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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9年第12期|胡學文:逐影記(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12期 | 胡學文  2019年12月06日07:09

    2002年 秋

    馬遠站在公路邊,看著對面的田野、樹林,還有更遠處的羊群。樹已泛黃,收割過的田野灰褐中夾著青綠,那八成是補種的晚莜麥。一輛紅色轎車老遠就摁喇叭,馬遠往后挪了挪,再往后就摔溝里了,可喇叭叫個不停。馬遠生氣地說,嚷嚷什么?我又沒站路中央。話音未落,轎車已射過去。片刻后,藍色的廂式貨車由遠而近,司機似乎犯困了,貨車抽筋似的忽左忽右。馬遠緊張得直冒冷汗,他回頭瞅瞅深溝,跳落的瞬間,腦頂忽然一涼。溝底聚著厚厚的枯葉,沒摔疼。他摸摸頭頂,沒有一絲云,怎么就下雨了?

    馬遠不知自己為什么站在路邊,肯定是有原因的,但他想不起來。他忽而清醒,忽而腦袋像灌了泔水,幾小時前的事也會忘得干干凈凈。馬遠也撞過墻,想不起來,就急,就撞,恨不得把腦袋撞爛。常常頭破血流,還是什么也想不起來。慢慢地,馬遠習慣了。慢慢等,這是唯一的法子。也許一小時,也許兩小時,泔水就滲沒了。最久的一次,他被泔水泡了兩天。

    一行大雁飛過天空,你鳴我叫,像是吵架。馬遠終于想起來了,他是要到鎮上買東西的。

    你到底要不要?相親也沒這么細心!老板娘終于不耐煩了。馬遠嘿一聲,讓你說中了,相親我就看了一眼。老板娘撇著嘴,你相人?人相你吧?馬遠說,甭管誰相誰,一眼就定了。老板娘說,你的利索勁兒哪去了?馬遠又比較一番才選定。茂密的花草中間是心形圖案,挺漂亮的,就是奶油太薄了。老板娘把生日蛋糕裝進盒里,用紅線捆個十字。馬遠嘟囔,奶油太少了。老板娘說,奶油吃多了不健康,原來倒是多,賣不動。馬遠說,我不怕……你另裝點兒?老板娘往前推了推,下次你提前預定,我給你做個純奶油的。

    雜貨店采購的是鹽、醬油、花椒、小蘇打,當然還有奶糖。馬遠說,上次你賣給我的都是缺尾巴的,那不好吃。店主各抓一把,一種是QQ,一種是OO,讓馬遠選。包裝差不多,但價格不同。馬遠說,人長尾巴是怪物,糖長尾巴身價倒高了。

    炒貨攤在十字街口,馬遠捏了一撮麻籽。攤主問,來多少?馬遠問,新炒的?攤主說,舊的夏天就斷貨了。妻子喜歡嗑麻籽,她的薄嘴唇似乎就是為嗑麻籽生的,馬遠沒她那么利索。馬遠再捏時,攤主說,你慢慢嘗,天黑還早著呢。馬遠瞇了眼,沒說話。像是新的,來二斤,馬遠說。攤主哼一聲,活這么大,我沒說過一句瞎話。正待走開,對面的音像店突然亮起嗓子。是他愛聽的口梆子。他有一個播放機,唱各式各樣的歌,其中就有口梆子。幾個月前播放機被豬啃爛了。他該離開的,還有東西未買。可口梆子的魔力將馬遠牢牢定住。就一會兒,不會有事的,他想。

    連聽三曲,馬遠戀戀不舍地拽起腳。搞活動呢,買一贈一,音像店老板向馬遠推薦。馬遠比較一下,還是選了常買的悶倒驢。村里有小賣部,但什么東西都貴,一瓶酒貴至少兩塊。馬遠走到門口,忽又轉回,你還沒找我錢呢。煙酒店店主叫,大叔,沒這么賴賬的,你給我二十,我找了你四塊。馬遠疑惑,找了?店主說,你自己瞅瞅呀。馬遠的手伸進兜里,泔水開始往腦里灌了。他木樁一樣定住。店主問,你這是怎么了?馬遠說,你別這么瞪我!店主的眼睛睜得更大了。馬遠的目光依次掃過貨架上的煙酒,然后轉向門口。他在門口的小馬扎上坐下,一手摟包,一手拎著蛋糕盒子。店主急了,你這是干什么?馬遠說,你讓我坐一會兒。店主從抽屜捏出四張一元鈔,馬遠滿臉驚愕,你欠我錢了?等會兒……店主說,等什么?對面就是派出所,警察一來你就走不了啦。

    米東清就是那個時候出現的。一個失敗的戒煙者。他堅持了一年零四個月,在某個夜晚前功盡棄。沒以前抽得兇了,每天買一盒,抽完為止。從派出所到煙酒店不足二百米,每天一趟也沒什么。有一次店主包了兩條煙給米東清,米東清沉了臉,說你小子別害我。店主長了記性,再也不敢把整條煙給米東清。

    什么時候來的?米東清的目光在馬遠皺巴的臉上停住。店主問,米警官認得這人?馬遠也跟著問,你認識我?你是警察?米東清笑著點點頭,我當然認識你。馬遠說,我什么都記不起了。米東清說,不要緊,慢慢想。馬遠說,怎么也舀不盡。米東清說,等我忙完,開車送你回去,哪兒也別去,就在這兒等我。店主給馬遠倒了杯水,說,沒想到你和警察還挺熟。

    米東清忙完,匆匆趕到煙酒店。人呢?他問。店主說,早走了,我怎么也攔不住。店主拿起煙盒,抽出一支給米東清,小心翼翼地問,不要緊吧?米東清猶豫一下,接了。抽了兩口,又冷著臉說,下次不要引誘我啊。店主嘿嘿笑了,干嗎和自己過不去呢?多也是抽,少也是抽。米東清說,別讓我犯錯。店主說,我哪敢呀。穿越馬路,米東清仍往那個方向掃了掃。

    那會兒,馬遠正在樹林坐著。從公路拐下不久,腦里便濕答答一片。他站了一會兒,目光被樹杈上紅色的鳥勾住。鳥撲著翅膀,卻沒有飛離。他猜紅鳥被套在樹杈上了。這么折騰,一會兒就沒命了。拎的東西多,馬遠跌跌撞撞的。突然立定。馬遠喘著粗氣,發現那不是鳥,而是一只紅色塑料袋。馬遠咧嘴一笑,罵你個害人精。雖然上當了,但突然輕松許多。

    樹身并不光滑,疙疙瘩瘩的。馬遠靠了靠,又往前挪了挪。雜草枯黃,一根根變得堅硬。狼尾巴草更是像一支支細長的箭。馬遠的腳腕被射中,麻麻的。日已西斜,看不到大雁的影子。

    馬遠打了個盹,夢見了妻子。他跑,妻子在身后追。他不知為什么跑,妻子為什么追他。然后絆了一跤,醒了。妻子卻沒有遠去,她的臉像紅薯干。馬遠問,你咋來了?妻子說,我不尋你,你又要在樹林過夜了。即使被泔水泡脹,馬遠也能認出妻子。只有她一個人不會被抹去。馬遠說,等等就好了。妻子哼了一聲,我還等你買回咸鹽炒菜呢。

    炕上放一個小紅桌,中間是綠色的塑料盆。女孩跪在桌邊,把剝掉莢的紅豆扔進塑料盆里。馬遠瞅著她,女孩始終耷拉著眼皮。馬遠問,你是誰呀?女孩重重地把紅豆丟進盆里,不理他。馬遠問晚他一步進屋的妻子,這誰呀?妻子說,豆豆……你外孫女!馬遠嘀咕著拍拍額頭。腦袋嘩啦啦亂響,像無數的豆子在滾。

    2000年 夏

    晚間新聞結束,米東清換了頻道,起身接水。幾十年的習慣,白天很少喝,夜晚則像個大水罐。正是盛夏,久未下雨,空氣粗糙,一觸即燃似的。雖然開著門窗,米東清還是把半袖襯衫的扣子解開。桌上兩個茶葉筒,其中一個放著茶葉,另一個則是黑豆。戒煙后,黑豆是他漫長夜晚的情人。剛嚼了兩粒,走廊響起噠噠噠的腳步聲。雖然電視聲音很大,但在干燥的夜晚,噠噠聲仍令米東清嗅到倉皇和急促。他站起,迅速把扣子系好。

    女人出現在門口。搶劫!她上氣不接下氣的,驚恐地指了指,仿佛搶劫犯就在不遠處的角落。

    米東清抓起鑰匙就走。他發動車,女人拽開副駕駛的門。他讓她系上安全帶,女人卻扳開燈鏡,照了照,理了理零亂的頭發。然后才把安全帶系上。米東清想起離婚時老婆甩給他的一句話,你算哪門子警察,過了二十年,你連我半毫心思也不懂。半毫,基本可以忽略。米東清斜斜女人,暗想,我是他媽的不懂。這個動作與她的驚恐不符,若帶著口紅,沒準還要涂抹幾下吧。

    在女人的指點下,米東清把警車停在路邊。鎮上店鋪雖多,但一般不到八點就關門了。營業的多是飯館、雜貨鋪,還有性用品商店。這些招牌都沒有“安娜粉店”引人注目。米東清報到那天,所長請他吃飯,就在安娜粉店對面。別的牌子只是牌子,安娜粉店卻有許多裝飾。白天那些霓虹燈管并沒有多么奇特,到了夜晚,閃爍的燈光使安娜粉店像濃妝艷抹的舞女。所長自然注意到米東清的神情,說這鎮上盡是奇奇怪怪的人。

    在店里?米東清再次問。女人說,你看看就知道了。門半敞著,米東清往里瞅了瞅,一個男人頭枕在桌上,不知喝醉了還是睡著了。米東清緩緩推開門,沒看到第二個人。米東清回過頭,盯住女人。女人說,就他!米東清當然有疑問,更有驚愕,第一次碰到這種貨色,搶了人卻不逃跑。但女人篤定的口氣,還有地上碎裂的菜盤和酒瓶,讓米東清再次意識到,搶劫者確實喝醉了。他揪住男人的衣領,猛地往后一拽。男人啊一聲,欲起身,嘗試兩下未能成功,便去抓桌上的茶杯。米東清夾住男人的手腕,往外一甩,男人撲倒在地上。與敦實的米東清相比,男人單薄得就像一枚竹板。男人奮力掙扎,米東清還是利索地反銬住他。

    血從男人的鼻孔淌出,順著嘴角流到下巴。米東清掃掃紙巾盒,女人說我來吧。她抽出幾張,先塞住鼻孔,再去擦他下巴的血。男人要躲避的,女人摁住他的頭。他的后腦抵在墻上,仍來回扭。她靠得近,胸快要蹭著他了。米東清似乎剛剛發現,女人的胸很高。警察就在旁邊,你最好老實點兒。她一邊擦一邊說,完全沒了剛才的驚慌。男人果然就老實了,由女人擦拭。下巴的血已經干了,擦不凈。米東清不耐煩,連聲說行了行了。女人說等等啊,身影消失在柜臺旁側的門后。

    米東清盯住男人,男人沒有躲避,神情甚是怪異和復雜。臉瘦削,目光隱隱透著狠。他還沖米東清笑了笑,不像討好他,更像幸災樂禍。米東清的腦袋一時有些大。女人跑出來,手里抓著濕毛巾,顯然要擦掉男人下巴的血跡。米東清突然就火了,喝止了女人。

    米東清拎起男人。男人沒有掙扎,頭卻是昂著的。米東清對女人說,你也隨我來。女人問,不在這里審嗎?米東清反問,我沒說明白?女人說,我給你煮一碗米粉,你餓了吧,吃飽……米東清不理她,押著男人離開。

    饒了他這一次吧!米東清拽開車門,要把男人推進去時,跟在身后的女人突然求情。米東清被燙了似的,胳膊一顫,但仍抓著男人。女人說,這王八蛋是該收拾,坐二百年牢都不冤,不過,這一次就饒了他吧。她踹男人一腳,你他媽長點記性,一喝酒就毛驢,搶自己老婆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搶銀行去!女人給男人擦拭下巴的血跡時,米東清腦里閃過些難以確定的東西,現在終于明白那是什么了。直覺沒有騙他。你說什么?米東清逼視著女人,似乎他沒聽清楚。女人說,我被這王八蛋騙了才嫁給他的。驢唇不對馬嘴,但似乎又沒跑題,不但講出了事實,還告知了原因。多余的原因卻不是米東清關心的。黑天半夜的,被一個女人耍了一把,怎不惱火?

    米東清說我不管你們是什么關系,搶劫就是犯罪。他把男人推進去,合住車門。女人突然抱住米東清。米東清后背熱烘烘的,還有被抵著的彈性力量。和老婆離婚后,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和異性接觸。米東清低喝,放開!也許是心跳加快的緣故,他的聲音喪失了應有的威力,更像是乞求。女人沒有被嚇到,依然緊抱著。別帶他走,嚇唬嚇唬他就行了。她的臉似乎也貼到他后背上。女人胳膊長,竟能環抱住他的腰,且兩手相扣在一起。米東清欲掰開她的手指,幾次都失敗了。男人坐在車里,一定更加幸災樂禍吧。米東清暗罵,真是自作自受。

    你不松開,我連你一起銬了!米東清威脅。女人不說話,只是死死纏繞著他。米東清拖拽兩步,突然不動了。后背更熱了,要被火山融化似的。好吧,米東清妥協。女人立即松開。米東清大喘一口氣。他沒有動,看著女人拽開車門,揪出男人。你要再搶我,我就讓你坐牢,女人不忘警告男人,似乎男人坐不坐牢就是她一句話的事。

    明天來所里一趟!米東清冷著臉,你倆都來!女人問,要做什么?米東清說,別讓我請你們!

    幸虧是夜晚,要是白天……躺下時,米東清想。那一刻,他是什么樣的表情?

    次日上午,女人一個人來到派出所。米東清問,他呢?女人說,跑車去了。隨即補充,他得掙錢呀,眼看著就喝西北風了。米警官,你不能慣他,他不識慣。她該是看到走廊里他的照片,心思夠細的。可說的話卻讓人摸不著頭腦,哪兒和哪兒呀。她是故意的吧。米東清說,他必須到!女人說,他真的跑車去了呀,要不晚上?米東清尚未回答,她就自顧自說,那就晚上!米東清板著臉,這是你說了算的?女人一副可憐相,那怎么辦呢?米警官,這毛驢連手機都沒帶呢。你問我好了,我能說得清。她迅速變換出笑臉,帶著那么一點點討好。女人的長相沒多好,但看起來很有味道。她一定窺見他走神了,提醒,你問吧,我什么都配合。同時擠擠眼,像和米東清多熟絡似的。米東清拽開抽屜,把筆錄簿重重摔在桌上。這個虛張聲勢的動作并沒嚇到女人,可她裝出害怕的樣子。當然是裝的,米東清心里清楚。女人束攏了肩說,米警官,你好兇哦。

    姓名?米東清等了幾秒,抬起頭,提高聲音,姓名?

    女人委屈道,怎么像對犯人?我是受害者哎。

    米東清說,如果……他咬住,我說的不清楚嗎?

    女人點頭,清楚,清楚,我剛才正要說的,你就嚇唬我!

    米東清不耐煩地敲敲桌子,女人說,安娜!米東清瞟瞟她,她馬上道,沒錯,我是安娜粉店的老板。米東清問年齡,安娜抗議道,我拒絕回答。你真把我當犯人了?米東清說,抗議無效,這是程序。安娜哼了哼,什么程序?你是成心的。捉一輩子鷹,卻被麻雀啄了臉,那滋味確實不好受,但米東清并沒有報復的意思,多年習慣使然。僵持幾分鐘,安娜說,三十五。緊接著問,我長得沒那么老對不對?米東清沒抬頭,安娜說,求你了,米警官。米東清喝道,端正態度!看清楚這是什么地方!安娜似乎被嚇傻了,神情有些硬。米東清緩緩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安娜捂住左胸,眉頭大皺。米東清的聲音帶出緊張,你怎么了?安娜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我有心臟病,你嚇著……我了。米東清認為她是裝的,可她的神情確實是犯了病的樣子。米東清不敢大意,抓起電話就要打120。安娜說,過去了,每次發作就一兩分鐘。她撫撫胸,臉也舒展了許多。米東清冷笑,時間長也沒關系,120半小時就到。安娜叫,為什么咒我?你可是人民警察哎。米東清說,回答我的問題!安娜說,你別兇哦,你這么兇,我什么都記不起來了。米東清緩和了口氣,說正事吧,別扯遠了。

    安娜走后,米東清把筆錄簿丟進抽屜,發了會兒呆,又拿出來翻了翻。吃午飯時,小趙問安娜是不是報案來著。米東清稍一遲疑,小趙說,我掃見了她的背影,這女人總是小題大做,滿嘴跑飛機,沒一句正經,我被她煩透了。小趙剛參加工作時,整天跟在米東清身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現在小趙是所長,米東清的直接上司。米東清說,她確實被丈夫打了。小趙說那是她活該,等你知道她是什么貨色,就明白姓孟的為什么打她。不過姓孟的也不是好東西,因盜竊坐過一年半牢。人尋人鬼撞鬼,安娜也只配這樣的丈夫。米東清問,安娜沒有案底吧。小趙說,案底倒是沒有,但故事一大堆,傳言她在南方混不下去才跑回來的,就沖她的放浪樣,那傳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小趙半開玩笑,米哥可別讓她纏住。米東清說,門敞著,不能不讓她進來吧。小趙說,那就少理,你若認真,她能把派出所的門檻踩破,怪我,那天吃飯就該告訴你。米東清說,我不會讓她牽著。

    2002年 秋

    雖然在油里浸了兩個月,馬遠還是很小心,先在通風的陰涼處殺青,七八日后才拿到陽光下。也就三四日,箭身油光閃亮。馬遠在一端挖出小槽,安上鋼釘,用細尼龍絲縛死,一支完整的箭便大功告成。當然,一支是不夠的,馬遠要制作一百支。豆豆問馬遠干什么,馬遠吹吹箭桿上的土,說姥爺造箭呢。豆豆問,你要打獵嗎?馬遠說,對,姥爺要射狼,它把姥爺的記性掏走了。豆豆問,狼在哪里?馬遠停下來想了想,我不知道在哪里,但總會露面的對不對?豆豆沒有回答。她或許回答不上來。馬遠說,射死狼,姥爺就能記住你了。豆豆問,你能認出狼么?馬遠說,當然!姥爺是干什么吃的?他不大高興,怎么這樣問呢?我又不是廢物!豆豆說,你一犯困,連自己都不認識。馬遠笑了笑,總有不困的時候對不對?豆豆說,等你醒來,早讓狼吃掉了。馬遠忽然一驚,再次停下來。你這孩子,怎么不說點兒好聽的?豆豆故意繃住嘴。馬遠嚇唬她,我被吃掉,你就沒姥爺了。豆豆還是不說。馬遠說,那你等著瞧吧,看看姥爺厲害,還是狼厲害。

    吃過午飯,馬遠把最后十幾支箭制作完成,推開園子的門。稻草人淋了一夏天的雨,瘦了許多,但仍肌骨豐盈。弓的力道很足,特別是箭在弦上,弓箭的殺氣瞬間就出來了。射偏了,箭擦著稻草人的腦袋落到遠處。第二次,馬遠瞄的是心臟,仍沒射中。第六箭終于射中。馬遠跑過去,在傷口處摸了摸,然后嗅了嗅。

    他聞到了血腥味。

    這就是你說的狼?

    馬遠嚇了一跳,不知豆豆什么時候溜進來的。這里危險,趕快離開!豆豆常在園子里玩,馬遠根本嚇不住她。她抓起掉在地上的箭,插進稻草人的肚子,得意地說,我比你厲害!馬遠說,走遠點兒,要不我生氣了。豆豆戲他,生呀,你生一個我看看!馬遠便去追趕她。沒走幾步便定住。豆豆藏在稻草人身后,不見動靜,閃出頭望望馬遠,掃興地說,知道你就這樣。她推開園子的門,喊,姥姥,他又犯傻了!

    馬遠妻正在磨土豆粉。自有了打粉機,很少有人手工磨了,只有她不嫌麻煩。雖然小心著,手還是擦破好幾處。這不,又傷著了。她吸了口氣,尋出紗布裹了,繼續擦,豆豆的聲音蹦進耳朵,像一粒粒豆子。馬遠妻跑進園子,一邊撿地上的箭一邊說,你就折騰吧。馬遠仍在原地站著,直到妻子拽他,他方說,我不能走,站一會兒就好了。妻子說,天都要黑了,你要在園子過夜啊?又扯一把,馬遠沒再拗。

    回屋沒一會兒,泔水便滲沒了。馬遠在雜物間翻揀半天,終于在角落找見那張羊羔皮。原本要賣的,但皮販子給的價太低,馬遠便丟在那里。沒想到還能派上用場。皮不大,但足夠用了。你這是要干什么?妻子見馬遠反復端詳,終沒忍住。馬遠說,我還缺個箭囊。生怕妻子不明白,比劃著解釋,背在身后裝箭。妻子瞪大眼,你還要往野地跑?馬遠說,別管去哪兒,我得有個箭囊!她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兒,她躲出去,給米東清打了個電話。米東清說隨時可以打給他,她從不輕易麻煩別人,這是第一次。

    2000年 夏

    暑熱如沙,彼此碰撞、摩擦,粒粒灼燙似火。往年的夏季,白天雖熱,夜晚時不時來點風降降溫,讓人透上一口氣。今年連個盼頭也沒有,白天怎么熱,夜晚還怎么熱。莜麥、胡麻蔫頭耷腦,樹葉枯黃。墻壁、電線桿上貼了不少抗旱標語,鮮艷、醒目,聲嘶力竭的樣子。米東清碰到鎮長,鎮長的臉看上去煙熏火燎的,不但干燥,還有一層浮灰,說是一家柴垛著火,他剛從現場回來。米東清說再不下雨今年的收成就完了。鎮長說下一場也難起死回生,但可以撒點蕎麥什么的,不然真就絕收了。而派出所院里那幾株龍爪榆,則綠皮油亮,傲睨天穹。米東清澆過兩次,后來發現小趙所長對澆樹近乎癡迷,便不再染手。一項簡單的勞動,有時候則是權力的象征。

    其他人都回家了,米東清無所謂,回去也是一個人,在哪兒都可,在哪兒都熱。高原地區,沒有裝空調的習慣,商店根本沒有賣的。

    午夜,米東清關了電視,脫了襪子,沖洗過,換上拖鞋。他有腳氣,用了各種方子,藥膏不下十幾種,醫院開的,土郎中賣的,均沒什么效果,也就懶得治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病,要不了命。雖說如此,但生活極大不便。還有老婆時,回家第一件事是洗腳,不然連上床的資格都沒有。他最怕出門住賓館,特別是兩個人一屋,那意味著整宿都得穿襪子。現在雖是單身漢,畢竟住在所里,不到深夜,他絕不光腳。凌晨即起,并非不愛睡懶覺,而是必須排風換氣。只要穿上襪子,他的腳還是挺自覺的。

    鎖大門時,米東清看到一個身影飄然而來。之所以說飄,一是沒聲音,二是左左右右,搖擺不定。米東清向來不信鬼神,但吆喝的同時臉還是麻了一下。是我!黑影應道。幾分鐘后,她站到門外,似乎怕米東清認不出,急聲道,我是安娜呀,米警官。米東清不知安娜為何這副打扮,黑衣黑褲,似乎鞋也是黑的,燈光照不到她的腳,看不清楚。門已插上,米東清攥著鎖,試圖從她昏暗的表情里揣測些什么。放我進去!安娜往前靠靠。米東清反應過來,問她要干什么。安娜說,你總不能讓我站在門外說吧。米東清問,被搶了還是被打了?安娜央求,讓我進去說好不好?米東清說,這里也可以講。安娜說,你和那王八蛋不一樣,你是警察,你不會這么冷酷的。米東清一邊鎖門一邊說,太晚了,你明天再過來。安娜喊,你就這么對待求助的人?你的職責呢?你的良心呢?

    米東清沒理會。虛張聲勢罷了,他不相信她會有事。灌了幾口水,在窗前站了十幾分鐘,米東清再次出去,安娜仍站在門外。米東清打開鎖,安娜說,我就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個好警察!米東清說,少廢話,孟毛在哪兒?我把他帶過來!安娜說,你再沒耐性,也要等我把緣由講清吧。

    米警官,有沒有吃的?我一整天沒吃飯,餓得頭都昏了。安娜進屋便四下里瞅。米東清沒好氣,我又不是開飯館的!安娜說,我不信,沒有飯,酒也行。便要往里屋闖。里間是米東清的宿舍。米東清攔住她,你到底想干什么?安娜說,我真的沒吃飯,隨便什么都行,我給你錢。米東清瞪她幾秒,把一袋方便面丟給她。然后是飯盒,榨菜,火腿腸。她說得沒錯,作為單身男人,這是生活必備品。安娜確實餓了,不顧及吃相,一根面條粘在嘴角,她順手抹抹,那根面條便進到嘴巴里。湯也喝得干干凈凈。

    什么味?安娜正洗飯盒,突然停下嗅了嗅,你不會藏了……米東清突然意識到自己光著腳丫。他下意識地挪挪腳,正好被安娜瞥見。安娜說,躲什么躲?誰還沒個丑?這話讓米東清心里一動,臉卻有些燙。他把襪子套上,又解釋自己多年腳氣。可以不解釋的,尤其對這個夜半訪客。安娜說,我有個方子,專治臭腳,改天你試試。米東清已無窘態,你可以說正事了。安娜卻掏出口紅,上下抹了抹。米東清強忍著,沒爆出粗口。

    今天是孟毛老娘的忌日,孟毛在聚香樓訂了十桌酒席。份子錢逐年增加,名目漸漸繁多,紅白事,生日,升學,開業,有的人吃不消,借個飯館開業,上午開業下午關停。有的人離了婚再結。孟毛和安娜份子錢隨出很多,想借孟毛老娘的忌日往回收收。但來的人沒有預計的多,只開了六席。孟毛不痛快,酒喝得有些高,是被人攙回去的。晚上八點,孟毛睡醒,和安娜要禮錢。安娜不肯,孟毛罵咧著要打,但身體發虛,自己先摔倒了。他沒再追安娜。安娜躲了一會兒,回去時孟毛又喝上了。見了安娜就罵,要把安娜殺了祭他老娘。

    那王八蛋喝了酒就跟驢一個樣,我不敢在家,他真會殺了我的。黑天半夜的,我能去哪里?只能來派出所。安娜說,他縱有天膽,也不敢到所里追殺。米東清問,他持刀了?安娜叫,等他持刀我還有時間逃嗎?米警官,你嫌事輕是不?米東清說,僅僅威脅,沒你說的那么嚴重。安娜問,那刀架在脖子上嚴重,還是割斷喉嚨嚴重?米東清一時被問住。安娜說,真要那樣了,你們又能如何?抓人,判刑,又有什么意義?當然,你們可以立功,你說不定還能提個所長。像你這個年齡,當局長才對,怎么還是個大頭兵?你就盼著出亂……米東清被戳到痛處,喝道,夠了!安娜小聲說,我還沒說殺人的話,你就翻臉了。米東清瞪她片刻,放緩語氣,我不能因為你的假設和推理立案,法律講的是證據。安娜說,那你也不能否定對不對?你敢保證我現在回去沒有危險?米東清反問,我為什么給你保證?安娜說,你是警察呀,你有這個義務。米東清沒有任何笑意地笑了,我是警察不假,但不是你家的警察。安娜說,你是人民的警察,你敢說我不是人民?米東清攤攤手,你和我較真有什么勁兒呢?能阻止孟毛?安娜說,酒醒他就慫,就算打我一頓,他也是慫,天亮我就回去。米東清脫口道,耗到天亮?安娜笑了笑,雖無媚相,卻是風塵味十足,這不是沒辦法嘛。米東清要喝水,抓起來發現杯是空的。安娜搶過杯替他接滿。你睡你的,我坐著就行,實在不行,我去拘留室,那里也安全對吧。米東清問,我現在把你送回去如何?安娜央求,別攆我好不好?她有演員的天賦,表情瞬息就變。米東清想了想說,那你坐著好了,我明天還要工作。

    米東清合上門,輕輕反鎖。他沒想用力,但在寂靜的夜晚,那聲音突兀而刺耳。他從不上鎖,沒想到鎖的聲音這么大。安娜自是聽見了。米東清說不清自己為什么在意這個。沒什么動靜,米東清和衣躺下去。他睡眠一向好,喝再濃的茶也不影響。離婚當晚,老婆并沒有搬出去住,她輾轉反側,徹夜未眠,而米東清一覺睡到天亮。老婆罵米東清是沒心沒肺的豬。米東清不知失眠是什么滋味。那天夜里終于嘗到。瞇了不到一小時,被隱約的聲音驚醒。側耳,聲音又細下去,若有若無的。米東清怔了怔,慢慢坐起。再躺下去,腦子亂亂的。真是沒法再睡了。

    安娜正在洗臉,聽見動靜,并不回頭,說用一下你的毛巾啊。她洗臉的方式特別,雙手略一蘸水,噼里啪啦亂拍。米東清坐了十多分鐘,安娜才忙活完。重新涂了口紅,或許是拍打的緣故,面孔光潔鮮亮。米東清突然想,這樣的女人臨刑前也要化化妝吧。他試圖從她眼角處尋些痕跡,但什么都沒看到。

    安娜嫣然一笑,困死了,洗洗好多了。早著呢,你怎么不睡?米東清說,睡不著。安娜的目光跳了跳,不會因為我吧。那一跳讓米東清心慌,他皺皺眉,這破天,人都要變成烤饃了。安娜說,是啊是啊,你們男人還好,女人在這種天最吃虧了。不睡也好,我陪你說說話。米東清淡淡的,有什么好說的。安娜說,別這樣子的嘛——閑著也是閑著。嘛的語調拖得很長。米東清不難聽出其中的意味。說說也無妨,他想。這倒是個了解她的機會。

    有煙嗎?安娜問。米東清搖頭。安娜掃興地說,我見過的警察,沒有不抽的。米東清說,抽過,戒了。安娜問,為什么要戒?老婆讓戒的?還是醫生的命令?不外乎這兩種。你老在所里住著,八成跟老婆關系也不好,她管不著你。那是醫生?你這么壯實,也不像有病的呀。米東清說,是我自己要戒。安娜好奇地問,為什么?米東清說,沒理由,突然就不想抽了。安娜撇嘴,我才不信呢,都說戒煙跟要命差不多。我倒沒那么大癮,但有時就是想抽。癢得不行,這跟……那個一樣的感覺。米東清臉一沉,安娜立即道,這算臟話嗎?我不是故意的。米東清說,請注意用詞。安娜叫,說好了,只是隨便聊聊,咱不帶審問的啊。

    這是你本名嗎?米東清轉移話題。安娜問,必須回答?對視幾秒,米東清先移開目光。米東清說,隨便。安娜說,十五歲輟學這名才跟了我的。沒想一個名字會帶來那么大麻煩。靜了幾秒,安娜似乎在平抑情緒。突然又笑道,我不信邪,他媽的,不就一個名字嘛,老娘偏要用!這輩子用定了!米東清嗤地一笑。他想起高中同學尚之全,外號上賊船。尚之全早戀,還把女孩肚子搞大了。據說在一中歷史上第一次發生在校生懷孕事件,尚之全和女同學都轉到了外地。校長在大會上聲嘶力竭,交友要慎重呀。頑皮的學生在臺下補充,不要上賊船呀。笑聲炸開,校長莫名其妙。

    安娜和校長一樣莫名其妙,這有什么好笑的?米東清說,我想起些別的事。安娜說,我不信。米東清就講了。安娜說,我也是上了賊船的人!那王八蛋嘴巴甜,說單就這個名字夠他做一輩子美夢了。米東清吃驚道,你就因為這個……安娜說,我被他哄得暈頭轉向,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米東清仍難以置信,一定有些事,她沒說出來。安娜猜到了,問,你不信是吧。米東清說,沒人會相信的。安娜說,我也不信。看他醉醺醺的樣子,我也常問自己,為什么跟了他,還給他生了孩子。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緣由,被他的嘴巴哄了。他喜歡我,喜歡安娜這個名字都是表面上的,其實他是喜歡我的錢。他像捋樹葉,今兒捋一把明兒捋一把,等我回過味,差不多被他捋空了。可他仍挖空心思地捋,仍覺得我是他的銀行。

    米東清想起小趙的話,前后一比,故事的輪廓便出來了。米東清說,有句話也許不合適,但我想知道,你不要介意。安娜說,只要不是審問,我都愿意回答。米東清問,你過得如意嗎?安娜哈一聲,你說呢?如意的話我會半夜三更往派出所跑?你是想問,他這樣待我,我為什么不選擇離婚是吧?離了誰敢娶我?你敢嗎?安娜往前探探,米東清下意識地往后一撤。安娜大笑,嚇壞了吧……我開個玩笑,天快亮了,我得回去了,這陣兒他該醒了。(節選)

    ……

    胡學文,1967年9月生。中國作協會員,河北作協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私人檔案》等四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十三部。曾獲《小說選刊》全國優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十五屆、十六屆百花獎,《十月》文學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青年文學創維獎,孫犁文學獎,魯迅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鐘山》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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