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19年第12期|劉慶邦:各有所好(節(jié)選) ——叔輩的故事之十二
寫到這一篇,叔輩的故事中、短篇系列小說我已經(jīng)寫了十二篇。十二為一打,一年也不超過十二個月,這個系列我打算寫夠十二篇就算了。遺憾的是,還有一些堂叔也值得書寫,但我沒有寫。怎么辦呢?我的辦法是在這篇收尾的小說里多寫幾位堂叔,至少寫三位吧。在一篇數(shù)字有限的短篇小說里要寫三位堂叔,恐怕對每一位堂叔都不能展開來寫,只能是掛一漏萬,寫得比較簡略。不過,哪怕再簡略,也比直接畫只有六個點兒的省略號好一些。
在沒有寫到眾多堂叔中,我也是挑來挑去,才最后選中了這么三位。我挑選的條件是,他們須是有情趣的人,是熱愛生活的人。雖然個性各異,但又有一些共同點。有了共同點,我才能安排他們“坐”到一塊兒,讓他們在我的小說里互相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藝。至于有什么共同點,不用我說,朋友們看了就知道了。
愛將
第一個出場的是劉本同。
劉本同手下有一名愛將,名字叫黃郎。好比周倉武藝高強,對關(guān)云長忠心耿耿,那是被國人奉為神明的主仆關(guān)系。黃郎對劉本同也是如此,劉本同走到哪里,黃郎如影隨形,不離其左右。劉本同讓黃郎干什么,黃郎就干什么。在必要的時候,黃郎替劉本同赴死都是可以的。黃郎不是一個人,是劉本同豢養(yǎng)的一條狗。農(nóng)村人養(yǎng)雞,會撒給雞一把米。農(nóng)村人喂豬,會倒給豬一瓢糠。農(nóng)村人養(yǎng)狗呢,一般來說不給狗喂什么東西,讓狗自己在外面找吃的。是呀,養(yǎng)雞是為了吃雞蛋,喂豬是為了吃豬肉,狗能給人做什么貢獻呢?嘴上說養(yǎng)狗是為了看家護院,家里窮得當當?shù)模鹤永锔F得空空的,有什么可看可護呢!然而,劉本同養(yǎng)狗與別人不同些,有時他自己寧可少吃一口,少喝一口,愿意掰給黃郎一口饃,或留給黃郎半碗剩面條湯。他掰給黃郎饃時,不是把饃扔在地上,而是拋在空中。趁饃還在空中運行,黃郎躍起身子,伸嘴就把饃叼住了。給黃郎喂面條時,他也不把面條湯倒進臟污的豬食盆子里,讓黃郎跟他共用一只碗,就在他的碗里喝。黃郎不僅喝得很香,還用它的長舌頭,把碗舔得干干凈凈。
劉本同這樣給黃郎一些特殊待遇,是在培養(yǎng)黃郎,希望黃郎不要變成一個每天無所事事,只知到處閑逛的二流子,要發(fā)揮一點作用才好。一開始,他把黃郎帶到開闊的河坡里,訓練黃郎攆兔子。他手持一根梢頭綁了紅布條的長竹竿,把隱藏在枯草叢中的野兔哄出來,唆使黃郎去追。河坡里野生野長的野兔不少,不說多吧,倘若黃郎每天能捉到一只兔子,劉本同家就有兔子肉可吃。而野兔因為經(jīng)常奔跑,經(jīng)常鍛煉,比家兔的肉吃起來更筋道,更有嚼頭。讓劉本同有些失望的是,黃郎老是追不上兔子,他哄出一只兔子,又哄出一只兔子,最后都讓兔子逃掉了。不能說黃郎的態(tài)度不認真,追得不賣力。實在說來,劉本同每哄出一只兔子,黃郎一見,就像看見敵人一樣紅了眼睛,殺心頓起,奮勇向兔子追去。黃郎伸直了脖子,伸長了腿,幾乎把整個身子拉成了一條直線。黃郎的爆發(fā)力和奔跑速度徹底釋放出來,快得簡直像飛一樣。黃郎跑得是夠快的,不料兔子跑得更快。別看兔子的身子、腿和尾巴都比不上黃郎長,黃郎卻追不上兔子。兔子飛奔起來像騰空而起,騰得如一片黃云,又像一團黃霧,跑得騰云駕霧一般。另外,兔子的小小身段要比黃郎靈活得多,也敏捷得多,每當黃郎要逼近兔子時,兔子突然打一個轉(zhuǎn)折,就與黃郎拉開了距離。黃郎每每空嘴而歸時,都有些懊喪,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在對劉本同說:主人啊,對不起,我太笨了,我怎么這么笨呢!有一次,黃郎又沒追上兔子,它臥在河堤的堤面上不回來了,好像再也沒臉面見主人似的。劉本同只好走過去,蹲下身子摸摸黃郎的腦袋,安慰黃郎說:沒事兒沒事兒,這不能怨你。不是你跑得不快,是兔子個丈人跑得太快了。
黃郎的腿和嘴在追兔子和咬兔子方面收不到實效,劉本同轉(zhuǎn)向利用黃郎的鼻子,發(fā)揮黃郎嗅覺的作用。劉本同知道,狗的鼻子是很靈的,要比人的鼻子靈幾十倍。人的鼻子和狗的鼻子比起來,跟瞎鼻子差不多。把一樣有氣味的東西埋進土里,人的鼻子怎么聞都聞不到,而狗把鼻子一伸就聞到了,會很快把東西扒出來。劉本同利用黃郎的靈敏嗅覺,去黃鼠狼的洞穴門口聞黃鼠狼,發(fā)現(xiàn)黃鼠狼的存在,利用黃郎的爪子扒黃鼠狼的窩。黃鼠狼的家大都建在墳地里,它們似乎愿意和墳里的死人在一起。這樣一來,黃鼠狼家族就有了一些鬼魅色彩。黃鼠狼像鼠又像狼,所以被稱為黃鼠狼。黃鼠狼既有鼠的敏捷,又有狼的兇狠。在一般情況下,黃鼠狼在野地里生活,很少進村。它們主要以田鼠和野兔為食,有時也捕蛇吃。只有在大雪紛飛的冬季,它們在野地里找不到吃的了,才會悄悄摸到村里覓食。它們進村的主要目的也是抓老鼠,實在抓不到老鼠了,才會偷人類養(yǎng)的雞。人類是自私的,不管黃鼠狼吃了多少老鼠,為人類除了多少害,人類跟看不見一樣,絕不會對黃鼠狼進行表彰。而哪怕黃鼠狼只吃過一次雞呢,人類就不干了,只把黃鼠狼的生平與偷雞的劣跡聯(lián)系起來,必把黃鼠狼千方百計除之而后快。
我小時候,有一次目睹了劉本同利用黃郎捕捉黃鼠狼的全過程。那是秋后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看見劉本同帶著黃郎和他的小弟弟馗往西地里走,知道他們可能有新的捕獵行動,就遠遠地尾隨在他們后面,也向西地走去。我聽人說過,劉本同在利用黃郎捕黃鼠狼時不想讓村里人看見,更不愿意讓更多的人圍觀。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也許他認為這是一種技藝,他不想讓別的人也學會這種技藝。他也許認為,他的行為像提籠架鳥、遛貓斗狗一樣,有一些流氣,怕被人看不起。不管他怎么想,作為一個小孩子,反正我對用狗逮黃鼠狼的事很感興趣,人耍活猴兒我可以不看,看黃郎耍黃鼠狼的機會我可不想錯過。好在我有一個有利條件,馗是我上小學的同班同學,他對我一直很友好,就算他哥哥不想讓我看他們的捕獵行動,馗大概也不會拒絕我。加上我是班里的班長,馗要是膽敢不帶他的班長去玩的話,回到班里我會報復(fù)他,給他顏色瞧。馗表現(xiàn)不錯,他回頭看見我跟在后面,就沖我招招手,讓我趕快追上他們。我追上他們后,馗對我提了一個要求,說只許看,不許說話。我點點頭,表示能做到。
黃鼠狼是夜行動物,它們只在夜間出來活動,白天待在地下的洞穴里睡大覺。要找到它們藏身的洞穴,必須先讓黃郎做偵察工作。劉本同領(lǐng)著黃郎在一片墳地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見疑似洞口的地方,就示意黃郎用鼻子去聞。黃郎只聞到第二個地方,耳朵一豎,尾巴一舉,突然就興奮起來,仿佛在向劉本同報告說:我聞出來了,這個洞子下面就有黃鼠狼!黃郎當了偵察員,還要當戰(zhàn)斗員,它立即投入戰(zhàn)斗,開始用爪子刨洞口。劉本同及時制止了黃郎熱切的戰(zhàn)斗,帶領(lǐng)黃郎尋找黃鼠狼洞穴的另一個洞口。劉本同這樣做,表現(xiàn)出的是人類的大腦比狗類的大腦發(fā)達的地方,他知道,黃鼠狼是狡猾的,它的洞穴一般會開有兩個口,一個進口,一個出口,兩個口可以互換,都可進出。它這樣做的目的,是為自己留下逃路,當其中一個洞口來了敵人時,可以從另一個洞口逃遁。黃郎找到另一個洞口后,比黃鼠狼更狡猾的劉本同,缷下一直背在肩上的捕魚用的提網(wǎng),把洞口罩了起來。完成這個布控,劉本同才同意黃郎繼續(xù)刨所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洞口。在黃郎刨洞口時,劉本同讓馗在罩有漁網(wǎng)的那個洞口守著,一旦黃鼠狼投到網(wǎng)子里,就趕快把黃鼠狼摁住。我想看黃郎刨洞子,但馗拉住了我,讓我跟他一塊兒守在罩了漁網(wǎng)的地方。好在黃郎刨洞子的地方離我們并不遠,我的很好使的眼睛照樣可以把黃郎刨洞子的過程看得清清楚楚。黃黃的秋陽照在黃郎身上,黃郎刨得十分賣力。它的兩只前爪一起上,把有些濕潤的黃土刨得呼呼的。隨著它刨出的土越來越多,不一會兒,它的狗頭和狗嘴就探進了洞子里。好玩兒的是,黃郎一邊刨土,還一邊噗噗地往洞子里吹氣。它這樣做,像是在對黃鼠狼示威,又像在對黃鼠狼喊話:黃鼠狼,我看見你了,趕快出來吧,繳槍不殺!
黃郎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奏效,果然,一只黃鼠狼從我和馗守候的洞口躥了出來,一頭扎進網(wǎng)子里。當黃鼠狼躥出來的一剎那,可把我嚇壞了,我的第一感覺,躥出來的不是一個動物,而是從墳里躥出來的一個鬼,還是一個黃鬼。當我看清不是鬼而是黃鼠狼時,我仍然很害怕。黃鼠狼的眼神是恐怖的、絕望的,同時它面目猙獰,兇相畢露,在網(wǎng)子里吱吱叫著,拼命掙扎,并不斷施放臭氣,像是要拼個魚死網(wǎng)破。虧得我和馗的腳都踩在網(wǎng)圈上,黃鼠狼才沒能把網(wǎng)子頂開,才沒有逃脫。馗好像也很害怕,他喊著:哥,哥,快,快,出來了,黃鼠狼出來了!
你咋呼什么!劉本同和黃郎迅速趕了過來。
看黃郎的架勢,它要撲上去,一口咬住黃鼠狼,置黃鼠狼于死地。
這時,劉本同對他的愛將態(tài)度有些粗暴,竟一腳把黃郎蹬開了,讓黃郎滾一邊去!他自己上去,先用腳踩住黃鼠狼的后背,接著用手掐住黃鼠狼的脖子,一股勁掐得黃鼠狼鼓了眼珠,斷了呼吸。
后來我才知道,劉本同利用狗的嗅覺捕捉黃鼠狼,并不是為民除害的意思,他看重的是黃鼠狼的毛皮價值。他把黃鼠狼的毛皮完整地剝下來,掛在墻上晾干,拿到鎮(zhèn)上可以賣錢。黃鼠狼尾巴上的毛也很寶貴,有一種叫小狼毫的毛筆,就是用黃鼠狼尾巴上的毛制成的。劉本同之所以不讓黃郎咬黃鼠狼,是避免黃郎尖利的牙齒把黃鼠狼的毛皮咬破,要是把毛皮咬破的話,毛皮就不完美了,不值錢了。
第二天上午去學校上學時,馗挺神秘地遞給我一塊用廢紙包著的東西,讓我到教室外面去吃,別讓老師和別的同學看見。我問他是什么東西,他小聲告訴我說,是黃鼠狼肉。我那時嘴饞得很,什么肉都愛吃。我想,我跟馗他們一塊兒去逮黃鼠狼,這大概是馗給我的報酬吧。我裝作去解手,躲到廁所外面的一個墻角,很快把煮熟的黃鼠狼肉吃完了。哎呀,黃鼠狼的肉可真香啊,可惜馗給我?guī)У娜馓倭耍乙稽c兒都沒吃夠。那是我第一次吃黃鼠狼肉,也是最后一次,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吃過黃鼠狼肉。
劉本同不光捕捉黃鼠狼,他還帶著黃郎,打田鼠的主意。他帶領(lǐng)黃郎奔田鼠而去,目標卻不是田鼠本身,而是田鼠在地下的糧倉里所儲存的糧食。見哪塊地里的大豆剛剛收割完了,他就和黃郎一塊兒到那塊地里去了。當黃郎嗅出了田鼠的洞穴,他不再讓黃郎用爪子扒土,而是自己用鐵锨順著洞口往下刨,再順著地下通道的方向往前刨。刨著刨著,他眼前嘩地一亮,在黑色的土壤里,一堆白白胖胖的大豆就出現(xiàn)了。劉本同明白,這是刨到田鼠的倉庫了。沒有看到守護倉庫的田鼠,田鼠可能從另一個出口逃走了。劉本同把豆子一把一把抓到籃子里,抓得一粒不剩。抓完了豆子,劉本同剛要走,他的愛將咬咬他的褲腳,不讓他走。劉本同猜想,這窩田鼠可能還有另外一個倉庫,于是,他接著往前刨。刨了一段,他真的又刨出了一堆豆子。僅從這一窩田鼠的兩個糧倉里,劉本同就收獲了半竹籃豆子。在黃郎的協(xié)助下,一個秋季下來,劉本同能刨到好幾十斤豆子。別的社員要等生產(chǎn)隊里把豆子在場院里打下來,才能分到豆子吃。劉本同一家不必等著分配豆子,他們把田鼠儲藏的豆子搶過來,可以提前吃到豆子。他們把豆子清洗一下,既可以下到鍋里煮著吃,也可以把豆子曬干,磨成面粉搟面條吃。可憐的是那些田鼠,它們攀上豆棵子,把豆角一角一角咬下來,又把豆角磕開,把里面的豆粒一粒一粒取出來。它們?nèi)〕龆沽:螅褍蓚€腮幫子當布袋,一粒一粒裝進“布袋”里。等把兩只“布袋”裝得鼓鼓囊囊,它們才把豆子運到地下的倉庫里儲存起來。把豆粒裝進腮幫子的同時,它們像是為豆粒涂上了一層保鮮或防腐的東西,豆子不會霉變,也不會發(fā)芽,夠它們吃一冬一春的。作為父母的親鼠如果吃不完,它們還可以給它們的子女吃。現(xiàn)在劉本同和他的愛將把田鼠們的糧食奪走了,搶光了,田鼠們吃什么呢?它們的日子怎么過呢!
我對黃郎產(chǎn)生了不好的印象,是因為姓黃的狗東西把我們家的貓咬死了。我們家的貓咬死了劉本同家新生的兔羔子,為了報復(fù),劉本同就唆使黃郎咬死了我們家的貓。我和二姐各抬著死貓的一條腿,去地里向正干活兒的我們的母親報告。母親很生氣,把二姐和我訓了一頓。我們剝下貓皮,以一只鐵盆當鍋,把貓煮煮吃掉了。
四十多年后,有一次我回老家,在地里碰見了劉本同。我叫他本同叔,問他現(xiàn)在還養(yǎng)狗嗎?還抓黃鼠狼嗎?他一概否認,說:哪有哇?沒有。
愛器
第二個出場的是劉本省。
看,劉本省向我們走來了。劉本省頭上戴的是高粱篾子編的帽殼,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腳上穿的是尖口鞋,跟普通農(nóng)民似乎沒什么兩樣。值得注意的是他肩頭扛著的一把鐵锨。鐵锨是用冰鐵制成的,锨的正面和背面都閃著鏡子一樣的光亮。這樣的鐵锨,仿佛對樹能照見鳥,對水能照見魚;白天能照見太陽,夜間能照見月亮。別的下地干活兒的社員,肩上扛的也有鐵锨,他們的鐵锨上面不是沾了泥,就是沾了土,鐵锨的正面和背面都灰禿禿的,一點兒光亮都沒有。這樣一對比,就看出劉本省和別的社員的區(qū)別了,也看出劉本省的愛好和特點來了。所謂愛器,并不是他喜歡什么器皿,他也不搞什么收藏,只是愿意打磨他日常用的勞動工具而已。那么他與眾不同的特點呢,就是在干活兒之前保持他的工具一塵不染,一銹不生,閃閃發(fā)光。在干完活兒之后,仍要保持他的工具發(fā)光閃閃。我不止一次聽這位堂叔以炫耀的口氣夸耀他的鐵锨:明晃晃,亮堂堂,一搖一擺像太陽。每當聽見他以順口溜的形式顯擺自己的鐵锨,把鐵锨和太陽相提并論,我都禁不住想笑,不就是一把用來在土里刨食的鐵锨嘛,又不是關(guān)云長手里的青龍偃月刀,有什么值得顯擺的呢!
這天午后,劉本省所干的活兒是下地撒糞。豆子收割完了,生產(chǎn)隊里要把豆茬地犁起來、耙起來,準備播種冬小麥。在犁地耙地之前,須先往地里施一層糞肥,施肥后一犁一耙,肥料就埋進土壤下面去了,成為小麥生長的底肥。社員們已經(jīng)用架子車把漚好的糞肥拉到地里去了,在地里堆成一堆一堆的。劉本省和其他社員的任務(wù),是用鐵锨把成堆的糞撒開,撒均勻,以便于下兩步的犁地和耙地。黃黃的秋陽普照著秋天的田野,豆茬地里還彌漫著豆子和豆葉的香味,劉本省走進地里,開始撒糞。爛糟糟的糞肥是很臟的,里面還充滿了微生物和毒素,劉本省手中的鐵锨那么干凈、亮堂,他怎么舍得把鐵锨插進糞堆里去呢?這個不用替劉本省發(fā)愁,他懂得,磨刀是為了砍柴,把刀磨快,是為了砍更多的柴。他把鐵锨整得如此光亮,當然也不是為了當擺設(shè),而是為了撒糞撒得更快、更利索、更均勻。他把鐵锨貼著地皮鏟進糞堆里去了,一鏟就是滿滿一锨。他像在場院里打豆子、揚豆子時做的那樣,把糞揚到空中,嘩地揚成一個扇面,讓糞均勻地落在地上。他又像用撒網(wǎng)在魚塘里撒魚做的那樣,鏟在鐵锨里的糞肥好比是縮在一起的漁網(wǎng),長長的鐵锨把好比是網(wǎng)綱,他把“網(wǎng)綱”一掄,綱舉目張,“漁網(wǎng)”就張圓了,罩在地面上。在沒有撒糞之前,土地是黃色的。撒過糞之后呢,地上就有了一朵一朵的黑色。這樣一來,他撒糞又像是撒花,金色的土地上很快開滿了黑色的花。
那天我也在地里撒糞,我撒糞的水平和撒糞的效果比劉本省差遠了,簡直是天壤之別。不光是我的力氣沒有劉本省大,勞動的積極性沒有劉本省高,我手中的家伙也不好使。我的鐵锨銹跡斑斑,鐵锨把也有些粗糙,撒起糞來拖泥帶水,撒得既不快,也不均勻。好在隊長對我的要求不高,不指望我撒糞撒得有多好。因為我當時的身份是隊里的學習毛主席著作輔導員,帶領(lǐng)社員們把學習搞好就行了,撒糞不撒糞都沒關(guān)系。我下地勞動的主要任務(wù)是,把紅旗插到地頭,開工前先讓社員們辦三件事:一是敬祝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壽無疆;二是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三是唱一支革命歌曲。工間休息時,我還要為大家讀毛主席著作。
在我讀毛主席著作時,秋蟲在不知名的地方鳴叫。它們或許是藏在某片干枯的豆葉下面,或許是躲在不遠處的紅薯地里。天氣越來越?jīng)觯锵x的鳴叫斷斷續(xù)續(xù),聽起來有些凄涼,像是最后的挽歌。社員們有的在吸煙,有的在走神兒,只有劉本省在擦拭他的鐵锨。他擦鐵锨用的是一塊干坷垃頭子,低著頭,擦得十分專注。因他的鐵锨本來就光滑如鏡,上面沾的糞泥并不多。一點點糞泥他也要擦,擦了正面擦反面,連锨褲子都擦到。我不知道他聽到我念的毛主席的《愚公移山》沒有,他擦鐵锨擦得輕輕的,幾乎沒有聲音,我也不好制止他。
一個副隊長對劉本省說:劉本省,大家都在聽毛主席的著作,你老是擺弄你的鐵锨干什么!
我聽著哩,不耽誤聽,不信你看看我的耳朵。
別的社員看他的耳朵,副隊長也看他的耳朵,都沒看出他的耳朵和別人的耳朵有什么區(qū)別。副隊長問:你的耳朵怎么了?
我擦鐵锨用的是坷垃頭子,又沒用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支棱著哩,在向愚公學習。咱們這里沒有山,要是有山的話,我也去移山。
那你一會兒還撒不撒糞?
撒呀,當然撒啦!
既然還要撒糞,那你擦鐵锨干什么!你剛把鐵锨擦干凈,一會兒不又沾上糞了嘛!
你這樣說我不能同意。吃完每頓飯都要刷碗,不能因為晚上還要吃飯,中午吃完飯就不刷碗了,對不對?
你鐵锨里盛的是糞,又不是飯,鐵锨怎么能和飯碗相比呢!
說鐵锨里盛的是飯,也不是不可以。糞變成莊稼,莊稼變成糧食,糧食再一變,不就變成飯了嘛!
聽他們抬杠挺有意思,不知不覺間,我就把讀毛主席著作的事停頓下來。
政治隊長不干了,對他們說:你們不要再抬杠了,不許耽誤政治學習!
劉本省干活兒使用鐵锨,還使用鐵鍬。鐵锨是用機器軋制而成,锨面軟寬。鐵鍬是本地鐵匠在烘爐上鍛打出來的,鍬面較窄。鐵鍬比鐵锨的分量重一些,鍬刃也比較鋒利,剁斬力很強,主要用于刨堅硬的土地,斬難斬的東西。比如刨地時遇到在地下延展的竹鞭或樹根,鍬起鍬落那么一斬,竹鞭或樹根就迎刃而斷。打什么樣的眼兒,用什么樣的鉆。干什么樣的活兒,用什么樣的家伙。這天劉本省要干的活兒是下到坑塘里刨塘泥,他要用鐵锨還是用鐵鍬呢?有朋友搶答,說用鐵鍬。回答正確,加十分!雖說塘泥并不是很硬,跟糞泥差不多,但塘泥黏性比較大,塘泥下面走的還有堅韌的葦根,用鐵鍬刨塘泥比較合適。劉本省下到已經(jīng)干涸的塘底去了,開始用他的鐵鍬刨塘泥,往岸上甩塘泥。他蹬著鍬肩往下一蹬,鐵鍬就順利地吃進塘泥里去了。他把塘泥斬成一個方塊,光滑的鍬板上像抹了油一樣,嗖的一下子就把塘泥甩到岸上去了。有的社員手中的鐵鍬不好使,甩塘泥老是甩不遠,甩到坑塘的半坡就算不錯。而劉本省甩出的塘泥像一只飛鳥一樣,總是能飛到高高的塘岸上。他的鐵鍬有時難免會遇到葦根,但葦根一點兒都不能對他的鐵鍬構(gòu)成阻擋,只聽葦根發(fā)出裂帛一樣的細響,就被他的利器斬斷了。烏黑的塘泥,連同羊脂玉一樣的葦根,被他一起甩到岸上去了。
這天發(fā)生的一件事情,讓我進一步領(lǐng)略到劉本省對工具的愛護。一個拖拉機手,開著一輛手扶拖拉機,在塘邊的地里犁地。他見刨塘泥的社員在工間休息,他也停犁休息。犁停了,他并沒有把拖拉機上面的小型柴油機熄火,柴油機仍嗒嗒地響著,敞著口子、冒著熱氣的水箱被震動得不斷有熱水濺出來。政治學習還沒有開始,拖拉機手沿著坑塘邊溜達。他看見一棵老樹的樹洞旁拖著一條長長的蛇皮,斷定蛻去皮的蛇就藏在樹洞子里,想把蛇從樹洞子里驅(qū)趕出來。他的辦法是從拖拉機的水箱里舀來熱水,往樹洞子里灌。水箱里的熱水溫度相當高,高得可以煮熟雞蛋。而蛇是冷血動物,最怕熱水燙,遇到熱水一定會從樹洞里爬出來。拖拉機手這么干,無疑是在搞一場惡作劇,我們都對惡作劇抱有興趣,馬上跑過去圍觀。果然,當搞惡作劇的人剛把熱水灌進樹洞子里,一條色彩斑斕的棗花蛇就鉆了出來。當長長的棗花蛇脫洞而出的那一剎那,人們似乎有些害怕,不禁驚呼起來。蛇出了樹洞,就蜿蜒著向塘底逃去。
有人喊:打死它!
有人喊:斬了它!
劉本省也過來了,拳不離手地提著他的鐵鍬。
拖拉機手把手向劉本省一伸說:把鐵鍬給我!
劉本省拒絕了:不行!你用別人的鐵鍬吧!
就用你的鐵鍬,因為你的鐵鍬最利。拖拉機手說著,抓住了劉本省手中的鐵鍬的鍬把子,欲把鐵鍬從劉本省手中奪走。
劉本省態(tài)度堅決,死死地抓住鍬把子不放,聲明他的鐵鍬不能沾血!
扯淡,沾血怎么了,斬長蟲又不是斬人。關(guān)老爺?shù)拇蟮毒褪怯脕碚囱模囱蕉嘣接徐`氣。
誰想沾血誰沾血,反正我的鐵鍬不能沾血,一沾血就再也洗不干凈了!
拖拉機手只好從別人手中接過一把鐵鍬,追到塘底,把那條蛇的蛇頭斬掉了。
劉本省對自己工具的愛護近乎神圣,別說用他的鐵鍬斬蛇了,連一條泥鰍都不愿意斬。塘泥表面是硬的,中層是軟的,下面是稀的。在稀的那一層里,藏有一些泥鰍。那些泥鰍暫時在泥巴窩里睡大覺,等雨水到來,坑塘里充滿了水,它們會重新活躍起來。劉本省在刨塘泥時,難免會刨到泥鰍。每發(fā)現(xiàn)泥鰍時,他決不會用鐵鍬把泥鰍斬斷,也不會連同塘泥把泥鰍甩到干岸上去,而是任憑泥鰍往稀泥的深處鉆,繼續(xù)存活。
除了鐵锨和鐵鍬,劉本省所使用的農(nóng)具還有好多種,如鋤頭、鐮刀、釘耙、鏟子等等,可說是應(yīng)有盡有,一樣都不缺。到了冬天,大雪封地,地里沒啥活兒可干了,被稱為掛鋤的季節(jié)。鋤頭用不著了,好多農(nóng)具也都被閑置起來。說是掛鋤,其實好多人家并不是真的把農(nóng)具掛起來,而是隨便把農(nóng)具往墻角里、屋檐下,或茅房里一扔,就拉倒了。一冬過去,潮襲水浸,農(nóng)具往往銹得不成樣子。劉本省的掛鋤,是真正的掛鋤。他在西間屋的山墻上釘了一排木頭橛子,把十八般農(nóng)具都并排掛在橛子上。他不是把農(nóng)具高高掛起就完了,而是經(jīng)常性地對他的農(nóng)具進行檢視,如果發(fā)現(xiàn)哪樣農(nóng)具有生銹的跡象,他會立即把那樣農(nóng)具取下來,進行擦拭。在家里,他擦拭農(nóng)具用的是干草。他把干草攥成一團,在農(nóng)具上擦呀擦呀,直到擦出亮光為止。有一年春節(jié),我去他家拜年時,看到了他掛在墻上的農(nóng)具,所有農(nóng)具都閃閃發(fā)光,交相輝映。給我的感覺,他好像在舉辦農(nóng)具展覽,把西間屋變成了農(nóng)具展覽館。
喜愛毛筆的人,大都喜愛書法;喜愛鋼筆的人,大都喜愛寫作。劉本省如此喜愛農(nóng)具,是因為他喜愛勞動,喜愛種莊稼。更為難得的是,劉本省的喜愛始終如一,從來沒有變化,沒有轉(zhuǎn)移。村里分田到戶以后,許多人不再安于種地,紛紛丟下農(nóng)具,拿起工具,到城里打工去了。劉本省哪里都沒去,還是使用自己得心應(yīng)手的農(nóng)具,堅持在田地里種莊稼。有的人在種莊稼時善于跟風,見種玉米產(chǎn)量高,賣錢多,就一窩蜂地種玉米。劉本省從不跟風,在有限的田地里,莊稼的品種一點都不單一,還是多樣化。到他的地頭看看,除了種玉米,他還種高粱;除了栽紅薯,他還撒芝麻;除了種黃豆,他還種綠豆,等等。因為綠豆產(chǎn)量低,人們基本上不種綠豆了,只有劉本省還在種。劉本省不從產(chǎn)量上考慮,卻從顏色上加以解釋。他說,豆子有多種顏色,有黑豆、白豆、黃豆、紅豆,還有綠豆、花豆,最好哪一種顏色都不要斷種,缺少哪一種豆子都不好。
2018年秋后的一天上午,我從北京回到老家,到墳園里為母親“送寒衣”。從村里往村外走時,我在村口遇見了干活兒歸來的劉本省。劉本省雖然已是年近八旬的人,但他腰板挺直,步履穩(wěn)健,不顯任何老態(tài)。我特別注意到他肩頭所扛的一把鐵锨,锨面還是锃亮锃亮,一塵不染。我熱情地向本省叔問好,稱贊他的鐵锨還是那么明亮,并背出了他的順口溜:明晃晃,亮堂堂,一搖一擺像太陽。
本省叔一聽就笑了,說:你這孩子就是記性好!
我想起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寫過:慎終如始,則無敗事。劉本省就是一個慎終如始的人,我由衷地對他充滿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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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慶邦,男,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當過農(nóng)民和礦工。現(xiàn)為北京作協(xié)駐會作家。主要作品有《走窯漢》《鞋》《梅妞放羊》。發(fā)表于本刊1997年第1期的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1996年當選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