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達菲魔箱》
作者:陳九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11月 ISBN:9787521206296
卡達菲魔箱
寫這件事是想登一條尋人啟事:潘興,男,中等身材,前紐約長島蘇福克大學博士候選人,有要事相告。請知情者盡快通知我,酬金從厚,細節如下。
最初認識潘興是那次把鑰匙鎖屋里了,不光門鑰匙,連車鑰匙一塊兒,通通鎖屋里了,而且是剛關門就想起來,咣!哎喲喂,鑰匙鎖屋里了,我鑰匙!別提多窩囊了。沒轍呀,氣得我這通死踹,把門震得哐哐響,滿樓道地震賽的。邊踹我還邊琢磨,珍妮佛休假明天才回,要她在就好了!珍妮佛是我們系實驗室輔導老師,永遠一身牛仔褲運動鞋,正兒八經的美國白妞兒女漢子,天下沒她不會的事兒,特別是開鎖,甭管門鎖還是車鎖,只要珍妮佛到場,嘁里咔嚓,穩拿。你說這不倒霉催的嘛,偏趕她不在我把鑰匙鎖屋里,看來非得翻晾臺了,客廳的玻璃拉門應該沒鎖死。我正磨嘰呢,只見一男同胞橫空出世呈現在我眼前,他中等個兒,不胖不瘦,關鍵是身著中山裝上衣,注意,不是西裝不是夾克,是中山裝,四個貼口袋兒外加直立翻領兒,洗得還有點兒褪色,像個上世紀六十年代小知識分子,恍若隔世戳在我面前。心說這可是美利堅合眾國的地面兒,長島蘇福克大學,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怎么中山裝都出來了?我正一頭霧水沒緩過悶兒來,“中山裝”開了口:
鑰匙鎖里了?
啊。
踹門管蛋用啊?
依著您呢?
開呀,依著誰也得開門吶!
多新鮮吶,能開我還……
起開,你起開。
說著他把我撥拉開,趕巧有個女生打此路過,他找人家借了個頭發卡子,就最原始那種,鐵絲打個彎兒,像篆體的人字,哎,對對,就這個。他背對著我,也不知怎么鼓搗的,就十幾秒,不對,十秒,五秒,反正剛一碰門就開了。我嗷一聲叫起來,哎喲,簡直太神奇了你,比珍妮佛都牛!珍妮佛?哦,是我們系一助教,也會開鎖。說著趕緊將“中山裝”讓進屋,我叫胖子,您進來坐會兒?他卻擺擺手說,不價了,門開了就得,回見您吶。就在他轉身欲行之際,我陰錯陽差冒出一句,哎,我有龍蝦,請您吃龍蝦吧?他聽罷一頓,您,真有龍蝦?您看,這能有假,個個兒活!您有幾只?什么叫幾只啊,想吃幾只有幾只,這么跟您說吧,瞧見那個大冰箱了嗎?啊。您自己打開瞅瞅。“中山裝”二話不說一把將冰箱門拉開,龍蝦因塞得過滿嘩啦撒一地,到處爬。這回輪到我讓他開眼了,他興奮得直叫,哇,是真龍蝦哎。廢話,可不真龍蝦么,說螃蟹我得干吶。
是這么回事,我當時勤工儉學,跟個叫老史的老外船長天天出海捕龍蝦。凡缺胳膊少腿或賣剩下的,老史就讓我帶回家。我哪吃得了這么些啊,久而久之早膩了,你掃聽掃聽蘇福克大學中國留學生尤其女的,誰沒吃過我的龍蝦,誰不知道我胖子的大名!“中山裝”聽罷點頭一笑,竟坐下跟我聊起來。他自我介紹說他叫潘興。“潘興”?潘興式導彈的潘興?沒錯,就這倆字。嘿,那我還叫“飛毛腿”呢,當年冷戰時期美國潘興式導彈不正對蘇聯的飛毛腿嗎,咱倆不搭不配正好一對兒。
誰想到不聊則已,一聊真投緣。潘興不僅跟我一樣北京人不說,愣還住在中關村十一樓,跟我住的人民大學一街之隔,正經街坊。他在蘇福克大學讀機械學博士學位,我讀環境工程,同屬工程學院,不緣分嗎?可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你啊潘興?他說他剛從法國轉學過來沒幾天。嚯,還法蘭西,我說呢,以后想吃龍蝦奔我這兒,管你夠,不過你打哪學的這手絕活,太牛了,跟我們系珍妮佛好有一拼。這么說還是個女的?沒錯,一美國大妞兒,金發碧眼人高馬大,哪兒都大,整個一渾不吝的主兒。她也會開鎖?對,能開很多鎖,那天我把車鑰匙鎖車里,珍妮佛用個鐵片嘩就打開了,一秒鐘。鐵片,長條那種?沒錯,長條鐵片,你行啊潘興,行家呀,你說你有這兩下子還讀個屁博士呀,咱倆直奔花旗銀行金庫不齊了?潘興呵呵笑起來,他身上的中山裝讓我有揮之不去的疑惑。
你這身兒,怎么意思?
什么怎么意思?
當他意識到我在說他的衣服,反問道,你不覺得這是最有范兒的服裝嗎?覺得,我當年也這么穿,可現在我敢說,不講全美國全紐約,就咱蘇福克大學,你這身肯定蝎子屎——獨一份兒。那又怎樣,我感覺好就行了,衣服又不是穿給別人的。這倒也對,你這款配上三接頭兒皮鞋,知道我想起誰了?誰啊?陳景潤,那個“一加一不等于二”的數學家。你說他呀,就住我家對門兒,你認識他?好么,說著說著都對門兒了,世界真是不大。我連忙跟潘興解釋,我哪認識他呀,他又打不開我的鎖,我認識你不比認識他強,咱別光聊天了,你就茲當再幫我一忙,這些龍蝦你敞開吃。那,我可就不客氣啦?絕對!我們哥兒倆是龍蝦加小二,二兩裝的小瓶二鍋頭,吃得是落花流水渾然天成。
酒過八巡,潘興的話已經很多了。他生在天津,不到一歲隨父母搬到中關村科學院宿舍,從此在這兒長大。我連忙打斷他,緣分吶,我也生在天津,三個月跟我媽到北京再沒離開,不過我姥姥還在天津,每年暑假都回去看老太太。什么,我姥姥也在天津,長沙道二十七號,就民園體育場對過兒。真的呀,可你這開鎖的本事怎么學的?咳,潘興一聲輕嘆,六歲那年有一天在外面瘋玩弄丟了大門鑰匙,怕我爸揍我,被逼無奈憑記憶用竹子做了把鑰匙,嘎嘣一下愣把門打開了。什么,用竹子,那時大門鑰匙不都銅制羅馬式,一根圓柱前邊有個棱子,上面帶豁口?沒錯就這種,你們人大宿舍也那樣?沒錯,后來呢?后來就剎不住車了,見鎖就開,如履平地,甭管是撥簧的彈子的,對數的雙開的,還有一種鴛鴦鎖,兩把鑰匙同時開,只要落我手里,兩秒鐘一準拿下。
說到這兒我突然想起什么,忙打斷他,你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件事,當年科學院“丟檔案”事件聽說是個中學生跟同學打賭干的,連英式保險柜都給打開了,有這事嗎?潘興眼睛一亮,這事兒你都知道?多新鮮吶,我們人大附中還傳達了呢,莫非是你小子?哈哈哈哈,朝這看,英國畢索式,朝這看胖子!潘興笑得前仰后合。不對吧,不說那小子后來進去了嗎,好像什么盜竊罪?話音沒落我就后悔了,瞧你丫這張臭嘴,純屬找抽型,哪壺不開提哪壺。沒想到此言一出,潘興臉色驟變,他激動得顫抖起來,厲聲對我嚷道,我潘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除了開鎖我從不行竊!言罷唰地起身而去頭也不回。只剩下半截兒龍蝦半杯小二在桌上發呆,折射著他剛才的暢笑。我靠,牛人就是任性耶。
人們都說北京爺們兒局氣敞亮,但也有致命弱點,胡吹亂侃,到處抖機靈。第二天一到學校,正好上珍妮佛的實驗課。我發現大都市出來的都特能忽悠,天下沒他們不知道的事兒,這個珍妮佛也大大咧咧口無遮攔。剛見面我就迫不及待把昨天遇到潘興顯擺給珍妮佛聽:正當緊要關節之際,突見旁邊閃出一人。誰呀?只見他赤眉紅發,腳蹬一雙風火輪呼呼作響,對我問道,你的,什么的干活?我?我的,鑰匙鎖屋里的干活。聽到這兒珍妮佛不屑一顧,少來了胖子同志,你在演脫口秀嗎,哪有赤眉紅發的人?沒有嗎,你太孤陋寡聞了珍妮佛同志,古代的神仙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不知道嗎?那你這個潘什么興也下過五洋捉鱉呀,吹吧你?嘿,還別抬杠珍妮佛,人家潘興可是號子里出來的。什么是號子?不懂了吧,號子就是監獄!你說他進過監獄?珍妮佛驚訝得睜大眼睛。進過監獄怎么了,這還不算下五洋捉鱉嗎,監獄就是地獄,有幾個能活著出來的?珍妮佛一頓愣住了。我接著剛才的往下捋,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赤眉紅發輕輕將我撥至一側,大吼一聲“疾!”你猜怎么著珍妮佛同志?怎么著?門,它開了。
胡扯,你肯定胡扯。
信不信由你。
你說他把鎖打開了?
而且不用鑰匙。
不信,我絕對不信。
正趕上下課。實驗課輔導老師不算教師,也無須高學歷,跟學生關系比較隨便。珍妮佛雖說是未婚女性,我倆聊天兒完全像哥們兒一樣,甭管說什么都無所顧忌。有件事我都不好意思提,那天聊起來來美經歷,我小聲嘟囔了一句,來美兩年什么都見過,就沒見過脫衣舞。其實我開個玩笑,隨便一說。嘿,萬沒想到,當晚珍妮佛把電話打到我宿舍,胖子你出來。出來,這大半夜的?廢話,別想歪了,我在你門口車里等著呢。她也不說這是奔哪兒,干嗎去,左搖右轉拐進一家小門臉兒。好么,一進門我就蒙了:白花花閃動的可都是大胸脯子!我靠,長這么大咱頂多見過個把,這么多湊一塊兒還真頭一回。我剛要捂眼,珍妮佛揶揄道,裝什么呀你,合理合法怕個屁啊?哦,合著這事不違法?廢話,違法能開店嗎,只要不摸不碰,當然,她讓你摸除外,就這么干看違什么法?不用另打錢嗎?不用,叫杯啤酒,想給小費湊近點兒,不想給坐遠點兒,你一坐人家就懂了,不會為難你。瞧把你嚇的,你不說法國女人都睡過嗎?就這句把我噎住了,臉臊得通紅,我那是瞎吹,一個窮學生又是捕龍蝦的,哪兒睡法國女人去呀,我倒想呢。
我和珍妮佛邊說邊走出實驗室,她的安靜讓我有些意外。沒事吧珍妮佛?我問。你說的潘興真有那么大本事?她仔細盯著我,搞得我不知所措。說實在的我沒覺得她那兩下子能比潘興強,人家潘興畢竟開過英式保險柜,制造了聞名遐邇的“歷史事件”,正兒八經是蟲子。珍妮佛雖說也不簡單,到底見過多大世面我真吃不準。猶疑之間,只見珍妮佛指著實驗室大門的門鎖問我,這種鎖潘興能打開嗎?我定睛一看,發現它跟我宿舍的十分不同,是先按數碼再用鑰匙,雙層保險。我犯嘀咕,且不說那天跟潘興不歡而散,就算沒這事他能打開嗎,這可是美國特制的鎖喲!可既然牛皮已吹出去,剛說潘興是神人,又不能說他不行。應該沒問題吧。我模棱兩可道。
什么叫應該呀?
沒問題,就是沒問題。
好,那就好。
說著珍妮佛把實驗室鑰匙塞到我手里,胖子,麻煩把它放我桌上,我得趕緊上趟洗手間。我照她說的辦,心中不免疑惑。就在我離開實驗室時,只見珍妮佛反身咣啷把大門撞上了,震得滿樓道嗡嗡響。等等兒,你怎么把鑰匙鎖里了?珍妮佛嘻嘻一笑說,叫你的潘興神人來開呀,否則下節課誰也別上!別開玩笑啊珍妮佛?我像開玩笑嗎,我還會告訴系里是你胖子把鑰匙鎖教室里的。嘿,你不能這么做珍妮佛,咱倆可是換命弟兄!去你的胖子,誰跟你換過命。說罷珍妮佛扭身要走。我想想不對,萬一潘興打不開珍妮佛又不在,下節課受了影響,我是這門課教授的助教,渾身長嘴也說不清啊!我死氣白賴叫住珍妮佛,對她說,這么著,你要真有種就挨這兒等著,你不不服嗎,不是想跟潘興叫板嗎,今兒我豁出這張老臉把他叫來跟你比畫,是騾子是馬你倆自己遛遛,別跟我較勁行嗎?行,沒問題,本姑奶奶還不信邪了,倒看看你這個潘什么興有多大本事?得,珍妮佛姑奶奶,我可把丑話說頭嘍,要潘興比你強你得再請我看脫衣舞,咱換一家,找個年輕點兒的行嗎?大色狼臭胖子,要輸了本姑奶奶親自脫給你看還不行?哎喲喂,這可你說的,有啦,有啦!
珍妮佛在樓上等,我下樓去找潘興。那天喝酒他說過他辦公室在二樓,博士候選人都有辦公室,無一例外。我沒乘電梯,我不習慣事事用電梯,在國內我家住人大林園樓四層,根本沒電梯,每天上下八百多回不也沒覺得怎樣?就在我下樓時分,聽到樓梯下面恍若飄出聲響,好像什么人在窮嘚啵,嘀嘀咕咕聽不清講什么。我步履放輕,輕輕走正如輕輕來,千萬別驚動樓下這片云彩。當我側臉兒能瞅見人時陡然發現,竟是潘興!這哥們兒還是那身中山裝,自己在對著墻說話,他是一個人,墻算另一人,倆人展開對話,玲瓏塔塔玲瓏,玲瓏寶塔第五層,五張高桌二十條腿,五個和尚五本經,……西北風一刮,唔兒了哇啦響唔兒嗡。好么,我一聽差點兒噴出來,合著您跑這兒唱西河大鼓來了,還馬增芬的絕段兒,這不撞我槍口上了嘛,絕對知音那咱,當年在天津跟我們老爺子逛謙德莊小戲園子,這段兒是他的最愛,回家路上還練呢,唔兒了哇啦響唔兒嗡,一到這就卡殼,當時我就五六歲,我都聽會了老爺子也沒整明白。想到此心里一陣放松,大撒把的感覺,我故意貓腰先不吭聲,等他剛剛“西北風一刮”,踩著點兒我就接“唔兒了哇啦響唔兒嗡”,什么叫童子功啊,什么叫娃娃腿兒啊,五六歲學的本事一輩子忘不了,那是條件反射,叫功夫太欺負你了。
我算整明白了,嘛叫緣分?緣分就是拖不垮打不爛的情感,你就手撕雞,剁餃子餡兒,也掰不開的相互關聯。剁餃子餡兒這個最形象,剁碎了,剁爛了,還得包在一個皮兒里,緣分就是餃子,我跟潘興就屬餃子一類。就我這句“唔兒了哇啦響唔兒嗡”顯然把潘興感動了,他愣沒停,接著往第六第七層唱,我全接唔兒了哇啦響唔兒嗡,到點就給他懟上,鬧半天男聲二重唱的《玲瓏塔》比馬增芬不差。趕潘興往第八第九層唱時,我果斷叫停了他,咱停停行嗎兄弟?樓上需要你。需要我?需要的正是你,我的好發小兒耶。
然而,當潘興一聽是要開鎖扭頭便走,面部也平直起來。我一把扽住他,只說了一句:兄弟,當年我也進去過,東城分局,就關在香餌胡同。為……為什么呀?潘興沒再挪窩兒。說了怕你笑話,“鐵一號”知道嗎?不人民大學舊址嗎?對呀,就為在那兒偷書被抓了。聽到這句潘興把我扽他的手挪開,偷書被抓,沒說實話吧?得,你潘興火眼金睛,我也不掖著藏著,是這樣,小時候我在那兒見過一張南宋皇帝給緬甸土司的牒文,那天跟同學吵起來,我說緬甸曾屬中國,他們不信,非讓我把牒文亮出來,否則是造謠。我一氣之下鉆窗戶進去,出來時叫人發覺了,直接扭送東城分局。你找到牒文了?找到了。真找到牒文啦?真找到了,還在老地方沒動,他們說我盜竊文物,否則不至于。那牒文呢?讓警察沒收了。哎喲完了,這下瞎了,落他們手里還有好!潘興急得直跺腳。我借機趕緊試探他,我說潘兄,牒文肯定找不回來了,不過咱言歸正傳,記得跟你提過的珍妮佛嗎?就那個美國大妞兒?沒錯,潘兄可否跟她切磋一下“鎖藝”?接著我把剛才跟珍妮佛的互動往細了一說,潘兄,你茲當給我個面子,把她鎮住完事,咋樣?潘興的表情平靜下來,說切磋就免了,不存在這個問題,我就幫你把門打開吧。行,那也行。
潘興跟我上樓,直奔實驗室門鎖而去,中山裝一角被走路帶風揚起,一張一合像在說話。只見珍妮佛迎上前來,沖我們就喊,潘興嗎,我是珍妮佛,你的風火輪呢,你不腳踏風火輪嗎?潘興一愣。我連忙小聲用中文解釋。于是他急忙應對,你好珍妮佛,風火輪忘家了,開這種鎖用不著風火輪。潘興邊和珍妮佛握手邊問,有密碼嗎?八三四一,珍妮佛隨口答道,語調似有遲疑。潘興一聽笑起來,嚯,鬧半天老美也喜歡這個數?可話沒說完他眉頭一聳,不對,密碼不對,不過沒關系,已經開了。人家潘興把鎖都打開了珍妮佛才又叫起來,歐買嘎,抱歉抱歉,是八五四一、八五四一。潘興莞爾,說很高興認識你珍妮佛小姐,然后轉身欲行。我只好陪他離開,顧不上瞠目結舌的珍妮佛,她徹底被潘興鎮住了。唯有敞開的實驗室大門輕輕微啟,吱的一聲,像西河大鼓的小過門兒。
2
從此我和潘興的“小日子”漸入佳境。我屋里冰箱對他不設防,我什么對他都不設防。我們哥兒倆是清蒸龍蝦、姜蔥龍蝦、龍蝦沙拉、龍蝦餃子、龍蝦打鹵、龍蝦火鍋,就差把自己變成龍蝦。還別說,潘興就好這口兒,龍蝦加小二,別的酒他不稀罕。得虧長島離紐約不遠,小瓶二鍋頭五塊一瓶管夠,喝完直奔法拉盛再整一箱回來,那里號稱是紐約第二中國城,滿天飛舞著中國貨,別提多方便了。
那天周末喝大酒潘興問我,胖子,帶我一塊兒到海上捕龍蝦如何,我想見識見識。他意思我當然明白,這哥們兒脾氣古怪對什么都好奇,吃了這么些龍蝦,該琢磨怎么抓了。我故意跟他賣關子,還別說,我們船上正好有個舊鐵皮箱打不開,是老史,就那個老外船長他爺爺留下的,你肯定沒問題,轉天我跟他提,不過你開鎖的絕活兒能否向我也傳授一二呀?聽到這話潘興嘆口氣緩緩道來,唉,胖子,不是不教,也沒人教我呀,那純粹是一種感覺,我拿東西往里一探,鎖里形狀便浮現眼前,你叫我怎么教?我一驚,哇塞,原來潘興還如此地溫柔哦,好感動耶。借著酒興他繼續說,其實吧胖子,見多也就不怪了,現在我根本不用探,一看就知道里面嘛樣兒。鎖的本質都是物質抵抗物質,變換的只是表面文章,數碼啊電子啊,都是鎖之上的形式而已,只要這個物質可以活動往返,就一定有多種開啟方式,這是絕對的。時間長了你就明白了胖子,鎖其實是一種哲學,是人類自我掙扎自我束縛的產物。我已經煩這個了,這么說真不是故意顯擺,越來越沒勁,人類的自以為是已不可救藥,不作不死,這都一幫什么猴兒啊?
歐買嘎!
就上面這一小段兒,讓我找不著北整個蒙圈,開鎖愣開出哲學了,鬧半天哲學不屬于哲學家,而屬于身懷絕技的人。這讓我自慚形穢:學什么開鎖呀,學得會開鎖也學不會哲學啊!可我就納悶了,難道開鎖真沒訣竅嗎?聽到這兒潘興搖搖頭,他把杯中酒一撩而盡反問我,胖子,總說“使盡渾身解數”,何謂渾身解數?這個,就是個比喻的說法,表示想盡一切辦法。不對。不對?一聽不對我趕緊給他再滿一杯,這哥們兒特能喝,聽他接著白話。渾身“解數”是確有此物。確有此物?人這種猴兒吧,是帶著解數來到世間的。在哪兒呢,我沒瞅見吶?潘興揚揚胳膊,胳肢窩底下、肋條骨上、肚臍眼,到處都有,要怎么說渾身解數呢,不幸的是,生下時解數是關閉的,像開關一樣沒打開。那怎樣打開呢?潘興一聲輕嘆,沒人知道,全靠撞大運,絕大多數人的解數永遠打不開,只有極少數人歪打正著嘎嘣兒開了,開就開了,很難再關上。這么說,你開鎖是因為打開了一個解數?正是。當年我用竹子做鑰匙,只覺心中一亮,開鎖時毫不懷疑,肯定能打開,仿佛打籃球的投籃,出手便知有沒有,這就是解數的作用,要不干嗎叫解數不叫閉數,而且還渾身解數呢,因為古人早有同感,不是我潘興杜撰的!這么說來,當年梅蘭芳唱戲?解數。齊白石畫畫?解數。愛迪生發明?解數。不對呀,怎么解數都是過去打開的,現在少了呢?問得好!潘興笑起來,因為生活越艱苦解數越容易打開,越舒適反倒越沒戲,老天爺早厭倦人類的貪婪,再給你們解數還了得嗎,遺憾的是明明沒什么解數還偏要抖機靈,只能越弄越糟。哎呀潘興兄弟,你這么一說就順了,否則很多現象都沒法解釋。我頓時對潘興佩服得是烏泱烏泱的,來,咱接著喝,一口兒悶了,走著!
打那一刻起我徹底成為潘興的崇拜者,現在叫粉絲,“潘粉”。我這個潘粉可不白當,處處為他著想。我一直記著珍妮佛當時對我的承諾,茲是潘興打開鎖,她得讓我們看她一對兒大波,不是隔著衣裳,必須看真的。我借著七分酒興試探潘興,心說你再哲學家也是男人,男人都一德行,誰也甭裝。哥們兒你這方面,咋樣?哪方面?當然妞兒戲了,珍妮佛倆大波不想??嗎?潘興笑了,你開玩笑呢吧胖子?我像開玩笑嗎,實話告你,當時開實驗室門鎖她可答應過我,打開就讓咱看,至少請咱倆看場脫衣舞。她真這么說?多新鮮吶!算了吧胖子,女人的話不能當真,咱倆有酒喝有龍蝦吃不挺滋潤么,你以為女人便宜那么好占,跟她們糾纏沒好果子吃,不?等著吃虧!喲,沒看出來,行家呀潘興?廢話,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潘興雖這么說,但男人間一旦捅破這層窗戶紙,關系立馬親密升級。好關系必須經過壞考驗,這才是好壞的辯證法,沒壞就沒好,好到頭兒肯定干壞事兒,好好壞壞壞壞好好,好生壞壞生好,無窮盡也。得,瞅見沒有,跟著潘興混鎖沒開成,先當哲學家了。倒不是我夸自個兒,咱真有這個,只不過跟潘興不一路,他是技術性哲學,我是妞兒戲哲學,比他的實惠多了。
不過話可又說回來,跟潘興提珍妮佛,借著酒勁兒話甩出去了。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心里卻冉冉浮起郁悶。明明珍妮佛說給我看,又加潘興了,這一加還有好兒,倆開鎖的還不合并同類項膩一塊兒去。你也是,早干嗎去了,珍妮佛當年請你看脫衣舞嘛意思,抄家伙呀,管那干嗎,先過一水再說呀,合著前鋒好容易把球帶到門前,倒跟守門員聊起來了。不是我說你胖子,天津人講話,太山藥蛋了你,破茶壺全長嘴兒上了,除了白話嘛不會。虧得潘興是半仙兒,讓你心服口服,要趕上個啤酒庸人,還不一口血噴出個長江中下游,非打起來不可。也罷,咱就當唱出《紅娘》,寧拆一廟不破一婚行嗎。
無奈的是,這種情緒愣讓我抻了珍妮佛好幾天沒搭理她,我不得把這口窩囊氣捋順了呀?她跟我說話我就打馬虎眼,好像嘛也沒發生,就不提潘興二字。潘興這邊我也裝糊涂,該吃吃該喝喝妞兒戲不往嘴上擱。可奇怪的是,這哥們兒跟我玩兒起假清高,根本不抻珍妮佛這根線頭,反過來還催我帶他出海,令我疑惑。心說什么套路啊,還有比泡妞兒更迫切的嗎。男人不好色一般兩種情況,要么家伙事兒不靈,要么人怪。我在洗手間瞥過他的家伙,個兒不小,不應該,人倒是真夠怪的,滿腦子空靈詭異,與正常人完全不在同一空間,脾氣也捉摸不定,高興起來像孩子,說板臉板臉,比如那次喝酒,不就提了句監獄嘛,有什么呀,好像誰沒進去過似的,至于扭身就走嗎?可人就這么賤,沒轍,我上輩子欠他的,就稀罕他,服他,情愿為他兩肋插刀,毫無道理。再者說,關羽身邊不還有個周倉么,要不大刀誰扛啊。特別像這種異稟之人,有句老話叫“峣峣者易折”,別看他們成天人五人六的,咔嘣一下說折就折,有我在興許還能保著他點兒。小時候我姥爺總跟我念叨,溫功課吶胖子,差不多得了,別嘛都想拔尖兒,記住嘍,日中則昃,月盈則食,而況人乎?嘛意思姥爺?嘛意思,樹大招風槍打出頭鳥,平平安安比嘛不強?當年小孩兒聽不懂,現在想想真這么個理兒。紅塵滾滾滄海橫流,在意的是權力錢財,神仙算屁呀,七仙女下凡不也織布耕田嗎?江湖賭的是命不是才。前兩年美國艾奧瓦州有個屠宰場,殺牛車間二十來口子同時中四億美金勁球大獎,懸點兒讓公司關張,這就是命。潘興有才中得著獎嗎?我還挺牛呢,能敞開吃龍蝦,全本《玲瓏塔》,不牛嗎?到美國那天起我就買彩票,別說四億,四塊都沒中過。“否極泰來”倒過來也對,泰極否來,歷史是圓舞曲,施特勞斯就是歷史學家,好壞來回兜圈子,嘭嚓嚓,嘭嚓嚓……
既然潘興非要出海,沒問題,這個可以有。那天心一軟,我心對他總是軟的,真把這小子領船上去了。船長老史只顧抽煙喝酒說臟話,整條船全由我操作,穩拿,我是穩拿呀,好好兒在潘興面前露了把臉。正趕上陰天下雨,初春的凌晨格外黑暗,駛出杰佛遜港時依然伸手不見五指。上船時潘興拽著我襖袖不撒手。我說你先撒開,他偏不,非扽著。你不撒我怎么挎槍呀?說著我咔嚓一聲猛推雙筒獵槍的機栓,嚇他一跳。抓龍蝦還帶槍?廢話,碰上偷龍蝦的就得開槍,這才是海上的語言,抽屜里還有把短的,要不你揣上?哦不要不要,我不會打槍。潘興往后一躲,這才把拽我的手松開。我暗笑,這一套都是頭回上船老史耍給我的,給我個下馬威,我原封不動全懟給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