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叢刊》2019年12月/上旬|李昌鵬:擁抱
死者曾和我們躺在一起
油燈吹滅,他們和我一起躺下
黑暗和死亡同樣,曾讓我感到恐懼
祖父和祖母摸我的腦殼
緊緊抱住我
告訴我說,祖先在保佑我
祖父和祖母已過世很久
我可以肯定,他們從未騙過我
一個人躺在午間,辦公室的沙發上
陽光鋪滿八樓八零一室的地板
有時我相信,他們就在我身邊
會繼續擁著我
如同全身遍布溫暖的血液
想起多年前,就是這樣和我躺在一起
或許,他們真的一直和我在一起
想起那些事實及這些可能
不再有任何事會讓我感到慌張
——那就慢慢來吧
他們曾從云南遷到江西
子孫們大部分來到湖北潛江
我的先祖是武將,在邊關打過惡戰
他的子孫從遷徙路上爬起來
他從戰場上站了起來
從我的血管里走了出來
三十厘米
售票員,每天走著相同的路
她在固定的位置或坐或站
她就在那個地方,不怎么動
移動的是公交車。如果不出意外
一生三分之一的時間
活動半徑,不超過三十厘米
人一生,看起來變化挺大
可惜,大部分人的變化是一樣的
如果有一雙眼睛在高處俯瞰
大部分人的人生半徑
都只有三十厘米
我們可能以為這是悲哀
忘記了現世安穩的幸福
守住自己的位置,或許定力讓我們
變成了麻木的模樣
可是,可是,具有超能量的神佛
泥塑或以木石雕刻
他們一動不動,巋然不動
減肥詩
地鐵口又吐出一群人
我辨別著,沒發現一張滄桑而熟悉的臉
我向地鐵站張望
此時它空蕩蕩,冷寂寂
熱面包的香甜
已經翻躍了我身后的鐵柵
蘋果、桃子,連香蕉也用味道
叫賣自己,只有饑餓的人聽得見
衣帶漸寬終不悔
它們和一位故人一起,躲進我的記憶
我在等待
遠方,二十年未見的自己
東方微笑
你在懸崖中后撤,成為麥積山的一部分
在石頭里,成佛
在智力難以抵達的地方,成佛
面露不可琢磨的和悅
石窟,又一個石窟。標注不同朝代
拓展著生命空間
永恒不滅的微笑,從巖石的肌理內
沁出來,如此神秘
曲折上升的棧道,把仰望的眼睛從山腳
送到諸佛之間
有多少人忘記自己,看見另一個自己
就會有多少接納他們的石窟
你爬到過一些石佛的頭頂
你從峭壁上下來過,這皆無從求證
你也無法說清,在具體什么時候上過山
在山里有沒有遇見那一個我
離理想還有四五斤
媽媽,我也要涂彩虹。女兒站在
梳妝臺旁邊撅著嘴,吐出一道閃電
我希望女兒說得對
妻子手中的那管口紅,因此而彎曲
女兒想和媽媽一樣的愿望
出現精彩的位移
多么有趣的口誤,在這周末和早晨
如同一行詩即將跳躍,產生轉義
長年累月,我坐在寫字臺前飛行
贅肉是需要空投下去的負擔。減肥
我的標準體重是
重回一百三十八斤
就這件小事也長滿了刺,變得棘手
我不得不說我離理想還有四五斤
赤裸裸過冬
制造花香的是春天嗎
是本性。該開的花就等候開放
滿樹蘋果花,全飄在了風中
風中事,多么自然啊
宇宙有自己的運行軌跡
可是,我們依舊說不清楚
這也沒有什么可說的
小區街道邊的草叢早就在
等候蘋果腐爛
它能釋放出果酒的醇香
你將失去繁花,再落盡所有果實
赤裸裸過冬
無需遺憾,為生命本身的過程
時間中埋藏著不明的秘密
假設它曾獲得過采食的價值
它便失去了無用的美
這寒涼的一生,所有人一樣
平等是最后的慰藉
擁抱
她親吻他,甚至吻過他的腳趾
無數次把他緊緊抱在懷里
把乳頭送進他的嘴
六十年后他須發盡白
她指甲蓋內積著,不明的黑塊
口氣不再清新
她依舊深深愛著他,只是不再表達
他反而想過,他要擁抱她
像擁抱一個自己的女人那樣
他自然是不完全懂得愛
他始終做不到
她從來就不是女人,在他內心
他不希望僅再擁抱她一次
有時候,他覺得已經和她無限接近
他們的愛幾乎就要對等
他們開始面對死亡
他必須再擁抱她一次
殯儀館,他抱著黑盒子走出來
沒有什么時候比現在更親密
他聽見了她的心跳
在自己的胸腔里躍動
她的血在他的全身喧囂涌動
告訴他,他聽不懂的道理
游園不值
我還是認為,你們繼續待在牢房里
和很多并不待在牢房里的人
一樣,你們活著
我絕對遇不見你們
你們依舊在跋涉
永遠也走不到我面前
你們就囚禁在我心里啊
在我內心的山川奔徙
為我的自由和幸福,永久服刑
你們,本來就是一部分的我
李昌鵬,20世紀70年代末生于湖北潛江,在《詩刊》《天涯》《山花》《大家》《上海文學》《北京文學》《天津文學》《青年文學》等發表過作品若干,有詩作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獻給緩慢退隱的時空》《獨自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