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仲明:我們什么時候開始遠離現實
主持語
對于中國文學界而言,茅盾文學獎一直具有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歷史功能。特別是在回顧以四年為一個周期的長篇小說創作時,它總會以提煉思想資源和藝術經驗的方式,表達出對于當代文學往何處去的價值期許。但問題就在于,每逢茅獎揭曉,公眾的興趣點都會集中在作家作品的橫向比較上。他們或為得獎作品挑毛病,或替落選作品鳴不平,因此在眾聲喧嘩之余,茅獎評委們的意見也就顯得尤為重要。
本期邀請的三位作者均為第十屆茅盾文學獎評委。賀仲明先生認為,本屆茅獎“現實類作品總的基數,特別是相對優秀作品的基數小”,“傳統的優秀現實題材作品中的精彩寫實和細致描寫很少能夠見到,特別是那種扎實的生活環境描寫,有個性的人物形象,基本上都沒有看到”。而對于這種局面形成的原因和解決方案,他也提出了自己極具建設性的意見。
張麗軍先生重在點評五部獲獎作品,以為它們或是“寫出了蘊藏于每一個中國人心中的善良、正直、堅強與韌性”,或是“增加了消逝的悲劇性審美品格”,又或是“引領未來的文化創新和文學發展”等等,寥寥數語,頗能彰顯茅獎評委的思想立場與美學趣味。
至于郭文斌先生,則以作家的藝術經驗切入《主角》一作,以為“反映論”的閱讀模式是對這部作品的價值低估。在他看來,《主角》其實是一部“直達本質的長篇”。里面有“大寂寞”,更有“大芬芳”。如此直抵作品“哲意”的解讀方法,自會為讀者提供一種新的理解。
——葉立文
我們什么時候開始遠離現實
賀仲明
閱讀此次茅盾文學獎的申報作品,一個最大的感受是沒有閱讀到很期待的優秀的現實題材作品。因為按照茅盾文學獎的評獎原則,深刻反映現實生活、體現時代精神是優先考慮的標準。因此,我很自然地認為申報作品中應該包含這幾年中最優秀的現實題材作品,對閱讀也就充滿期待。然而讀下來的結果卻是頗感失望。
首先是現實題材作品數量少。我沒有細致統計整個申報的234部作品中有多少部反映現實生活的作品,但是,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確實很少。最后的五部獲獎作品中,只有《應物兄》一部反映現實知識分子生活的作品。10部入圍作品中,也只有2部現實題材作品。在閱讀中感受更多的,讀得也更多的,是歷史小說,民國歷史、當代歷史最多,還有古代歷史小說,占的比例也不低。評獎總的來說是一個不斷淘汰、不斷篩選的過程,也就是說,現實類作品總的基數,特別是相對優秀作品的基數小,是導致這類作品最后缺乏突出競爭力的重要原因。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就是缺乏高質量的現實題材作品。除了《應物兄》得到評委較多好評并最終得獎之外,得到大家較多認可的現實題材作品很少。當然也有個別作品思想藝術水準還不錯,因為一些其他原因失去最終角逐的機會,但總體來說,現實類作品的思想和藝術性普遍偏低。其中有一部分作品純粹是立足于配合現實政策,是典型的應時之作。我不是說文學作品不能應時、不能與現實政策聯系,但是作為文學創作,這種聯系肯定要委婉一些、藝術化一些。而且它需要建立在對生活深入獨立思考的基礎上,需要蘊含作者對現實的深入思考能力。而這些,是幾乎所有應時類作品所匱乏的。更廣泛的情況是不少作品(當然也包括一些應時之作)藝術表現很粗糙。虛假的故事情節,時間錯亂的敘事安排,以及缺乏文采的、更缺乏個性化的敘述語言,在多部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傳統的優秀現實題材作品中的精彩寫實和細致描寫很少能夠見到,特別是那種扎實的生活環境描寫,有個性的人物形象,基本上都沒有看到。可以看得出,很多作品,作家沒有投入足夠的創作時間,沒有進行充分的藝術修飾。
一葉知秋。這雖然只是一次評獎,但考慮到茅盾文學獎在長篇小說創作中的影響,它所折射的雖然不是創作全貌,但應該能夠反映大體狀貌。從創作數量和社會影響上,我們在更寬泛的中國文學全貌來看,也是這樣的情況。比如在當前最有讀者市場的網絡小說,主要題材是穿越、玄幻、盜墓等,多關聯虛構的歷史,與現實無關;另一正方興未艾、具有廣闊讀者市場的創作——科幻小說,也同樣不屬于現實。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我以為,作家因素是最主要的。其一,有作家對文學本質的認識原因。比如有一些作家,受西方現代主義文學觀念的影響,認為文學根本不需要生活,他們的創作甚至有意識拒絕生活、遠離生活。其二,作家們缺乏現實生活的深厚積累和深刻認識。這當然不能說作家沒有現實生活。作家生活在現實社會,肯定有其自己的生活經歷和積累。但是,作家寫作不可能一直局限于自己的生活范圍,他要超越個人生活,書寫更廣泛的現實生活,就需要拓展和深入上的主觀努力。很多作家在這方面顯然是匱乏的。其三,一些作家存在畏避現實的心理。在很多人看來,現實題材敏感,容易犯忌,遠不如寫其他題材安全。特別是揭示和批判現實社會問題,存在著有形無形的禁區。另外,從藝術上說,現實題材也最難寫,容易被人發現缺陷——所謂“畫鬼易,畫人難”,現實題材小說與讀者的生活零距離,讀者最熟悉現實生活,眼光最挑剔,要求也就更高。
不能說作家們的考慮和擔心完全沒有道理,在現實環境下,作家們要拓展和深入生活也確實有其難度。但是,作為一個有追求的作家來說,遠離現實,遠離生活,是不可能創作出優秀作品的。特別是在中國的文化傳統背景下,中國人對文學的理解都側重于社會意義,遠離現實的形式主義只能是作為“先鋒”或“實驗”而存在,而不可能成為常態和主流。各種歷史“戲說”更只能是娛樂和消遣,曇花一現。從更高的角度上說,一個時代的文學如果不能深刻地反映和揭示現實,不能在文學創作中看到時代的真實面貌,特別是展示其時代精神。那么,這樣的文學絕對不能說是成功的,只能說是文學的悲哀。
當前文學與現實之間產生距離有作家個體和社會環境兩方面的原因,要改變這種現狀,也需要社會和作家兩方面的努力:
其一,應該營造讓作家們關注現實、干預現實的環境,激勵作家們直面現實的勇氣和膽識。文學本來就已經處在社會邊緣、關注的人越來越少。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是一味沉溺在個人或歷史世界里,讀者會更少,文學的社會影響力也會越來越小。這對于所有文學工作者都絕對不是好事。所以,從文學層面說,關注現實,表達現實關注和批判精神,是文學重新得到社會認可的重要方式。從社會角度說,也應該意識到,文學關注現實、批判現實不是否定現實,而是促進現實,努力使現實更完善、更美好。當前中國社會正在進行奔小康的發展新階段,文學的社會關懷是一種文化的輔助,而不是相反,所以,作為整體社會環境,應該鼓勵作家們關注和深入現實,營造出文學與現實相互促進的良好環境。
其二,作家們應該提高把握生活、處理生活的能力。如前所述,關注現實,絕對不是簡單地歌頌現實,不是簡單地順應時代口號和政策,做政治傳聲筒,而是需要透視現實的能力,要有直面現實的精神。這就要求作家有豐富的生活積累,有直面精神,有透視現實的深度和高度。作家應該了解和熟悉普通大眾,但其思想高度要超出一般大眾,視野比普通大眾高,看得更遠。這樣的文學才能被讀者認可,才能對社會文化起到引領作用。從藝術角度說,寫實藝術是作家創作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近年來,作家們描述生活、再現生活細節的能力普遍削弱。或者說很多作家全力關注敘述,卻忽略了描寫。于是,生動真實的細節大面積從文學作品(敘事作品)中退出。而這也直接影響到人物形象的塑造,因為人物形象往往需要在細節描寫中才能得到具體地呈現,缺少了“形”也就難以見出真正的“神”。近年來人們對文學的一個大的詬病,就是缺乏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現實題材很容易產生“文學新人形象”,像上世紀50年代的梁生寶、70年代的喬光樸、80年代的高加林等。但是,在近二十幾年的現實小說中,何曾看到一個讓我們過目不忘的、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
其三,作家需要加強與現實生活關聯的思想意識。也就是說,作家要拓展自己的生活寬度,最重要的還是在于作家自己,是否在思想意識上有所認識,進而有主觀上的努力。文學是社會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其價值意義也密切聯系著現實生活——文學要表達對人類的愛和關懷,但其表現對象首先就是身邊的現實和大眾——文學意義雖然不完全局限于現實,但毫無疑問,其重要一部分在于對現實文化的促進和改善。只有這樣去理解文學,才能擁有對生活和大眾的關愛,才能真正重視、關注和熱愛生活。才能主動自覺地去觀察生活、思考生活,進而將現實生活納入自己高超的藝術想象之中,進而擁有豐富的生活積累。而不是浮在生活的表面,僅僅依靠自己的才氣和文學能力——這樣的文學不可能有強大生命力,作家的創作也難以形成持續性。
當然,我之批評當前文學遠離現實,呼吁社會和作家關注現實,并不是要求所有作家都來寫現實。作家們的寫作是多元、豐富的,作家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愿意表現的生活。我只是認為,當前的中國社會非常需要、也非常值得作家們來關注和書寫。在這個社會的劇烈轉型期和高速發展期,人們的生活方式、生活觀念都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人性和文化觀念都處于激蕩和激發之中,既孕育著豐富的思想和創造力,也使生活內涵異常的豐富和精彩。文學有責任以自己的方式來記錄這一時代變化,這也正是誕生偉大作家和作品的最好時機。經常聽到有人談論今天的中國社會時會這樣說:生活真是遠比文學要精彩。我非常期待有一天,我們能夠自信地反過來說:比起現實世界,還是文學作品創造的世界更深入、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