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卜蓀是誰?
《東鱗西爪集》,余斌著。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
一
所謂“隔行如隔山”,是說不是本行的人,便不知那行業里的門道。照“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的說法,“門道”是內里的東西,其實對一些小眾的圈子,外行不要說是“門道”,連“熱鬧”也沒得看。比如,在某個人群中如雷貫耳的名字,圈外人可能一無所知。燕卜蓀可能算不得神一級的人物,但在西南聯大無人不知,亦不乏崇拜者,對現代詩及新批評理論感興趣的人提起來更是肅然起敬,但對圈外人而言,若是說到他,第一反應也許是:燕卜蓀?什么人?
有一種回答最省事,不過等于什么也沒說——就是WILLIAMEMPSON。燕卜蓀是中文的音譯,說他是英國著名的文論家,“新批評”的重要人物,也還是模糊。但是說他在西南聯大、北大教過書,是來華任教的最大牌的洋教授之一,感覺上離我們就近得多了。民國年間高校里洋人不少,像常出現在回憶錄中的溫德、馬約翰等人,仿佛已是學校的一部分了。但多為尋常之輩,與今天的情形一樣,倘能在本國謀得教職,大概不會千里迢迢跑到對他們而言仿佛尚在中世紀的中國來。賽珍珠當年在南京接待朋友,還因沒有電燈而微感不安,生活條件差距之大,也就可以想見一二。
燕卜蓀的老師瑞恰茲來華時已是名教授,當然是大牌,但他在清華待的時間不長,抗戰暴發他就回國了,燕卜蓀兩度來中國任教,1937至1939在西南聯大,1947年起在北大,直到1952年,已是清理門戶的形勢了,方才回到英國。
燕卜蓀的名字我是讀本科時就知道的,但也就是個名字而已。直到好多年后,本專業有個博士生以燕卜蓀做博士論文,因要參加答辯,才把他的名著《含混七型》找來惡補。一下也沒全讀懂,只覺勝意紛陳,辨析精微。讓人驚訝的是,這書是他學生時代寫的,算來也就二十幾歲。美國文學批評家蘭色姆在學界要算大牛了,他曾有言,“沒有一個批評家讀過此書后還能依然故我”。還有一種說法更夸張,稱西方的文學批評應以燕卜蓀劃界,分為“前燕卜蓀時期”與“后燕卜蓀時期”。假如還想給他添幾分傳奇色彩的話,就當提到他在劍橋時,數學成績曾名列第一,他之轉向文學令數學教授大為惋惜。
他來中國任教時三十幾歲,還不像后來那么有名,不過就憑《含混七型》,說他是大牌當不為過。只是有文章說他放棄劍橋講席不遠萬里來中國云云,不免有些想當然。事實上他最初到來到東方,是因為他在英國混不下去了:劍橋當局因校工在他的抽屜里發現了避孕套,取消了他繼續深造的獎學金(系因導師瑞恰慈推薦)。雖說多年以后,劍橋大學因他的成就授予他名譽博士學位,英國女王還封了他爵士頭銜。
二
事過境遷,避孕套在燕卜蓀獲榮譽博士學位的七十年代早已不是問題,但當時很嚴重。燕卜蓀遂聽了瑞恰慈之勸,遠赴東方。他在東方的第一站是日本,1931至1934他在東京帝國大學教書。聘期結束回到英國,過了幾年自由撰稿人的生活。倘說到日本有避風頭之意,那1937年來中國教書就應看作是他主動的選擇了。事實上回國的第二年(1935)他就有了念頭,這一年吳宓訪牛津時,他即登門拜訪,表露往中國教書之意。1937年他得到北大的聘書,然他來到中國時,北平已被日本人占領,北大南遷,與清華、南開合為西南聯大,故接下去就是他在西南聯大的故事了。
日本人來勢兇猛,呈鯨吞之勢,中國的大學實在是前途未卜,在華的洋教授選擇離開戰亂之地,也屬人之常情。燕卜蓀的老師瑞恰慈其時正在清華,就去了美國,并且勸他也走。他卻留了下來,據說對老師的離去還頗有微詞。燕卜蓀不是個唱高調的人,“和中人民站在一起”之類的話是不會有的,對他而言,作為一個紳士,那是責任和義務,假如還需另外的理由,他寧可說他樂于和聯大師生在一起。他的確說過,聯大師生的學術素養是他不舍中國的重要原因。他的許多同事都是中國學界的一流人物,是那些在教師食堂同桌吃飯的同事的高素質讓他留下,而聯大的學生他認為更在歐美學生之上,好學生放在歐美大學里就是最好的。
有這樣的學術環境,能夠得天才英才而育之,艱苦的生活條件也是可以忍受的了,——盡管他后來將在中國的兩年概括為“原始生活,跳蚤和炸彈”。他經歷了聯大最艱苦的時期,在湖南南岳山村的臨時大學和遷至昆明的最初階段。這位洋教授并未享受特殊待遇,在南岳時他和金岳霖同住一室,也和葉公超做過室友,初到昆明時宿舍不夠分,他和十多人同住一間,床鋪就是一塊黑板。
然而就像他的同事一樣,這段艱苦的歲月倒是他創造力旺盛的時期。很多關于西南聯大的文章都敘及聯大人在艱難環境中卓絕的工作,若將燕卜蓀視為聯大人的話,就該補上他此時的成果。在南岳山村的茅屋里,馮友蘭完成了他的《新理學》、金岳霖寫出了《原道》,湯用彤寫出了《中國佛教史》。燕卜蓀作為詩人,寫下了《南岳之秋》,作為學者,開始了據稱為他“最偉大著作”的《復雜詞的結構》的撰寫,此外他的哲理小說《王家畜牲》也是在此時完成。
聯大兩年,加上后來在北大的五年,注定是燕卜蓀難忘的歲月,他的權威傳記,副題居然是“在中國人中間”,——傳記的作者當然也是體他之意,雖然相對于他的一生,他在中國的時日只是一個小段落。
三
雖然著術頗豐,身在學校,教書育人才是燕卜蓀的正業。他在中國的影響,最直接者,也是通過他的學生體現出來。他在聯大教英語,同時教英國文學的專門課程,特別是英詩,日后中國最重要的現代主義詩人,還有英語教學、研究方面的頂尖人物,舉凡穆旦、袁可嘉、王佐良、許國璋、楊周翰等,皆曾從他受教。說到現代主義詩歌在中國的傳播,燕卜蓀尤其值得一書,倒不是因其他洋教授不大講這個,而在于他本人就是其中的一分子,奧登等予穆旦們深刻影響的詩人與他都是哥們關系,這令他的課與學院派教授頗為不同,而有現身說法的意味,現代主義詩歌由此生動起來,不再是一個傳說。
學生記憶中的“燕師”天份極高,記憶力極強。廣為傳布的一個佳話是,臨時大學在南岳時連基本的教學條件也不具備,學生全無教材可用,燕卜蓀憑著記憶,將全本《奧賽羅》(一說《哈姆雷特》)在打字機上打出來,供授課之用。燕卜蓀顯然對神話不感興趣,他后來自毀形象說,那是誤傳,事實是他手邊恰有一本莎士比亞戲劇集,而能夠背誦古典名篇也算不了什么,他的同事哪個不能大段大段背誦中國古詩文?然而學生心目中的“燕師”簡直神了,雖然他似乎有幾分羞澀,上課居然不大敢看人。平日他則又有幾分放誕的味道,主要見于飲酒,不是斯斯文文的飲,是經常喝醉,有次醉后將眼鏡放鞋里,醒來將一鏡片踩得稀爛,而他便戴著只有一個鏡片的眼鏡去上課。酒后高談闊論,與學生衡藝論文,也是常事。這些地方,可說是他幾年前在倫敦波西米亞式生活的余緒。
但這一點不妨礙他是一個好老師。他在西南聯大的課是大熱門,據說他與聞一多、馮友蘭、吳宓的課,每每上演課前學生爭搶座位的趣劇。至于是不是因為講課生動,卻不好說。1947年后他在北大任教,一位1949年后聽過他的學生回憶,他講課的方式是把講的內容全寫在黑板上,上課時拿著一整盒粉筆進來,而后就是快速的板書,寫完一段稍做停留,擦去后接著往下寫,令學生抄之不暇。有人希望他多些口頭講授,他稱自己說話太快。據說這種授課方式在日本教書時即已形成,因日本學生聽力跟不上。果真如此,他在聯大授課,當亦相去不遠。
形成對照的是,聯大時他的教室人滿為患,1950至1951年他在北大講授英國現代詩歌,只有三人選他的課,難懂是一因,有沒有意識形態的因素卻不好說。而1952年他就回國了,其時中國高等學校的所謂“院系調整”,正在轟轟烈列地展開。
本文選自《東鱗西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