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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19年第11期|文珍:我們總是在談論她人的生活
    來源:《雨花》2019年第11期 | 文珍  2019年11月27日09:03

    ——那個我們共同認識的女人/子/孩/生/的……你聽說了嗎?

    ——她怎么會這樣?

    ——她到底想做什么?

    1

    周日我回學校去玩。已經有三年多沒回母校了,雖然就在一個城市,但總也想不起來。回去也是因為一個留校的師妹想請我幫忙做個課題,兩個人商量不定,索性就約在學校門口的食街。她比我低好幾屆,碩士畢業后就留校做了行政,見面時常說一點學界八卦。其中有些主角的名字我在校時聽過,有些則聞所未聞,多數兩邊我都并不認識。但是她講起來諱莫如深,叮囑我不要說出去,看上去義憤填膺又無可奈何,也可能是青年教師的生活圈子實在太小了,繞來繞去,橫豎繞不出一個新聞系。

    這天她在學校西門口等我。我下了公交向她走過去,發現校門口一排飯店基本都拆完了,大概也是這兩年心境初老了,突如其來的悵惘涌上心頭:那么多人的青春歡笑曾充塞于這些廢墟之上,如今鬼影幢幢,物人兩非。西門外大馬路兩邊種滿了法國梧桐,遮天蔽日的倒還如舊日陰涼,時間是下午六點多,好些學生從校門口進進出出,幾個打扮入時的女生徑直走向門口的快遞員——像大多數高校一樣,母校也不允許快遞員進校園,怕不安全。這樣反倒造成了學生的負擔,只能一下課就往西門跑,也常被等得不耐煩的快遞小哥花式催促。我知道這些,也是從這個師妹口中。

    百無聊賴中我注意到校門左邊照相館的招牌換了。大門左側的海報上,以前青春靚麗的女生大頭照換成了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生。

    師姐你在看什么?

    這照相館海報怎么變了,以前那個女生不是挺好的?

    老早就是這個男生了呀,師姐你很久都沒回來了吧。

    我承認說是。又想起來什么,和師妹說:總是你和我說新聞,今天我也和你講一椿往事吧。

    師妹高興地說:好呀好呀。

    我告訴她,以前照相館門口那個海報女郎,原本是我那級的中文系“級花”,高中也是文體尖子生,剛入校就參加了百年校慶的歌唱大賽,結果一舉奪魁,一下子全校知名。當時這家照相館屬于連鎖企業,一直希望打入北京高校市場,剛在我們學校西門開了一家試水,正野心勃勃打算把附近幾個高校一舉拿下。這當兒,無意中看到歌唱大賽的光榮榜,就突發奇想地請冠軍女孩當形象代言人,還一次性支付了她十萬元代言費。聽說后來整整拍了五組四十多張高清寫真,精準投放各大高校bbs和校園網、人人網,廣告效果顯著。

    那是哪年的事?

    2007年。

    十二年前的十萬塊錢!給一個大一新生!那個女生有沒有被人羨慕得眼睛發綠?

    并沒有,我說,后來的事大家誰都沒有料到。

    等一下。照相館的故事倒讓我想起蘇童的小說了,《像天使一樣美麗》,香椿樹街系列我最喜歡那篇……是班上女同學從此開始孤立她,不和她玩了嗎?

    不不。你一定想不到,最后嫉妒的是男生們。但他們說,這全怪她自己。

    我的本科不是在這個學校讀的,因此知道這故事已是事情發生的四年后。那時照相館門口仍堂而皇之地貼著那女生的巨幅海報,我好奇地問這是誰,因為看上去不是任何一個女明星,但確是實打實的青春靚麗。一個從本校保研的同屋告訴我,這是她們的本科同學,又說了那筆巨額代言費的事。我當時的吃驚程度和這個師妹完全一樣,但隨即就更吃驚地得知,那女生拿到這筆錢后沒用來添置任何東西或旅行,而是直接全交了黨費——她高中就入了黨。就為這事,全系為之側目,男生的反應尤其激烈,背后議論紛紛。人總會對想不明白的事本能產生抗拒心理,他們很快就認定這女生一定出于要進學生會、日后考公務員從政等等目的才博出位。

    師妹問:那到底是不是這樣呢?

    我不直接認識那女生,她后來讀了哲學系的研究生。只聽舍友說,男生們差不多整整四年都不怎么和這個女生說話。他們甚至還單方面推選了另一個級花——為了打壓她的氣焰。雖然另一個女生其實只能算中人之姿,而且后來還多次腳踏兩只船。

    這事聽上去有點好笑,又荒唐。但我也想不明白那女生為什么要全交黨費。師妹說。

    我也不明白。但后來我想,會不會因為本來家里不缺錢,高中又被父母、老師教育得太根正苗紅,覺得老大一筆錢從天而降,只有這么做才最安心。本以為是個會上光榮榜的事,結果沒想到在這個以自由主義聞名的學校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發了如此劇烈的反彈,整整被孤立了四年——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霸凌?

    可學校和系里應該對她很好吧,找工作時沒格外照顧?

    聽說后來本科畢業隨大流考公務員,她自己相當順利地考上了,筆試面試一路過五關斬六將,什么部委我不大記得了,總之提檔政審一路綠燈——但奇怪的是她最后卻選擇留校讀研了,還特意換了個冷門專業——大概也是在本系傷了心。碩士畢業后也沒再考公務員,反倒去了一家外資銀行,再后來就不知道了。但那兩年工作不好找,國考特別火爆,畢業生報考率幾乎是百分之百。她算是毅然放棄了某種捷徑,以示清白。

    看來受傳言的影響還不小。不過這也是自由意志。

    嗯。

    一時間我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只默默在校道上并肩走著。已經十一月初了,一陣陰險的小風吹過,無數鵝黃的銀杏葉子落下,就好像天空中有個永不停歇的印刷機在慷慨吞吐著精美書簽,的確也有許多男生女生低頭撿拾著夾在書里。如此像青春片的校園場景,誰能想到也有那么多復雜的人事紛爭呢。那個照相館現在使用的男生照片,看上去更像一個亟待獲取成功的精英人士,或者干脆就像個賣保險的。但一定不會有人說這男生什么的,最多被善意取笑幾句。他一定不會傻到把所有代言費都交黨費吧?即便交一部分,也只會被人認為“量小非君子”“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個世界對于男性女性的標準,從來都是不一樣的。

    師妹入職不到兩年,對職場的性別歧視認識還不甚深。一切陰影和溝壑的真正顯露,也許還在三十歲以后:結婚生子的女性不再被男人目為有可能性的追求對象和沒有威脅的小女生,而真正視作競爭對手;自此來自異性的刻板印象才會驟然惡化,職場壓力也會加劇。我并沒把這感想告訴她。女生就業已經夠不易了,尤其她還在職讀博,希望有一天能從行政崗轉到教師崗,我不想加劇她的焦慮感。但其實我猜她也不是不明白,因為這段時間里她和我說的,越來越多地就是什么什么學校的女生因為和導師有私情,畢業后被推薦到了更好的高校或研究機構。在這些故事里,女生都是處心積慮、野心勃勃的攫取者,而男性都是控制不住本能欲望最終落入陷阱的可憐蟲。

    而我卻一直想知道那個海報上的姑娘后來過得好不好。

    她后來還會不會告訴別人自己這段傷心照相館往事?

    那些年,她的確像天使一樣美麗。但沒有用。

    2

    有一天,一個很久不聯系的男生突然打來語音微信,和我聊起一位共同認識的女人/子/孩/生/的。事實上這些稱呼都不太準確,因為“女人”的性暗示意味太強,不夠文雅,且不無諷刺——問題來了,為什么女人這樣中性的詞會顯得諷刺?而“女孩”和“女生”適用的年齡跨度又太窄,自稱還很容易被諷刺說裝嫩;“女子”則早已被這么多年的通俗文學濫用成了言情腔;“女的”又太口語化了些,不嚴肅。只好說“女性”:既官方,又學術,政治正確的同時略顯無趣。我的個人習慣則是“姑娘”。在北方語境里至少有一點好,只要愿意,四十歲也可以稱之為“姑娘”,南方人LN不分,讀起來很容易說成一種燈籠狀的精致的小黃果,“菇涼”。

    而那個男生后來選擇了一種更安全的說法:直呼其名。

    你最近有Y的消息嗎?

    我說,沒有,怎么了?

    我們談論的對象,是個比我們要低兩級的師妹,在學校時他們短暫地談過一段時間戀愛。

    你肯定做夢都想不到,Y這兩年成了某購物網站的直播網紅,粉絲還挺多的,點擊量巨高。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更漫不經心一點,但我還是聽出了ph值偏高:說是帶貨能力超強,好多大品牌化妝品都找她做廣告。你還記得那時她剛從農村考上來,連班尼路是什么都不知道嗎?我去君太給她買一條Lee的牛仔褲,問她尺寸時,她說從來沒量過,哭了——那時多淳樸啊。

    告訴我她直播的名字,不會就是本名吧?我偶爾也網購,就是不大會化妝,學學也好。

    學什么呀——聽說有人看一晚上直播,不知不覺就買了幾千塊用不著的產品,簡直瘋魔了。

    Y不是去中學當老師了嗎?怎么成網紅了?

    我不知道。她本科一直當家教,所以畢業去了中學似乎也順理成章……可能還是嫌當老師工資太低?她原生家庭負擔特重。父母都在農村,身體不好,還都沒醫保。她和我一起那會兒,差不多每天都要出去兼職。我當時還為這和她吵過架,說她掉錢眼里了——唉想想自己真夠糟心的。

    Y本科四年在印象中的確一直是灰頭土臉的模樣,總穿一條顏色介乎灰藍之間的滌綸西褲,看上去像是裁縫做的而不是成衣,上身穿一件粉紅色的格子襯衣。其實她成績很好,長相也很娟秀,只皮膚略黑。至于他們為什么分手,我記得是那男生主動提出來的,理由是價值觀和生活習慣太不一樣了,很奇葩的理由。也正因為此,我一直暗地覺得他是個渣男——其實就是了解人家家庭情況后覺得壓力太大吧。果然,分手沒多久他就找了一個真正的白富美,山西煤老板的女兒,也是外語系的師妹,畢業沒多久就結婚了。

    你怎么會突然想起她的?我問:舊情難忘?

    那不至于那不至于。那男生連連否認。他碩博連讀,后來進了高校教書,只是太閑云野鶴了一點,快十年了還沒評上副教授,不過也早結婚生子了。他在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接下去說:有一直關注她的朋友告訴我她最近可能壓力太大,出錯越來越頻繁,有一天還在直播過程中突然當眾罵助理屁用沒用,盡添亂,那小助理沒忍住就哭了,讓她有病早點兒去治,別仗著自己有粉絲就欺負素人。這一撕逼比什么廣告還帶勁,Y的學霸網紅人設立馬崩了,廠商大規模撤單,平臺也立馬解了約。后來就聽說她真的整個人不大正常了。我想見見她,能幫就幫一下,但又不想單獨見。不然你陪我一起去?我記得你以前和她同過社團。

    我說,不去——學姐和前男友一起出現,想想都替她覺得尷尬。

    求你了。

    我倒是很好奇是誰給你傳的話,對她的情況這么了如指掌。

    你不知道,她在我的朋友圈和校友群里可出名了——哪有咱們學校畢業的人玩直播玩出幾百萬粉絲的啊,雖然不是北大清華,畢竟也是985……光廠商給她打的廣告費,據說每個月都上百萬,養活工作室十個人沒問題。之前最火那陣子,網上還一直有人瘋傳她整容,以前還在好幾個違規平臺當過女主播,你知道,會不定期要求當紅主播和金主線下見面那種,有點擦邊球性質的……現在帶貨倒是混出來了。可又砸鍋了。

    Y真整容了?

    我不知道。反正看視頻是挺漂亮的。可她原來不也挺秀氣?可能就是會化妝了。皮膚也白了。

    我和她其實不怎么熟,雖然同過社團,但她大一進去的時候我都大三,馬上要退了。我說:記得她那時就特別努力地做各種兼職。還有人背后嘲笑過她什么錢都掙。

    還有好幾次,為發傳單放了我鴿子。男生的聲音聽上去不無惆悵:我說給她錢,她又不肯要。看她那么累,也怪難受的——也怪我,后來沒堅持在一起。她壓力大,我壓力更大,你不知道——

    我有點不知道說什么好。這時候大概不適合開玩笑,說“你丫當時就是嫌貧愛富”,但說白了其實就是這樣。這男生也不過就出生于小康之家,要是真大富大貴,大概也不至于太在意。

    主要是我父母堅決不同意。他看我沒搭話,又找補了一句:說如果我非要和她在一起,就中斷生活來源。也不知道他們從哪打聽到的,說Y家老家是全國著名貧困村,之前她哥娶媳婦,還欠了幾十萬債。這我都不知道。

    嗯。我決定換個話題:Y之前每月收入上百萬,就算不干了至少也有積蓄吧?你也別太擔心。

    直播工作室的人員工資就跟明星助理差不多,挺高的。而且這種來得快的錢,去得更快。

    那個告訴你這些的朋友不肯陪你去?

    他再度啞然。過了好一會,說其實是他老婆說的。我這才想起來那同樣也是一個師妹。

    放下手機我真的搜了一下Y的近況。她的id在那個直播平臺上果然一度非常熱門,到現在還能看到很多鼎盛時期的遺跡:某帶貨女王(也就是Y的ID)推薦同款,包括一小時賣斷五千支的國產平價口紅、月銷上萬的小黃瓜卸妝水、全網性價比最高的切爾西靴……基本都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品牌,但Y推薦的時候都曾創造過相當可觀的銷售奇跡。中間當然也有翻車的,比如產品出了質量問題,但基本很快都翻篇了,不管危機公關,還是別的方式。最嚴重的事故還是這次撕逼。大家對網紅的真實生活興趣太大了,而兩個地位懸殊的女人在數百萬直播觀眾面前撕逼更刺激,像活生生的宮斗戲。

    Y自此銷聲匿跡。我私信那個平臺的主管,過了差不多一禮拜才得到回復:Y因自身健康情況不佳已無限期退出直播,現在某精神病院治療。

    我再問是北醫六院、安定醫院還是回龍觀醫院,那邊就沒有回音了。

    北京最好的精神病院就那么三家,一家家找過去也沒那么難。我想辦法聯系到她以前的舍友才確認了是北醫六院。不知為什么,我去之前猶豫再三,終于還是沒叫那個男生,Y的前男友。也許疑心他根本就不是真的想見她,只不過一時感慨,加上一點不可告人的,好奇心。

    Y的舍友在電話里也支支吾吾了半天,說周末帶孩子很忙。平時單位也老加班,不好請假。后來我就自己去了。

    去之前不是沒做過心理建設,但進病房后還是吃了一驚。午后光線明亮的病房里我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雖然掛著的名牌的確是Y的本名。

    她比我記憶中要瘦許多許多,一張錐子臉,感覺像是削過骨。眼角大概也開過,眉毛是韓式半永久,穿著病服坐在那里依然還是一個標準的都市麗人。就這樣護士還說她打激素胖了好幾斤——不知道當直播時到底有多瘦。她見到我反應木然,我叫出她的真名,她想了想,露出一絲遲鈍的笑意,但根本沒轉頭看向我這邊。似乎被叫出本名是件比任何事都更納罕的事。我像在喊另一個空間里另一個和她完全不相干的人。

    我看著她,又試著叫了一次她的網名。她這次終于有了一點反應,用力拉開床頭的抽屜,拿出一盒化妝品。還蠻高級的,有紀梵希的散粉,香奈兒的口紅,貝玲妃的腮紅,還有一支眉筆,我認了半天,沒認出牌子。

    來,我先教大家畫一種很實用的眉妝。她口齒格外清晰地說。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想學化妝的。就像聽到了上次我和那個男生的對話一樣,教人毛骨悚然。

    同時她又用眼神示意我搬一張凳子坐在她的病床邊。擰開蓋子,開始往自己臉上招呼,一邊畫一邊問我:開攝像頭了嗎?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就糊里糊涂地說:開了。其實護士告訴我這里的網絡早掐斷了。

    那就好。她矜持地向我點點頭。我突然意識到她大概是把我當助理了,她真正面對的,是空氣里無數看不見的受眾。

    就這樣我眼睜睜地看著她開始上半邊臉粉底,半邊臉腮紅,給右眼刷睫毛膏和畫眼線,再用整整半小時仔細畫好右邊的眉。一切都以鼻子為界精準地分成兩個世界,上好妝的左臉和右臉看上去也像兩個人:她的前世和今生。

    都學會了嗎。她向虛空拋了個媚眼。眼風之撩人,我作為同性也不禁怦然心動。但那個媚眼的對象顯然不是我,我只是她想象中的助理,沒有名字,沒有聲音,沒有靈魂,只不過是拿試用品的一雙手,和帶著這雙手快速移動的一雙腳。突然間我就有點明白了為什么那個助理會突然失控。但是,助理不知道Y也只是比她看上去稍微光鮮一點的,消費時代的另一臺機器。

    我開始不滿足于假扮助理,主動聊起共同認識的人,但Y充耳不聞。聽到前男友名字時,卻突然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以為她想起什么了,趕緊說:他還挺關心你的,一直想來看看你。她嫣然一笑:想線下見面,規矩是先打一萬。

    人民幣?

    當然。姐,我不收越南盾。

    好的,我告訴他。

    她再次嫵媚如水地沖我一笑,半面妝給這笑容造成了一種特別詭異的效果。我突然有沖動抱她一下,不知道畢業后這些年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但還沒等我靠近,她已經開始比剛才更迅速地面對根本沒打開的攝像頭展示全套卸妝過程,看得我眼花繚亂。不到二十分鐘,重又變成了一張素凈的臉。難道Y的一天就這樣周而復始地化了卸,卸了化?我和護士說:不能放任她這樣下去,這樣她皮膚全毀了。

    護士說:那怎么辦?不讓她化妝,她會用最惡毒的語言罵你,吃藥都不管用。讓她弄就變成天底下脾氣最好的人,心平氣和不說,還時不時招手讓我們過去,幫著補點粉底,擦個口紅什么的。我們好多女同事都在她那學了幾手,還挺實用的。

    把她的化妝盒子拿走鎖起來。這樣真不行,等她出院,臉都爛完了。

    那個小護士聳聳肩:她出院還打算繼續當主播?

    我走回病房試圖把那套化妝工具拿走。她果然觸電一樣地回過頭來瞪著我。我也瞪她,和她比賽誰眼神足。就這樣一動不動對峙了很久,她好像突然泄氣了似的,主動松開化妝包:給你,都給你。我知道你們都想要這些寶貝,好變得更美——誰不想呢?

    我把化妝包交給那個小護士,交代一定不要再給她。話音未落,就聽見她在那邊嗚嗚咽咽起來:媽,他們都要害我……爸,爸,爸!

    一聲比一聲凄厲,好像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場景。護士匆匆地去拿鎮靜劑和針管了,而我站在下午三點半陽光充沛的精神病房里,似乎代表了她所有不愿面對的舊日陰影。她恨北京,我想。

    直到我離開也沒有成功地擁抱她。一抱她,她渾身就像過電一樣強有力地痙攣,即便打了鎮靜劑也一樣。她的手指摸上去很粗。那是一雙從小干慣了農活的繭子始終沒消退的手,想必進醫院前留過很長的指甲,剪短后仍然留下了美甲的痕跡,像沒畫完的十幅微型殘畫,也代表一個好學生未及完成的戲劇性的一生。

    回去的路上我哭了很久很久。想起答應過那個男生打聽情況,又覺得實在沒什么想告訴他的。我完全不想和他談論她的生活。事實上,我不想和任何人談論。

    3

    我的合作伙伴那天約我吃飯,討論一個廣告單的事。吃著吃著,她就說起了最近雪莉自殺的事。

    我說,雪莉是誰?我只知道雪米莉是個言情小說創作團隊。

    暴露年齡了吧——雪莉是韓國一個特別紅的愛豆,九四年生。很可愛。

    九四年?那才二十五歲。

    可不是。網友都叫她人間水蜜桃。

    她為什么要自殺?

    大概韓國網友總指責她吧,她有一次非常可憐地在鏡頭前笑著說:請你們對我好一點。其實很多人早就覺得她快活不下去了,那么多謾罵和指責,她又顯得特別脆弱,怕人,卻又不知怎么搞的,老有短處被人攻擊——比如說不穿內衣。也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故意。網友就罵她蕩婦。你知道我一直追韓國愛豆的嘛,每次看到她心頭都一凜,真的就像看到一個即將要壞眼下卻嬌艷無比的,水蜜桃。戳一戳就破掉了。——后來,就真的破了。

    我不認識雪莉。但此刻我想起來的第一個人是李恩珠,那個演過《紅字》的。我記得當年李恩珠自殺時,也是一個喜歡她的中文系男生告訴我的,說的時候眼圈都紅了,那種痛切的眼神我到現在都記得。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很記得這些瞬間,那些仍然在辛苦地活著的人,和我講起永遠不會再回到這個世界的脆弱靈魂的樣子。

    很快全網都在鋪天蓋地悼念雪莉。以前知道不知道她的,都在轉發她那個笑著求網友對自己好一點的視頻。各種生前的美麗。以及,另一個廣為流傳的視頻里,有人剛剛靠近,她就陡然流露出非常驚慌的表情,以此證明她精神早就出了問題,甚或有人猜測的,“被人下了降頭”。

    沒幾天,有一個中國的哈薩克族女演員叫熱依扎的,因為在機場穿了吊帶裝、曾說不過漢族春節,自己得了抑郁癥等,突然被網友大規模群嘲。她被激怒后P了一張自己模仿阮玲玉的照片,上面寫滿網友羞辱的話,微博上一天轉發了兩百條辱罵她的微博。也正因為此,后來爭論的焦點完全跑偏到了她應不應該掛網友、明星是否涉嫌網暴素人的議題上。很多人說她假裝抑郁癥蹭雪莉的熱度,建議她也去死。也有人很擔心地留言怕她出事——她畢竟是一個抑郁癥病人。

    和雪莉有關的另一個韓國女明星是她的朋友具荷拉。很多網友怒罵具荷拉沒有第一時間放下手中工作,和雪莉是塑料姐妹情。而具在視頻里痛哭流涕,說要把雪莉的一份一起活下去。有不少網友認為是在作秀。

    后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一個月后,具荷拉也自殺了。她其實早在今年五月就試過輕生——甚至在雪莉出事之前——起因是前男友拿性愛視頻威脅她。

    她死后有韓國男網友給前男友留言說:你現在可以把視頻拿出來了,反正沒人告你了。

    電梯監控還曾經拍到具荷拉給男友下跪的場景。上百萬韓國女性因此上街游行,打出標語是“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

    年初鄭俊英偷拍事件沸沸揚揚,無疾而終。

    而電梯監控究竟是個怎樣神奇的所在呢:就在知道具荷拉自殺之后不到二十四小時,另一個電梯監控在中國網絡瘋狂傳播開來。在這個監控錄像里,中國插畫師沱沱將極力掙扎的妻子宇芽拳腳相加地拖出66樓的電梯。他曾家暴她無數次,最近的最后一次,把她摔在地上震傷尾椎,并用穿皮鞋的腳踩她的正臉。她在視頻里痛哭道:這樣的侮辱……完全不把我當做人看。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里除了李國華強奸幼女,另外一條線,是錢家少爺錢一維家暴年輕的妻子伊紋。只要酗酒之后就打。最終打到她小產,不得不離婚,還要追到她家去。

    我在宇芽丈夫沱沱的微博里,看到了很多酒吧的場景。甚至就在全網傳播家暴視頻的今天,他還在若無其事發白斬雞的美食照片。

    這些事沒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就都好像假的一樣。但我聽說具荷拉死掉的那刻正在高鐵上。那瞬間猛然想起張紫妍——十年前因被逼陪睡上百次而自殺,集體上書青瓦臺仍未昭雪的另一個韓國女星——想起雪莉,想起李恩珠,想起更多的我們不知道的韓國女星,中國女星,日本女星,以及全世界被消費和被損害的被偷拍和傳播的素人們,比方說很多很多年前——總有二十年了吧——上海大學那個被偷拍后自殺的女生,和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那個手機遺失、性愛照片流傳后自殺的女生。

    所以這一段根本不是小說,但無數故事卻都擁有一個最乏味的結局:她們差不多都死了。各種意義上的死亡。而造成傷害的男人們和無數正在造成傷害的看客們,都還在某處好好地活著。他們仍然會有妻子,女兒,會在同樣的事件發生時,繼續二次傷害。舒淇自以為可以通過演技一件一件穿回來的衣服,對于這些人來說不存在。一朝裸露過,就得一輩子被釘死在欲望的十字架上。

    這一部分全改了,和紙本完全不一樣了……因為昨晚的事,因為今晚的事,因為無數個夜晚發生在這些女性身上卻讓其他的我們痛到不能發聲的事。

    在高鐵上知道具荷拉的死訊后我哭了。然而眼淚并不會讓她們任何人復活。

    林奕含在最后的視頻里說:我的書寫是一個巨大的悖論……因為無論做什么,說什么,這樣的事仍然還在今天,明天,某處繼續發生著。

    而看客們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那些被打的女人為什么不報警?為什么不離開?為什么不反抗?

    如果你看過《天水圍的夜與霧》,你也許會知道,為什么女人們總是優柔寡斷,死心不息,或者真的就是走不了,心理意義上的,和更可悲的物理意義上的。如果你沒看過更好。我希望你永遠不會遇到這樣的事。我希望你認識的姐姐,妹妹,所有女人,都不會遇到這樣的事。

    你們知道——但“你們”究竟是誰?——女人們在一起總會花費大量時間談論同性,時間遠比談論男性更久,就像其實大部分女人的衣服都是穿給同性看的一樣。我們不是不清楚直男分不清楚隱形拉鏈和暗扣的區別,而今天和明天背什么款式什么顏色的包包對他們來說也完全沒有差異。甚至要一兩天,才能看出來枕邊伴侶剛剪了頭發,并且從卷發變成了直發。只有那些糟糕得過于明顯的變化才會被男性注意到并立刻出言不遜,相信我,那只是因為那形象實在刺眼,而不是因為和記憶中的形象進行富有感情的比對后得出的結論。總而言之,女人在一起對男性的關注和談論實在是極少的,遠低于男性想象的比例——除非是正處于失戀狀態的女人,但她也很快會把話題轉移到“渣男”的新歡上。如無意外,新歡當然也是女人。

    為什么要這樣刻薄女人?

    我其實愛她們。從小和男孩子一起長大,后來重新回到女孩子的族群中,就顯得像一只在瓷器店處處碰壁的大象。我總是忍不住仔細觀察她們的所作所為,并且小心翼翼地模仿她們。姑娘們對我來說永遠是一些類似蝴蝶一樣精巧脆弱的存在,又神秘得像隨時會開花的植物。

    但也并不意味著我必須喜歡每一種蝴蝶,或者花。

    有一些蝴蝶和花厭惡自己是蝴蝶和花。也厭惡其他的蝴蝶和花。

    我經常想寫關于“她”和“她們”的故事。但又十分清楚一個人了解另一個人是多么難,嘗試盡可能摒棄掉自身傲慢與偏見有多么難,能夠書寫出人的欲望、野心和自我懷疑又有多難,這簡直就像企圖對著鏡子毫厘不差地畫出自畫像一樣,本身就是吊詭與必敗的。

    女人們并不像男人期待的那樣熱衷“宮斗”。但出于幾千年延續下來的本能,也不得不同時提防異性和同性——屬于弱者之間的相互傾軋。

    莫文蔚在《婦女新知》里唱過:

    我系一個發育健全既女人 需要各種營養既平衡

    男人新衫現全加約會 零食珠寶護膚品

    運動工作交友再旅行 購物娛樂見男人

    sorry sorry 我系咪數左兩次"男人"

    雖然系咁愛情我都未算好著緊

    你系一個發育健全既女人

    所以呢個時候你有野想問

    無端端整甜品系咪手痕

    抑或教你兩招等你哄情人

    sorry sorry 各位等等

    女人最好既野唔一定要同男人分

    整個甜品錫下自己當獎品

    這張性別意識強烈的唱片發行于2001年元旦。那一年離李恩珠自殺還有四年。九七香港回歸也才四年,和內地還正處于蜜月期。而雪莉十一歲,具荷拉八歲,還是兩個對世上圣誕老人的存在深信不疑的小女孩。

    4

    最后我想說說X的故事。

    和Y一樣,我認識了她很多年。我們唯一的共同點也許是,曾經同時喜歡過一個不大靠譜的男生。當然也許還有別的共同點,比如曾經同一個大學同一個系,都是女的,都自以為聰明,并且不丑。后來那個男生當然沒和我倆中任何一個在一起,但因為這段前塵往事,我和X也一直沒有成為朋友,曾經在食堂偶遇,都比平時吃得快許多和沉默許多——實在是太不一樣的人了,大概這就叫話不投機半句多。

    研究生畢業后她出了國,沒兩年又回了國。我一直在北京某廣告公司工作,她后來也進了一家4A公司。因是校友,偶爾會在業內陸陸續續聽說她的消息,應該是混得比我好,也很快就斬獲了一個廣告大獎。

    有次我偶然遇到一個同行主動和我提起X。和我一樣,她和X在美國也是同校同系,只是比X低一級,是學妹。

    她告訴我X在國外學霸人設不倒。人美,又聰明,導師特別喜歡她。她也樂意請中國同學到家里開,做各種東西吃。

    “因為她對我一直很好,所以我后來聽到那些詆毀她的話不免非常吃驚。”

    “什么?”

    “有人說她升那么快,因為是老總的情人。”

    “不會吧?有實錘嗎?”

    這唯一見證過X在國外神秘求學生涯的人姑且稱之為F。聽著聽著,我就懷疑F其實也有點嫉妒X,和我一樣。而嫉妒是最大的肯定。這樣說,其實X是成功的,她總被人談論,而我們都不知道她會和一些什么人,談論另外一些什么人。

    我們各說各的。因為都曾和X同校而有短暫交集,最后又都漸行漸遠,兩個人都有無數刻薄心得可供交換。最后以異口同聲替她惋惜告終,就好像我們真的有資格和足夠的道德感來蓋棺論定另一個人的得失一樣。我不太清楚這里頭到底存在多少自我安慰的成分,但是,整整一個晚上,我們都盯著對方的臉,表情懇切地點著頭,又張嘴說出無數毫無意義的話語。再后來酒局散了,分頭打車回去。冷風一吹,酒醒過來,在路上一一回想當天晚上說過的話,不免羞愧。X其實并沒有故意傷害過任何人——但是,我們也并不會因此而更喜歡她一些,為什么?

    問題還在于,為什么我們總是在討論“她人”而非“他人”的生活?

    F本科有過一段短暫的師生戀,期間也是同年級熱議話題。細節是一個舍友說出去的,F當然對這種“赤裸裸”的背叛十分惱火;卻也同樣忍不住和我一起評判X的是非,里面又有多少相似的以訛傳訛、因羨生妒和斷章取義?F、我,和其他所有知道X并高談闊論的人,這些年來共同拼湊出一個讓人生疑的矛盾體——以及,X談起我們又會說什么?輕描淡寫還是出言嘲諷?

    說實話,我寧愿是后者。這樣至少公平。

    第一次聽到X的名字還是從我們共同喜歡過的那個男生嘴里。算來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偶爾想,如果X有機會知道那些傳言,會更震驚于哪個版本的自己?我其實并不真的討厭她,雖然也談不上喜歡。我說過人對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永遠滿懷敵意——某種意義上,X正是每個人口中的我,你,她。芳名在唇吻間因水汽漸漸生了銹,而真正徹底符合理想的第二性其實從未誕生。

    文珍,20世紀80年代出生于湖南婁底,現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編審。在《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發表小說若干,并為《南方人物周刊》《羊城晚報》等報刊撰寫書評、詩歌、文化隨筆。獲第五屆老舍文學獎、第十三屆華語文學傳媒最具潛力新人獎、第十一屆上海文學獎、第十四屆十月文學獎等。部分作品被譯成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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