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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19年第5期|梁豪:鴨子飛了
    來源:《十月》2019年第5期 | 梁豪  2019年11月13日08:39

    比賽剛剛散場,一片暗綠色像一攤潑出來的水,匯入人行道和街道車輛之間的每一道縫隙。已經跳了兩次紅綠燈,車子還是紋絲未動。

    徐臻拿掌心甩腦門,真不該周末晚上把車開到這種地段,逛街的和看球的,都是祖宗。這時一位穿著熱褲亮出白嫩大腿的女孩,正擎著兩桿長腿大踏步向徐臻這邊走來。所有的車燈都把她的腿打得很閃耀。她在球衣下擺處編了一個結,從而讓上身變得更加緊湊和立體。毫無疑問,這是一位很懂得經營自己的美女。徐臻覺得此刻沒有男人會不往她的身上尋找些什么。他扭頭瞟了一眼左側車道副駕駛上的男人。果然。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生出一點堅挺的醋意。

    當她快走到徐臻的車前蓋時,徐臻很利落地把車窗摁下來,探出半邊腦袋,用自己的眼睛盯緊女孩的眼睛,問一聲:“贏了嗎?”

    “贏啦,二比零!”

    女孩比想象中的要熱情,把自己表現得很像一個鐵桿球迷。多么善良的一個女孩。不遵守交通規則的眾人緊跟著女孩的話音,發出一聲綠綠的吶喊。

    車喇叭又開始此起彼落地炸響。徐臻趕緊將頭縮回,像一位剛意識到自己站錯了隊伍的小職員。拽下手剎,摁上車窗,車子在微微地往前挪動。他看見女孩背后的球衣號碼是十號。

    只有母親撥來電話,先說了幾句多加兩道菜這樣的客套話,然后很快切入正題,敦促徐臻趕緊談對象。“奔四啦,還玩兒哪!”徐臻只得嘻嘻哈哈地糊弄過去。同事們在微信工作群里輪番復制粘貼上一個人的祝福,稍加改動,再吐出來,把徐臻的手機屏幕弄得很熱鬧,塞滿了虛情假意的生日祝詞。

    是有兩年空窗了,徐臻對女人、對感情都變得有點生疏。沒談戀愛,不是徐臻自身太糟糕,恰恰相反,因為當年少不更事,傷害過幾位女孩純真的心,徐臻覺得自己還很不夠成熟,所以干脆掛起免戰牌,先去拼事業,積累一些閱歷和磨難。兩年的工夫,他順利拼成了公司事業部的第一把手。剛入職的小孩私下偷偷喊他鉆石王老五,他憤憤地聽見了,假裝不在乎。

    一個人,自給自足,自娛自樂,或者自顧不暇,徐臻也不覺得非得有個女人做伴。只有某些夜深人靜的關頭,他才想說,如果有一位心儀的姑娘在側,也許生活會更加富有聲色。他這時又想到了那位十號女孩。徐臻自己也覺得有些可笑,北京那么大,有十號球衣的長腿美女,估計能坐滿工體的半邊看臺。他的想法太寬泛了。

    其實一個人的苦惱,很大一部分在于不適宜下館子。別人都是一窩一窩吵著吃,就你一人待在角落里埋頭啃,吃什么都串味兒。而且一個人,點多了吃不下,點少了不盡興,怎么樣都別扭。總可以約朋友吧,但徐臻越來越懷疑自己在北京就沒什么朋友。到底有沒有人,愿意在沒有任何利害關系的情況下,跟他來一場此事無關名與利的飯局,徐臻持懷疑態度。那些嘴炮朋友,本質上他們吃不到一起,到一起了,吃的也不是飯,是各懷鬼胎。

    那天徐臻實在饞得緊俏,把車直接開到了簋街,打算吃一次心心念念的小龍蝦。好在這時不需要排隊叫號,徐臻賊也似的一腳跨進店門。一看就店大客足,好不容易來了一個小妹引路,問說先生您幾位?徐臻不好意思發話,探出一根手指。小妹趕緊剎車,問,要拼桌嗎?那里有一位姑娘,也是一個人。徐臻想都不多想,連說我不介意的。小妹帶著徐臻走過去,說先生請坐,小姐麻煩擠一擠。徐臻屁股剛碰上凳面,愣住了。坐在他對面的姑娘,不就是那位十號女孩嗎?辣椒油把她的嘴唇涂抹得分外鮮艷。肯定錯不了,他們曾經深情地對視過,就是這樣一雙掛著雙眼皮的媚眼,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這雙眼睛現在用力地眨了眨,它在說,你看什么看?徐臻趕緊躲去看菜單。他點了最貴的龍蝦品類,麻辣和蒜香各十只,再來一瓶北冰洋。既然要吃,就要吃出一種不是被迫孤單而是享受孤單的感覺。他的心跳得有些動蕩,因為手心都是汗,半天沒把手塞進一次性手套里。

    “怎么想到一個人出來吃小龍蝦的?”徐臻在把麻辣的十只吃完的空當,鼓足干勁,拋出了問題。他覺得待會兒吃了蒜香味的,就不那么好意思沖著人家發言了。這純粹是沒話找話,好在徐臻的臉皮一向不薄。他想像那天一樣,接上她的目光,結果并沒有得逞。女孩依然穩健地把蝦線完整剝出,將蝦肉送進紅通通的嘴巴里,嚼得很大聲。她這時才說:“想吃就吃咯,你不也一個人?”徐臻故意笑不露齒,說:“挺難得的,這么大一店面,就咱倆是在全心全意品嘗小龍蝦的美味,絕對稱得上真正的饕客。”徐臻聞到了對方口中的蒜味,一點也不難聞。

    “咱們之前應該見過。”徐臻灌了一口北冰洋,皺著眉頭說。他把汽水喝得像燒酒。

    “你七〇后吧?這伎倆太有年代感了,到網上學些土味情話吧,真的,現在傻白甜都愛吃那套。”她難得笑起來,一個看起來很艱難的笑臉。徐臻看見了她的虎牙上塞著白白的蝦肉。他看得很仔細,卻并不覺得掉價,相反,他覺得格外可愛。

    “沒玩套路,上禮拜六,在工體東路那兒。你是不是去看了比賽,二比零。”

    女孩突然停住,抬頭認真打量徐臻。他的三七分頭弄得很整齊,沒有一根發絲掉隊,額頭上冒著密密麻麻的汗珠,也很整齊,好像經過了彩排。

    “咱們什么時候碰上的,我怎么沒印象?”

    “怪我過分平庸吧。那時你正在過馬路,我坐在車里,然后我問了你一句贏了嗎?你回答說贏了,二比零。這個消息是你告訴我的。你當時穿了一件十號球衣,在下擺那兒打了一個結,沒錯吧?”徐臻越說越得意,像一個在賣弄成功學的臭奸商。

    女孩重新淡定地剝起蝦殼,她低著頭說:“大哥誤會了,那人不是我。”

    “怎么可能,難道你沒有說那句話?”徐臻差點就想彎下身去瞅一眼她的腿,好作進一步確認。

    “我當時并沒有穿球服,我喜歡的球員是守門員。”女孩的話里,有一種毋庸置疑的淡漠。

    過了一會兒,女孩問:“你也是球迷?”她還是不抬頭看徐臻。

    “我不是球迷,應該說我不是國安球迷,算半個恒大球迷吧。那天我只是路過,好奇比分。”徐臻其實一點都不關心比分。

    “切,一看就是不常看球的,哪支球隊戰績好就喜歡哪支。你肯定還是巴薩的球迷吧?”

    徐臻不置可否,他確實很喜歡梅西。

    “你老家哪兒的?”

    “我的家鄉沒有中超足球隊。”

    “哦,那還情有可原。”在擦手的時候,她終于用目光叮了一口徐臻的腦門。

    不管是不是一場誤會,在彼此都清盤以后,徐臻還是很紳士地提議送她回家。女孩思考了片刻,到底答應了。她用那種徐臻已經很熟悉的冷漠語調說:“這點兒打車是真難,別想太多,你不是我的菜。”

    最近每晚十一點左右,徐臻都能在房間里聽到窗外傳來有人開共享單車智能鎖的聲音。嘀、嘀、嘀、嘀,嗒——滴、滴、滴、滴,嗒——這最后一個嗒音,像動畫片里配制的電擊聲,意味著解鎖的失敗。誰會在大晚上,不通過正常途徑,而是鍥而不舍地碰著運氣去解鎖,然后迎接嗒的一聲失敗呢?聲音消失以后,徐臻接著看幾頁書,然后睡覺。

    他們加了微信,她的名字叫沙安,大學剛剛畢業,進了一家圖書出版公司。他們后來又見了一面,去798看一個畫展,徐臻提議的。徐臻每次看著沙安,就像望向一片無盡的荒漠,看不到任何解渴的希望。徐臻去網上搜過北京國安守門員的照片,不管是先發還是替補,都跟自己長得差十萬八千里。他真的不是她的菜。所以徐臻也并不奢求得寸進尺,他以一個事業部主任的眼光去看,任何對沙安的投資,注定是一樁虧本的買賣。兩個人平時偶爾聊聊聚聚,也挺好,徐臻總體上是一個知足常樂的人。

    他們的第三次見面,是在沙安的家里。沙安當時在微信語音里說,我男朋友托他一哥們兒,寄了一箱陽澄湖大閘蟹過來,我一個人不可能吃完,放久了又不新鮮,你要不過來替我瓜分瓜分?徐臻先假裝淡定地發了一個OK的表情。上了一個廁所回來發去語音問:你居然有男朋友?沙安過了很久才打字過來:不可以?

    這一次沙安領徐臻去的不是那條胡同,而是望京的一個青年公寓。沙安說,這里離單位比較近,而且她不是很喜歡胡同里的生活,不夠精致,所以工作日她都住在這里。

    房間里有很多不同尺寸的公仔,放滿了玄關柜、電視柜和床頭柜。徐臻對這些公仔很好奇,這不是他的世界會存在的事物,所以湊近細看,不時用手撫弄,有種在撫弄沙安的感覺,弄得他內心有些慌。在沙發上方的墻壁上,掛了一張沙安本人的藝術照。人居右,身子前傾地坐著,腰挺得有些不夠自然,臉上一副生無可戀的神情,好像但凡時尚就不能跟高興沾邊。背景是一片模糊的樹影,底下是一排露出尖角的紫花。徐臻覺得畫面整體有些亮,如果弄成黑白,說不定會更好。電視液晶屏幕上頭,掛著一條蔥綠色的圍巾,上面印著一行黃字:國安永遠爭第一。是挺像真球迷的,徐臻暗自冷笑一聲。

    這個小開間了不起就五十平米,徐臻竟然清楚明白地聞出了幾段不同的香味,廁所、大廳和床邊的味道全不一樣,徐臻不知道沙安是怎么弄出來的。他自己現在的住處,待了足足兩個年頭,每次推門而入,迎面飄來的還是剛搬進來時就長眠于此的餿飯味,怎么通風透氣也趕不跑。

    按著百度經驗把蒸蟹弄好,兩人就著飯,看著點播臺里的電影,各吃下三只有余,他們紛紛對蒸蟹的味道贊不絕口。沒坐一會兒,徐臻胃里突然猛烈抽搐,然后是恐怖的寧靜。大事不妙,趕緊跑去廁所,瞬間大珠小珠落玉盤。沙安倒一點事也沒有,從冰箱里又取出一瓶酸奶吸得滋溜溜響。

    這時傳來徐臻在廁所里的一聲驚叫:“你家里怎么會有這玩意兒!”

    因為排氣扇的聲響,徐臻根本聽不清沙安在外頭說了什么。廁所里有一個粉色籠子,里頭是一只白羽紅蹼的鴨或者鵝,正拿褐紅色的長喙對著徐臻嘎嘎猛叫。徐臻從小就對怕帶喙的禽類,他閉緊雙眼,一氣呵成,慌不擇路跑了出來,縮到沙發上。沙安說,還好你提醒了我,差點忘了給嘟嘟喂飯,餓壞了吧小寶貝。她把米飯用溫水泡開,走進去喂食,捏著鼻頭喊:“你拉的屎真臭!”

    沙安把那家伙抱了出來,笑說:“鴨子你也怕?”她說這是她一閨蜜的寵物鴨,名叫嘟嘟。閨蜜分手后,跟公司休了長假,不久前一個人跑去青海療傷了,這家伙就一直擱這兒寄養。沙安說,她一直覺得它更像一只鵝,丑小鴨變成的白天鵝。徐臻說,你童話看多了。

    他們聊到沙安的男朋友。她男朋友之前是一名音樂電臺主持人,主要工作就是跟聽眾扯扯皮,放放歌,念念讀者來信。“在業內還算小有名氣,我這么說,你可以理解成中國人一貫的謙遜。”沙安把右腿放到左腿上,又長又白。徐臻覺得這雙腿跟那天晚上看到的,根本就一模一樣。

    他并不喜歡電臺的工作,所以辭了職,去美國進修音樂,他想以后成為一名職業的說唱音樂人,然后回國參加一檔類似《中國有嘻哈》這樣的節目,不是去做選手,是做導師。”像徐臻這種每一步都按著世俗對成功的定義往前趕的人,很難理解這類人對于冷門的夢想的偏執。也許,這就是他的土鱉所在吧,太過商務,不夠嘻哈。

    在回家之前,徐臻又跑去上了一趟廁所。

    因為屁股生疼,他今晚只能側躺在床上刷手機。他在微博的搜索欄里輸入沙安男朋友的名字,點擊出現的第一位加V賬號。居然有幾十萬的粉絲,簡介欄里依然標注是電臺主持人。兩小時前他發了條狀態:伯克利的陽光是鮮橙味的,國內的朋友們,你們睡了嗎?位置顯示一堆英文字母,徐臻懶得細看。再點進相冊,很清瘦的小男人,不夠高大威猛。新近的照片里,他的發式改成了美國黑人喜歡捯飭的臟辮,衣服垮垮塌塌,至少在裝備上挺嘻哈。總之他的樣子,跟國安守門員絕對不是一個類型,甚至都不是一個型號。徐臻有點犯迷糊,不知道沙安到底喜歡什么,或者是在將就什么。好在不是自己的女人,徐臻按滅手機,側身躺向另一邊,醞釀睡意。共享單車的解鎖聲就是這時候響了起來。

    徐臻這段時間一直在操心公司O2O業務的廣告設計和投放。在他的率領下,團隊順利標得在地鐵一號線隧道內和國貿站一號轉十號走廊上的廣告牌位。徐臻在工作上喜歡親力親為,所以在他身上具備了一切喜歡親力親為的領導的優點和缺點。

    等再一次跟沙安碰頭,是在大概半個多月以后,沙安湊的局。她在微信里說,給你介紹一位大美女,鴨子嘟嘟的主人。

    三人是在鼓樓附近一條胡同里的小酒館碰頭。看樣子沙安她們是常客,跟老板的黑泰迪混得特熟,所以這只小色胚對徐臻就有一點兇,害得徐臻不敢亂動。徐臻要了白俄羅斯,兩位女士分別點了龍舌蘭日出和大都會。沙安在介紹身邊的閨密時,徐臻聽得很認真。閨密名叫楊琦,王大可的琦。帶點嬰兒肥的楊琦居然是空姐。這話有兩重意思。第一重,楊琦是徐臻認識的第一位空姐,稀客。第二重,到底是國產空姐,相貌并不見得異于常人,至少跟沙安比還是稍遜風騷。但正是這樣一位楊琦,卻讓徐臻看到了希望,解渴的希望。

    三人閑來無事,又不夠熟絡,不免幼稚地玩起真心話大冒險。在微信里組了個群,擲骰子比大小,點數最大罰最小。徐臻運氣很差,總輸。其實他早有預感,今晚自己的運氣都不會太好,他覺得她們也有這種預感。很快徐臻的個人簡歷就被悉數供了出來。等到楊琦問徐臻喜不喜歡沙安時,徐臻很直接,說我覺得咱倆更合適。他支棱著眼睛盯著楊琦,臉上是由于酒精過敏的紅。就是這種直接,以前害苦了不少姑娘。

    氛圍就是在這時候變得有些曖昧,沙安很識趣地給兩人搭橋牽線。她問楊琦你喜歡什么樣的男生,介不介意三十歲就長開肚腩的老帥哥。楊琦總是把問題回答得很藝術,讓徐臻在確定和否定之間猶疑。沙安在贏了一盤以后,說家里臨時有事,得先走了,我也不為難你們,隔著紙對嘴親一個,抓緊時間,快!楊琦很開心地笑了起來,但還是維持在大型國有控股航空公司空姐的基本儀態范圍內。兩人都不馬虎,本著愿賭服輸的契約精神,輕輕地碰了一下。徐臻覺得自己只感受到餐巾紙的材質,也就是說,很不過癮。

    孤零零的兩個人,周遭的氣壓開始節節攀升。他們隔靴搔癢了半天,竟然聊到楊琦的前任。徐臻內心深處其實是一個很八卦的人,他那時問,可以說說為什么分的嗎?楊琦說,你跟前女友又是為什么呢?徐臻不知怎么修飾自己的荒唐,只得說不合適。楊琦說,分手哪有那么多理由,就是不愛了。徐臻很認同地點了點頭。徐臻又問——他對楊琦的感情有著別于他人的興趣——他是做什么的?“自己開了家公司,沒成氣候。”對于前男友,楊琦總是說得很籠統,借用了許多外交辭令。徐臻識趣地就此打住。

    倒是對于那番散心的行程,楊琦似乎有很多感悟急于分享。“分了手,也好有借口跟公司申請年假。平常總是目送乘客在不同的城市穿行,現在自己也可以去走走了,不是走馬觀花的那種。我去的是德令哈,就是海子詩里寫的那個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我最喜歡這兩句,把它背了下來。德令哈有兩個湖,托素和可魯克,去的人少,十分空曠、幽靜,感覺像拔光了所有游客的地中海。”她接著說,這次她算得上深入基層走進民間,就借宿在藏民家里,每天醒來喝一杯酥油茶和兩塊糌粑。

    “那里的人們都很善良,比我們都要善良。”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里有光,自帶的光,又或是從雪域高原上偷回來的。

    這晚起,楊琦纖柔的聲音就一直躲在徐臻的耳洞里,時不時泄漏出來,“德令哈”“荒涼的城”,把徐臻重重地嚇一跳。徐臻在加了楊琦微信以后,就自覺避開那個三人群,有事沒事,單線找楊琦聊天,分享自己的心路。徐臻憑男人的直覺,如果不是楊琦擁有超乎尋常的禮節,那么她肯定對自己也有好感。

    徐臻后來問過沙安關于楊琦上一段感情的情況,他真的是一個很八卦的人。沙安說,她的前任是從迪拜飛回北京的航班上坐在頭等艙里的一名乘客。臨下飛機前,他主動向楊琦要了聯系方式,然后以土豪的方式展開了轟轟烈烈的追求。“這男的離過一次婚,有一個上小學的兒子,自己是一個房地產開發商,怎么說呢,鉆石王老五吧。他們談了得有個兩年,楊琦是動真感情的,不像以前。所以她不是為了錢,或者最起碼,不單單是為了錢。結果這男的還是劈腿了,還是一位空姐,估計好這口子。那女的楊琦還認得,以前一起培訓上崗的。這件事她一直不愿多談,可見傷得不輕。唉,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道理大家都懂,可還是不能幸免。”

    那天楊琦突然打來電話,徐臻當時在開會,正罵著人呢,見是楊琦的號碼,他打破從不在開會期間接電話的原則,急忙跑到走廊上接通了。楊琦電話里說,你能不能幫我搬個家,東西不多,你的車一趟就能拉完。她的聲音還是如此春風沉醉。徐臻非常爽快地答應了。楊琦最后說,順便幫看一下皇歷,擇個好日子,散散霉運。

    原本楊琦跟前任住在望京。前任說,你可以先住著,我不差房。但她還是打算搬回機場南樓的出租房里。她的東西確實不多,三個行李箱,她說里頭都是衣服,一個雙肩包,她說都是化妝品,外加一個裝著鴨子的粉色鐵籠。

    “對了,還沒跟你介紹我的同居室友,嘟嘟,后排這位。”他們都坐上車的時候,楊琦扭頭說。

    “見過見過,老相識了。”徐臻用車載藍牙放起小野麗莎的歌,沙安說這是七十年代生人的品位,沒不好,很有年代感就是了。

    “嘟嘟,快叫叔叔。”鴨子真的嘎嘎叫了兩聲。

    “我一直覺得我還是個哥哥,但別的小女孩都開始管我叫叔叔了。”

    “我都想叫你叔叔了。”楊琦在把玩自己襯衫袖口上的一根線頭。

    “在我們老家,只要沒結婚,別人過年還會發紅包,沒長大嘛。”

    “要是老光棍呢,也發?”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我媽。”

    “她怎么說?”

    “她說不上來,她只說我是在無理取鬧。”

    兩人都咯咯笑了起來。楊琦笑起來的時候很全情投入,不像沙安笑得那么艱難。這一點徐臻很欣賞。

    徐臻幫忙打掃衛生,擦擦玻璃,拖拖地板。楊琦房間的墻壁上掛著很多字畫,有西洋的寫實油畫,也有中國的寫意山水,雜而處之,顯得熱鬧非凡。他對楊琦說,沒想到你那么懂文化,真的還是仿的?楊琦隨口回一句,瞎鬧。

    很多飛機從房間窗戶的上沿飛過,徐臻的心里突然泛起某種告別的惆悵。徐臻此后經常往這邊跑,跟天上一架接著一架的飛機賽跑。他經常幻想楊琦就在某架飛機上,然后他就拼命追趕,最后迎接必然的失利。住在這片小區的基本都是空乘人員,不得不說,還是有很多空姐是很養眼的。當然,楊琦也很養眼,是那種跳一跳,就能夠得著的養眼。

    他們開始公然地結對出現在沙安面前,沙安偷偷給徐臻發微信:恭喜啊,拿下空姐了。徐臻并不表態,發去三個可憐的表情,既是深藏功與名,也有點求饒的意思。

    如今每次出門前,徐臻都要在鏡子前花近半個小時的時間打理頭發。先弄濕,吹干,然后塑形,用發泥抓頭發,各個側面都得兼顧,按照黃金分割比例劃清劉海的走向。每到這個時候,徐臻總會想起以前老家的那間理發廳。那家理發廳里所有的理發師都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袍,像一群牙醫。地板鋪了黑白間隔的馬賽克瓷磚,像馬列維奇的作品,散發著簡約的至上主義氣息。理發廳的進門方向是一面茶色的玻璃墻和玻璃門,門內和門外,時間似乎會發生某種不易覺察的嬗變。

    每回徐臻去理發,母親從不看那些被人翻爛的雜志,她就站在徐臻旁邊,對理發師下指導棋。她的年紀比理發師要輕不少,照理該管理發師叫一聲叔或嬸。她的樣子有點像監工,好像她不這樣做,理發師就會偷工減料,或者任意妄為,把徐臻的頭發變得違背公序良俗。理發師自然很不樂意,所以臉擺得很臭,偶爾回嗆幾句,依然我行我素,把電動推子弄得嘎嘎響。徐臻很害怕,卻并沒有吱聲。要換作過去國營的時候,沒人敢這么對他們指手畫腳。時代變了,人也不得不跟著改變。徐臻從前的頭發總是剃得很短,小平頭,將過扁的后腦勺暴露出來。母親說這樣很精神,只是光精神,根本無法吸引任何女生的關注。精神不一定就好,憂郁一點,猶豫一點,并不見壞。徹底擺脫小平頭,成了徐臻渴望長大的動力,在當時,可以說是最大的動力。時代在改變,發型肯定也要變,就算母親不樂意,也不得不服從。

    那天晚上,徐臻邀請楊琦到家里吃自制火鍋。徐臻本科在成都念的企管,他的學業很對付,但對火鍋、冒菜、干鍋、串串等蜀地美食均研究甚深。當年他就抱定了想法,要是混不下去,就跟幾位志同道合的失意者一起開家火鍋店。那天他們吃得很盡興,聊得更熱烈。快到零點的時候,楊琦說太晚了,我得走了。她正慢慢挪去門口穿鞋。徐臻趕去送別,卻不知怎的從背后一把將她抱住。楊琦掙開,卻是轉過身,再貼上去。這天夜里,徐臻似乎沒有聽見那個人開單車智能鎖的聲音。

    兩人躺在床上,楊琦枕著徐臻的手臂,一點也不覺得麻。一米五乘兩米的床,徐臻現在嫌它太大。楊琦講起了故事,她說小時候家里窮,父親工傷被玻璃廠辭退,全家就靠母親在菜市口邊擺攤賣水果營生,還是要提防城管的那種攤位。“有一回我把紅領巾弄丟了,要兩塊錢一條,那時我一個月花五毛錢都覺得心疼,所以不敢跟爸媽要錢。學校每周一升旗儀式結束,高年級的先鋒隊隊員會逐個進班檢查同學們佩戴紅領巾和校牌的情況,沒有佩戴的同學,會被記在本子上,扣掉班級的分數。我還記得缺紅領巾扣一分,校牌是零點五分。我不想給班級抹黑,所以實在沒轍,就去文具店里偷了一條。這是我這輩子頭一回干壞事,心里愧疚了好些天,覺得自己再也不是一個好女孩,更不是一名優秀的少先隊隊員了。”

    徐臻又從眼睛開始吻起楊琦的臉蛋。等徐臻忙活完,楊琦接著說,有一次母親跑不快,被城管沒收了秤砣和計算器,水果也給打翻,爛了一地。她當時正往母親的攤位走去,目睹了這一切。當時她趕緊掉頭,尾隨城管的三輪板車,趁他們檢查其他攤位的時候,把秤砣和計算器又給拐了回來。楊琦躺在床上以后,話變得特別多。徐臻只好管住自己的身體,老老實實憋著聽。不時捊一捊楊琦其實很齊整的發梢。她就像一個被家長哄誘上床的小孩,毫無睡意,通體洋溢著失之簡單的生龍活虎。楊琦還說到小時候一直想看熊貓長什么樣,于是有一回逃票進了動物園。她把每一次的偷逃都說得像如廁一樣簡單。結果楊琦發現里面并沒有大熊貓。“不是每座城市的動物園,都有你想要的動物。”后來工作人員發現有一個小女孩身邊沒有家長陪伴,以為走散了,最后把楊琦送回了家。

    “你說還能挽回嗎?”楊琦的眼睛再度浮出那種偏冷的亮光。多可憐的孩子啊。“你現在也偷走了我的心。”徐臻潦草地說完這句很有年代感的套話,把她摟得更緊。他多想讓她變成碎玻璃渣,大面積地刺進自己的身體,好讓他痛個酣暢淋漓。

    楊琦猛然抓住徐臻的手腕,輕輕晃了晃,問:“你喜歡孩子嗎?”徐臻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楊琦這話用意何在,于是說:“我將來會喜歡的,家里有備著,這就戴上。”他對自己的回答很滿意。楊琦把手松開,她終于沒再說話。

    那天沙安突然給楊琦打來電話,她的聲音輕易地穿透了手機的聽筒,坐在旁邊的徐臻聽得一清二楚。

    那位有志成為說唱節目導師的前電臺主持人被爆出軌。有游客在洛杉磯女人街,拍到他跟一個女孩摟摟抱抱,場面相當熱烈。這位游客興高采烈地將之上傳到微博。他名氣不大,所以這件事并沒有多大反響,但只要搜索他的名字,就會在第二行的信息里出現這條猛料。沙安保持每天在微博搜索男友的習慣。

    楊琦陪著一塊控訴這位電臺主持人的丑惡嘴臉,兩個女人隔著電話,把他平常諸如摳門、邋遢、懶散、打鼾、不喜歡陪女友逛街等生理缺陷和性格缺點通通撻伐了一遍。徐臻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聽得驚出一身冷汗。

    母親最近打來電話,她老人家這次放話說,我反正是退了休的人,你要今年還找不著對象,別怪我飛去北京,每天到中山公園撐把傘,擺攤倒賣兒子。徐臻猶豫要不要把楊琦的照片發給她,思前想后還是作罷。都再等等吧。

    那天徐臻在家擬寫公司季度規劃,腦袋發脹,想來一根煙疏浚疏浚,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只從舊金山帶回來的之寶防風打火機。煙癮犯上,不抽,肺就空溜得慌,于是只得湊到燃氣灶上救急。他發現自己最近經常丟三落四,前幾晚臨睡前,原想溫習幾頁《金瓶梅詞話》,這是托朋友從臺灣捎回的里仁書局夢梅館校本,徐臻很珍惜。結果在書架上翻了半天,愣沒找著,氣得他一肚子的火。工作往面前一攤,腦袋的馬力就不足,好像東西都長了手腳,跟他玩起了躲貓貓。徐臻不服,買了三盒健腦補腎丸,藏在保險柜里,一個人的時候拿出來吃。

    徐臻央了楊琦很多回,讓她穿一穿制服,叫他也過一把制服誘惑的癮。楊琦都給正色拒絕了,她說工作就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咱得拎清了。他悄悄翻遍了楊琦家里的衣柜,沒有一件套裝。她說制服都放在公司的個人衣柜里,杜絕隱患。徐臻現在在女人面前,一點都沒有領導的模樣,更沒有領導的威望。

    徐臻想起跟前任分手的時候,貌似并沒有把對方扔回的鉆戒給處理掉。他有想過,這枚在周大福選購的零點六克拉裸鉆,也不是不可以重新登場再利用。畢竟,物的符號意義可以更新,但物本身的價值卻一直都在,浪費了怪可惜。他把跟前任相關的一些隱私物品,比如忘帶走的耳環、記錄兩人點滴的手賬、徐臻采買的情趣內衣,都放進一個小篋,擱在床頭柜最底層。這位前任是徐臻此前唯一考慮過給出一個名分的女人,遺憾的是日子拖長了,竟丟失了邁出那一步的心力。女人的年齡等不起沒有結果的拖延,兩人就這么分了。母親罵了徐臻很長時間,她很喜歡這位說話嗲里嗲氣的南方姑娘,說以后你就知道后悔了。徐臻說,那我就守著那個“以后”出現吧。

    與其說徐臻戀舊,不如說他戀物。除去偶爾喝大了會傷春悲秋,他總體是一個不斷朝前看的樂天派。現在,他把那個小篋的東西都掏了出來,并沒有發現那枚鉆戒。也許是給處理了吧。徐臻想,到底物的價值不變,但某個時段的意義不容輕易抹殺。他本質上還是一個高尚的人、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這周六排到了國際線,楊琦顯得很滿意。她說她喜歡飛國際線,不僅可以到陌生的國度轉上幾天,飛行小時費和駐外補貼也更加豐厚。晚上在楊琦這邊過夜,徐臻竟然失眠了。他能不時聽到隔音玻璃濾進來的飛機掠過時低沉的隆隆聲,有點像兩年前他跟前任去杭州觀潮時,那由遠而近傳來的錢塘江的潮聲。第二天大早起來,徐臻強打精神,他像平常一樣走進廚房,給楊琦做一顆心形的煎蛋,再溫一杯牛奶。

    他還是像不加班的周末一樣,一直把楊琦送到機場入口,然后用右手輕輕拍一下她豐滿的左臀,再獻去一枚勢大力沉的吻。整個儀式下來,好像徐臻自己是機場土著,而楊琦不過是一名過客。

    臨登機前,徐臻看到楊琦發了一條朋友圈。照片是一架飛機正從窗臺飛過,照片底部一只大號熊本熊公仔靠在床沿。這張照片是徐臻拍的,楊琦加了濾鏡,算是聯合創作吧。她配這張照片的文字是:每天有多少架飛機,從窗框內的天際掠過,里面有多少種心情,不管日曬風吹,全被掛在天空。徐臻很自覺地點了贊,再在底下發送三支玫瑰花。

    那一整天徐臻都窩在床上看《我們這一天》,這部美劇是楊琦極力推薦的。徐臻看得一抹鼻涕一抹淚,才發現遲遲沒有收到楊琦的消息,照理她應該已經落地。徐臻打去電話,通了,但無人接聽。之前每平安到達一個地方,楊琦總會發來一個韓國童星宋民國飛奔到鏡頭前親吻的表情。現在這個表情遲遲沒有現身,徐臻也就無從回復那個《懸崖上的金魚姬》里波妞沖向宗介來一個熊抱的動圖。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默契。徐臻又等了半小時,把電話打給沙安。沙安說她這邊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不過她說了,天上的事比地上的更沒譜,很可能遇到一些突發情況,飛機延誤了。“放心,大航空公司,出不了事兒,咱都再等等吧。”

    再捱一個小時,徐臻坐不住了,打電話給航空公司客服,報了班次。客服檢索后說,飛機早就到達了目的地。徐臻心里嗡了一聲。再進一步問,客服表示據她了解到的情況,本次航班的空乘人員里,并沒有叫楊琦的女士。徐臻說你們這系統是什么破玩意兒,連自己的員工都查不到。客服人員憋了幾口氣,輕聲說,先生請不要激動。他掛了電話,越想越不對,再試一次撥打楊琦的電話,依然無法接通。于是徐臻報了警。電話里,女警員以一種穩健的嗓音讓徐臻少安毋躁,情況她都記下了。“有情況隨時跟你聯系。”

    這一等就是一宿,床上徐臻的眼睛一直盯著天花板,睡不著,又起來看電視,看不下去,干脆望向窗外的天空發呆,眼看著天一點一點透出亮光。云層之上似乎有飛機緩緩劃過,像一只候鳥,懂得去,也懂得回。徐臻突然有種感覺,楊琦就坐在這架飛機上,最后一遍叮囑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帶,收起小桌板,調直座椅靠背,將遮光板打開。然后她就一直保持適度的微笑,臉上浮出兩團可愛的嬰兒肥。

    她在靜靜地等待降落,等待他們全新的相遇。

    清晨八點一刻,警方的聯系人終于撥來電話。是一個男士,那人先打了一個嘹亮的呵欠,然后說:“人你甭找了,就在我們這兒,你抽空過來一趟吧。”徐臻喊著說:“你是騙子吧,要下地獄的!”

    徐臻在接上沙安以后,一起趕到了機場派出所。民警用一次性紙杯給他們分別泡了一杯碧螺春。徐臻沒有落座,說:“先不廢話,把人保出來,多少錢,我現在就出。”那位長得很像金士杰的老民警坐著,蹺著腿說:“年輕人別急,你先坐。首先,你們的這位朋友,她人現在已經不在這里了;其次,她的情況應該比你們想象的要復雜一些,眼下不是錢的問題了。”

    徐臻說,那你倒是說說,到底怎么個復雜法。

    警察點起一支煙,說,你家里是不是少了什么東西。徐臻說,少沒少,就不勞您費心了。警察佯笑一聲,說好吧,是這么著,有人向我們報案,說家里的很多AJ球鞋沒了。這些洋人的鞋真他娘的貴,一雙三四千起步,我現在這雙千層底,上百塊封頂了。那人說,這些鞋具有收藏價值。他統計了一下,說是缺了八雙,都是他的心頭寶。我們核實信息以后,趕緊立了案,調取了附近監控,最后發現楊琦有很大的作案嫌疑。經過調查取證,這事兒基本撂定了。后來,我們還在楊琦的住所搜出了其他一些東西,拉拉雜雜,價值不菲。據楊琦交代,都是從別人那里順來的。怎么說呢,這些人,大都是跟她過從甚密的男士。當然,這對你而言,應該沒什么價值。警察似乎笑了一下,煙跟著咳了出來。

    “楊琦是頭等艙空姐,不加年終獎,稅后一個月也有上萬收入,怎么會偷呢?動機是什么?”沙安試圖辯爭。

    老民警捻滅煙頭,說:“動機,不是我們關心的重點,我們更在乎事實。還有,據目前我們掌握的情況,楊琦并不是所謂的空姐,她負責地面工作。至于具體是干什么的,我并不清楚,也不想了解。”

    沙安和徐臻都沒再說話。老警員站了起來,把警帽從桌上搬到頭頂,說:“要沒什么事兒,請回吧。如果有進一步需要告知你們的消息,會聯系你們的。”他的聲音都有點像金士杰。

    在回去的路上,沙安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她看過楊琦穿制服的照片,就在機艙里。“難道是P圖?不可能,是不是P圖,我一眼就看得出,而且沒必要啊。”沙安說,以前楊琦經常在她家里過夜,她從沒少過任何東西,不但沒少,家里那么多的公仔,大部分都是楊琦從世界各地買來送給她的,這東西騙不了人。

    “你家里缺斤少兩了?”

    徐臻現在很煩躁,但還是很標準地搖頭,說:“沒有。”

    幾天之后,警方約談了徐臻。

    “你是楊琦男朋友吧?”這是一位年輕的男警察,有著一顆大大的喉結。

    “她這么說的?”

    “難道不是嗎?”

    “是,當然是。”徐臻沒有意識到自己笑了,“她是一個好姑娘。”

    警察點了點頭。

    “這玩意兒是不是你的?”這位警察拍了一把壘在桌面的三本書。麥色封面,《金瓶梅詞話》。

    “我翻了翻,不就那么回事兒。”

    “是啊,不就那么回事兒。”徐臻又奮力地笑了笑。

    “這個呢?”警察半天才從褲兜里摸出一枚鉆戒,“是不是你的?”

    徐臻擺頭說不是。

    “你確定?你都沒有細看。”

    “你為什么要這么問?”徐臻將目光鎖定于警察的眼睛。這是一雙很有力度的眼睛,敏銳,像高空上的鷹隼。

    “楊琦說是你的,我們在她辦公室的儲物柜里找到的。”

    徐臻看了一眼他手上的鉆戒。好一顆裸鉆。

    “真的不是,警察同志。還有,你們雖然有權,但最好別亂翻別人的東西,更不能刑訊逼供,精神刑訊也不可以。”

    警察攤了攤手,感覺有一點無辜。他說,那就沒你什么事了,充公也好。

    徐臻正欲離開,警察插來一句話,他說他們會酌情寬大處理,畢竟楊琦還有一個孩子。

    “孩子?什么孩子?”他第一次覺得警察是如此討厭的職業。八卦,上帝視角,還認死理。

    “還以為你知道。”徐臻感覺這句話有一點揶揄的色彩。警察告訴徐臻,據楊琦自述,這孩子是她跟前任的,現在放老家,讓父母給養著。

    “女孩子,男人沒要,楊琦偷偷把她生了下來。到現在那男的還不知情。”

    徐臻第二次打算走出門時,這位警察再度從背后喊住了他。

    “對了,她有一句話托我帶給你,”徐臻轉過身,警察在室內構成一個模糊的暗影,“她說,搬家那天,你肯定沒看皇歷。”他對警察突如其來的厭惡并沒有改觀。

    徐臻沒有休假,依然正常上下班。他的一絲不茍仍舊讓同事們贊嘆,也讓同事們在私底下偷偷抱怨。

    這天晚上,徐臻在家里構思一個并購案。那個聲音又出現了。在嘀、嘀、嘀、嘀的聲音之后,是一串嘀哩哩的連音。這是成功的訊號。那個堅持了那么長時間的解鎖人,終于將一輛共享單車的密碼鎖給解開了。徐臻趕緊趴到窗臺張望。角度并不理想,加之夜色太深,他沒能看到那人究竟長什么樣。

    楊琦出庭前一晚,沙安打來電話,問說要不要一塊兒去。

    徐臻來了個深呼吸,然后搖了搖頭。電話那邊的沙安什么也看不到。

    那天徐臻把車開去了機場南樓的小區。他猛然想到一件事,于是打電話給沙安。

    “你能不能閉嘴。”徐臻搶先來了一句開場白。

    “嗯?我沒說話啊。”

    “那為什么我滿腦子都是你的聲音。”

    那邊的笑聲讓徐臻感到某種安慰,像一縷陽光漏進來,漏進他陰暗潮濕的體內。“下周末恒大客場踢國安,有空的話,咱一起去看唄。”一直等到笑聲消失,確定沒了,徐臻才補上一句。

    電話那頭剩下一片混沌的空白。

    現在這時候,小區里有很多屁股塞到樓道口的豪車,它們在等候換上日常服飾的空姐們下樓。相較之下,徐臻這輛福特銳界顯得非常遜色。

    他有她家里的鑰匙,她也有他家的鑰匙。楊琦當時說,我把唯二的這張房門感應卡交給你了,第一回。徐臻說,為了你,我配了一把新的鑰匙。此前,徐臻從未動用過這張卡片。現在,他按了電梯的上行鍵。他的心跳得比第一次來這里過夜還要忐忑。

    徐臻不由得想起前天他跟楊琦的見面。徐臻動用了一點關系,讓他們得以在會見室面對面地聊。沒有防爆玻璃,沒有鐵柵欄,也沒有鐐銬。只是楊琦的服裝多少有些刺眼。

    楊琦苦笑說:“現在,終于給你看見制服誘惑了。”她的嘴唇有一些并不均勻的白,但更顯清秀和含蓄。

    徐臻笑得有點尷尬,抬眼偷瞄了幾下站在不遠處的警員。

    楊琦后來聊到自己的父親,她又講起了故事。她父親當年高考被人冒名頂替,是當時的校長在臨終前,把這件壓心底的事告訴楊家的,整整三十年以后。后來楊父中專畢業,被分到縣玻璃廠,負責切割玻璃。一次意外事故,他把自己的右手給弄沒了。父親早就蔫慣了,說木燒掉,就成了灰,灰沒法兒成樹了,不能再去毀了另一棵樹,樹倒猢猻散,到這時候,不必這樣難看。他對楊琦說,我不留下來,哪能遇上你媽那么好的女子,哪能有你這乖女兒?楊琦自己氣不過,跑了一趟某市。那位頂替者大學畢業后,留在了所在的這座長三角城市,分配到檢察院,副廳局級待遇退的休。他也有一個女兒,如今也在檢察院,跟楊琦一般大,當時剛有身孕。楊琦說,看見她肚子的那一刻,她的氣才消了大半。后來,楊琦只把事情的原委告訴這位女兒,她說信不信,有沒有負罪感,那是對方的事。

    徐臻呆坐著,什么也說不出。他其實一直不大喜歡楊琦的這些故事,太苦情了,他需要一些正能量。

    “我曾很多次想過,如果事情按正常的軌跡發展,她會不會就成了我,我也就成了她?”楊琦管徐臻要了一根煙,接著說,“想想,還是不必了吧。老天爺估計也清楚,換作其他人,鐵定沒我這樣的膽量和勇氣。”徐臻想,這樣的膽氣,比他不再害怕鴨子要大多少倍?

    她把手上的打火機交給了徐臻。是那只失蹤的打火機。“物歸原主。往后在里頭點煙,應該沒風了。”楊琦盯緊掌心那條合二為一的橫紋說,她輕輕地笑了一瞬,“還是爭取戒掉吧。”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徐臻突然說出這一句,他感覺自己只能這么說。他還是保持著僵直的坐姿。

    “我偷,但從沒騙人。瞞不是騙。我以前確實是空姐,后來想要這孩子,不愿被人說長道短,就申請轉到二線,去了人力資源部。那里一個頭兒以前是我相好,請假也方便。他也是個騙子,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騙子。但沒有辦法。”

    “你說啊,這是不是一種癖啊?”楊琦換了一副類似商量的口吻對徐臻說。

    徐臻如實說:“我不知道。”

    隨后他們還談到了沙安。楊琦說:“沙安對人好,是那種不計得失地對你好,所以我只信她,也從沒想過從她那里索取什么,不需要。你真的可以考慮考慮,別又給壞人搶走了。”

    徐臻突然涌動起一陣失望,是對自己的失望。

    “是不是我對你不夠好,所以你才不愿停手?”

    “男人,我概不信的了。”楊琦抽掉最后一口煙,悄然站了起來。徐臻第一次發覺她是那么的高,高得那么的孤獨又無所畏懼。

    徐臻現在推開防盜門,楊琦心愛的牛奶香薰味將他緊緊環抱。他的心緒平復了很多。徐臻將房間的各個角落都巡視了一遍,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冰箱正常運轉,零食躺在果盤里,保質期遙遙等在前方,廚房的砧板上似乎還沾著一點水汽。就是墻壁變得有些空,單剩下一些錯落排布的無痕釘。說是無痕,豈能真的無痕。

    徐臻突然跑進衛生間,緊接著他又來到臥室,整個人貼在地板看向床底。嘟嘟呢?那只鴨子。他并沒有在房間里找到鴨子,也沒有找到那個粉色的鐵籠。

    鴨子飛了?

    梁豪,1992年生。北師大文學碩士。小說見《十月》《人民文學》《山花》《天涯》《江南》等雜志。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另有詩歌和評論文章見《詩刊》《南方文壇》《小說評論》《文藝報》等報刊。現為《人民文學》雜志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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