了她的指令。

    灰色奔馳以一種落幕式的緩慢駛進小區,母親怕遇到詢問去向的好奇鄰居,極快鉆進了后座。車開起來,姚燁駕駛的另一輛緊隨我們。明磊的骨灰位于副駕駛,同座是小冷的弟弟小松,憑膝蓋和雙手固定它的位置。母親與小冷寒暄,動用女性應對一些特殊場合獨有的伎倆與寬柔。她們嘈嘈切切談了一陣,最后儼然一段燒到盡頭的風燭,幽隱下來。母親嘆息到,空調開著嗎?今天真冷,凍得嗦嗦抖,才十二月啊。小冷探了一下出風口,又滑開收音機,將音量調響一些。

    后座中央的地板有一塊隆起,母親叉開雙腳,腿發麻時就嘶嘶吸氣。她左邊坐著明磊的女兒。女孩比我小一圈生肖,我們的命運共同纏繞于黃歷上的未羊。小冷接過明磊死亡證明書的那個早春,初三尾聲的羊正武裝在題海介胄之中,以備戰中考。

    羊是那一類令母親費解的女孩,母親擅長哀哭,羊對此總冷面回應。有時母親問她家常,她也裝聾作啞。母親曾悄悄問我,葬禮上羊哭了嗎?又試圖自圓其說,她心里還是難過的。我想到她那么堅強,夜里心酸得睡不著——只是羊從未領母親的情。

    明磊離世的那一日,我和羊坐在她房間的飄窗前,膝蓋下鋪一條翠綠的絨毯。

    明磊的尸體和我們僅一門之隔,綣綣余溫不肯散去。門外,母親不顧一切哭嚎起來,她像曠野中一列失去方向的火車,憑撕心裂肺的長鳴來尋求自我確認。長軌上火星狂迸,炙燒著古銹、綠斑、碾碎的動物尸血,凝成一根尖細的鐵棍硬生生刺破我們的耳膜。我和羊都染上尷尬,倒是她先打圓場。羊說,情緒化,我爸也這樣。我忙說,不不,他們完全不一樣,你爸聰明得多。

    我這么講不過是陳述事實,我怕羊在心里把明磊與我母親歸類,怕母親粗拙的行事牽連明磊。小冷的家庭背景本就與明磊相差懸殊,小冷的外公是解放后某一任廣播電臺臺長,盡管眼前一條鮮明的下坡路,到了小冷這一代,周圍朋友仍都是體面人家。對于這樣的家庭而言,明磊的博士學位微不足道,甚至他每獲得一些超額的成就,都是對他出身的一次提醒。我下意識為明磊辯護,希望明磊獲得一個盡可能公正的評價。

    我從飄窗里跳下來,去包里翻我隨身帶的iPad。我提議說,我們看點動畫片吧。

    我們并排躺到羊的小床上,打開當時流行的一部科幻動畫片。看第二集時,羊忍不住拿出手機。她把明磊去世的消息散播給一些朋友,午夜兩點多,只有一兩個聊天框有所回應。

    動畫中,一對祖孫正在推進手頭的實驗,不多時,就因實驗失敗把全人類變成了柯南伯格式的怪物。災難具有矢量性,闖禍的人再也回不到往日。于是,祖父在平行時空中挑選了一個安然無恙的世界,他們設法殺掉那邊的自己,再從傳送洞里爬出來,將自己的尸體埋進草坪。他們重置了自我,祖父如八面玲瓏的明礬迅速溶于新世界之池,但困惑卻長久占據著外孫的臉。外孫從一個個家人身邊走過,沒人注意到他,只是一個尋常的下午,可世界已經變得全然不同,有什么東西暗自破碎了。

    周圍漆黑一片,幾個顯示屏是房間內所有的光源。我仿佛在一個幽邃的洞穴里,是對人生局限的無望,風蝕了好多世紀以來人類累積的意義,我重新變為二十萬年前的尼安德特人。那時所有事物貨真價實,漫天浮著銀光流溢的星星。

    我和羊各自睡了一會兒,眼淚滑進枕頭,而天空很快被陽光撕開。

    趁遺體交送殯葬公司之前,母親打電話一一通知明磊的密友,有一些趕上了遺體送別。明磊有太多朋友,倒滿生米的插香缸換了一次又一次。

    海港陵園臨近滴水湖,開車過去一個半小時。由于陵園貼近水源,風肆無忌憚地弄權,往去送葬的人,發線多被翻得紊亂如流。一進門就是陵園總辦公廳,柔光從高空燈管里灑下,奶黃的瓷磚殷勤承接住行者的倒影。幾張大桌子立起供人休坐,長廳盡頭擺了自助飲料,另一側則塞滿書籍。工作人員往來巡回,仰仗制服促成一些秩序感,倒像一個酒店的大堂。

    我們把錫箔透開,裝進事先寫好寄件人的紅袋里。等小冷手續辦完,母親撐一把黑色巨傘,罩住明磊的骨灰往墓地走去。父親走得慢,我陪他在最后,聽他一路邊走邊發出疼痛的呻吟。雖則是黃歷上的好日子,整座陵園里只有我們寥寥幾人。

    明磊的墓碑很小,墓碑正前僅供一人站立。黑梭梭的裝墳工人已就位,輕巧地撬開墓前遮蓋的大理石。母親把明磊的骨灰遞給他,骨灰脫盒時,有一兩把散在他們鞋面。稍稍擺正,蓋石并鏟以水泥,明磊新居便算安定下來。

    “明磊,阿姑給你擦臉了——”奶奶攥一根白色毛巾,仔細拭著新墳。

    “弟弟哎——”母親也跟著叫喚。明磊活著的時候,他們從來只互相叫對方的名字。

    墓前甬道極窄,我們不得不往四周站。火蝶從鐵桶里飛出來,明森用一根樹枝翻著燒物,以便灼燒均勻。我打量周圍,盡是新墳,多立于二零一八年的冬至。一塊塊黑色大理石上,那些金邊勾勒的名字皆為失去之物,往后僅憑親友的記憶存在。

    父親和明森又叼上了煙,大風引誘火浪漲潮,煙燃得特別快,至少有半支祭了墓地的魂靈。鐵桶已囤積大半灰燼,還有好多紅色的錫箔袋在排隊,等待光焰的典禮逐一熔煉。我們躲避順風向掀開的塵網,暗中祈愿火永遠燒下去。

    “這個地方蠻正規的,但是其他人墳都買在寧波,明磊一個人孤零零的。”奶奶絞著布滿凍瘡的手與我母親交談。

    “這里好,陵園還是香港上市公司,他們說傅雷也埋在這里。”母親說。

    “總是落葉歸根好啊。前幾年,明磊問我要寧波的家譜,我說我哪里來,他還想回寧波找呢。”

    “阿姑,憑良心講。”母親壓低了聲音,“墓地的事都是小冷決定的,我做不了主。”

    “有數,有數。”奶奶一低頭,眼中釀起了霧。

    人們對明磊給予太大期望。在我出生前,寧波有一個親戚去“請大仙”。她的亡夫在香燭與咒語間附上神婆的身體,那鬼魂在解答她的疑問之余,還贈了一些額外信息。他說,我們遠房親戚里有一個男孩,將來讀書特別好,當成就一番事業。這句模棱兩可的預言,終究在明磊身上應驗。親戚們每談起這件事,神秘色彩令他們著迷。

    只是到如今,明磊規規矩矩躺在這墓海里,未來事業不再具有任何懸念。臨終之前,他在機構工作,從未抱有高升的野心,最喜歡單位食堂的生煎包。他做股票,和尋常人一樣迷失于色彩斑斕的折線圖。有過與朋友合作經營紅酒的念頭,進了少量貨,最終都用來裝飾自己家里的酒柜。明磊去世后,小冷整理遺物,找到滿滿一抽屜未中獎的彩票。所謂事業究竟是什么呢?一個遙遠而充滿善意的口彩,一個伴隨賭博性質的謊言。

    母親在一棵矮松后逮住抽煙的父親,惡狠狠地講,“你要死了,這幾天香煙抽得厲害,一點都不識相。”

    “我抽得厲害?我比明森好多了。他抽三根,我才抽一根。”父親憤憤不平。

    “這種事有什么好比的?賊腔。”

    我繞過他們,在遠處一個涼亭里發現羊。羊竟然獨自在遍地墓碑中跑了那么遠,我與她同齡時毫無膽量。記得當時去寧波為外公掃墓,沿路的排位撩得我脊骨發涼。寧波的墓地依山而建,我從半山腰的土里掠奪了一朵蒲公英,埋頭一路飛奔下山,抬眼只見一支空落落的梗。那時候明磊剛調工作,意氣風發,掃墓第二日領我們到象山吃海鮮。他們自然聊到新入土的外公,明磊說,沒什么可難過的,他這個人一貫自私。母親說,媽活著的時候,他還是不錯的。明磊冷笑,他以前做過什么,你都不知道。母親問,你說什么時候的事?明磊說,很久以前。母親問,你知道什么?母親又追問,你們兩個一直不對頭,到底有什么問題?明磊搖搖頭,為扼制話題而啟用微溫的怒意。明磊說,你不要管,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最開心。

    “羊,你冷不冷?”我朝羊走去,她也迎面而來,我們在一座橋上碰頭。

    “還可以,你看,我有帽子。”羊說。

    “我把手套給你吧。”我出門時特意帶了一副新手套,米色,正上方有一個黃色機器人貼牌,腆著露三齒的笑臉。我想把它送給羊。明磊去世后的半年里,母親為羊買過很多東西,羊都不要。

    “不用不用,姐姐你自己戴。”羊回絕了我。

    我沒勇氣再次獻殷勤,我知道那樣做的下場:在羊眼中與母親的影子黏連——粘稠,低眼界,毫無自知之明。此刻,我感到早晨的小籠包哽在口袋里,母親執意要我給羊吃,可我怎么都問不出口。那種細微的摩擦感,如一枝利箭抵在脆弱尊嚴之上。

    “如果你確信一個人對你很重要,那他即便不在了,也沒關系的。”我們望了一會兒橋下褶皺四起的水面,我說。

    “對。”

    “平時生活還習慣嗎?”

    “雖然這么說有點冷酷,但我爸去世其實對我們家影響不大。他死了以后我才發現,家里事情都是我媽做的,少他一個也沒什么困難。他嘛,平時一直在外面吃喝、打麻將,回家的話就進書房,一個人不知道在干嘛。”

    羊雙手插袋,低頭時,暴露睫毛上一粒白色塵屑。羊臉上有明磊相貌的遺跡,最具辨識度的,是那浮世繪武士般的戽斗型下巴。

    “那就好。”我應道,并在這片面幽海中探尋真意的分量。

    “不過,我爸做飯真的很好吃。”羊說。

    “啊,他喜歡‘做實驗’。”我想起從前和母親去明磊家,三人份的蛋炒飯,他放了八個蛋,飯碗里好似盛著一座生不逢時的金山。

    “我是說正常做飯的時候,他一亂做就失手,我媽總是怪他太放飛自我。”羊笑了起來。

    他們纏繞過來了,像一把緩慢滾動的玻璃球。來時手中所提之物,已被火焰熔成一桶更為純粹的形態。綠得深重的高樹上,時有黃鳥往我們軀體上吐輕盈的音軌。母親和奶奶走在最前,與我匯成淵流。

    “中飯到梅園村吃,你定過了是吧?”母親問我。

    “嗯,但是要快點,人家兩點要打烊的。”

    “那抓緊時間,下午明森還趕火車回寧波呢。”

    “明森啊。他那個……外面的女人,現在怎么樣啦?”奶奶悄聲問母親。

    “你也知道啦?你是聽誰說的?”母親面孔上綻出一種掩飾著的興致。

    “明磊呀。”奶奶用力一合掌。

    突然有人問起我研究生考得怎樣。我任由五年工作經驗潑入深譚,想辭職讀一個全日制的研究生。也不算倉促的決定,猶疑近兩年,總算作出選擇。我告訴他們,成績要到春節以后才出,不過應該問題不大。他們順口交付我一些鼓勵,說我一定沒問題。又七嘴八舌說,不管能否去讀寫作專業,小說還是得寫,但不要寫得太陰暗。

    在回市區的高速公路上,睡意咬住了母親與羊的眼皮。前排兩位也近乎零交談,那些隱忍的情緒內耗了人們的體力。這一趟回城,我先一步坐進當中起疙瘩的位子,母親與羊則倒向兩側。車內后視鏡塑出我茫然的臉,陽光如蛞蝓蠕動于膝上,那是十二月最后一個晴天。公路保持一貫冷清的秉性,卻也說不上凄荒,車道在四輪下方穩定地后移。我忽然明白,四周一派合理的、不痛不癢的面貌,連失去都顯得那樣自然,實際上深深刺痛了我。

    我翻出明磊的微信。他本來也言談不多,自去年秋天起,朋友圈也沒更新過。

    明磊與我最后一段談話,發生在我下決心考研之前。

    這兩天,我總是在想一件事。我們家,因遺傳之故,是否把考試看得過重了。沒有前輩的提攜,又極希望這一關懷從天而降,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考試上。想你就要面對的考試,絲毫不要有如臨大敵之感。你要追求的是文學夢,而不是一個碩士之類的學位。有這學位當然好,沒有這學位,你的成就不會因此差很多,只是路走得不一樣而已。假設你一考成功,老師教你的寫作技巧不會太多,你要完成更多的還是作品。學位再高,沒有作品,幾乎無用。不要為考試而苦惱,其他考生不會在考試上比你強多少。復習是需要的,持平常心看一遍參考書,就行了。

    我重讀了一遍,往過去好幾個月的重讀數據中又做一筆加法。

    我能明白在那個寒意初凜的夜晚,明磊打下這些字時的感受。那些重復的、嚴謹的、為追求精煉而刪改過的,還有他斟酌多次后仍然留下的語言瑕疵。

    我曾在靈堂中計量明磊的生命,清算他人生過半、過四分之三的時候都在做什么。他孤身提著大號拉桿箱前往法國那一年,二十七歲,正好在他人生的中線上。那時命運萬花筒將一筐玄機抹在他的前路,無知令他多么快樂。

    同明磊最后一次見面是今年春節。那時父親的腳已經有明顯的朽蝕痕跡,我們打了出租車,在暖氣未鋪勻身體前輕輕搓手。我們約在一家老牌法式餐館,明磊一家姍姍而來,我們說他肚腩瘦下來一些了,羊也長高了。由于每人胃口相差懸殊,明磊放棄了分餐的形式,而是點許多菜,大家分食。其中有一道葡國雞,點餐前明磊曾大加夸贊,上菜后,我們只是對著赤濃的咖喱醬舉筷不動。母親一口咬定是明磊推薦的,拼命盯著明磊吃,一次又一次,每隔兩三分鐘就讓明磊吃。母親那副應對日常事務的咄咄逼人之態浮現,連我都險些讓她閉嘴。明磊平時脾氣飄逸,即使在聊得開心時也會忽然變臉色,我心中極害怕他發火。然而那天很奇怪,明磊只是默不作聲。母親每催促一次,他就夾一筷子雞肉。

    我們走出餐廳時,天冷得像個冰窖,全世界在大雪的驅逐下全軍覆沒。寒徹肌骨,路燈的橘色光暈也微微收斂,一眼望去,四周清爽利落。雪勢磅礴,一層一層垂降,落在我們看得見、看不見的所有地方,恍如一場漫長的落幕。而世間其他事物皆呈靜態,包括風雪之中茫然失措的我們。只是當時天怎么會這樣冷?哪怕裹在羊絨圍巾與兔毛耳罩中都無濟于事。我每次回想起那一晚,總反思自己是否錯失了什么征兆,是不是我本可以早些捉住明磊的結局。

    下篇:陰面 南山

    地平線再次于賽跑中勝過日球,一爿夜色淋透陸地。房屋如魔匣,其中有反自然的燈火虛構著白晝。鏡子、玻璃、不銹鋼勺子,窺伺燈光的降落點,一有機會即捉住光,向內收斂一塊敞亮的反射空間。宴席中,許多器皿都在動,二十余歲對于碗筷而言是否算長壽?折疊到它們主人身上成為節儉的烙痕,或是一段相對和諧關系的印證——因為吵架鬧到摔瓷片的次數并不多。

    一九九九年,炳南六十六歲生日,我和母親一整天流連在他家中。炳南育有一兒一女,門庭冷落亦免除了他們供養多子的困苦。當時兒子明磊在法國讀博未歸,往塞納河丟進一粒粒心事,對家里卻從來只報喜。大約明磊知道,這個蹇促的家庭承擔不起任何剝削,他所短缺的東西,此處也無法提供。

    相傳六十六歲生日當天,應由出嫁的女兒親手切六十六塊豬肉,以耗費閻王對肉身的欲望。苦弱的人更偏愛風俗,每一個合規的舉止,均為一次朝向某種神秘力量的祈福。于是,母親挽起袖子,提起刀。砧板是一塊豐韌的圓木,無數次抵住菜刀的攻擊,一心只等候那最終崩裂時刻的降臨,向死而生。存在的意義即忍受,作為砧板,它的價值評判建立在其承載的痛苦數量上。菜刀起起落落,落往低處,蘸上肉油的刀面如放大鏡映射我歪曲的面孔。我八歲,身高剛及刀刃。母親四十二歲,炳南六十六歲,美珍比他小一歲,我們各自撐起多邊形的一個頂點,每前行一步都面臨整體性的變化。

    這是炳南一生中唯一一次慶生,前六十五年化零為整,連綿的操勞使時間無法被切片。到晚年他才明白,原來記憶的遠近和事件發生的先后順序無關,昨天讀過的報紙印象缺缺,卻能逐一數清五十年前黃浦江邊的欄桿,碼頭起風了,摘下一片片銅銹,灑入他兜售火柴的籃子——那些日子值得慶祝嗎?前途渺茫,歲數空長,生日不過是恥辱加重的證據。所幸六十六歲那一年,他已練就一種雙重目光,一方面得以戲謔地看待無常萬物,一方面又滿懷虔敬,感激人生的每一寸余量。如今,女兒另立家庭,兒子因意外機會獲得法國留學全額獎學金,好景接踵而來。是時候為擁有過的一切進行表彰,在恰到好處的境遇,以凡人的一己之力。

    我們四人花了半天演練彩排,然后第一個客人上門,再一組,直到家里整整坐滿兩桌。公共廚房里升起火,母親炒菜,鉆入油煙。她身上的連衣裙正為這牛嚼牡丹的情形而自哀,燙印的花朵也開得枯了一些。母親的牡丹園里盡是英烈,她一生都在浪費,很多年后我總算能下這個結論。浪費時間,浪費機遇,浪費已擁有的,浪費愛,與她同代的許多人都是這樣,恐懼灌滿他們的內心,不懂怎樣正視好東西。她也遷責炳南和美珍,他們只教會她在付出時的極端謹慎,卻從未教過她如何珍惜。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的夜晚,炳南和美珍循環接力著東道主的身份,兩桌之間似有一根線,他們如線偶被牽來扯去。炳南端著一碗黃酒,熱的,敬來賓,敬往日重疊在一起的無數個自己。老孫,現在享福啦,夕陽紅頂頂好,往后要壽比南山。祝詞都是雷同的。他們差不多年紀,已經當了大半輩子鄰居。人們也稱贊了明磊和母親,明磊攬下弄堂里許多項“第一”,他是眾人仰望的金鳳凰,一枚冬夜的明月。他們不知道明磊在巴黎如何度日,末幾年獎學金不再包括生活費,他白天抽空打工,夜里做筆譯,饑一頓飽一頓,靠諸多朋友周濟才熬過來。最后,贊揚之聲惠及母親,一筆帶過似的收尾,他們說她熱心,出錯不多,她是粼粼波光上空識趣的霧彩。炳南笑納一切溢美之詞,碗中黃酒漸漸退潮,碗底終究演化成荒漠。宴席過半,炳南去灶頭上替換母親,爆油大聲宣布了鱔魚的結局。擰不緊的自來水龍頭在炳南身后滴水,房間里其樂融融,充斥高密度的碎光,炳南翻著鍋鏟,對眼前景況感到滿足。

    咔擦。古董相機響罷,一些表情松懈下來。喜悅復刻進相片,有一天失憶的人將受騙于現實,但相冊是那深藏不露的指南針。在世上某個不具名之處,真相最好的一面仍被悉心保存。照片里的炳南張口大笑,比例失真。他穿一件卡其布夾克,淺藍,昨日的顏色。這種布料成型于19世紀的英國軍隊,曾賜創傷予南非大地。而炳南只顧笑,毫無顧忌,預知我們終將成為矛盾重重的史料的一部分,像一個偶發的先知。

    弄堂與外界存在時差,賓客們把九點誤認作深夜。他們儲存了一肚子酒,顫顫巍巍,從這個人造節日一一退場。又只剩下我們四個了,母親忽然說,不知道明磊現在在干嘛。

    美珍與母親,常以自身情感輻射明磊。她們把明磊當作命運匹配的一塊拼圖版,她們陣營的一部分,是共用飛行器的一塊重要引擎。她們能夠無私輸出愛與庇護,而根本不需理解明磊實際上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但炳南不同。很久以后,我的歲數在“八歲”的基礎上翻過好幾倍,炳南亦去世多年,我仍然悟不清炳南的想法。有時我判炳南為功利,他似曾寄希望于明磊帶領家庭在上升軌道上大步流星,所以二零零一年,當明磊精疲力竭回到上海時,炳南會錯愕地問出來:在國外待了七年,怎么一分錢都沒帶回來?

    有一些年我構筑了自己的游戲,關于預測命運,接受它,或者以執拗的不信姿態丟下命簽。我收集古怪而意味長遠的句子,放進一個鐵罐頭。當我心中形成困惑時,就從中抽一張紙條,并試圖以上述文字進行解答。

    “殺貓以后,才發現過街老鼠聯翩。”

    “你不可能同時看見人臉與花瓶,但只要稍微上點心,很容易看到其中的一種。記住,這是你的選擇。”

    “兩個‘好’之間的差別也許大于‘好’與‘不好’。”

    那時,日常生活中最嚴峻的問題是美珍的身體狀況。她每天按鐘點打胰島素,以干癟的軀殼消解一把把藥片。盡管如此,紕漏仍不時產生,好幾次昏迷的她被架入醫院,儀器和醫生有條不紊的冷漠為她充電。我心里默念一個問題:美珍的病會好嗎?一邊把手伸進鐵罐頭。指甲刮到圓柱鐵皮內側,有看不見的星星零落迸發,接著我拿出充滿隱喻的紙條,解構美珍的命運。然而,從來沒有吉利的解讀出現,一種模糊在語言內狡猾地流動,如幽光下閃爍不止的長排針尖。哲理是疼痛的,每個人走在自己的迷宮中。一些用于詭辯的詞語被生產出來:“本質”、“事實”、“真正的”。

    我放下鐵皮罐頭,去滬南醫院的病房看美珍。那時候我已經明白,沒有什么比就這樣看著她更好了,目不轉睛,無所欲求,誠摯地等候一切發生,隨時隨地為任何變化獻上祝福。我也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成長并不能使人獲得解決難題的能力,相反,它只會讓你看到世間更多難題,且承受它們永恒無解的虛擬閾值。

    應驗的占卜當屬稀有產品,明磊的命運不止一次成為其載體。一次是附體神婆的游魂遠遠提了他一句,另一次是他自己去算的。“這個人不會太有錢,也不會缺錢。”“這個人聰慧而沖淡,一生都很開心。”明磊深以為然,甚至苦心從人生中刮下幾個例子,用來恭維預言的正確性。他對這些句子如此看重,我一度以為它們源自深山高僧之口,多年以后才知道,這只是占卜機隨機吐出的紙條。地鐵站到處都有,機器自名為“真理之口”,造型取自《羅馬假日》里的視謊言如大敵的神祇。它瞳孔內鏤,鼻唇之間疤痕斑斑,一張空洞的大嘴象征審判。為何同樣的東西在六十年后依然能攥取人的恐懼,如果有一個人存活無限久,他將發現人類社會史不過是一環套一環的怪圈。而另一個局限中的人,若不是靠心里神秘的活水沖破人間障眼法,又怎么會對一張兩元買來的命簽如獲至寶呢?

    美珍最后一次生病,并發癥促成腦溢血。昏迷警戒解除后,不言不語又活了兩年多。她每天蘇醒,沉默不語,只咕嚕嚕轉動雙眼。

    母親每天為美珍煲湯,親手送往醫院。炳南也去,握住美珍易折的手,對她反復說一些往事。假如醫院提供的瓶瓶罐罐都沒有作用,那只能寄希望于精神巫術,靠美珍過去的一部分來喚醒她。醫生亦贊同這種做法,“這沒有壞處。”白大褂下藏一具具普通的肉體,身體某處多毛或有一塊黑痣,他們怎樣尊享道德之光,又怎樣對生死的執痛脫敏。他們每天在病房間走來走去,從未給我們帶來好消息。母親和炳南也走,只是活動的空間僅圍繞美珍的病床,他們度過了美珍失言后的第100天、200天、500天、730天。

    黃昏在窗框內膨脹,護理工端著病人的晚飯走過來。一張飽吸紫外線而干紋重重的臉,和病房里其他護理工一樣,全靠工資來維持耐心。炳南看一口口流質食品喂進美珍嘴里,一部分液體誤入歧途,沿著嘴角滴下。護理工一邊擦,一邊罵罵咧咧。炳南只當作沒有聽見,并照舊施一些護理工熱衷的小恩惠。

    不久,藏青色的蠟刷滿天空,母親拎著空湯罐回家,炳南也從這病房場景中退場。但下一個場景是哪里?沒有任何關于Action和Cut的指令,人們秉持著精通變調的天性,在一連串無邊無際的布景中進行集體即興創作,而殊途同歸的終點唯有死亡。炳南在黑夜里燙下一個光亮的身影,迎著日日變化的月亮而去,死亡恰是他不時想到的東西。

    不過是一場尋常的葬禮,哀痛固然一度占據我們的胸腔,如今時過境遷,我們終究恢復了大局視野。那時美珍在病床上躺了太久,以至于炳南每天都做好兩手準備:美珍突然康復說話,或者突然死亡。這樣的邏輯絕不可能被母親接受,對母親而言,光是想象美珍的死亡都該算作不敬,一粒灰色的斑紋在道德白綾上生成。

    母親更未料到的是,炳南暗地里做了更多準備。

    美珍化作灰燼的第四個月,炳南告訴母親,他有再次結婚的打算。女方住炳南斜對面的二樓,比母親略大幾歲,離婚,有兩個兒子,因知青的緣故戶口一直未曾遷回上海。炳南以短短幾句話概括了對方的條件,每一句都讓母親義憤填膺。母親強忍著問,這會不會太快了?炳南說,不會,接觸一年多了。

    眼淚可能是最容易獲得的武器之一,母親給明磊打電話時,情不自禁地將淚水上膛。母親絮絮叨叨,如河底的魚吐出大量紊亂的泡泡。母親說,你知道嗎?媽還活著的時候,他就開始動作了。明磊久久沒有講話。那一刻,全世界無數基站正通過發射移動信號的方式傳送一句句語言,但母親與明磊的電話中只有沉默一片。母親站在窗口,緊盯樓下幼兒園一棵立起的樹,一陣暖風也未能吹醒母親遲滯的知覺。過了一會兒,明磊淡淡地說,他這個人,確實是這樣的。

    我們在那個樞紐站告別:炳南走向第二段婚姻,明磊如同性磁極斥于和炳南相反的方向,我和母親則走向一個模糊不清的地帶。母親想不通,美珍活著的那些日子,日復一日,炳南從未缺席醫院的探視,怎么可能同時物色妻子的繼任者?是從哪一天開始,炳南產生了叛變的意圖?到老的時候,面具落地破碎,紫色的罪惡尾巴也露了出來,炳南竟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

    炳南七十一歲生日前夕,名正言順地接過民政局遞出的新證件。他與“那個女人”在楊浦邊郊租了一間房,第四層,沒有電梯,每個來回必須一步步走樓梯。附近有一個大得超過日常需求的超市,一個公交線路交叉產生的停車站,一群平均年齡偏高的人。

    母親一貫觀念傳統,不會真的將父親這個角色剜去。即便她心中的法庭判炳南罪惡深重,即便她以輕蔑的態度重塑了炳南的形象,她還是原諒了炳南,她不能不這樣做。

    炳南搬過去不久,母親便剝了看似倔強的薄殼,以示投降。“終歸是親爸。”“媽還在的時候,他也算到位。”一些理由被母親攬到手中,搭成從窘境下來的臺階,亦可縫補開裂的尊嚴。究竟是誰將自欺欺人塞進人的天賦里,必定是一個真正的神——好心,深諳規則,同時不在乎眼看人類因此變得愚蠢。每次看望炳南,母親都喚我同去,既有情感、也有功能上的考量。只是我們前往的頻率不高,一年大約只有兩三次。

    往炳南住處的公車要開很久,路程近乎覆蓋兩個終點站。是一條偏冷門的線,車也老舊,一身鐵皮吱吱作響。母親常靠窗而坐,那幾年她已懶得顧忌形象,一頭蓬亂的發輕貼玻璃。初上車時,母親對我施以各種叮囑,講到后來她自己昏昏欲睡。我在清醒中搖晃,有時我想象出一張與城市類同的巨大棋盤,炳南作為一枚棋子,晚年走了墮落一步,從市中心到了邊郊。可難道每一顆棋子不比國際象棋中的女王更自由、更橫行霸道嗎?女王雖然進退自如,但她只走向勝利。而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有完整的權利走向墮落、走向覆滅、走向地獄的狂喜。

    到達終點站,我跳下車,雙手拎滿的塑料袋發出簌簌響聲(都是給炳南的禮物),母親由此瞪了我一眼。遠遠地,我們看見炳南,手推一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立起的領子回蹭他通紅的脖頸。他緩慢地走近我們,像一座越變越大的塑像,露出深藍色的中山裝上的細節:肩膀稍顯窄,袖口褶皺橫行,但紐扣一粒不落。

    母親直言炳南穿得太單薄,又問炳南,日子過得還順心?炳南當然說順心,否則無異于承認自己當初做錯了。炳南問母親,明磊現在在做什么?母親一五一十講,明磊現在調到世博局去了,他女兒羊即將念小學,遺傳了爸爸的才智,人人都夸聰明。炳南嘿嘿一笑。炳南再婚以后,明磊與炳南徹底失去聯系。其間并無惡言相向的過程,明磊甚至不曾勸阻過炳南半句。

    母親口中的“那個女人”在廚房燒菜,我們三人待在另一房間里。二零零八年了,墻上的日歷竟脫落得那樣迅速。炳南往門外微一張望,忽然從衣服內袋里拿出一沓錢,塞到我手里。母親剛要嚷起來,炳南連忙示意她噤聲,并讓我快點收好。炳南說,小時候答應帶你去千島湖,一直沒實現,以后恐怕也去不了,不如給你錢自己去吧。炳南在大櫥抽屜里翻了翻,又找出一塊琺瑯紀念章,是他原先單位滬東造船廠發的。一柄金色船錨豎在圓圈內,食指可摩挲出打底的洼紋,另有銅鏈將一塊長方形的牌銜接上去,刻“船舶工業三十年”字樣。炳南說,這個也送給你。

    我們完成一道交接,似替他卸下了人生最后的責任。彼此都察覺其中滲透一股告別的意味,在一家旅店門口,在硬幣被咬碎吞沒的紅色電話亭里,在離別如十字縱橫相繡的月臺上,或在碼頭口——一個午后,浪吸舔了游泳者身上夏日的味道,一艘大船在流動的金箔上方顛簸,被誤認作海燕的鳥貼水掠過。有人吶喊,為即將失去的東西最后搖動戰旗,亦或拼命想建立一種永無前景的聯系,朝向某一片虛無之境。那時炳南年輕得像另一個人,碼頭曾見證過他大量的時光。

    如今的炳南正在褪色,他的意志力渙散如抽絲,外表也喪失了特征性,與其他同齡人越來越相似。坐在鋪了一次性桌布的圓桌邊,炳南幾次將筷子撞落在地,端起飲料杯,想轉移注意力,卻見他右手顫抖得厲害。“那個女人”燒菜極咸,母親像被硫酸燙傷似的吐出舌頭,炳南渾然不覺。他已成為一口深井,心平氣和地接受丟入他胸口的一切。也許我在席間露出了泫然的面目,趁“那個女人”收拾狼藉、母親上廁所的時機,炳南以試探的目光籠罩我,對視時他作出抱歉的表情。

    炳南輕聲說,不要難過,沒關系的。不要把我們所站的地方看作終點,你以后還有很長的日子。

    我們又談起炳南六十六歲生日的場面,如銅棒任意敲擊盛滿不同水量的玻璃杯,各種頻調的聲音混雜而生,每一個視角都不容置疑,現實沉在跨維度的器皿底部。盡管對具體事物的記憶千差萬別,我們都認同一點,那是炳南最意氣風發的日子。

    我們已經無法找到那一日拍下的照片,炳南再婚后搬家,許多隱秘的線頭不知不覺從手中滑落,回頭再去尋找,發現舊日事物多已失跡。“你該看看,我從沒見過他那么高興。”但母親無法說服明磊,死亡帶不來和解,即便在炳南去世以后,明磊對炳南的境況仍然無動于衷。

    火鍋上大量逡巡的白霧,暗示我們被囚禁在冬日的籠中。鍋里的羊蝎骨不太安分,沸騰的泡沫從骨頭兩側的小孔里起跳,小型噴泉正在表演,可沒有人理會這小小的戲謔。明磊、小冷、他們的女兒,以及我們一家三人,坐在空落落的火鍋店里。是二零零八年末的一天,下午四點,墻壁上的鐘面還無法反射夕陽。我們身上殘留殯葬儀式的氣味,像消毒水、醋、雷雨之日和青草地的混合,聞起來令人感到懊惱。回想兩個小時前,進焚化爐的那一刻,炳南的人生進度條徹底讀完了。

    命運為炳南安排的休止符是一場心臟病,急救后回緩過來。我去看望他,聽他啰嗦地描述一些畫面。他小時候住鄉下,母親開雜貨鋪,他深夜都在替人送貨。蛇是黑暗深處的一根根毒刺,運氣好的話,也可能只是碰上蛇的“偽裝者”——牛糞。假如對手是貨真價實的蛇,必須快速跳入附近的河水里,因為蛇在水中不咬人。有許多次,恐懼驅逐著他,他在濕寒的黑水中瑟瑟熬過了整片深不見底的夜。

    也有明朗一些的。比如他曾想攢錢帶美珍和孩子們旅行,作為驚喜,他選擇一本舊雜志作為銀庫,讓省吃儉用存下的錢寄宿其中。某一天回家,他驚訝地發現,雜志已被美珍當作廢品賣掉了。那是一本《中國青年》,一幢青綠色的麥間小屋牢牢佇立在封面上。事情發生在六十年代還是七十年代,對此刻而言又有什么區別呢?任何一件被談及的事,都可能是最后一次說起。倒計時開始,人世被層層積雨云遮藏,他向上穿越,瀕臨一道光。

    炳南臨終前的一個下午,忽然自問起來,人生有沒有什么秘訣?當時我和母親都在他病床邊,母親削蘋果的刀微微一頓,我們在遲早將被打破的沉默中低下頭。然后,我們看見他搖搖頭,又極輕地補了一句什么,我們聽不清。鄰近的日子里,炳南還講過,他這輩子認識很多人,和誰都能說上幾句,但沒有一個朋友。聰明、精明,到了這時候,混為一談也無妨。只是當時我多么傷心,第一批逃出山洞的穴居人錯在哪里?喪失集體以后,他們再也無法回頭。而炳南,是否也會在某一刻厭倦深思熟慮,意識到偶爾撇開規則下棋,才是對整個無意義棋局的致命一擊。

    黑褐色的筷子從火鍋里挑出熟透的肉,母親不愛腥膻,避開明磊夾給她的羊肉如避瘟疫。其他人都在吃東西,咀嚼時口中淌著一首交響樂,音階破骨縫而出,順著某道隱秘的血管通向太陽穴。唯有母親大聲講著話,炳南逝世的悲哀漣漪暫時蕩到遠方,此刻母親正在控訴剩余的現實。在那最后的中午,炳南床邊的心電圖儀一馬平川,不再有任何波折。“那個女人”迅速得知了消息,將她能控制的財產悉數轉移。醫藥費、喪葬費,這個帶著柔弱面具的葛朗臺一概拒絕支付。

    “我懷疑是她做過什么手腳,弄死爸的。吃午飯前還好好的,稍微一走開,回去人已經死了。”

    “說這種話有什么意思呢?”明磊放下筷子。

    “是真的。我們年初去看爸,人完全變了樣,老得不行,不知道受過什么折磨。”

    “他自己的選擇。”

    我想起十二歲那一年,美珍的壽限用盡后不久,炳南還未再婚,母親帶我去炳南那里陪伴。我睡小房間,半夜因空調噪聲驚醒。迷糊之中,我從床上坐起來,察覺到萬物被謀殺的一種方式——時間流逝。它的痕跡遍布房間,無處不在。四面白壁上的裂紋和霉斑、內部鎢絲燒得發黑的燈管、生銹的鑰匙圈、木偶掛件頂部松弛的彈簧、窗簾穗上的毛絮叢、插座眼中的灰塵,以及看不見的蟲卵遍布角落,異形窸窣作響。我掀開被子,光腳滑進拖鞋,悄無聲息地往外走,浸透黑夜。走廊另一頭的房間里,母親和炳南正竊竊私語。盡管母親竭力克制音量,依然能聽出她的語氣凝重。不一會兒,爭執的火苗黯淡,寂靜之池灌下來,他們似為自愈而蜷縮其中。

    我木訥地立在那里,靠一門之隔掩藏我的恍然。很多時候,我欣賞這種旁觀的立場,可終有一天我反應過來,自己原來多么膽怯,根本沒有去插手的勇氣。過了一會兒,炳南的聲音傳出來。“這日子真是太難過了。”奄奄一息,是掙扎無望后溺水的人。

    往后又過了許多年,一度深受其困擾的謎語,流于往事。

    炳南死后的第十年,我再度想起他彌留之日的那句話。“這輩子認識很多人,和誰都能說上幾句,但沒有一個朋友。”我曾為此話久久失落,亦多少有些抱不平。炳南總能輕易贏得他人的好感,若有必要,也能以非常自然的姿態從這些好感中獲利,但因此就要落入與“友誼”互斥的孤獨中嗎?

    完整的十年過去后,我忽然明白過來,這句話恐怕并非通常的含義。我們的真實意圖總被語言捆綁,人生中看似成立的很多對話,從某個角度而言,都是“言不由衷”的。炳南之所以這樣講,或許意不在強調臨終回望時的孑然,他真正想表達的,是寬恕與被寬恕。他把自己從陳舊的羈絆中釋放出來,情感債務歸零。此后,他才能彬彬有禮地向每個人告別,坦然坐上一班西行的黃鶴。

    要是我繼續活下去,有一天還會得到不同的答案,更完整、更貼切的答案。明磊卻已失去了諒解炳南的機會——如今,我站在墓碑林立的走道上,正對我的是代表明磊的那一塊。親戚短暫地嗚咽后,將精力集中到相對實際的迷信上,燒毀一切紙扎的信物。

    我一步步往外退,一邊回想炳南葬禮的那一天,我們和明磊一家吃過一頓羊蝎子。當時母親非要做東,由于繼承了家族的節儉習性,還曾因父親多點一份厚百葉而訓斥他。羊蝎子肉老味重,熱切羊肉膻得將四周氛圍染成一座屠宰場。母親自己不吃,嘴部固執地進行其他動作。母親講了很多無人想重溫的事,又為“那個女人”的狡猾咬牙切齒,她熱切希望明磊和她站同樣的立場。明磊則勸她少操心,往后至少他們姐弟還可以團結一心。我只顧低頭悶吃,熱霧綴得我視線模糊,心想,多么糟糕的一天啊。可此時此刻,當我茫然失措地面朝著明磊的墓碑,我才明白那些都是怎樣的好日子。

    遠處的涼亭閃爍,像一枚發光的別針。明磊的女兒羊似乎張望了一眼,起身向我走來,我們終將在一座斜臥深水的橋上相遇。

    三三,1991年出生,畢業于華東政法大學,知識產權律師,作品發表于《花城》《西湖》《芙蓉》《上海文學》《青年文學》等雜志,著有短篇小說集《離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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