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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城》2019年第6期|吉葡樂:福寶的雞
    來源:《長城》2019年第6期 | 吉葡樂  2019年12月18日08:00

    上午八點四十五分,王大廚來到飯店。飯店規定九點整上班,他總是提前一刻鐘到。

    王大廚專門有飯店的一把鑰匙,他用腳蹬住卷簾門的邊沿,找出鑰匙,蹲下,扭開鎖。之后,拽著提手往上狠勁一提,一連串嘎吱嘎吱的聲音,他天天聽還是覺得牙酸。卷簾門有年頭了,伸縮性差了,總是抬到多半截就縮不回去了。王大廚貓腰鉆進去,拿出個鐵鉤子往上頂頂,卷簾門吞進去一點,再頂頂,又吞進去一點。可接下來怎么用力頂,也不管用了。懸在門口上方,像耷拉下來的帽檐壓著眼睛,讓人心里不透氣。王大廚只好用鐵鉤子把門扯下來,使勁拽到底,又猛一松手,這回倒暢快了,嘩啦一下全收了進去。王大廚挺起腰,像在六月天里咚咚咚喝了一瓶冰鎮啤酒,心里頭這個痛快。

    然后,王大廚打算去拉大窗戶上的卷簾窗。

    就在這時候,賣豆腐的老董來了。他雙耳凍得赤紅,下巴偎在豆綠色的脖套里,嘴前頂著一團白氣,閃閃縮縮站在門旁。這么早,他來做什么?王大廚挺納悶。往常,老董騎著那輛破三輪車都是十點左右才露頭,在飯店便道口右邊的一棵刺槐底下擺攤。

    便道前面這條街叫寶云街,街南頭直通舊城村寶云寺。街寬只有四車道,但卻是開發區最繁華的一條街。一到晌午或傍晚,水果攤、快餐車、鐵鍋煎魚、炸雞排……連街心都塞滿了。只等城管一來,大家才倉皇收攤,只留下滿地雞毛蒜皮蔥胡子。跟那些流動小攤比起來,老董安穩多了。雖說他每月給飯店交二百元的租金,但好歹有個固定地方。常年在這里擺攤,混了個臉熟,客源也很穩定,他一中午能賣掉兩板豆腐。不管誰來買豆腐,要多少錢的,這老董一刀拉下去,放電子秤上一稱,很少有誤差。老董做的豆腐也著實鮮嫩,像小孩的皮膚一樣光滑。不!也不盡然——老董有時會帶著一個小孩來,是他的小兒子,名字叫福寶,也就五六歲。他的臉蛋就一點也不光滑,凍得紅紅的,都皴皮了。為了抵御嚴寒,他總穿得像個胖球,頭也窩在毛線帽子里,只是露出來的臉蛋給人一種他還是冷的感覺。老董賣豆腐,他會跑到近處的菜攤撿菜葉,因為穿得厚,他彎下腰的動作很滑稽,好像一不小心就能仰過去,然后像個球一樣再翻坐起來……他把撿到的帶著冰碴子的菜葉堆放在三輪車的前轱轆旁邊。

    一直到十二點半左右,賣完豆腐,老董才把兒子放在三輪后斗里,后斗的空間本來不大,還有竹排和福寶撿的一小堆菜葉,整個后斗就擠滿了。他們父子收了兵,下午四點半那會兒才會再出攤,但福寶就很少再跟過來了。

    此時,老董來做什么呢?

    “你有沒有看到一只雞?”

    “雞,什么雞?”

    “一只大活公雞!”老董又補充,“白毛黃嘴。”

    “你問錯地方了吧,那個……‘活雞現宰’在這條街的北頭。”

    “不是,是孩子從小喂大的一只雞,昨天跑丟了。現在正鬧呢,非叫我找著不可。”

    “沒有……”王大廚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不信你去后廚看看,只有白條雞——那可是咱店里專門訂的,大盤雞不是咱店里的招牌菜嗎!不,白條雞這個時間也沒送來呢,我這不剛開門嘛!”王大廚突然覺得自己話有點多,因為老董正拿眼睛一直瞅著他,好像在審視他是不是說謊,是不是把他的雞給褪了毛變成了一只白條雞。

    “要不一會兒等老板、李喜、小秋來了,我問問他們看見了嗎,打電話也估計都在路上走著呢,也不差這一會兒,是吧?”王大廚昨天下午有事情沒來,是老板親自掌灶,李喜是配菜工,小秋是傳菜生。

    對話的過程,王大廚一直本能地堵在門口,他突然有點緊張,萬一老董要求去后廚搜索,萬一那只雞就真的在后廚,這就不太好解釋了,而且萬一是李喜和小秋他倆的事,就等于把他們給出賣了。這出賣同伴的罪名,王大廚可不想擔呀!

    “好,等他們來了你問問吧,我去別家找找看。”

    鄰居也是一家餐館,他們家的卷簾門也剛拉起來。

    看著老董走路有點撇腳的矮墩墩的背影,王大廚嘆了口氣,他的孩子也像福寶那么大,不過早就上幼兒園了。全托幼兒園,一個月的費用可不小。憑他的收入有點困難,不過他妻子開了家童裝店,生意還湊合。老董一家全指著他賣豆腐掙的那點錢,自然舍不得上幼兒園。為了方便制作豆腐,也為了房租便宜,他們租的是一處平房小院,就在這排店鋪的后頭。廚房的后門是一扇小鐵門,打開小鐵門出去,就能看見那片平房,聽說過了年也要拆遷了,估計到時候老董還得找房子。老董找房子的苦,王大廚可是知道的。記得今年剛要入夏的時候,老董租的城中村東團馬的房子,趕上拆遷改造,老董需要趕緊騰房子走人。也許是房東為了把自己的損失降到最小,也許是拆遷令下達得真的比較緊迫,反正留給老董找房子搬家的時間只有七天。那個時候,老董就給王大廚他們都打了招呼,“有合適的房子給想著點”。后來聽說到了期限還沒找到房子,給清了出去。之后不知怎么就神奇般地找到了房子,差一點沒有露宿街頭。

    這制作豆腐必須租到院子,老董秉承的還是原始工藝,要用柴火熬豆漿,王大廚他們飯店淘汰下來的破桌子、壞椅子,還有附近飯店因為裝修清理出來的廢木料,都被老董撿走拉回了家。

    按說,寶云街從南到北,光飯店也得有幾十家,老董的豆腐要是能擴大規模,多供應幾家,收入不比他這么擺攤多幾倍嗎?就有人說這個老董是個死腦筋,豆腐做得再好,也掙不了大錢,兩塊錢一斤,一刀一刀拉出去,一天能賣幾百元就是一大關。但一提飯店,老董腦袋就一撥楞,往飯店送就得賒賬,這一長溜的寶云街眼見著黃了多少家,真站穩腳跟的,有幾家呀。飯店一黃,他的豆腐錢去哪里討去。老董的生活擔不起這樣的風險。王大廚他們的店雖然生意一般,但要他的豆腐從不賒賬,老董只給他們店送豆腐,可是他們店小,也用不了多少。

    王大廚想著心事,動作可沒慢。他麻利地換上工作服,戴上工作帽,快步走到了后廚,燒煤的爐子冒出來的煙積攢了一個夜晚散不出去,嗆得他連連咳嗽,他急忙打開燈,拉開排氣扇和吹風機。隨著一陣發動機嗚嗚嗚工作的聲音,漸漸的,廚房里的空氣清爽了,不那么刺眼了,嗆人的味道也減弱了。爐子上蹾的大鐵桶里,水從蓋沿上氤氳著白氣。在吹風機的鼓動下,從鐵桶與爐口之間的縫隙里飛出一絲絲火星子。

    王大廚看了下昨天的點菜單,又檢查了保鮮柜下去了多少食材,開始著手做一些準備工作。這個時候,王大廚才有點心思欣賞后廚的聲音,嗚嗚嗚……吹風機的聲音,呼呼呼呼……排氣扇的聲音。噪音的海洋,王大廚早聽習慣了,耳朵也練出來了。突然,在這些聲音的縫隙里,他分明還聽見另一種聲音,篤、篤、篤……仿佛這個聲音才是一群聲音中的靈魂。篤、篤、篤……順著聲音,王大廚這才看到地上扣著一個梯形鐵皮盆,上面還壓著一個王致和豆腐乳的瓷壇子。王大廚拿鐵筷子邦邦邦敲了幾下,里面似乎有一個活物在掙扎。

    “福寶的雞!”

    王大廚心里一揪。

    這個時候,兩個服務員胖菲和小蘇來了,開始收拾前廳的衛生。李喜和小秋也來了,換上了工作服,準備進入工作狀態。

    “哎喲,王大廚,你不在可想你了。”李喜說。

    “王大廚歇半天假,把我們都累暈了。”小秋說。

    王大廚沒接他們的話茬,剛想開口問雞的事,突然,廚房門口閃進一個人影,王大廚嚇一跳,以為老董上后廚來了。定睛一看,是推銷雞精的一個中年女子,頂著一頭雞窩般亂蓬蓬的頭發,系著一條紅艷艷的廣告圍裙,胸前是一只簡筆的雞的圖案,渾身散發出一種化學味道。她手里拿著幾條試用裝,說:“哎,我說王大廚,咱們這個新牌子的雞精,反映都特別好。反正你用哪個牌子也是用,用用咱們這個唄,給個機會,新產品上市,宣傳力度很大,你懂得。”

    這最后一句話分明是話里有話。王大廚知道用她的雞精,肯定是有提成的,不過老板交代過,不讓用雜牌子,入口的東西,健康是第一位的。他們也不貪圖這個便宜,不掙昧心的錢。

    “我們這是小餐館,我權力沒那么大,你還是找我們老板親自談吧。”王大廚把她推給了老板。

    “那老板什么時候來?”女推銷員不死心。

    “不清楚。”王大廚開始清理案板。

    “那給張他的名片吧。”女推銷員不想錯過任何機會。

    “我們老板名片,你得找我們老板要。”王大廚眼皮都沒抬一下。

    “那你們老板手機號告訴一下吧。”女推銷員實在不死心。

    “我們老板說號碼不能隨意告訴別人。”王大廚臉繃得更緊了。

    見耗下去也是白費工夫,女推銷員拿眼剜了王大廚一下,終于訕訕地走了。

    “雞是不是你倆逮的?”王大廚問。

    小秋在水池子里刷碗,李喜削土豆皮。

    “啊,是這么回事,昨天有一個排氣扇出了毛病,客人多,煙霧排不出去,就把小鐵門打開了。等關上呢,突然發現咱后廚多了一只雞。這雞可是自己送上門來的。很肥的一只公雞,如果燉土豆……”李喜咽了一下唾沫,“肯定香,我們昨天晚上就想燉了,老板說等你上班了一起吃。”

    李喜今年只有十九歲,小秋十八歲。

    王大廚想說一句“就知道吃”,但一提到老板,他又把話咽了回去。

    雖然守著餐館,但他們的伙食并不好,有時看著客人吃剩下的食物,倒進垃圾桶給了淘豬食的,他們就感嘆還不如豬吃得好。老板曾說做人要有志氣,別的餐館他管不著,但是在他的餐館里,任何一個職工都不能吃客人剩下的食物。老板當時還講了一件發生在別的餐館里的事,說一個服務生去撤臺,看著桌上有兩瓶剛打開的啤酒沒喝,饞狗似的拿起來往嘴里灌,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才覺得不是味,原來是……尿。

    老板不讓他們吃剩飯剩菜,看似對他們好,但老板也真摳門啊。他們的職工餐只是把一些配菜剩下的料頭子放點油炒炒,平日里難得見個葷腥。只有遇上節假日才有可能改善改善。而眼下餐館的生意也很難說有多好,熬到冬天按說正是個旺季,可聽說上頭在治理公款消費,飯店家家都不景氣。況且房租由原來的三千又漲到了五千五,工資能開下來就不錯了。

    現在跑來了一只雞,大家都感受到了一種喜悅。

    “剛才,老董來找他的雞了。”王大廚說。

    “啥?雞是老董家養的?”李喜停下剪寬粉的手,有些緊張地問,“你怎么說的,王哥?”

    “當時我不知道雞在咱這兒,就說了沒有。”

    “這可是送到咱們嘴邊的美味呀!”小秋剝著蒜說。

    “老板說我們一起吃這只雞呢!他還說提供飲料和啤酒。”李喜用幽幽的眼神看著王大廚。

    “實在找不著,老董就會給福寶再買一只的。我最喜歡王大廚的手藝了。”胖菲跑后廚的水池子涮墩布,也插了一句嘴。

    “還吃呢你,你看看你——”王大廚伸開兩只胳膊配合身體比劃出一個圓球。

    胖菲最不喜歡別人說她胖,“哼”了一聲,提起墩布扭著屁股走了。

    “‘愛情不是你想賣,想買就能賣……’”

    這時,小蘇一手抓著兩個茶壺進來了,她牛仔褲后兜里的手機響著《愛情買賣》。她把茶壺放在水龍頭底下,沖洗著里面的茶葉末子:“我說王大廚,你昨天非得歇班,老板就是為等你,才沒殺那只雞,他說現宰現做才好吃呢,這樣出鍋的雞肉鮮嫩得彈牙。整天鼻子聞肉味,我的牙饞得慌,今天就瞧你的手藝了。”小蘇今天刷茶壺比平時賣力,白瓷鼓肚茶壺在她的手里變得異常潔凈。

    王大廚看出來了,這幫孩子們都想吃這只雞。

    可是,福寶呢?

    王大廚一邊給西葫蘆改刀一邊想自己兒子,自己兒子跟福寶差不多大,他也喜歡小動物,春天的時候也鬧著養小雞。在竹筐里像絨球一樣滾來滾去的小雞,為了吸引顧客,有的被染成了紅色、綠色,有的還保持著原本的黃色。王大廚買了三只,一種顏色一只,放在小籠子里,嘰啾嘰啾地叫著。兒子時常捧出來在手心里捂一會兒,甚至睡覺時都想摟著。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小雞就給喂死了。王大廚一直以為這種小雞是養不大的,這種小雞的存在只是給孩子當“玩具”玩玩的。

    而福寶的這只竟然喂大了。

    羽毛這么潔白水靈,雞冠紅紅的,腿腳黃黃的,王大廚剎那間甚至有一種錯覺,這是一只雞嗎?這分明是一只有靈性的大肥鳥啊。而福寶凍皴了臉皮,渾身臟兮兮的,怎么把雞養得這么水靈呢?福寶的雞是丟了,但怎么就能斷定這只雞就一定是福寶丟的那只呢。一定不是!既然不是,那吃掉這只沒有主人的雞,主動送上門來的雞,開開葷,也沒啥不妥。小時候,王大廚在農村里長大,一逢年過節,母親就宰雞,先抹雞脖子放血,放了血往地上一扔,雞還會蹦跶兩下,那時候,王大廚的母親總會在嘴里念叨:“雞啊雞啊,你別怪,你是人間一道菜。”對呀,雞天生就是叫人吃的,雞就是為了挨宰才來到人世,不吃,養雞干嗎呢,除非吃雞下的蛋,可這是一只公雞呀。此時,王大廚倒是有點可憐這只公雞也許還從來沒有見過母雞。

    王大廚的內心激烈地斗爭著,作為廚師他沒少殺過生,總有客人喜歡嘗鮮,而有的食材,也必須是活物現宰,比如蒜仔鯰魚,就必須用現宰的活魚,誰都知道鯰魚一死就是臭的。他們的餐館就有蒜仔鯰魚這道菜,至于鯰魚養在哪里,其實就在靠水槽右邊一個貼著白瓷磚的小水池里,幾只大鯰魚在里面勉強維持著一口氣,一張大案板還被扣在上面,節省了空間。這兒本來是面點師的活動區域,以前店里賣過火燒、包子、餃子。后來,為了節省人工,這些都給去了,主食就保留了面條和米飯。王大廚其實不喜歡客人點蒜仔鯰魚,小秋和李喜都不敢殺,他只能親自上陣,把一條大鯰魚摔在地上,要用刀背梆好幾次腦袋才能給梆死。然后拾掇鯰魚,鯰魚的血總是讓他感到反胃。他就喜歡賣大盤雞,雞是送過來的白條雞,不用親自動手殺。

    正想著,送白條雞的小丁來了,系著和那個女推銷員一樣嶄新的廣告圍裙。

    “十只雞。”小丁把分裝在兩個袋子里的雞,往電子秤上一放。然后,他就翹著手有些費力地撩起圍裙,原來里面是他平時穿的那件臟圍裙,他從臟圍裙的兜里掏出一個紙條遞給王大廚,王大廚瞅了一眼電子秤上的數字,和紙條對照了一下,就在寫著“27斤,175.5元”的紙條上簽了字。

    “下次一起結賬啊。”王大廚瞅著小丁紅艷艷的圍裙說。

    “沒事,知道你們不會賴賬。”小丁把紙條裝在里面臟圍裙兜里。然后,有點自嘲地解釋著,“去別的飯店送貨碰上個推銷雞精的,非得給我套上這個圍裙,說幫他們宣傳宣傳。”

    王大廚壞壞地笑了一下,沒接話。

    送雞的小丁走了,王大廚和李喜拾掇這些雞,像庖丁解牛一樣,宰雞也是需要技術的,不是拿著刀沒有章法地亂砍亂剁,用的是巧力。一把普通的菜刀在王大廚的手上,也能感覺到刃口又白又直,在關節處輕輕一蹭,雞各個部位就分離了,先是雙翅,再是兩條腿……絲毫沒有讓人感覺到血腥,那些死去的雞在他的刀底下,不像曾經有過生命。

    跑來一只雞也許給了小秋什么啟示,今天他又把小鐵門打開了,邊剝蒜瓣邊張望著,大有守門待雞的陣勢。冷風從窄窄的后門使勁鉆進來,王大廚打了個寒戰,他頭腦里閃過福寶穿戴成胖球一樣的身影,笨拙地撿著菜葉……直到這時,王大廚才明白過來,原來福寶撿菜葉是喂他的雞。王大廚眼前出現了雞在福寶凍得發紅的小黑手上啄菜葉的情景。這只雞是福寶的伴呀!福寶不上幼兒園,也不經常跟著老董來,老董的媳婦也整天忙碌著,那么能經常陪著福寶的可能就只有這只雞了。

    “喲!”王大廚指甲被切掉一塊,幸虧沒碰到肉。

    “趕緊把后門給我關住!吃飽沒事撐得呀,這還沒吃午飯呢!大冷的天開個后門干嗎呀!啊?!”

    王大廚狠狠地瞪著小秋,小秋低頭端著盛蒜的盒子站起來,在他腳旁,剛才冷風把蒜皮吹得散落了幾片,發污的地面一襯,像幾片干燥的雪花。小秋小心翼翼地把后門給帶上,不過并沒關實,小鐵門還瀉著一條縫。王大廚看著小秋蔫巴巴的樣子,又覺得自己脾氣太壞了,小秋說起來也只是個孩子,才只有十八歲,剛突破童工的年齡界限。但他看上去很瘦小,讓人懷疑他還沒滿十八歲。他找了幾家單位去應聘,都被拒絕了。好不容易才被老板收留。小秋本來學習成績不錯,但是家里太窮了,媽媽要照顧生病臥床的爸爸,作為獨子的他只得早早出來掙錢養家。他才來沒多久,閑時也愛說愛笑,只是一談到學校,他就沉默不語了。大家有時候會故意拿這個話題刺激他,但又知趣地在這個話題的某個路段上及時剎車。

    廚房外面好像傳來老董的聲音,王大廚心里一揪,小秋和李喜也都抬起了頭,不安地張望著,并一齊又瞅向王大廚,期望從王大廚的表情里看到應對的策略。老董找來了?不就是一只雞嗎?王大廚下定決心把雞還給老董,只是他心里擔憂被老董誤會他們成心扣下了福寶的雞。況且,他們難道不是成心的嗎?這要被老董說出去,會不會影響飯店的口碑?

    王大廚邊往外走邊想怎么解釋,走到廚房門口,卻看到胖菲提著約有5斤豆腐站在前廳的門口。

    “老董說,這是咱們要的豆腐。剛墩了地,一踩一個大腳印子,他就不進來了。”

    胖菲說著,踮起腳尖蹦過來,把豆腐遞給了伸過手來的王大廚。

    王大廚看著老董的背影走向他的小豆腐攤,反正他也要賣完了豆腐才回家,要不就等一會兒再說吧,王大廚這么想著,又看了看濕漉漉的地面。

    “下次把墩布擰干一點,這點活都干不好。”

    胖菲白了他一眼,沒理他,開始整理吧臺的酒水,把昨天缺的貨一一補齊。“大果粒”還有一瓶,“大磨砂”還有兩瓶……她翻開名片夾,撥打送貨電話。

    門口掛著著條形的塑料軟門簾,被風吹得啪嗒啪嗒響,廳里的熱乎氣都被交換到外面的冷空氣里去了。胖菲跑過去關門,門外不遠的便道口右邊,老董正忙活著賣豆腐,胖菲把兩扇鋁合金框的玻璃門對嚴實,心想別再被風吹開了。但這時候就有幾個人走上了臺階,上客人了?這才幾點呀,胖菲扭頭看了一眼廚房門框上方的時鐘,才十點半。

    胖菲趕緊把門打開,撩起門簾。

    “先生,您幾位啊?”

    “四位。”

    “啊,請坐這邊吧,挨著窗戶,邊吃飯邊看看街景。”

    “小丫頭挺會說啊。”

    客人在胖菲的引導下走過去,拉開椅子坐好。

    “大盤雞、蒜仔鯰魚都是我們本店的特色菜。”

    其中一個客人接過菜單說:“這樣,把菜單留下,我們先研究研究,你先給沏壺水喝。”

    胖菲抬頭透過大玻璃窗看到在落光葉子的刺槐下,賣豆腐的老董哈著白氣把豆腐遞給顧客,她抿了下嘴唇,拿著茶壺去倒水。

    剛倒完水,軟皮簾被掀開,又來了三位客人。

    “小蘇,小蘇,你快下來。”

    小蘇從二樓噔噔噔跑了下來,鼻子兩邊的雀斑配合著明亮的雙眼,讓她看上去很俏麗。

    “哎,先生您好,幾位啊?”

    小蘇最近談了個對象,有點時間就想和對象在手機上聊幾句。因此,她私下里用小零食討好胖菲,讓胖菲多照應著點客人。

    今天也邪乎了,客人像商量好了,一撥一撥地來著,像過魚一樣。點菜單一張一張下到后廚,很快就沒有空桌了,連二樓卡間都坐滿了。

    客人的催菜聲連綿不斷。

    “服務員!我們的菜好了沒有?”

    “服務員!拿盒綠石!”

    “服務員!”

    “服務員!”

    ……

    一時,樓上樓下亂叫服務員。胖菲吹著劉海,蘋果一樣的臉蛋白里透著紅,大廳里升騰著團團熱氣。

    小蘇樓上樓下地跑著,小秋也幫著往上傳菜。

    忙活了將近一個小時,先來的客人有結賬走了的,來不及仔細收拾,又返桌了,返桌的客人也不再挑剔什么,似乎能占上一張桌就已足夠幸運。

    胖菲拿著點菜單問新來的客人吃什么,又往大玻璃外掃了一眼,刺槐的樹枝上,掛了一個紅塑料袋,像旗幟一樣鮮艷,樹下熟悉的位置有點空蕩蕩。老董早就走了,不知道回去他怎么應對福寶。

    胖菲有些走神,為首的客人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男青年,看表情有些陰冷。他里面穿著黑色細線毛衣,外面套著醬色的皮夾克,頭發染得像黃色的火焰。胖菲瞅著他眼熟,記得他來過幾次,好像是管拆遷的。老板說,對付釘子戶,這個人可有辦法了。胖菲雖然有些不太喜歡他們,不過,飯店沒有往外趕客人的道理。何況他們倒也豪爽,結賬從不磨唧。可是飯店里很難用經驗判斷顧客,有些顧客前幾次來規規矩矩,給你留下個好印象,突然不知第幾次來就搗個亂、吃次霸王宴,讓你這一天的好心情都沒有了。胖菲不是一次遇見過這種不好惹的茬了,有的說飯菜里有頭發,贈他個菜也不依不饒的,非得免單才罷休。有的說食材不新鮮,不但要求免單還要賠償損失。有的趁著店里忙,不結賬就溜走,追上去還狡辯說是鬧了個烏龍,誤以為同伴結了。還有的吃完飯,卻說沒帶錢。總之,飯店里什么顧客也會遇上,什么人也要小心對待。

    “來盤雞,再給推薦個涼菜。”

    “啊,好的先生,雞要大份小份啊?”

    “看我們這幾個人,小份夠塞牙縫嗎?當然是大份。”

    ……

    胖菲邊把點菜單傳遞給小秋,邊嚷著:“2號桌大盤雞一大份。”說完,扭身就去吧臺前提暖壺,打算給客人倒水。

    “回來!豬腦子!”一聲厲喝,李喜皺著眉頭喊住胖菲,“上一桌就告訴你沒有雞了!你耳朵塞紙團了?!”

    胖菲吐了下舌頭,趕緊跑到客人跟前解釋:“對不起啊,先生,大盤雞賣完了。您看換個別的行嗎?我們這里的蒜仔鯰魚也不錯。”

    “我哥今天就沖你們這兒的大盤雞來的!怎么剛才說有,又沒有了呢?”旁邊一個年齡小一點的男青年一臉不滿。

    “火焰頭”站起來乜斜著眼睛說:“真沒有啦?那給想想辦法唄,你們老板呢?”

    “我們老板今天有事,沒來。”

    “火焰頭”離開桌子邁著大長腿噌噌噌徑直走到后廚,后廚與前廳的門,本來應該是拉住的,門上有扇活頁窗,用來傳菜,但是小店養不起那么多閑人,就把這扇門推到一邊,只掛了一個半截門簾,一旦忙起來,前廳與后廚方便協作,關鍵時刻小秋也可以上前廳幫忙。

    吹風機嗚嗚地響著,“火焰頭”嚷嚷的聲音淹沒在噪音的海洋里,王大廚拽了下拉繩,吹風機慢慢停轉了,廚房像空出什么,有了一種不安的寧靜。

    “唉,我說兄弟,這奔你家招牌菜來了,想想辦法吧,打電話叫人送一只來也趕趟呀,我們不怕晚,兄弟也不差錢。”

    王大廚說:“這個點不好說,人家誰單為一只雞跑一趟呀。哪行也有哪行的規矩呀,我們店也快要到下班的時候了。”

    “你這話就不中聽了,既然要下班,剛才你別接待我們呀,這人都坐下了,又整事是吧?你的意思是嫌我們來晚了,是吧?!”“火焰頭”嘴里充滿了火焰味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兄弟,咱就不能吃點別的?”

    “火焰頭”剛想說什么,在他腿邊扣著的那個鐵皮盆里突然傳出撲棱撲棱掙扎的聲音,“火焰頭”的視線被吸引過去,他貓下腰仔細觀瞧著,見鐵皮盆上還放著個罐子,他立馬明白盆底下肯定扣著個活物。

    氣氛一下緊張起來。

    情急之下,王大廚大聲說:“你可別亂動呀。”

    但“火焰頭”已經把罐子挪了下來,并用手抬起盆沿,雞掙扎著要出來,“火焰頭”啪又給蓋下了。雞受到了驚嚇,發出了撲棱撲棱的掙扎聲,像王大廚煩亂的內心。

    “兄弟,成心不想做這個生意是吧,怎么著,怕不給錢?我給你雙份的錢,給我活雞現宰,成不?!”

    “這、這雞不是我們的!”王大廚著急地解釋,“這是跑來的雞。”

    “糊弄三歲孩子呢,這兒不是鄉下,哪兒有跑來的雞!”

    “火焰頭”扔掉了煙屁股,伸手又把盆子揭開,雞被扣了將近二十個小時,突然見到光亮與這么多人,蜜色的眼圈里充滿了恐懼。“火焰頭”摁住這只雞,雞的兩只黃腳無望地掙扎著。

    “就宰這只雞!”

    “這……”

    王大廚握著砍進圓菜墩里的菜刀的刀把,眼前浮現出福寶的面孔,皴了皮的紅臉蛋,穿成一個胖球的樣子笨拙地撿著菜葉。要是早點還給老董就好了,王大廚心里充滿了懊悔。

    李喜、小秋都沒敢作聲。胖菲撤完臺,抱著一摞餐具走進后廚,把餐具放進水池里,她看著“火焰頭”兇巴巴的樣子,想到也是自己點菜失誤,不知哪來的勇氣,說:“吃蒜仔鯰魚吧,算我個人請你們,我為自己的點菜失誤買單,行不行?”

    “明明有雞,卻故意不賣。既然這么不賞臉,就別怪我不客氣。”

    小蘇從前廳探了下頭,趕緊縮回去了。

    “火焰頭”的另外幾個小兄弟也湊過來:“怎么回事?惹我大哥生氣。”

    “這雞確實不能宰,這是福寶的雞,一個小孩從小養大的雞。”王大廚握刀的手有些哆嗦,可以看見這雙油膩的手青筋暴起。

    “火焰頭”的眼神從他手上滑過,他的心緊縮了一下,他不是怕王大廚的刀,十個王大廚的刀也不會嚇到他。這幾年他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什么場面沒見過!東團馬上次拆遷時,幾家賴著不搬的釘子戶,他帶幾個弟兄一去,不就都乖乖搬了嗎?但他清楚地記得當時有一家,嘴上說的好聽,行動卻是個慢蝸牛,而且還是一家租戶,就是在這條街上賣豆腐的老董,說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房子。“火焰頭”不想聽這些理由,他帶領弟兄是給老板干活的,房產開發的進度不能因為一小戶人家不遵守規矩就延遲。而他們拿著老板的錢,也必須得為老板做事。

    “把床抬到當街去,把磨豆漿的機器也抬到當街去……”在“火焰頭”的指揮下,老董的家當都給清了出去。老董和妻子兩人唯唯諾諾,緊跟著“火焰頭”說好話。早干嗎去了呢,早就通知搬,不搬。而他們的孩子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一臉好奇地張望著。直到最后咔嚓一把新鎖鎖在門鼻上,老董才想起什么,他點頭哈腰地給“火焰頭”遞了根煙,小聲地祈求著:“福寶的雞忘了拿出來了。”

    “火焰頭”瞅了一眼叫福寶的小孩,取出鑰匙咔嚓開了鎖,福寶遲疑了一下就跑了進去,然后提出了裝在籠子里的一只小白雞。雞小的時候和小鳥一樣,毛茸茸的一團,仰著頭嘰啾嘰啾地叫,真的想象不出長大會成為一只雞。“火焰頭”瞅了瞅福寶,老董兩口子都長得像秋后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但福寶看上去朝氣滿滿,兩個臉蛋圓鼓鼓的,兩只眼睛細長,里面閃著明凈的光。

    福寶瞅著籠子里的小白雞,露出驚喜的神色,他并不知道父母可能因為找不到房子,晚上連個住處都沒有,“火焰頭”心里緊縮了一下……本來他的心一直都很硬,別人的心彈性好緊縮一下沒事,他的心太硬了,這么一緊縮,有種要破碎的感覺。他從來沒有同情過任何一個拆遷戶,反倒對拆遷戶充滿了一種莫名的仇恨,尤其是釘子戶。再不公平,一個院子能換兩套樓房,不要樓房還可以要錢,而他們在城市里租著房子,屬于流浪者,每天把命提在手里生活。手腕上燙煙疤,眼睛被墨鏡遮住,整個人用兇狠的氣息武裝好,很長時間都感覺不到自己了。所以在清理釘子戶時總帶著一種快意,反正惹出了麻煩,背后也有人兜著。只有在清理老董時,“火焰頭”感覺到了一種氣悶。也許是為了彌補愧疚的心情,他托人給老董找了一個住處,又叫弟兄們幫老董把他的家當全搬了過去。

    沒想到,那只小白雞長成這么水靈的大白公雞了。

    “火焰頭”提著雞,腦子里閃現著福寶胖胖的臉蛋,他沉思著,沒有人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火焰頭”想倒下手,就在這時,也許是因為前廳吹過來的穿堂風,也許是因為小秋起先故意沒把小鐵門關嚴實,總之,小鐵門突然哐當一下朝外面打開了,一陣冷風撲進來,“火焰頭”不由渾身打了個哆嗦,雞突然撲哧努出一攤屎,原本雞頭朝外雞屁股沖著自己的,“火焰頭”本能的把雞往外一送,雞趁勢一用力,掙脫了“火焰頭”,蹦到地上。就在“火焰頭”愣了一下的瞬間,這只大白公雞像一個箭頭朝門口竄去,小鐵門外的平地比廚房矮一個臺階,這只大白公雞竄得力量太猛了,一頭栽倒在地,但隨即左邊翅膀一撐,身體又獲得了平衡,穩穩地站立起來。

    眾人擠到門口,那只雞晃動著神氣的尾翎,雞冠像一朵紅色的火焰,兩只黃黃的腳飛快地朝一個方向奔跑著。

    那是老董家租住的平房小院的方向。

    王大廚暗暗松了一口氣。

    因為自己沒抓好才讓雞給跑掉的,“火焰頭”的氣勢似乎也不那么囂張了,他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似的搓著手,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下午,老董又來送豆腐,他喜滋滋地說:“福寶的雞,沒白喂它,自己跑回來了。”

    作者簡介:

    吉葡樂,河北故城人,現居衡水。河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30屆高研班學員。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臺灣“國語日報”兒童文學牧笛獎,河北省第二屆孫犁文學獎等。河北省“第三屆十佳青年作家”。出版有《昆蟲記橋梁書版》《綻放自我——歪歪兔生命教育童話》《竹簽里的甜精靈》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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