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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紀”視野與新詩的歷史起點 ——《女神》再論
    來源:中國文學批評 | 姜濤  2019年12月04日14:58
    關鍵詞:女神

    摘要:《女神》作為新詩歷史起點的判斷,雖然已是文學史的定論,但其狂放自由的詩風,卻不一定能得到后來讀者的認同。要在當下語境中認識《女神》的“起點”意義,除了回到五四時代的“現場”,進行歷史的“同情”之外,也有必要重構更為宏闊的理論視野。1923年,聞一多從“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的角度,對《女神》的全面闡發,提供了一個可以持續展開的框架。以“世紀”的眼光,重新審視新詩的起點,也會為理解百年新詩總體的文化政治意涵,打開新的思考空間。

    關鍵詞:《女神》郭沫若 聞一多 二十世紀 “時代精神”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新詩傳播接受文獻集成研究及數據庫建設(1917—1949)”(16ZDA240)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作者姜濤,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在新詩史上,有關《女神》的歷史定位,是一個頗有意味的話題。相較于《嘗試集》,《女神》晚出了一年多的時間,但甫一問世,就隱隱然挑戰了《嘗試集》的地位,甚至被看作是新詩得以成立的真正起點。1922年,《女神》出版一周年之際,郁達夫就以不容質疑地口吻說:“完全脫離舊詩的羈絆自《女神》始”,這一點“我想誰也該承認的”。【1】類似的說法后來多有延續,并逐漸沉積為一種廣為接受的文學史判斷:《嘗試集》作為新詩“開端”的地位不容動搖,但也僅僅是一個“開端”而已,而《女神》由于藝術上、思想上的多方面突破,而被奉為新詩成立的第一座“豐碑”。然而,隨著新詩的不斷“演進”,當“只認抒情是詩的本分……而象征實在是其精意”【2】的觀念,支配了更多的寫作和閱讀,《女神》的評價也逐漸走低,和《嘗試集》一起被擠到了歷史的開端處。如果說《嘗試集》因風格過于直白、散文化,而一直遭到后人的譏嘲,那么《女神》激昂揚厲的夸張書寫,一定程度上也被當作“詩體大解放”不節制的產物,需要更精微的技藝來糾正。尤其在受諸多現代“趣味”熏陶的當代讀者這里,《女神》粗枝大葉的風格,更是很難得到同情。筆者在自己的文學史課堂上,每次講到郭沫若的詩,都會習慣性地請學生來朗誦一下《天狗》,不出意外,每一次大家都會面露難色。顯然,在當代的語境中,要當眾喊出“我的我就要爆了”,已是一件頗為尷尬的事情。

    針對這一問題,溫儒敏教授曾有《郭沫若閱讀的兩極現象》一文,提出要讓今天的年輕讀者接受《天狗》,可采用所謂的“三步閱讀法”,包括“直觀感受”、“設身處地”、“名理分析”,簡言之,要將專業的文學史分析和對五四時代精神氛圍的感知結合在一起,這樣才能做到一種歷史的“同情”乃至“共情”。【3】這一思路切實可行,可以補充的是,僅僅回到歷史的“現場”,仍有可能局限于一些固化的文學史敘述,讓直觀的閱讀感受,回收于“個性解放”、“時代精神”一類陳言套語之中。某種意義上,怎樣解讀《女神》,涉及的并非只是郭沫若早期創作的評價,同時也關乎新詩起點的歷史認知,要把握并打開這一“起點”的意義,或許還需掙脫單一的新詩史、文學史線索,在更宏闊的思想文化視野中重構問題框架,一些看似已經“常識化”的結論,也可能由此被重新激活。

    在《女神》的接受史上,聞一多發表于1923年的《〈女神〉之時代精神》,自然是一篇無法繞開的雄文:“若講新詩,郭沫若君底詩才配稱新呢,不獨藝術上他的作品與舊詩詞相去最遠,最要緊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的精神——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4】這是文章開宗明義的第一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點出了《女神》的起點位置。與同時代的讀者和批評家不同的是,聞一多在一開始就掙脫了語言、形式層面“新舊”之別的討論,另辟空間,使用了一個德國式的概念“時代精神”(Zeitgeist),來概括他對《女神》中動蕩不安、激昂揚厲之氣息的感知。事實上,自認為“極端唯美論者”的聞一多,對《女神》的推崇并不是毫無保留的,私下里,也表達過對郭沫若技藝粗糙的不滿,隨后的《女神之地方色彩》一篇,更是對《女神》過于歐化的色彩提出了批評。但這并不妨礙他從一個極高的理論層面,來把握這部詩集的起點意義,而且,聞一多所謀者大,借談論《女神》,他也意在闡發對新詩之“新”、抑或新詩之“現代性”的總體理解。那么,“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在他那里,所指為何?套用卡林內斯庫式的表述,聞一多進而從“動的精神”、“反抗的精神”、“科學的成分”、“世界之大同的色彩”、“掙扎抖擻底動作”幾個方面,勾勒出“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之“五張面孔”,而其中的意涵,或許也尚未被充分打開。

    上面已提到,所謂“時代精神”之說,經過不斷的轉述、重申,今天聽來,已近乎某種“陳言套語”。然而,作為一個思想史、精神史的概念,至少在聞一多的時代,“時代精神”還是一個全新的、充滿可能性的論述,有兩點可以注意:首先,在聞一多筆下,“時代精神”并沒有落實為“民主”、“科學”、“個人的發現”等具體的時代命題,他關注的毋寧是一種隱含在歷史進程中的精神氣質,一種強勁的時代風格、節奏。換言之,“時代精神”并非是一種實體化的存在,擱在那里等待哲人或詩人的書寫,它似乎更是一種歷史內部涌動的機能,需要敏銳的心智去感知、去辨認、去命名。其次,后來的文學史家接續其思路,往往僅在“五四”的背景中講述“時代精神”,聞一多無疑站得更高、望得更遠,將“二十世紀”這一宏闊的歷史視野,展現在讀者的面前。目下,學界流行說20世紀是“短促的世紀”,發端于歐戰的爆發,終止于冷戰兩極的解體,革命、戰爭、烏托邦式的社會重造,是貫穿性的主題。依照聞一多的邏輯,“新詩”之“新”,不在于白話的有無,也不限于文學感受力、想象力的刷新,而要看能否與20世紀之“短促”歷史之內在節奏發生高頻的共振。后來的新詩人和批評家也愛說“現代”,但往往流于經驗的表象,諸如機械文明的喧囂、都市生活的紛亂、震驚的感性片段……相形之下,聞一多的眼光顯得格外深透。

    任何紀年方式,包括傳統的王朝紀年及后來的民國紀年,都不是機械的、空洞的時間標記,本身就是一種歷史意識和自我意識展開的方式。從晚清到“五四”,“二十世紀”作為一個特定的話語,密集出現于仁人志士、知識分子的筆下,正如汪暉在最近的長文中所指出的,這代表了一種嶄新的“世紀”意識,“它和過去一切時代的區分不是一般時間上的區分,而是對一個獨特時勢的把握。這個時勢把他者的歷史、把整個外部的歷史變成自己的歷史,同時也將自己的歷史置于全部歷史的內部予以解釋和指認”。【5】在這個意義上,“二十世紀”既是時間維度上對19世紀舊的世界秩序的斷裂,又是空間意義上“全球共時性”的生成。這樣一種時空關系的組織,也是《女神》內在的展開結構:

    我們飛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場!

    我們飛向東方,

    東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們飛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墳墓!

    我們飛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獄!

    從惠特曼那里,郭沫若借來了這樣一種澎湃的、向四方鋪展的句式,《鳳凰涅槃》書寫的“在世界當中”的生存感受,就與四面八方的空間圍困相關,而朝向未來的浴火“時勢”,則蘊含在空間與時間、暗夜與黎明、死亡與重生的辯證轉化中。聞一多勾畫“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之第五張面孔時,就寫到:“二十世紀是黑暗的世界,但這黑暗是先導黎明的黑暗。二十世紀是死的世界,但這死是預言更勝的死”。而“時代精神”的第四張面孔——“科學底發達使交通底器械將全世界人類底相互關系得更緊了。因有史以來世界之大同的色彩沒有像今日這樣鮮明的”,則直接彰顯了將外部歷史、他者的歷史內在化的空間維度。

    表現世界之大同,吞吐全球四大洲之地名,《女神》中此類作品數量并不很少,如《巨炮之教訓》、《匪徒頌》、《我是個偶像崇拜者》、《電火光中》、《三個泛神論者》等。聞一多慧眼如炬,單挑出《晨安》一首作為“這種Cosmopolitanism底證據”:

    晨安!梳人靈魂的晨風呀!

    晨風呀!你請把我的聲音傳到四方去吧!

    這首詩采用雪萊《西風頌》中的“呼語”方式,在恍惚的旭光和動蕩不息的海面上,讓“我的聲音”與“晨風”化為一體,向四方吹拂,向整個世界問好。全詩三十八行中有二十七行以“晨安”起句,完成了一次環繞全球的想象力旅行:

    問安首先從祖國開始,緊接著越過長城向北方的俄羅斯問安……而后轉向西南,越過帕米爾高原、喜馬拉雅山,向印度,向泰戈爾問安,從而進入印度洋,并循印度洋、大西洋、太平洋向周邊的非洲、西歐、美洲的諸多國家問安。詩人站在日本的海岸邊向世界問安,最后又回到日本,期待日本人民的覺醒。【6】

    表面看,詩人只是在日本九州對著大海“放號”,宣泄內心海量的激情,但他并非真的在“狂叫”、“亂寫”,狂肆的詩行不乏構思的謹嚴,這首《晨安》翻越高原雪山、橫跨大洋,由東向西的地域轉移,嚴格遵循了現代地理學的空間認知。“快來享受這千載一時的晨光呀”,這所謂“千載一時”,也正是所謂“全球范圍內的共時性關系”的生成之時。

    可以參照的是,“在新舊二世紀之界線,東西兩半球之中央”,梁啟超的《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也曾有如此闊大的寰球空間呈現,此詩在人類文明演進史觀中融入了“公羊三世”之說,宏闊的空間認知被時間的緊迫感、縱深感所貫穿、組織:

    太平洋!太平洋!君之面兮錦繡壤,君之背兮修羅場,海電兮既設,艦隊兮愈張,西伯利亞兮鐵道卒業,巴拿馬峽兮運河通航,爾時太平洋中二十世紀之天地,悲劇喜劇壯劇慘劇齊鞈鞺。

    在梁啟超筆下,由電力、鐵路、航運帶來的Cosmopolitanism并沒有洋溢一種烏托邦式的樂觀色彩,反而與一種列強爭霸、“不興則亡”的民族危亡意識相關(“吁嗟乎!今日民族帝國主義正跋扈,俎肉者弱食者強,英獅俄鷲東西帝,兩虎不斗群獸殃”)。【7】相比之下,《晨安》“同字起句”的呼喊,似乎只是一種地名與人名的羅列、鋪展。但讀的稍仔細一點,就會注意到詩人的問安,在依據地理順序的同時,其實也有高度的選擇性、象征性。其中,“我所敬畏的俄羅斯”代表了革命世紀的先導(“我所敬畏的Pioneer呀”),泰戈爾、尼羅河畔的金字塔等,代表了古老文明、東方文化創造力的再生,是容易找出的部分,還有一些是較為含蓄的:如在訪問巴黎萬神殿前的“沉思者”之后,轉而提及“半工半讀的學友們”,就暗中帶入了“五四”前后工讀互助、勤工儉學的社會思潮;在巡游不列顛群島之時,詩人并沒有造訪“大不列顛王國”,而是問安于投身民族獨立斗爭的“愛爾蘭詩人”,這顯然凸顯了弱小民族的獨立、解放。環游地球一周之后,詩人的問安最后回到了太平洋上的扶桑之國:“還在夢里裹著的扶桑呀!/醒呀!Mesame呀!”按照陳永志先生的說法,郭沫若在此一時期完成的《日本之煤鐵問題》等文章中,多次說到日本人“軍國主義之夢猶未醒”、“要使日本人破醒軍國主義資本主義底惡夢”等。【8】因而,詩人最后對扶桑的召喚,虛實相濟,也具有了一定的隱喻性,他也寄希望于日本民族的覺醒,享受20世紀全人類的美好晨光。

    因而,《晨安》呼喚“年輕的祖國”,也是站在“五四”的文化政治視野中,呼喚一個年輕的“世紀”,這個“世紀”正從19世紀暗夜中醒來,掙脫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圍困,在一戰之后社會改造、民族解放的視野中想象自身。在詩的開頭,這個思潮激蕩的“想象界”,被比喻為“常動不息的大海”、“明迷恍惚的旭光”,詩歌的創造力、熱情的思想力,也和白云與雨絲一樣在海天之間舒卷涌動。

     二

      “《女神》底詩人本是一位醫學專家。《女神》里富于科學成分也時無足怪的”,這是聞一多所勾畫的“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的第三張面孔,《女神》中的科學因素、科學想象,也是后來常被討論到的問題。粗略統計一下的話,《女神》涉及的知識門類,包括醫學、解剖學、物理學、熱力學、天文學、電磁學、地質學等。其中,給人印象最深的,大概正是聞一多指出的:“還有散見于集中地許多人體的名詞如腦筋,脊髓,血液,呼吸,……更完完全全的是一個西洋的doctor底口吻了”。《天狗》中的這一節,可算是代表:

      我飛跑,我飛跑,我飛跑,

      我剝我的皮,我食我的肉,

      我嚼我的血,我嚙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經上飛跑,

      我在我脊髓上飛跑,

      我在我腦筋上飛跑。

      不單《天狗》如此,戰栗的神經、破裂的聲帶、裸露的脊椎、飛迸的腦筋,這些令人驚駭的身體意象遍布于《女神》中。郭沫若在新詩的起點上,就貢獻了一個不斷爆裂、分解的、逾越內外界限的身體形象。1923年,郭沫若、聞一多的“同時代人”曼德爾施塔姆寫有《世紀》一詩,同樣創造了一個肢體破碎的野獸形象:

      我的世紀,我的野獸,誰能

      看進你的眼瞳

      并用他自己的血,黏合

      兩個世紀的脊骨?【9】

      俄羅斯的紅色革命,在血污之中建立新的政權,也開啟了20世紀的巨大實驗。這首詩正是寫于革命之后艱難而興奮的空氣中。和《天狗》相仿,“我的世紀,我的野獸”——“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在詩中同樣化身為一只野獸,它從舊世界的血泊里站出,但不是在飛奔中享受自我破壞的激情,而是被自己的不能連綴起來的脊骨壓垮、被新的世紀粉碎。巴迪歐曾將這匹脆弱的野獸,看作是世紀的一種歷史隱喻,一種X光的投影:“這些是在1923年描述的一個短暫的世紀開端的主體性。這些扭結在一起的骨骼,這些嬰兒的軟骨,以及碎裂的脊梁描繪了一個罪惡的、狂熱的、令人扼腕的世紀”。【10】郭沫若的“天狗”,也有如是說:“我是X光線的光,/我是全宇宙底Energy底總量!”這樣讀來,“天狗”也可看作是“二十世紀中國”在開端處留下的一張X光片,雖然這張投影還缺乏曼德爾斯塔姆詩中痛苦、矛盾的歷史寓言性。【11】

      回到聞一多的分析。所謂“西洋doctor底口吻”,確實是理解郭沫若早期寫作的一個重要線索。在《創造十年》中,郭沫若曾回憶1918年秋冬季所上解剖課的感受:“在頭蓋骨中清理出一根纖細的神經出來的時候,那時的快樂真是難以形容的”。這樣的描述如他自己所言,“好像很惡心”,而他也將自己文學的起點,明確與解剖室中的經驗相連——“在這樣奇怪的氛圍氣中,我最初的創作欲活動了起來”。【12】這一“創作欲”發動的結果,即小說《骷髏》后來雖投稿未中、被付之一炬,但解剖學、神經學的眼光,卻似乎長久支配了郭沫若的寫作和自我認知。比如《夜步十里松原》中驚人的一幕:

      十里松原中無數的古松,

      盡高擎著他們的手兒沈默著在贊美天宇。

      他們一枝枝的手兒在空中戰栗,

      我的一枝枝的神經纖維在身中戰栗。

      除了詩歌中的想象,在自述中,郭沫若常將創作的發動與特殊的生理狀態相連,說自己“每每有詩的發作襲來就好像生了熱病一樣,使我作寒作冷,使我提起筆來戰顫著有時候寫不成字”。【13】而《鳳凰涅槃》中“鳳歌”與“凰歌”交替展開,直至最后的“鳳凰和鳴”,不斷復沓的詩節,模擬神鳥的翱翔、舞蹈,具有很強的巫術色彩和身體的動作感。這種“詩語的定型反復”的句式,也被他論斷為:“由精神病理學的立場看來,那明白地是表現著一種神經性的發作。”【14】可以說,無論登山、觀海、望星空、還是在樹下醉歌,郭沫若似乎都能構造一個失控的、痙攣的身體形象。

      從語言、形式的角度看,新詩之“新”自然與白話書寫、自由表達的活力相關,而郭沫若在“起點”上卻賦予了新詩語言一種獨特的身體緊張感、能動性,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點。“物質文明底結果便是絕望與消極。然而人類底靈魂究竟沒有死,在這絕望與消極之中又時時忘不了一種掙扎抖擻底動作”,當聞一多寫下這段話的時候,他未嘗不在表達《女神》帶給他的身體性感受。這“掙扎抖擻底動作”、這“悲哀與奮興”的反復交替,恰如神經的痙攣,連通了“動的精神”、“反抗的精神”,說明“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不僅生成于外部的歷史,最終也會在新詩語言的內部形成震顫。

      三

      依照浪漫主義的想象,疾病的、不安的身體與文藝的創造性,本來就有一定的關聯,但郭沫若不只是在一種修辭的、比喻的意義上來談論這個問題,對他來說,“一枝枝神經戰栗”的身體是作為一個知識對象來被認識的,利用“近代醫學、尤其是生理學的知識”,“獨自樹立一個文藝論的基礎”,也是他在20年代一個主動的追求。【15】這意味著,詩人的“身體”一方面狂躁不安,另一方面,又是吻合于“科學”的原理,兩個看似矛盾的面向交織成“時代精神”面孔上的特殊表情。擴展來看,這一類“病的隱喻”在早期新詩的觀念生成中并不鮮見,如周作人就曾將疾病之中身體的熱動、思維感知的起滅,看作是現代詩之發生機制,那些“忽然而起,忽然而滅”的迫切情感,也被理解為現代人生存的內在真實,“足以代表我們這剎那內生活的變遷”。【16】其實,《女神》中也不乏此類的作品,如《蜜桑索羅普之夜歌》、《新月與白云》、《死的誘惑》等,都具有一種“內面”的心理深度,也沾染了些許頹廢的“近代的情調”。【17】但在聞一多看來,這一類作品并不一定具有代表性,【18】《女神》之中不安、失控的身體感性,并非內向沉溺,而是在“掙扎抖擻”中,更多具有一種外射性、生成性,動的、反抗的精神,會不斷在物我之間形成“泛神論”式的同一性關聯:

      樓頭的檐霤……

      那可不是我全身的血液?

      我全身的血液點滴出律呂的幽音,

      同那海濤相和,松濤相和,雪濤相和。

      1919年底一個大風吹雪的早晨,郭沫若寫下了《雪朝》一詩,按照他自己的講法,這首具有“泛神論”色彩的詩,是“應著實感寫的”,風雪一陣一陣卷來,其間有一個“差不多和死一樣沉寂的間隔”,在間隔中還可聽見“檐霤的滴落”,正是這“一起一伏的律呂”形成了這首詩。【19】

      值得注意的,還有這首詩的副標題:“讀Carlyle: The Hero as Poet的時候”,卡萊爾(Carlyle)這位19世紀英國文壇巨擘的表述,如“OpenSecret”、“HeroPoet”,也醒目地出現在詩中。在《摩羅詩力說》的開頭,魯迅也大段引用過卡萊爾的著名演講《詩人英雄——但丁、莎士比亞》中的表述,說明“摩羅詩人”也是在卡萊爾“詩人英雄”的意義上被召喚的。這里,不妨做一點比較:在魯迅那里,詩人即為“攖人心者也”,“詩人為之語,則握撥一彈,心弦立應,其聲澈于靈府”,【20】這其中也包含對詩歌自發性及“共感力”的強調,他早期論文中使用的一些概念,如“神思”、“圣覺”、“心聲”、“內曜”、“意力”、“自覺”等,也無不指向主體的發動與心力的飛騰。但這不是一個簡單自發性的、或唯意志性的行為,究其核心,一種強大的內在醒覺構成了其基礎:“內曜者,破黮暗者也;心聲者,離偽詐者也。”【21】而在郭沫若這里,卡萊爾被“泛神論”化了,“內曜”的醒覺不是重點,“詩人英雄”的形象奠基于敏感身心向外的敞開、與自然的共振之上,《女神》所包蘊的文化政治儀式,也恰恰源于這樣的身體能動性、外射性。

      簡言之,詩人體內戰栗的神經、澎湃的血潮,不僅相和于大自然的“律呂”,同樣可以呼應社會心理、集體情緒的起伏升沉,用郭沫若自己的話來說,“人生的苦悶,社會的苦悶、全人類的苦悶,都是血淚的源泉,三者可以說是一個直線的三個分段”。【22】在“五四”前后群體運動興起的背景中,這種浪漫的“一元論”詩學,配合社會病理學的視角,顯然內在勾連了一種自發性的社會革命的可能,一種在20世紀中國十分常見的動員型的政治、“文學化的政治”。“五四”之后,在最初興起的“革命文學”討論中,就有論者寫到:

      革命的文學云者,能將現代之黑暗及人間之苦痛曲曲表現出來,以激刺人之腦筋,膨脹人之血管,使其怒發沖冠,發狂大叫,而握拳抵掌,向奮斗之方面進行,視死如歸,不顧一切之血的淚的悲壯的文學之謂也。【23】

      對腦筋、血管、肢體的夸張描述,與郭沫若對詩人身體的病理學呈現十分相似,那只聲嘶力竭、渴望自我爆裂的“天狗”,也可再向前一躍,引發群體性的革命。當然,這種動員型、文學化的政治,勢必要受到科學的“主義”的引導,才能納入到組織化的政治軌道之中。但需要指出的是,這只是《女神》之抒情政治的一個方面,其更內在的能量,并非僅限于集體情感的引燃,因為無論“泛神論”式的物我合一,還是身體與自然的不斷應和,都不完全是被動的反射,“掙扎抖擻”也是一個自我創造的動作、一個可能性涌現的時刻:

      晨安!詩一樣涌著的白云呀!

      晨安!平勻明直的絲雨呀!詩語呀!

      ——《晨安》

      魚鱗斑斑的白云,

      波蕩在海青色的天里;

      是首韻和音雅的,

      燦爛的新詩。

      ——《白云》

      在上面的詩節中,郭沫若似乎同樣具有當代詩人偏愛的“元詩”想象力,將斑斑白云、縷縷雨絲想象為詩行、詩語的鋪展,自然運行與寫作行為之間的流轉變幻,正是創造力的生成隱喻。在這個意義上,“快來享受這千載一時的晨光呀”,所謂“千載一時”,也正是樞機轉動之時,在動蕩不息的“時勢”中聯動四方、把握“時代精神”之時。

      對于這種抒情主體的能動性、創造性,王璞在《抒情與翻譯之間的“呼語”——重讀早期郭沫若》一文中,曾有十分精彩的分析,他引用詹姆斯·錢德勒對雪萊《西風頌》的解讀,探討了浪漫主義的“風”、“琴”等隱喻與“時代精神”之間的關聯:“‘時代精神’總是以‘風’的形式出現的,可以被感知,但卻不可能被整體把握,它是缺席的在場,不可見的決定力;對‘風’的感知、認同和召喚在落實為詩的修辭,詩人由此不僅成為了抒情的主體,而且成為了歷史的主體。”在這樣的解讀中,“時代精神”不是固化的存在,而是如西風一樣吹拂四方確也不可把捉。由此,歷史的決定性恰恰可以“轉徙”為一種主體的能動性,詩人作為“歷史的瑤琴”在“歷史之風”中工作,感受并共鳴于變幻無形的“時代精神”。

      在1928年的“革命文學”論爭中,郭沫若曾向文藝青年們高聲呼吁:“當一個留聲機器——這是文藝青年們的最好的信條”。【24】王璞進而將這個有爭議的“留聲機器”與浪漫詩學之“歷史的瑤琴”建立關聯,前者似乎是后者的一種變貌、延伸,只不過“歷史之風”已轉變為大地深處的轟鳴,“顯現為革命的歷史觀或總體性的革命政治”。【25】這樣的解讀串聯了兩個時期的郭沫若,也在從文學到革命的躍進、轉軌中清理出一條內在線索。在這個意義上,“歷史的瑤琴”也可以比喻為一個身體,一根根在“歷史之風”中振響的琴弦,不也正像“一枝枝的神經纖維在身中戰栗”。

      四

      在抒情政治與革命政治的內在連通中,詩人主體與“歷史之風”、不安身體與自然節奏之間的呼應、擴張、靈活“轉徙”,的確“排演了革命文化和革命政治的能動性”。在“時代精神”風云聚會之時,能夠迎風而動、血潮翻涌,而在不利的、消極的“時勢”中,也能把握可以轉化的“時機”,【26】傾聽到“大地的最深處有極猛烈的雷鳴”。這種能動的、外向的文化政治,拒絕“內向沉溺”的同時,是否也缺乏一種“內向辨識”、主體深耕培力的維度,當然是可以質詢的。還是以魯迅為參照,同樣關注“二十世紀”,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將19世紀末的“新神思宗”認作是20世紀文化的始基,強調“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認為應以此來糾正19世紀文明之“偏至”。這樣一種“立人”的方案,或許代表了“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另外的理解路徑。而在1928年的“革命文學”論爭中,所謂“當不當一個留聲機器”的問題,也曾引發過一場爭論。這意味著,對于投身革命的分子而言,除了在變動“時勢”中保持高度政治認同,如何改造舊我、讓新的階級意識、革命意識根治于主體內部的翻轉,是一個更需要思考的問題。【27】這些爭議的存在,當然不會消解《女神》的“起點”意義,只會讓“起點”的意義更為復雜。作為“二十世紀”的一張張X光投影,“天狗”一類飛揚狂奔的形象,只有在革命文化政治內在的張力之中,方能得到更深入的辨析、勘察。

      進一步說,“世紀”的眼光,不僅對重讀《女神》有效,同樣適用于早期新詩的理解。與《女神》相比,同時期的白話新詩,可能顯得過于素樸、直白,按照梁實秋30年代的說法,早期白話詩人好像只重視“白話”,而不重視“詩”。但這種印象是不甚完整的,暫且不論早期新詩人在“詩”的方面也頗多用心,更重要的是,新詩的發生并非只是白話對文言的替代、只是工具意義上的“詩體大解放”,無論置身日本九州,還是活躍于北京、上海的現場,正如聞一多要闡發的,新詩之“新”生成于“五四”前后文化政治的“場域”之中,對另一個審美空間的追求,一開始就伴隨了新人、新文化、新政治、新社會的構想。像當時流行的“說理詩”,后來被看成是“非詩化”的典型,而屢遭詬病,但即便缺乏所謂詩之“回味和余香”,“說理”也并不是全然“透明如玻璃球”。在社會改造與個體改造的思想、感知氛圍中,諸如劉半農、陳獨秀、傅斯年、沈玄廬、康白情、田漢的寫作,不少都縱橫開闔,有極強的伸縮性和包容性,聚焦于文化變革時期自我認知的擾動與重塑,內在參與了“二十世紀”的精神賦形。

      作為20世紀中國的一項特殊的文化實踐,新詩的歷史展開已有百年。表面看,“百年”與“世紀”,似乎是可以相互替換的概念,但如果稍作“過度闡釋”的話,或許也可引申出兩種不同的問題框架:“百年”可以理解為一種綿延的時間維度,對應于新詩史的線性展開,所謂傳統與現代、格律與自由、詩體的解放與詩美的復歸、先鋒性與現代性等議題,也往往呈現在這一線性的維度中;相對而言,“世紀”可以更多理解為一種思想史、政治史的視野,對應于“時代精神”的凝聚或消散,歷史危機與轉機的辯證轉換。兩種框架既有重疊,實則也會有所不同,用“世紀”的眼光,重新審視新詩的發生,梳理其與20世紀歷史進程的復雜關聯,以及在此過程與現代中國人心靈的激蕩,其意義在于,能從傳統與現代、格律與自由、保守與先鋒的慣常爭論中掙脫出來,并整合左翼革命詩歌、現代主義詩歌等不同脈絡,如在山巔之上俯瞰一條大河的分岔、轉向與曲折流向,構造出一種更為總體性的歷史視野。當然,“溫故”是為了“知新”,在新詩百年之際,也是“新世紀”恍惚不寧、動蕩展開之際,如何構想“新詩”這一20世紀文化實踐的前景,向未來可能性“轉徙”的時機,也就包含在既往視野的重構中。

    注釋:

      【1】郁達夫:《女神之生日》,《時事新報·學燈》1922年8月2日。

      【2】周作人:《〈揚鞭集〉序》,《語絲》第82期,1926年6月7日。

      【3】參見溫儒敏:《關于郭沫若的兩極閱讀現象》,《中國現當代文學專題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

      【4】聞一多:《〈女神〉之時代精神》,《創造周報》第4號,1923年6月3日。

      【5】汪暉:《世紀的誕生——20世紀中國的歷史位置(之一)》,《開放時代》2017年第4期。

      【6】陳永志:《〈女神〉校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82頁。

      【7】任公:《詩界潮音集:二十世紀太平洋歌》,《新民叢報》1902年第1號,第109—112頁。

      【8】陳永志:《〈女神〉校釋》,第83頁。

      【9】曼德爾施塔姆:《我的世紀,我的野獸:曼德爾施塔姆詩選》,王家新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16年,第87頁。

      【10】巴迪歐:《世紀》,藍江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2頁。

      【11】有關《天狗》與《世紀》的比較,參見姜濤:《從蝴蝶、天狗到當代詩的籠子》,《詩刊》(下半月刊)2018年第8期。

      【12】郭沫若:《創造十年》,《學生時代》,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49頁。

      【13】郭沫若:《創造十年》,《學生時代》,第59頁。

      【14】郭沫若:《我的作詩的經過》,《郭沫若研究資料》上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第283頁。

      【15】郭沫若:《創造十年》續編,《學生時代》,第202—203頁。比如,著名的《論節奏》一文討論有關“節奏”的多種假說,雖然他最認同的,是將節奏的起源移植到感情層面的假說,但也認為生理學的假說(節奏起源于心臟、肝肺的搏動)也能鞭辟入里,所謂“節奏”生成于外界刺激襲來時感情之緊張與弛緩的交替形成,亢奮身體與文藝行為之間的一致性,在這種科學的分析中獲得了更完滿的說明。參見《論節奏》,《創造月刊》1卷1期,1926年3月16日。

      【16】參見仲密:《病中的詩》,《晨報副刊》1921年5月3日;《論小詩》,《晨報副刊》1922年6月21—22日。

      【17】如《死的誘惑》曾被當作中國新詩的標本翻譯成日本,發表在大阪的報紙上,廚川白村讀到后還曾感嘆:“中國的詩已經表現出了那種近代的情調,很是難得”。參見鄭伯奇:《二十年代的一面——郭沫若先生與前期創造社》,饒鴻兢等編:《創造社研究資料》,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750頁;郭沫若:《創造十年》,《學生時代》,第97頁。

      【18】1922年,北社所編《新詩年選》收入《死的誘惑》作為《女神》的代表作之一,在《〈女神〉的時代精神》中,聞一多就對此頗不以為然,認為編者“非但不懂詩,并且不會觀人。《女神》底作者豈是那樣軟弱的消極者嗎?”

      【19】郭沫若:《創造十年》,《學生時代》,第72頁。

      【20】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68頁。

      【21】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3頁。

      【22】郭沫若:《論國內的評壇及我對于創作上的態度》,《〈文藝論集〉匯校本》,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45頁。

      【23】周長憲:《感情的生活與革命的文學》,《評論之評論》第1卷第4號,1921年11月21日。

      【24】郭沫若:《英雄樹》,《創造月刊》1卷8期,1928年1月1日。

      【25】王璞:《抒情與翻譯之間的“呼語”——重讀早期郭沫若》,《新詩評論》2014年總第18輯。

      【26】針對河上肇認為時機不成熟的革命會導致生產力倒退的觀念,郭沫若在《社會革命的時機》(《洪水》1卷10、11期合刊,1926年2月5日)中提出了批評,強調“社會革命之成敗并不專在乎時機之早遲,而在于企圖的方策之完備與否”。有關該問題的討論,參見李斌:《女神之光:郭沫若傳》,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第109—115頁。

      【27】這場爭論發生于郭沫若與李初梨之間,參見程凱:《革命的張力:“大革命”前后新文學知識分子的歷史處境與思想探求(1924—1930)》第六章“當還是不當‘留聲機器’與革命思想的更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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