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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19年第12期|安然:低吟的暮歌
    來源:《廣州文藝》2019年第12期 | 安然  2019年12月09日09:06

    老人是這樣一種人,

    他一眼看全了世事,

    世事卻漸漸與他失聯。

    1

    書法家焦翁相告我,“禿鋒,就是掉光了毛的筆。”而今我八十又一的父親,正握著這樣一支筆。

    2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寫道:我以前的日子過得像一名畫師,他順著一條突出在湖面上的道路往上行走,陡壁懸崖和樹木組成屏障遮住了他的視線,他先從一道缺口瞥見了湖水,接著湖泊整個兒地呈現在他眼前,他舉起畫筆。可此時夜色已經降落,他再也畫不成了,而且白天也不會回來。

    這段文字里藏有一只湖怪!它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把我從紅塵高岸生生拖入巫界水底。“他再也畫不成了,而且白天也不會回來”。劈面過后,心戚戚焉無以名狀。

    3

    我記得,那是在2017年底。事情發生在一個凌晨,家父突然住進醫院。我趕到醫院時天已大亮,家父故作剛毅的神情里,藏有幾分張惶。他從病床上微笑望向我,眼神略微踏實了卻分明打著一個大問號:一生強悍的他大概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以這種方式變成一個徹底的弱者。對他而言,這是一個巨大的意外。

    我呢,一邊照護著他,一邊接著領導電話:你部門要走一個人,暫時無人補充,可以么?這對我也是一個巨大意外。要走的人,一年前我費了千辛萬苦把她弄進來。在醫院的走廊上,我聽到自己低聲又堅決地吐了一句話:不,不可以!

    我想,就是從這個節點開始,家父擁有了除了時間之外一無所有的時間。這意味著,他在年輕時擁有過的巨大未來,經過八十年的奔跑已近衰竭,在這一刻開始要畫句號。而我呢,相反,我在與他同處的時空里,開始了加速奔跑。突然少了一個人的部門疲于奔命,狀況百出。要是能從家父虛胖的時間銀行里支取一些相助于我,該有多么好!

    光陰決絕,一夜之間家父成為普魯斯特筆下的“畫師”。夜色降臨于他的世界,他的湖泊,神明默默而堅決地要收走他的“畫筆”。現在,家父枯坐在堆滿時間的“懸崖”上,夜色越來越濃,望不見“湖泊”令其深為惶惑,不甘。他的人生畫作,還遠沒到收筆之時呢。

    4

    沒有人能夠接受他的老。

    同處人生弱境,“幼”是一個美好的字,單薄瘦小卻攜帶著勃勃生機,那是黎明的新日,令人無限相信未來;相對應的,字形穩穩篤篤的“老”,是一個無法討好于人的字,壞在它終將逼人放棄生命的所有,把人生歸引至虛無。落日西沉,它辭世的轟鳴令人無助而傷感。

    老人是這樣一種人,他一眼看全了世事,世事卻漸漸與他失聯。別人總是時間不夠,而老者卻總能得到寬待——他的時間越來越多,事情越來越少,到后來,他把自己變成時間本身,在空蕩蕩的時間里一無所有。對某些人,這太像一種看不見血的刑罰。

    這種情形我并不陌生。

    約在二十年前,我老邁的外祖母,不知從哪一天起,活成了時間本身。時時分分秒秒,靜坐在老屋門檻前,除了發呆,還是發呆。她以這種方式向我祼露一無所有的時間模樣,這是我頭一回知道,原來時間還有另一個樣子,它空空蕩蕩,游離在一個衰朽的身軀四周無所著附。

    瞥見時間的這個秘密,我嚇得不輕——往后的日子,我極少和人談論老的話題,在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面前,我寧愿選擇緘默,而不是嚷嚷。“現在年紀大了”,類似于這樣的話,我是斷然不會啟口的。如果不幸有人啟動了話頭,只要可能,我會立馬一笑轉移話題。我訝異的,是才三十歲的人就把這話當了口頭禪。我部門里,補員進來的蓮最年輕。她動輒這樣說:現在年紀大了,所以不相信愛情了;現在年紀大了,所以身體不如以前了……無法判斷,是她心態真的已暮?還是因為有年輕墊底,用來當了自黑的資本?可以肯定的一點是,蓮離窺見時間的另一個秘密,還有一段既長又短的路要走。

    和外祖母安安靜靜把自己慢慢變成整個時間不同,家父,是突然一次眩暈嘔吐,掏空了他私人時間的全部內容。由是,不再有許多事情落到他頭上,迅速地,三五個月之后,連在廚房切個菜也輪不到他了。要知道,他的一生,除了學校就是廚房,退休后的二十年里,他更是當上了廚房里威風凜凜的王。

    對此無常,他毫無防備。

    對于外祖母,我借助《你的老去如此寂然》和《月照空山》兩個作品深深疼過了,并且早已假裝傷好了。故而,十五年過去,對家父目下的境遇多少有些免疫力。疼痛的是老父自己,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去年夏天我還能騎自行車上街買菜,還能到江邊挑水上岸澆菜園,怎么就突然退出了生活的舞臺呢?這樣混吃等死,想想真是悲哀。”

    “悲哀”兩字落地時,他摘下老舊的眼鏡,輕輕放在低舊的書桌前,眼圈陡地紅了。他陷在一張暗紅色的舊沙發上,我坐在他的左手邊,陪著他紅了眼圈。我拉起他的手,細細撫摸他因痛風而關節粗腫的大拇指和食指:“爸爸,你要面對現實。要承認老了,你已經比同齡人好太多,這不算什么的。”

    什么鬼話呃,虛偽又徒勞!其實,對家父墜入生命中的荒涼區域,我感同身受。

    5

    有一天,我被母親電話里的哭泣召喚過去。家父蔫靠在床頭,他沒胃口,吃不下飯,耍脾氣不肯吃飯。不善廚事的母親大傷腦筋,她擔心他會活活餓死。

    曾經威風一世的老虎變成一只病兔子,我看不下去。嘆一口氣,溫柔得像哄嬰兒:

    “那么,你有沒有想吃的呢?我去買,給你做。我做的好吃。”

    “我沒有什么想吃的。”分明是個孩子在耍賴。

    家父被哄著喝了一杯糖水,一碗黑米粥,一個粽子,氣色好轉 ,聲音照舊洪亮起來。“剛才是低血糖。”大弟解釋。家父依然起不來床,頭抬不起,一抬天旋地轉。

    母親在客廳含淚低告:天天不吃東西,這個不好吃那個不好吃,難伺候啊。又不動,不發病時也是臥在沙發上,要我說,這樣下去不就是……她激動起來,又生生把話吞了回去。

    我的心驚了又驚。

    卻也只是驚了幾下而已。

    又進家父房中,他一一訴說病痛,語氣像小小男孩一樣嬌柔。我又驚了一驚。

    我身為老大,從小在家擔當最多,從來沒有機會在父母面前撒嬌,突然間,他們各自對我撒嬌了!

    這意味著,我那些積攢如山的委屈,此生看來是沒有消化的可能了。

    忙忙去買菜,做飯,四菜一湯,都是父親從前愛吃的:水豆腐湯,萵筍葉炒黃鱔,嫩南瓜絲,青椒炒毛豆,梔子花。食材新鮮甘甜,手藝漂亮,桌上一擺,蠻有看頭,像個過節的樣子,今天是母親節。母親過節,先哄她踏實下來,別讓她害怕。

    家父還是起不來。他還是不想吃東西,哄他,食物當藥,也要吃一點。就艱難地側身,45度,在床沿凳子上把飯吃了。水豆腐湯里一坨米飯,后來還吃了一片黃鱔,五六根南瓜絲,三兩粒毛豆。他皺眉,叫起來:“為什么毛豆是這樣的味道,我實在不喜歡。”毛豆是本地現產的土毛豆,津甜緋嫩。貴,而且難碰上。毛豆曾經是他的最愛。

    四年前,家父打過一個特別電話,交代一些重要的事情,那回放下電話,我哭得天昏地暗。是傷心總有一天不得不要去面對一些生死大事。那時他身體相當好,直到一年前他還是一切都好。現在,我直面病床上的家父,他那艱難吃飯的體態,我哀而不語,奇怪自己竟無淚可流。

    我要找到一片花海看幾頁書,我撐不住了。近傍晚,我下定決心要再去尋找遠郊那片三千畝的梔子花園。我打賭花已盛開,先生不樂意,“我們撲空過兩回了。”

    太陽落山之前,我們找到花園了。果然花香如浪,在漫山遍野翻滾。我笑了。

    然而精疲力盡,惡心,低血糖發作,臉色作白,肚皮酸軟,不停地喝水,啃甜瓜,吃怪味胡豆。一個山丘連一個山丘,舉目是花海,茶園,暮鳥在天地深處翻轉啁鳴。一小步一小步,艱難地爬挪上了最高的西嶺,尋一塊小小山石安坐,靜靜地,涵養體力,守著日頭在眼際下落……

    天黑了,繁星亮起,輕照著逃逸在花香里的我。一百多里外,有消息說,父親起床吃了晚飯,正在看電視。

    驀然,我渾身沉沉的疲憊卸載了,體力一絲一絲回流增長。回家吧。先生第三回提議,終于,我點了點頭。

    之前,我一直不說,說我還沒有長出回家的力氣來。

    6

    往后的日子,時間之神依舊忘了給家父分派事務,他忙著照拂比家父更年輕的人們去了,任由他閑坐在時間的大山里捱日子。

    ——我吃飯沒飯味,吃雞沒雞味,吃到一點點肉渣渣都要吐出來;

    ——我站一兩分鐘就不行了,坐幾分鐘也不行;

    ——我現在是真的無牽無掛,再也不用擔心今天交這個明天收那個,就等著最后一把火;

    ——醫生對我攤開雙手,說是老年病,老年病不是病,無能為力,無藥可醫,我還能說什么。就像你寫到的,就等著,等著默默無聞從這個世界消失。

    ……

    有近一年日子,我斷續傾聽著老父的抱怨和不甘,卻很少再出言。面對他的老,我無語能對。我比他更先投降,我和我的家人,比他更認命更愿意放棄。“你好好歇著就行,累了一輩子,操那么多沒用的心干嗎。”余下老邁的他在孤獨反抗。他說話的聲音依舊是全家最洪亮的,然而殘余在他身上的體力,只是剛好用來對付自己的吃喝拉撒,再多一點就不夠了。我想,這或許是時間之神的慈悲所在——誰會忍心從無序世事里去給一條這樣的生命分派任務呢?讓生命老有所歇,正是大自然的恩德吧!

    每一個人,都有被收走人生畫筆的那一天,方式不同罷了。

    7

    很快地,因腦子供血不足,家父變得聽力不好,眼神不濟,腿腳無力,電視吵鬧,晃得他頭暈,不能聽、讀、看,否則很不舒服。他只能在沙發上干坐,一天又一天。他煩躁不安。他的腦筋還那么好使,聰慧,反應快,研究起藥理藥性來毫不含糊,降血壓,通血管,清血斑,補腿力,補視力,一堆的藥盒子,字很小,他翻來覆去研讀,每次時間不長,十幾分鐘,因為看得吃力。很快,這些藥盒子又丟一邊去了,字字句句記心上了,沒什么好研究的了。這樣的老人,絕無可能上保健品推銷的當,這點我們很放心。

    必須得找點事情來干。

    應該是在今年春節前后,家父安靜下來。

    他開始翻舊相冊。教書一輩子,師生合影多。他從中去尋認年輕的自己,然后等著我們回家,搬出來,出考題:“找找你們老爸在哪里?”回一個開考一次,他樂此不疲。有一張1978年的師生合影,他說自己在其中,我們誰也找不出來。他提醒按著他的標識找——戴眼鏡,同樣找不出來。他咧嘴笑了,別說你們,我也差點沒找出來。

    原來,他坐在前排末尾,瘦瘦的,帥帥的。灰褲子,白短袖,敞口涼鞋。

    啊——你才四十歲,現在的一半年紀呀,太年輕太意氣風發了,真個是認不出來。

    話嚷出來,大家看老父一眼,齊齊沉默下去。空氣驟然凝滯。家父眼里的光,在這沉默中暗淡了下去。我的心哀哀低吟了一聲。

    相冊翻完了,他開始理族譜。

    家父退休后,長年主動致力于家族譜系,苦于資料太少而中斷多年。出院回到老家后,村里來人關問他,更關切譜系一事。他寫了封信交代前因后果,信寫得斷斷續續,幾天得成,信中他表示很遺憾。我們以為這事就此了了。他不。或許是為了對兒子們做交代,他打算按手中既有資料繪一張譜系圖。

    布滿洞洞眼的電腦打印紙,是二十年前的產物。他將之兩兩相粘合成四聯張,從漢景帝之子長沙定王后裔安成侯水部劉叢桂派開始,家父繪了一張上下一千多年的血脈世系圖。我先回的家,他并沒給我看,他留給回家的大弟弟看,并給他講述很多族系的榮耀。大弟弟發在微信里,密密麻麻的線條折來轉去,實線虛線交織紙上,看得我頭暈。我想,這就是真正的“分枝散葉”了。這些線條里活著一代一代男性先祖,他們的悲喜愛恨呼之欲出,然而,那些養育血脈的女人們又去了哪里呢?我對家父既有跪拜又有不滿。這不是他的問題卻又好像脫不了干系。

    家父還找出一張土地證,同樣,我沒得看。大弟弟發圖公開,上面有爺爺七十年前的簽名。爺爺早就不見了,他唯一的兒子,從英俊少年變成遲暮老者了,70年,風煙俱散了。

    往后,家父又沒事干了。

    家父是個老牌大學生,差點公派留蘇。他不像文盲外祖母,沒有那么容易順命。他必須折騰,必須沒事找事,哪怕小小一點動靜,也是生命力和存在感的一種宣誓。

    他開始默寫一些少年所記。

    比如:昔時賢文,誨汝諄諄。集韻增廣,多見多聞。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知己知彼,將心比心。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

    他是怕自己呆了,癡了,有意識地訓練記憶力。

    翻出三十幾年前的一本古詩臺歷,臺歷有塑封,保存不錯。他每天找些碎紙頭抄詩,然后讓小弟弟拍照發在家庭群里。同時,他把詩詞中的生僻古舊字圈下來,抄在紙上,留著,等回家的子女,逮著一個考一個。

    除夕那天,前屋正忙飯忙菜,喜慶的年氛里,他在后屋逮著我,要我坐下,考了兩個字,我個個交白卷。他高興壞了,一笑,缺了兩個門牙的嘴漏風,“還哇(說)你是只(個)作家。”

    接下來,他興致高漲,“我告訴你嘢,這只‘蛬’,音通穹,指蟋蟀。另一個蘤,讀‘花’,古音為‘wei’,古意通花。你看,它出自陸龜蒙的《白蓮》。”

    我便乖順地偎著他坐下。他打開舊臺歷,一字一頓,我也跟著他念:

    素蘤多蒙別艷欺,此花端合在瑤池。

    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清欲墮時。

    念完他含笑總評:白蓮比作素蘤,多貼切呀。

    家父一生教數學,今天他反串語文。我喜歡這種游戲。這要是倒退幾十年玩這些多好啊。那時我是十足的花骨朵,語文類的比賽全縣第一。那時他瞧不起語文,“語文好有什么用?我告訴你,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現在,我假裝是一個花骨朵依在老父跟前。素蘤,素潔的花,就開成一朵白蓮伴著他吧。家父喜歡心性高潔的人。

    古詩詞抄完考完了,他開始自制日歷。

    在每個親人生日對應的日期上用紅筆標注名字縮寫,到了這一天,就給這個人寫一段賀言,讓小弟弟拍下,發在大群里。這樣十幾個人輪了一圈。他給愛妻寫道:

    “小彭:

    7月28日是你的生日,祝你快樂安康。

    湘 2018.9.6”

    我三十歲的同事蓮不再相信愛情,我八十歲的家父依舊相信。

    所有這些事務,每天不能超過半小時,吃不消。半小時后,他恢復發呆、干坐。這點事,遠遠充不滿他的時間庫。

    他從小兒媳手上搶過喂雞的活。

    兩個人,常常為喂什么食,剩飯,菜葉,還是谷子?哪個點喂,什么方式喂拌嘴。雞又不多,五只六只吧。弟媳跟我抱怨,“他腳又沒勁,站又站不久,硬是要霸著,落雨天也要站在雨里。撿馞子(雞蛋)更是不讓我們挨邊。”我聽著,想象家父揣著三兩個馞馞子的樣子,端然,一絲不茍,有惜物敬事的鄭重其事,揣的哪里是雞蛋,分明是把正大莊重的人世揣起來了。

    我“噗嗤”笑出來:“讓老爸撿,這樣他會有成就感,證明生活舞臺還有他的一角。”

    8

    母親說起年輕時的家父。

    “大學放假回來,帶著村里的年輕男女,在祠堂前的坪里唱歌演戲拉二胡,真是青春洋溢,一只好后生啊。”

    母親說這話時眉眼放光,她該是在彼時對父親動心的吧。母親不承認,“哪里有,那時我個小女孩曉得什么。”

    算了算,父親像只孔雀大放光彩之時,母親正值豆蔻佳年。

    這令我驚奇,我完全不知道嚴茍有余的家父有過這樣的青春光景。原來時間之神也是厚待過家父的,原來他和每個人一樣,在光陰河流里,都曾面對過巨大的未來和美好的明天。原來,他瞥見的“湖泊”有這樣迷人。可以確認,他的青春比我的更有光芒!我心智長得遲慢,他畫過的瀲滟湖水,我也是遲他二十年的歲數上才得以見識。

    這樣一個從時間那頭走過來的人,帶著一顆運算數學的腦袋,要放棄抗爭,臣服于老之所至,要與自我和社會達成和解,要直面“畫筆”被收繳的現實,他的內心,走過了怎樣的水遠山長?

    這樣的水遠山長,太像生命全體的一個謎,而不止于是家父的一個謎。每一個生命,都曾有過寬廣又充實的時間,卻不是每一個生命,都能夠擁有一段一無所有的時間——有些人來不及走到這一段光陰里,他們早從時間的謎底里陸續失蹤了。如此念及,我意識到老父是有福的,我們也是有福的,也就悄然收起了暗中的傷懷。

    由此,家父,我,我的家人,在手足無措猝不及防之后,重新找回了各自的安寧。寶貴的安寧。

    9

    初夏,兒童節,一個例常通話的周六。家父操著省城南昌和故園鄉下兩種口音交織的普通話,開始了一周生活匯報:

    我跟你講,這幾天我感覺不錯,都是在屋前屋后拔野草呃。放心啦,我蠻注意的,不要太累,不要摔跤,每次不超過一個小時。還有哦,昨天上午我去了江邊。去干嗎?去看看家里原來的菜園唄。另外,今天下午,又去火車站找鳳池聊天了,鳳池呃,你還記得他么……我是拄著拐杖,一個人去的這些地方。

    啊——等等!

    這真有意思:我的父,突然又能拔野草了!能一個人走比較多的路了!能有心情和體力主動出門找人聊天了!

    他的嗓音依舊洪亮,口吻那么驕傲,像一個小男孩在忙著給大人報喜——他表現很乖,從時間神明那里領到做事的獎賞了!在堆滿時間的大山里閑坐一年半之后,在他的時間不再被充滿而是一無所有之后,突然能拔野草了,這是多么值得宣揚開來的一樁大事體啊。我相信,他內心的興奮,堪比當年領頭唱歌演戲!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是,“我有信心看到孫子高考上大學了”。

    英國詩人狄蘭·托馬斯父親病危,他寫下了這行詩句:“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夜不盡是夜。在晝夜交接的縫隙里,父親的燃燒咆哮和對抗,收到了薄效,神明發回了他的畫筆,它仍有余鋒。借助這余鋒,以拔草的方式,父親慰藉了我,更慰藉了他自己。

    這稀薄又實在的慰藉,像有人在斜陽下,低吟起一支古老的歌謠,沉郁,悠遠,莊嚴……

    安然,中國作協會員,出版發表小說散文百余萬字,作品收入多個選本。先后獲得江西省谷雨文學獎,第三屆、第五屆老舍散文獎,《北京文學》雙年度優秀作品獎,《散文選刊》雙年度首屆“新經驗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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