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三柳》
作者:聶鑫森 出版社:中國言實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10月 ISBN:9787517132066
春風三柳
這條巷子叫春風巷,很長,曲曲折折的,走出巷口是車來車往的平政街,巷尾則通向雨湖公園,公園里一年四季都很熱鬧——但街上和公園里的喧囂,卻驚擾不了春風巷的幽靜。高高的巷墻,接納著一線天光;墻基上褐色的苔衣如歲月無聲地淤積,有一隊隊的螞蟻在上面穿行;斑駁的院門后,關著一個個平淡無奇的故事。
巷子里有十幾戶人家,卻有三個戶主姓柳:柳喬授、柳益言、柳一堤。
他們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七八百號人的木材加工廠的電工。這個廠是國營廠子,而且他們是電工,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是很讓人羨慕的。小巷中的各色人物,有站柜臺的,修鞋的、補鍋的,只有他們三個是產業工人。那時間工廠,除干部之外,電工是既有技術又不累人的行當,腰間系著電工皮帶,上面插著剪絲鉗、螺旋刀、試電筆、電膠布,在廠子里轉悠著。“車工緊,鉗工松,吊兒郎當是電工”。因此巷子里的人,便稱他們是“春風三柳”。
他們都是技工學校畢業的,先后各相差兩屆,柳喬授年長,比柳益言大兩歲,比柳一堤大四歲。是前后分到這家叫作飛躍木材加工廠的。廠子里只有單身宿舍,沒有家屬宿舍。先是柳喬授喜結良緣,便在春風巷租房安家;不久,柳益言找了個農村的妻子,到農閑時妻子要來城里住上一段日子,單身宿舍人多,不方便,也住到小巷中來。柳一堤一想:我孤零零住在廠里干什么,單身一人,不在乎這點租金,故而屁顛屁顛跟來了。
三個人親如兄弟,上班一起去,下班一起回。在廠子里,大家分別叫他們大柳、二柳、三柳。電器出了故障,最重的活,叫三柳,因為他最年輕;但二柳往往要爭著去幫忙,他說:“大柳,你守著這個窩,我和三柳去,兩個人動手快,也有個打商量的人!”
大柳在家里,架子挺大,什么家務事也不做,橫草不會拿成豎草;又會生孩子,一年一個,連生了四個,把個當車工的妻子劉鳳英累得寡瘦。但她一點也沒有怨言,臉上永遠是笑。家里有好菜了,她會說:“大柳,去叫二柳、三柳來,你們兄弟喝幾盅。”
二柳是三個人中最能干的,做飯、炒菜、洗衣服,麻利得很。他知道三柳是個懶鬼,又好玩,會吹笛、拉琴、下棋,就是不會料理自己,便讓三柳和他搭伙食。下班回來,二柳忙得手腳不停,三柳卻坐在天井里拉二胡,什么《病中吟》《良宵》《空山鳥語》……都是劉天華的曲子。二柳一邊聽一邊心里嘆息:三 柳可惜地主出身,其實他應該去搞藝術,那年去報考,政審就過不了關,至今,連對象也沒說上,單身苦哇。
在本市的電工界,三個人都有些名氣,技校畢業,又特別肯鉆,廠里安裝什么新設備,遇到什么新難題,三個人一琢磨,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大柳的技術級別是六級,二柳、三柳是五級,差一級并不是別的原因,是大柳的工齡長些。
大柳的嘴皮子功夫好,最沒有味道的技術問題,他可以講得山環水繞,妙趣橫生,所以常被邀到外廠講學。聽過課的人,說他講技術像說書。這是真的,大柳業余愛看小說,什么《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烈火金剛》,簡直可以倒背如流。夏天的夜晚,巷子里的人都出來享受“過堂風”的涼快,大柳便成了一 個眾星捧月的說書人,聽得人不肯去拉尿,死死地憋著。到了子夜,他在關鍵處丟下一句:“明日還要上班,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搖著蒲扇,提著木靠椅,回家去了。
二柳不愛聽書,他坐在燈下讀薄薄的或厚厚的技術書籍。他有一肚子“寶貝”,就是說不出來,好像喉口有個卡子,把要說的話卡住了。但他的手上功夫特別好,許多話都凝在指尖上—— 什么活都干得漂漂亮亮,連大柳也承認自己在做上面不如二柳。
大柳說書的時候,三柳就在自家的天井里拉琴,或者吹笛子,這些書他早看過了。琴聲或者笛聲,從天井里到小巷中去,襯著大柳的說書聲,格外有韻味。他的筆桿子不錯,能寫技術論文,還在省、市的技術雜志上發表過好幾篇,就是懶,也對這些沒太多的興趣。他最佩服的是劉天華、賀綠汀那樣的音樂家。
日子過得飛快。
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大柳已經有四個孩子,三女一 男,老滿是個兒子,這使大柳和劉鳳英感到欣慰!柳家有后!但也有了許多憂愁,雙方父母都在鄉下,要寄錢負擔,這眼前齊刷刷六口人,月月工資用不到頭。桌子上頓頓是很簡單的飯菜,也就不好意思來叫二柳、三柳去喝幾盅了。二柳呢,也有了三個孩子,有了孩子,妻子就出不了多少農業工,得往鄉下寄錢,老是唉聲嘆氣的。
只有三柳還是一個快活的單身漢。
他常在星期天,買些肉食和酒,邀了二柳,到大柳家去。三 柳進門就說:“嫂子,借你的手藝,炒幾個菜,大家高興高興。”
劉鳳英說:“三柳,你得攢錢找老婆啊,老這么亂花錢,怎么得了?”
三柳一笑:“我這個出身,還成什么家?我看中的,人家看不中我,人家看中的,我又不一定看中她!這叫命里沒緣。”
為三柳的對象,大柳、劉鳳英沒少操心,左托人右求人,看過的姑娘有一兩打,不是春風無意,就是流水無情。最后,劉鳳英把娘家的姨侄女都“搬”出來了,三柳一聽,連連擺手:“嫂子,你饒了我吧,這輩分不合!真成了,我要喊你做姨媽,巷子里的人會笑脫牙齒的!”
劉鳳英說:“你呀,你呀,真是書讀蠢了,這有什么關系呢?”
三柳認真起來,說:“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大柳說:“你放心,我給你再物色一個。”
那個姑娘挺不錯,是大柳一個老朋友的女兒,在一家街道企業當會計。但大柳給三柳“改”了成分,說是小商出身。
大柳領著三柳去看對象。
那戶人家很熱情。三柳雖然年紀不小了,但細皮嫩肉,舉止文雅,樣子很中看。
小小的廳堂里,掛著一幅齊白石的《蝦戲圖》。
三柳走攏去,看得津津有味。
這畫真不錯,有筆有墨,蝦子可以畫得這樣傳神,難得! 他說:“從前我們家的大廳里,掛著齊白石的畫,還有鄭板橋的畫。”
主人突然問:“你們家不是做小生意的嗎?還有閑心掛畫!我這畫是土改時分的。”
“不。我們家有上百畝的田地,不做小生意。”
主人臉陰下來了。
大柳忙扯了三柳,說:“三柳,我忘記了,廠里要加班哩,我們走吧。”
“廠里不要加班哩。”
大柳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莫名其妙地跟了出來。
好多日子,大柳都不敢去見那個老朋友。
在二柳唉聲嘆氣的時候,三柳便知道他家里又遇上困難了,便悄悄去郵局,以二柳的名字往他家寄錢。
二柳收到家里的信,奇怪,我沒寄錢呀。一想,便猜出是三柳,但不管怎么問,三柳一概不認賬……
二柳說:“嫂子,三柳常偷著往我家寄錢,問他,他也不承認。”
劉鳳英的眼睛紅了。
幾大碗肉食擺上了桌子,一瓶“蓮花白”酒也打開了。
三柳對幾個孩子說:“放肆吃,攢勁長,將來去做大事業。”
孩子們歡呼起來。
酒斟滿了。
大柳說:“來,我們干一杯。又讓三柳破費了。”
三柳說:“你說這個,我不愛聽。過去,我在你家吃了多少頓飯,我從不講客氣話。”
“好,不說了,不說了。”
大柳的滿兒子叫鐵坨,才五歲,一雙筷子都拿不穩。
三柳便不時地給他夾菜。
三柳問:“鐵坨,你喜歡我不?”
“喜歡。”
“喜歡什么?”
“你會拉琴。”
三柳忙斟上酒說:“好。你喜歡拉琴不?”
“喜歡。”
他一口干盡杯中酒,說:“大柳,嫂子,我有件事一直窩在心里,不好意思開口,讓鐵坨做我的徒弟吧,我來教他拉琴!”
大柳說:“那當然好。”
大柳嘆了口氣:“這輩子我在這方面不行了,鐵坨這一代有希望。”
“柳叔叔,我也要喝酒。”鐵坨說。
“不行。當音樂家是不能喝酒的。”
“那你怎么喝酒?”
“我不是音樂家,我是電工!”
三柳的眼里噙滿了淚水。
第二天,三柳上街去給鐵坨買了一把小型的二胡,還有書包、鉛筆、連環圖,然后送到大柳家。他說:“大柳,鐵坨是塊好料子,是不是改個名字,叫鐵弦?”
大柳說:“行。”
從此,每天夜里,三柳的家里,傳出了他教胡琴的聲音,一直到很晚很晚。
大柳突然要出國了。
這是一九六六年的年底。
去的是越南。當時,越南的抗美斗爭鬧得風起云涌,很缺少專業技術人才。應越方之邀,組織一批專家,去舉行技術培訓班。不知怎么的,大柳被選上了。第一,他出身好,社會關系單純,又是中共黨員;第二,他技術好,且能口若懸河。
接到通知,大柳并不怎么高興,尤其是劉鳳英。那是槍林彈雨的戰場啊,兇多吉少。更重要的是那時候出國,不像現在的條件優越,沒有置裝費,沒有雙份工資,沒有高額的生活津貼。在市里集中時,上級還反復強調,要保持國格,衣服要鮮亮,抽煙的要抽“大中華”,而大柳平素抽的是本省產的一角三分錢一包的“紅橘”煙。
大柳真是愁死了。
二柳說:“出國是好事,你如今是專家哩。家務活,我和三柳幫著,你放心。”
三柳點頭,拿出二百元讓大柳去置裝,去買一些小紀念品,以及“中華牌”的香煙。
大柳走前,三個人痛痛快快喝了一頓酒。
大柳這一走,就是一年。
這一年,三柳變得勤快起來,和二柳一起常去大柳家,看有什么重活做沒有,買米、買煤、買黃泥、買引火柴,他一股腦兒包下來。他們買好了東西,送到大柳家,說聲:“嫂子,我們走了。”劉鳳英喊他們喝茶、吃飯,他們執意不肯,也不肯坐一下。大柳不在家,他們一點也不肯造次,免得有人說閑話。
到了晚上,大柳的三個女兒到二柳家去,由二柳指導她們做作業,溫習功課。鐵坨(現在叫鐵弦)則到三柳家中,跟三柳練二胡。
三柳很喜歡鐵弦,這孩子有悟性,二胡學得又快又認真。
在有月亮的夜晚,三柳教鐵弦拉《良宵》。
“鐵弦,你聽這曲子就像這明亮的月光一樣,水一樣清,蟬翼一樣透明,你的心要平平靜靜的,才能拉出那種味道來。”
鐵弦點著頭。
在風雨如晦的時候,三柳教鐵弦拉《病中吟》。
“你看,幾多造孽,一個人病了,又沒錢買東西吃,沒有人照顧他,安慰他,他在那里嘆氣,淚水在心里流,苦得很哩。你試試。”
鐵弦便小大人似的苦下一張臉,把二胡拉得嗚嗚咽咽。因為劉鳳英不識幾個字,大柳的信常寄給二柳、三柳,關于信中的內容,讓他們轉告;更多的篇幅,是談他在越南的工作、生活,以及對他們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