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想起這個詞,我就熱血沸騰,像個孩子
那時候 黃河安瀾 卻也白發三千
一匹伺伏的鯨魚 用脊梁拱起了祁連
那時候還有關公與秦瓊 亦有忠義
和然諾 事了拂衣去 一般不露痕跡
那時候 沒有磨石 刀子一直閃光
拳頭上可站人 胳膊上能跑馬
那時候的路不長 足夠走完一生
誰摸見了地平線 誰就在春天稱王
——葉舟《懷想》
有一天,民謠歌手吳俊德背著一把冬不拉,從大理來到蘭州,給葉舟彈唱了一支曲子,“蓮花開了,滿世界都是菩薩的微笑”——這句歌詞能形容葉舟當時的心情,大概也是宿命之地對他做出的批閱與檢視。這天是葉舟長篇小說《敦煌本紀》定稿的日子。
敦煌,位于河西走廊最西端,地處甘肅、青海、新疆三省(區)交匯處,是絲綢之路的節點城市。“敦煌”一詞,最早見于《史記·大宛列傳》中張騫給漢武帝的報告,“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公元前121年,在河西走廊打了敗仗的匈奴人倉忙西撤,意氣風發的霍去病一路追擊到敦煌才勒住馬韁,這片掩于沙海上的小舟由此開啟了它在華夏文明史中的傳奇航程。
寫作近四十年,葉舟的文學疆域沒離了他的故鄉。生于斯長于斯,葉舟在黃河上游這一帶生活、歌哭、書寫、成長,甘肅埋著他的胎印,也是他的寄夢之所。
19歲寫下第一首關于敦煌的小詩。葉舟對敦煌的迷戀,似乎與生俱來。只要看見“敦煌”兩個字,他甚至會有一種觸電般的反應,雪夜投奔,喜樂,信仰,醉氧了一般。
許多年前,他和同為作家的李修文有過一次甘青之行。長途奔襲幾千公里,在河西走廊上迎送晨昏,在玉門關及陽關之間背誦李白和王昌齡,在敦煌莫高窟下給常書鴻先生上墳。很多次葉舟根本不敢進莫高窟,走到對面的沙坡上,上面埋的是所有敦煌研究院老先生們的骨灰,是他們的墳。其中最大的一爿就是常書鴻,他的墓碑正對著對面的9層樓,成一條直線。葉舟每次都會先去這些墳堆里面走一走,嘮叨嘮叨,之后就坐在常書鴻的墳前,磕個頭,給他點一根煙,放在墓碑上,說“常先生,看你來了”。
敦煌于葉舟,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呢?一片土地與一個人,到底能有怎樣命定般的機緣呢? “打個比方吧,敦煌就像一座超級發電站,一旦靠近她,我就發亮,天空和想象也會徹底打開,一覽無余,賜予我無窮的動力。”葉舟說。
有段時間,葉舟就職于一家都市報社,負責新聞采訪和版面編輯,不停下地縣,跑河西走廊,那段日子相當艱難,沒黑沒白,常年熬夜,葉舟與文學漸行漸遠。行走奔忙于絲綢古道,他在這片蒼野之境倒尋得了新的詩歌根據地,為日后的小說寫作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故鄉。
葉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文學創作,先后發表大量詩歌和小說作品。站在今天的立場上回頭看,葉舟不能指責那些少年之作,“但它們的懸浮與蒼白,卻是明顯的,”直到發現“敦煌”這個詞,葉舟義無反顧投向了她的懷抱。
整個90年代,葉舟寫了上百組詩,發表在全國各地的刊物上,2000年集結出版,就叫《大敦煌》。葉舟說,與其說我是迷戀,不如說這是一種皈依;與其說我在供養,不如說此乃一塊福地。
沒有涇渭分明的創作藩籬,想寫詩的時候就大量寫詩,想些小說的時候就埋頭寫小說,這對葉舟是再自然不過的生活習慣與藝術習慣。《敦煌詩經》《藍色的敦煌》《敦煌卷軸》《敦煌短歌》…… 但其實,與他天馬行空、曠野之氣的詩歌相比,葉舟在小說中的頭顱始終是低著的,他心里一直不痛快——語言、情節、結構和人物塑造,很多問題和困惑亟待解決。于是,卷旗西返,敦煌洗去了葉舟的沉重和暮氣,給了他新生的勇敢。
千禧年的大年初一,敦煌莫高窟大雪紛飛。葉舟一個人游逛在千佛巖,行走于莫高山,他感覺每一個洞窟吹過的每一陣風,就像佛陀賜予的一張琴,在天地間吹響。整整一天,葉舟徘徊在宕泉河兩岸,跟眾多的菩薩和飛天娘娘過了一個新年。
在那個日光如雪崩一般的早上,在千佛巖下,葉舟發愿,將來的一天,一定要寫出一個大部頭,一部心血之作,道出敦煌的秘密,說出莫高窟的前世今生,讓那一塊土地上的蒼生赤子、田夫故老成為真正的主角。
這個念頭是雄心壯志,卻不是一閃而過的夢想,它定在葉舟心里,跟了他十幾年。葉舟邊練筆,邊收集資料,閱讀史志,在河西走廊沿線和祁連山兩麓踏勘,求索著大地萬物的涵養及饋贈,發酵著這個故事,他還清楚地記得找見黑暗中燈繩的那一天。
2016年年底,葉舟從揚州趕往南京祿口機場,眺望著車窗外的落日,突然覺得它像一介少年游俠,先自己而去,奔向了敦煌。在那一刻,葉舟知道他找見了。
翻過年的2月18日,葉舟擦完桌子,倒一杯茶,認真地抽了三根煙,在電腦上敲下了第一句話:“這一門人天罡地煞,披著血衣,在河西走廊一帶迎風頂罪,忠勇熱烈,攢足了聲名。前后六輩子爺孫,一共捐出了七顆腦袋,滿腔子的血,至今仍未淌盡。”由此,《敦煌本紀》開始了。
12月4號,《敦煌本紀》研討會在中國作家協會舉行。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甘肅省委常委、宣傳部長陳青,甘肅省文聯主席王登渤,《芳草》雜志社主編劉醒龍,鳳凰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佘江濤,甘肅日報社社長王光慶出席。研討會由中國作協創研部主任何向陽主持。
研討會現場
研討會現場
葉舟
寫作過程只用了差不多兩年,寫起來很快,醞釀的過程比較痛苦。“19年前我如果要寫一個長篇小說,我一定寫不出來,要寫也是胡編亂造。但是經過這些年的發酵,隨著年齡的增長,知識的儲備,我的故事漸漸就成型了,這個時候如果還不懷孕,就成高齡產婦,會難產。”
剛開始,葉舟就知道這是一個大故事,但他沒想到是如此大的一個故事。“我本以為大約是在七八十萬字左右,但最后成書是一百多萬字。”葉舟把所有感情都灌注進去,洋洋灑灑、揮灑自如、百無禁忌,也不管字數了。寫完以后一看,心想可能也只有這么厚的書才能配得上敦煌——“故事的厚度、密度、深度、廣度、溫度,只有將這幾個向度的東西結合起來,才能配得上那一座千佛靈巖,配上那個偉大的遺址。”
讀《敦煌本紀》,評論家李敬澤嚇了一跳,“他就是個孫猴子,不得了。”葉舟個頭不高,戴眼鏡,戴帽子,人群中再平凡不過,看著還有幾分弱小,《敦煌本紀》里藏著他一股無窮的勁頭。李敬澤說葉舟有大想法——《敦煌本紀》選的時間點非常有意思,20世紀初的時間節點,也是我們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關節和縫隙。選敦煌這樣一個地方,在這個點上寫一部本紀,是為中國人立本紀,為中國精神立本紀。那個貫通古人和今人、貫通古代和現代、貫通我們民族的西方和東方、貫通我們民族的那些基本精神氣概和法度倫理的東西,葉舟在《敦煌本紀》中,在這個時間節點上有一個壯大而自由的展示, “《敦煌本紀》也是給我們一個看中國的視野。中國之了不起,中國之大,不僅僅是幅員廣大,還表現在有敦煌這樣一個巨大的空間和精神上的回旋之地,這也是我們民族生生不息的重要的來源。”
人們對絲綢之路的遙想,大多停留在張騫出使西域后,東西文明彼此交融貫通的輝煌璀璨,中原大地物產豐盈,人馬興旺,締造了生命力更加強勁的中華文明。然而從清朝末年開始,隨著國運敗落,整個絲綢之路已經形成了一片銹跡斑斑的地帶,西部開發時有一個詞叫“銹帶”,可以形容繁盛過后逐漸沒落的河西走廊。經濟的落后,文化的滯后,民眾交往交通的滯澀,是導致后來整個西域衰敗的致命因素。
在小說家眼中,所謂的“銹帶”,所謂的邊角料,或許正是一個強悍故事真正的埋尸之地。死而復活,涅槃再生,這本身就是悲劇的源頭。起筆時,葉舟立下了這樣的念想:這部小說要構建一座20世紀初的沙州城,并在城外的二十三坊內,安頓下身世各異的蒼生赤子,讓他們活命于一幕幕湍急而顛沛的光陰中,去看盡人世上的悲歡炎涼。這部小說要刻畫一座鮮為人知的莫高窟,包括藏經洞和大量的卷子,也包括王道士與斯坦因,如何在一個山河板蕩的時代,去悲深愿重,去慷慨取舍。這部小說要追逐一群匡危扶傾的滾燙少年,他們驕傲而沉著,寡言笑,重然諾,輕生死,一路走向了悲劇性的終局。這部小說必須廓開一條樸直而壯烈的大道,在廣闊的西北,為當時的中國保存下最后的一份元氣。“說到底,《敦煌本紀》講述的是正義、力量和正信,也包括困局與反擊。”葉舟說。
書里的這幫少年,從清朝末年,從1910年開始一直到1937年,在長達27年的歷程中,為著復興敦煌一帶的文明奔跑,血涌,怒發沖冠,獨孤求敗。葉舟說,你如果讀完《敦煌本紀》,一定會覺得胡梵義、胡梵同、陳小喊、蔣斧、孔執臣、索乘這些人物似曾相識。他們仍舊活躍于廣闊的西北,光芒燭地,策勵子孫。只有邊疆,令他們大膽托孤,為他們保存下了最后的骨血以及最后的美,金沙深埋,奠定了未來的根據地。
有一天深夜,1點,《芳草》主編、作家劉醒龍接到了葉舟的電話,非要唱一首剛剛學會的西部民歌“花兒”給他聽。劉醒龍說,甘肅的作家和詩人都有個毛病,興之所至不管不顧半夜給人唱歌。
劉醒龍一直認為葉舟是個可遇不可求的詩人,新世紀初那幾年,詩人寫小說是個風氣,“我就覺得詩人寫小說,未必像小說未必是小說,所以就托朋友給葉舟捎個話,叫他不要寫小說,害怕他一寫小說把詩歌丟下了,我心里有這種想法。”
顯然,葉舟沒有聽進去。劉醒龍倒深知文學中人:但凡有點雄心都是這德行,別人替你看好了這個路,說這個路好走,你就偏偏不走,非要另辟蹊徑,走險象環生的路,而且還遲遲不知返。
直到看到《敦煌本紀》的稿子,劉醒龍決定《芳草》四期連載。“讀《敦煌本紀》讀到幾千字的時候,我就發現那個在半夜千里之外唱花兒的葉舟又回來了,敘事有懸念但不過度張揚,文本很民間卻充滿詩性。”
再過一個月,劉醒龍將卸任《芳草》主編。他感謝葉舟將《敦煌本紀》交給《芳草》首發,讓他這個客串的主編得以站好最后一班崗。
《敦煌本紀》單行本的責任編輯,是鳳凰出版傳媒集團譯林出版社的魏瑋。這個“90后”姑娘與葉舟同是甘肅蘭州人。厚厚的兩本書,對她來說是幸運,也是挑戰。初稿非常成熟完善,魏瑋要做的就是在通讀過程中把主要人物、故事情節、小說結構全部梳理出來,拿不準的地方一一向葉舟請教求證,“葉老師的語言是詩性的,融白話、文言與西北方言于一體,對我很親切,因為都是家鄉俚語,書里寫的也是家鄉的山川風貌,很熟悉。”魏瑋把《敦煌本紀》當作一個宏大課題,有前期文獻資料積累,有文本細讀分析,有作為出版產品的定位和闡釋,也有將它推向市場的營銷策劃,書的順利出版是大家共同的心血。
《敦煌本紀》是野生的,目光平視,春秋叢聚,猶如曠原上那一片故事的胡楊林。葉舟的寫作,徹底釋放了血勇之氣,展開了想象的邊境,起筆前他已經想好,這次一定把自己寫開,寫嗨,把所有詞匯表天翻地覆重新篩選一遍。
有人說小說家其實是“發明家”,如今回過頭來看《敦煌本紀》,葉舟說自己重新“發明”了一座敦煌,借了歷史的外衣,表達自己對敦煌的認知。遺憾是有的,還不少,這些遺憾又埋下伏筆,等待將來的萌芽破土。
12月4號,在中國作協創研部、甘肅省文聯、《芳草》雜志社、譯林出版社共同主辦的《敦煌本紀》研討會上,葉舟準備了發言稿,因為怕耽擱時間太久而作罷。紙上本來有這么一段:
《敦煌本紀》的初心,就是試圖去重新發現這個國家的邊疆,去眺望我們這個民族的少年時代,去厘清這一偉大文明的來路,并獲取今天的力量與擔當。我個人以為,《敦煌本紀》的關鍵詞如下:少年、情義、血勇、赤子、知己、快意、仗劍天涯等等。總歸還是那一句老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樣的書寫遠未結束,類似的使命也有待完成。
結果,在現場變成了“八十年代有個上海詩人寫過一首詩,其中兩句是這樣的——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在冬天還愛著一個詩人。寫了三十幾年,這是我第一次開專場個人作品研討會,是個難忘的大日子。歡迎大家去蘭州,我請你們吃最好的牛肉面,給你們加肉加雞蛋!”
李修文說葉舟是赤子,悲痛者,永遠的少年氣。我問他,怎么理解悲痛者?李修文給我的回答是:道不盡,你沿祁連山走一趟即知。
(文/周茉 攝影/馮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