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長篇小說》2019年第4期|張慶國:老鷹之歌(節選)
老鷹起飛
終將墜落
黑夜之光
洞穿我心
黃卷?翅膀
1
公路掛在天上,一側靠山,一側臨淵,塌方隨時發生。司機不清楚危險在哪里,小心翼翼,聽天由命。路邊轟隆塌落,卡車就從山崖滾下,變成老鷹飛走,在空中張開告別的翅膀。峽谷兩百米深,云霧滾滾,底部是大河,細若蛛絲,看不見反光,聽不見呻吟。
小林駕車翻越東山,就很小心,手握緊,眼瞪直,雙腳忙亂,在下面的踏板上快速交換。這條滇緬公路盤旋上下,彎彎拐拐,穿越云南群山,橫跨瀾滄江和怒江,是世界奇跡。沿路的村民伐木炸石,砍樹劈巖,手刨人背馬馱,用不到一年時間,在高山的原始森林中,挖出一條從昆明直通境外緬甸,跟國際援助相連的長途汽車路。小林和他的車隊,就在這條山路上來回奔跑。
地上危險,天上更兇,有日本飛機追擊。這是最早的云南現代公路,也是最原始的高山公路,是最重要的運輸通道。
山太高坡太大,汽車發動機猛吼,燒得滾燙,輪子卻不動,爬不上坡。只好踩緊剎車,叫車上的助手下來,用鐵棍在路邊撬一個石頭,抵住車輪,等車子的發動機冷卻,再重新發動,繼續朝坡上爬。
陡急的拐彎處,司機也要下車,在彎道上墊木板,慢慢行駛。前輪小心碾軋路邊剛墊上的板子,后輪跟著謹慎通過,稍不留神,就會車輪懸空塌落,翻車墜入山谷,變成空中絕望的老鷹。
司機們都在運貨的卡車上帶了一堆厚木板,也帶了些空汽油桶,前方出現公路塌方豁口,就墊上木板駛過去。下暴雨山洪傾瀉,公路出現大面積塌方,助手就冒雨下車,把空汽油桶從車上滾下,裝滿土石,填砌路基。一個汽油桶不夠,填第二個,或第三個。一個助手干不了,等下一輛車,幾個助手一起出力。最大的公路塌方豁口,填了二十個汽油桶。
有個司機單獨駕車,落在車隊之后,車子駛到山腰公路的塌方處,碾到路邊匆忙墊好的汽油桶,突然輪下松動,車身傾斜。他毫不猶豫地開門跳車,縱身抱住路邊的樹。卡車轟隆消失,從眼前飛走,滾下山谷,他抱在樹上幸免于難。但不是所有跳車的司機都能像他一樣撿回性命,好幾個司機跳車后摔昏,滾落江中淹死,也有人被翻倒的卡車壓死,還有司機坐在駕駛室,被暴雨中倒下的路邊古樹砸死。
有個司機在雨過天晴的爛泥中翻車,被車子壓住,動彈不得。路上無人,只能等死。半夜暴雨突降,山洪一瀉而下,沖走了地上的泥漿,他摸索著發現大腿被一根車廂的鐵釘刺穿,釘在地上,用力掙脫鐵釘爬出,才拖著傷腿逃走。
有個司機駕車翻山,頭頂的日本飛機追來,投下炸彈,車沒炸爛,人也沒炸死,可是腿炸斷了。他把駕駛室里的鐵錘綁在斷腿上,用錘把踩踏板,繼續開車,掙扎著下山求救。
如果三五輛車或十幾輛車結隊出發,出事就可以互救。可小林愛冒險,經常自己一輛車行駛在山路上,他喜歡單獨開車,不喜歡湊熱鬧。
逃脫路途的危險,駕車駛進東山,他另有害怕,想趕緊沖出山中的鐵絲窩。
他不想遇到那個鬼。
但總是會遇到。
他的車在坑坑洼洼的滇緬公路上奔跑六百公里,路過鐵絲窩山坳,黑夜的翅膀收緊,漆黑一團,車燈像兩條發抖的手臂,戰戰兢兢地朝前摸索。很快那個女鬼就在車燈前出現。一團人形幻影,緊貼山壁爬動。小林看得很清楚。她穿了女學生的藍罩衫,黑裙子,剪短發,失血的臉呆板麻木,眼珠枯黃,反射出兩朵小小的火苗。
這一帶被日本飛機炸死的冤鬼太多,有過路的士兵、趕馬人、村民,也有從緬甸返回的卡車司機。小林在馬來西亞檳城長大,從小求神敬鬼,相當迷信,認為鐵絲窩就是有鬼。
風大路窄坡陡,峽谷上方的夜空里,月亮瘦骨伶仃,星星悲傷沉默,風把夜空中最后的微光一掃而空。小林握緊方向盤,低頭再看,車窗前方的鬼影已滲入峭壁,無跡可尋了。
如果白天遇見這個姑娘,他會下車,辨清是人是鬼,黑夜中他不敢,只能趕緊駕車駛過。黑夜是白天的影子,三個月來,小林駕駛的卡車駛進鐵絲窩山谷,日光就飛逝,黑夜馬上降臨,鬼就隨風飄出,這讓他喪氣。
他試過很多方式,在山下的運輸隊停車場留宿,拖延時間,天亮再出發上山。無論怎么算計,總有一只黑手把時間拖住,把他的車輪拖住。總有一條鞭子猛抽黑夜的屁股,暮色尚未消失,黑夜就連滾帶爬跌落,追趕在車后。他的卡車進入鐵絲窩,黑夜就轟然而至。
很奇怪,非常詭異。小林駕駛卡車駛進鐵絲窩這段山路,肯定天黑,永遠是黑夜,密不透風的黑夜,有鬼出沒的黑夜。除了車燈戰栗的光亮,黑夜把整片山谷大口吞下,讓他呼吸困難,頭暈眼花。
漫長的滇緬公路上,鐵絲窩是中途的一個點,位于龍山的半山腰。下山后,駛出一段幽閉峽谷,繞過蒼山,小林的卡車就進入名聲遠揚的下關鎮。
2
小林是馬來西亞華僑,十四歲進梁叔叔的汽修廠做學徒。在馬來西亞檳城的華人汽車幫中,小林年紀最小,最興奮,愛打架。他不怕死,不怕棍棒刀槍,換成別人,像小林這般玩命,二十歲做成幫派老大也有可能,可小林不想做老大,只喜歡沖鋒陷陣,享受打打殺殺的感覺,看到別人抱頭逃跑和跪地告饒,他就笑得滿地打滾。
來到中國云南,駕車上千公里,去緬甸拉軍事物資,他很興奮。這個二十一歲的青年,對死亡早有準備。在馬來西亞,海洋季風催促每個人迅速成長,小林這個歲數的男人早就結婚,養老婆孩子了。他也認為自己不算小,但戰爭突如其來,世界被撕碎,人生亂套。他不能娶妻生子了,要考慮怎么去死,男人就應該戰死,報名回中國,打日本,死在抗戰的荒山野嶺。
小林來到昆明,是一個復雜故事,后面再追述。
只說他乘坐遠洋郵輪,輾轉來到中國云南省的昆明,參加了抗戰運輸隊駕駛培訓班。畢業的第二天,就正式上路,駕車翻越云南的連綿群山了。整個中國都亂,到處是眼淚流干的難民,遙遠的昆明城里,卻灑下1939年冬天的平靜陽光。這座城市萬里無云,在沒有空襲警報的日子里,天空藍得空洞,危險深藏不露,讓人撿到零碎的微笑。
小林的運輸隊弟兄,都是會聚新加坡,再同船歸國的青年華僑,都說會開車,其實好些人不會開,只是頭腦發熱,滿腔激情,報名回國抗日。小林陪著不會開車的華僑弟兄,集中睡在昆明小西門城外的運輸隊駕駛學校里,每天上操,排隊和跑步,學開車和修車。兩個月的培訓倉促結束,他們每人一輛卡車,孤立無助地上路,翻越高聳群山,盤旋在掛在天上的公路,像老鷹飛在天空,前往一千公里外的緬甸拉貨,為中國運送抗戰物資。
3
1939年,中國的身體呼吸困難,手腳被砍傷,脖子被掐緊,只能依靠云南滇緬公路這根神經,傳遞最后的思想和勇氣。北方淪陷,首都南京落入敵手,政府一撤再撤,從南京遷往武漢,武漢遷往重慶。嗚咽悲鳴的詩詞破碎,飄蕩在狼煙滾滾的空中。
北方寬闊的平原上,奔跑著日本軍車,火車嗚咽,日夜運送表情呆板的日本士兵。東部和東南沿海,鐵路、公路、港口均被日本軍隊封鎖和占領。只有崇山峻嶺中的云南,被世界最高的山脈嚴密保護,網開一面。群山中的滇緬公路,保證了中國之口的急促呼吸。這條路被切斷,中國就麻痹,陷入癱瘓,接近死亡。
滇緬公路把上千公里的蒼茫群山縫合,這根敏感而粗壯的神經,全長一千二百公里,連通了中國、緬甸和印度,運來抗戰的槍炮彈藥和汽油。運輸軍用物資的車輛,全部是美國卡車,道奇、雪佛蘭、捷姆西等牌子,也有燒木炭的百氏牌卡車,每輛車載貨三噸到五噸。
卡車從昆明出發,奔跑九百公里,駛到云南西部中緬邊境的畹町鎮,進入緬甸,再跑三百公里,到達緬甸的臘戍,全程結束。在臘戍裝貨,返程回昆明。全程途經散落于群山之間的無數小鎮,諸如云南畹町、龍陵、保山、鹽田壩、舊寨、瓦窯、永平、下關、楚雄等,翻越無數空寂的山峰,穿過怒江、瀾滄江,九死一生。
順利的話,從緬甸載貨歸來,日夜兼程趕往昆明,要七天到十天。但意外隨時發生,日本飛機從越南起飛,穿過萬米高的云層,直奔云南西部山區,每天轟炸滇緬公路十余次。卡車司機們聽到空中的聲響,看到頭頂飛過黑影,就趕緊停車。
幾天前,小林駕駛福特卡車上山,像一只老鷹,在峭壁上哀鳴,齜牙咧嘴,噴吐熱氣,緩緩朝坡上拱。車輪在懸崖處打滑和下移,車輪下的沙土向后射出,山壁搖搖欲墜,車子無法前進。危險的巨獸大步走近,一屁股坐到車頭上,震得整個車身轟然下陷。
右側是幽暗絕壁,左側是呼嘯的深谷。狹窄的天空里,日本飛機突然出現,五只真正的老鷹張開翅膀,滑翔盤旋,殺氣騰騰。忽然老鷹散開,迅速下降,直插公路,小林趕緊剎車。
飛機機身上的太陽旗,一粒紅點,像充血的眼睛,一晃而逝,劃過彎曲狹窄的天空,轟鳴撼動著山谷里的森林,小鳥亂飛,被疾風吹落。
飛機忽然屙出黑色的屎,山谷里響起爆炸聲,大樹翻倒,巖石崩塌,老鷹、斑鳩、綠豆雀、八哥和烏鴉,沖出爆炸的黑煙,整齊地射向天空。
兩輛卡車被炸翻,司機燒死。
小林僥幸沒死。
還有危險。
半路遇上暴雨,山搖地動,落石翻滾,泥漿滔滔瀉下,小林只能停車,在駕駛室里坐等。山洪把汽車卷走,埋葬在江底,也就認命。沿途的深山老林里,野獸出沒,毒蚊襲人。風雨中路爛泥濘,坑洼不平,貨車滿載軍用物資,東搖西晃,半路拋錨,無可奈何。只能等過路司機來到,相互幫助,把求救信送往幾十公里外的修車站。修車站師傅幾天才能趕到,他一直停車在山上等,餓幾天是常事,生病發熱,只能忍耐,求老天保佑,不要把自己的命收走。
躲開車毀人亡的危險,駛進休息的城鎮,還有麻煩。夜晚睡覺,司機把汽車停在露天,軍事物資被盜,要被問罪。睡在駕駛室里,可能被土匪槍殺。住進小客棧也會出事,客棧里有妓院和煙館,人員混雜,殺人奪命的事,時有發生。
還會遇見鬼。
小林在下關鎮的小客棧里,聽說了龍山鐵絲窩山谷的女鬼傳聞。
他很好奇,這個傳說中的女鬼,他不怕,很想見識。
好像真遇見了,又好像很假,只是幻覺。
4
下關鎮上的女人,不是幻覺,是真實的等待。
美國卡車馬達轟響,從山上沖下,車后追趕的滾滾塵灰,像一千頭奔跑的黃牛。卡車蹦跳搖擺,轟隆隆砸進云南大理的下關鎮,在小旅館門前停下,旅館門前空寂無人,沒有好奇的眼睛。云南西部著名的交通要道,南來北往,財源滾滾,客棧老板對過往卡車見慣不驚。
下關鎮上,有三個女人等著小林的到來。
想到她們,小林心花怒放。
蒼山起伏環繞,圍住一大片溝壑和田野,陽光懶洋洋散開。下關鎮上的小旅館,都有大戶人家的感覺,石砌門柱整齊粗壯,門頭拱頂的石雕花飾,遠看像鳥,近看似蝶。石腳堅定有力,墻面粉刷得雪白,明白亮堂。深厚門洞里的敦實木門涂了褐色土漆,推門入院,嘎吱震動,吐出沉重的呼吸。
幾百年中,下關鎮上商隊往來,馬幫絡繹穿行,運來茶葉、鹽巴、藥材和獸皮。鎮上富人增多,美女成群。男人外出經商,女人在家開旅館,迎來送往。
旅館雪白的墻面,反射著慵懶溫暖的陽光,翻山越嶺的卡車興沖沖趕來,司機都是華僑,出身馬來西亞、新加坡和泰國,他們是福建、廣東和海南島人的后裔,相貌特殊,腦門突起、厚嘴唇,皮膚被馬來半島的海邊陽光曬成咖啡色。
運送抗戰物資的卡車駛進下關鎮,路程過半,險途漸少,敵機絕跡。司機大汗淋漓,灰頭土臉,從高高的駕駛室里跳下,大聲叫喊,慶幸撿得性命。趕緊鉆進小旅館,漱口洗臉,頭發左右分開,梳得光滑,哼著東南亞民歌,有的哼英國歌,叼著煙出來,找小旅館的老板娘說笑。
酒足飯飽,出門散步,田野里晚風輕搖,暮色被一絲一絲抽走。烏鴉歸巢,喜鵲不言,狗夾著尾巴歸家。月亮理直氣壯地升起,照亮下關鎮疲憊的夜晚,司機丟掉煙頭,打著哈欠進屋,沉沉入夢。
小林踩下油門,沖進下關鎮,心急火燎,熱情萬丈。鐵絲窩的女鬼,變成記憶里的水跡,漸漸散盡,不見蹤影。眼前浮現三個女人,一個是母親,兩個是女兒。母親坐在床上,俯身注視他。兩個女兒在院子里奔跑,辮子甩來甩去,衣擺飄搖,小小的乳房隔著衣服晃動。她們不停地轉圈子,尖聲呼喚小林的名字。
小林在下關鎮留宿的旅館,就由這個母親帶著兩個女兒共同經營。
5
美國卡車駛下龍山,整個下關鎮都會震動,地下升起嗡嗡搖晃之聲,楊家客棧后院的茶花樹上,褐色瓦雀聞之騷亂,響亮鳴叫。鳥在卡車的轟鳴中飛起,躥到旅館二樓的房頂上張望。
阮秀貞無動于衷。
她蹲在后院的水池邊洗菜,院墻搖晃,石板地面微微震動,轟隆隆的卡車聲由遠而近,她不慌不忙地洗菜。菜洗凈,裝進竹簍,竹簍抬起,摟穩了朝前走。水從竹簍縫隙往下流,淋濕了她的褲子,大半截褲管貼在腿上。她摟著竹簍回廚房,提刀切菜,砧板剁得咚咚響,信心十足,蓋住了院門外的汽車馬達聲。
忽然她停住手上的動作,偏過頭來,目光投向廚房門外的小院,手在潮濕的圍腰上抹幾把,慢慢走出廚房,支棱起耳朵,傾聽門外的汽車聲。再抬起頭,看著房頂飛起飛落的瓦雀。她朝房頂揮手,瓦雀飛走,汽車駛近。
熟悉的聲音從院墻外傳來。
她微微一笑,低頭返回廚房。
很快,她的兩個女兒從小屋里沖出,奔向院門,叫喊小林的名字。
阮秀貞的祖籍在越南。
十多年前,中國商人楊貴祥去越南做生意,把她帶回大理下關鎮成親。她生下兩個女兒后,不幸降臨,丈夫外出經商,再沒有返回。現在大女兒十五歲,小女兒十三歲,丈夫還是杳無音信,想必已客死異鄉。
阮秀貞無力改變中國丈夫失蹤的現實,也不會把他忘記。她留在中國下關鎮,就是為了永遠記住中國丈夫,開這家旅館用的也是夫姓,叫楊家客棧。
小林駕車到下關,只住楊家客棧。
楊家客棧是三房一照壁的四合院,院內兩層樓,上下各八間房。大院后面另有一個小院,小院里有一株茶花和一個石砌的小水池。水池旁邊是廚房,廚房旁邊,是阮秀貞和兩個女兒的臥室。
阮秀貞的女兒一個叫桃花,一個叫梨花。小林每次駕車來到下關鎮,在楊家客棧門前的菜地邊停車,拖著沉重的雙腿,跨進客棧院子,桃花和梨花都會聞聲跑出。兩姐妹滿臉通紅,無比興奮,一前一后忙給小林端茶水、遞一人一把,塞給桃花和烤面餅。然后,桃花提水給他洗臉,梨花催促他把臟衣服換下。
小林掏出英國糖,梨花。
兩個姑娘捧著小林的水果糖,衣裙翻飛地跑開,去廚房找母親。她們很孝順,小林的英國糖,一定讓母親先吃。
兩個姑娘都漂亮,桃花年長,身子渾圓,更成熟,顧盼生姿,滿含深情。梨花直率,快言快語,舉止青澀,含苞未放。小林住楊家客棧,就因為喜歡桃花和梨花。
小林離開馬來西亞時二十一歲,早就談過戀愛,勾引姑娘有經驗。他知道楊家客棧的兩個姑娘對自己情有獨鐘,為此得意。想到下關鎮上有兩個美麗姑娘,正坐在芬芳的茶花樹下,屏聲息氣,傾聽隆隆而至的車輪響動,等待著自己出現,他就深感欣慰。滇緬公路上孤獨而漫長的生死奔忙,也就無所謂了。
可是,他不敢輕舉妄動。
6
小林負罪在先,背叛了馬來西亞的未婚妻,不敢在外找姑娘了。
在馬來西亞,小林瞞著家人,報名參加回國抗日的司機預備隊,乘遠洋郵輪去新加坡,從那里再乘法國的達爾文號郵輪,到達緬甸仰光,然后換乘汽車,來到云南昆明。馬來西亞的父母已經在為他準備婚禮,他要跟梁叔叔的女兒結婚了,要去繼承梁家的汽車修理廠家業。
可是,他逃跑了。
不是逃婚,是退出了人世的希望。
朋友死了,他活著也沒有意思。
父母和梁叔叔一家歡天喜地籌備婚事,他臨陣逃脫,輾轉來到中國,投身抗日,踏上了死亡之路。
他認為投身戰爭,活下來的機會很少,可以死得輕松。
在昆明受訓出車,踏上滇緬公路,他才知道盡管駕車出行危險,司機卻不是士兵,公路也不在前線。卡車長途跋涉,駛往中緬邊境,生死相伴。但云南沒有被日軍占領,司機出行未必會死,這使他減輕愧疚,對梁叔叔和他的女兒恢復了思念。
這不是他拒絕阮秀貞兩個女兒的理由。
他對桃花和梨花兩個姑娘送上的愛情視而不見,原因是不能保證自己可以活到明天,不能保證自己不會翻車死亡并拋尸荒野,更不能保證自己能成功躲過日本飛機的炸彈。戰爭結束前,他認為自己沒有資格找姑娘。
他來中國,是因為失去了好友,見識了痛徹骨髓的死亡。那天,在馬來西亞檳城,他去酒吧會見好友,日本間諜混進來,藏下炸彈,酒吧爆炸了。正在看英國人拍的中日戰爭電影的幾十個人,死了大半,其中有他最好的三個朋友。大火燒光了半條街,燒干了幾百人的眼淚。
日本間諜制造的爆炸讓他深受打擊,巨大的轟響在他的腦袋里半月不散。半個月來他無法入眠,夜晚睡在床上,渾身冒汗,手腳發抖,體會到什么叫作空虛和絕望。他想哭沒有淚,想喊叫發不出聲,想殺人卻不敢,要強烈忍住。可他快要忍不住,快要提刀出門,去殺自己的師傅,日本人松田了。
他的師傅,日本人松田,是梁叔叔廠里的高級技工。松田永遠一副笑臉,小眼睛彎彎的,見人就鞠躬點頭,臉上的皺紋里堆滿了友善和謙卑。他會是日本間諜嗎?有可能。可他教會了小林修汽車,教給了小林吃飯的手藝,現在,他也可能是殺死小林好友的兇手。就算他沒殺,就算那顆炸彈不是他放的,他以后也恐會再殺別人,他的床下也可能藏有炸彈。小林忍無可忍,想殺這個松田師傅了。可松田真的是間諜嗎?他滿臉的笑容真是假的?
小林慌亂害怕,他躲開梁叔叔,從馬來西亞逃走,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為了躲開日本師傅松田。
現在,他遠在中國云南的深山,不再敢接受別人的愛,他是來赴死的,是來為朋友報仇。他只能用水果糖和巧克力,回報桃花和梨花的愛情。
而且,另有一座更大的山,橫在他和桃花梨花兩個少女之間。
那是她們的母親阮秀貞。
小林躺在楊家客棧的客房睡覺,總能感覺到老板娘阮秀貞的腳步從窗外移過,總能看見阮秀貞的目光在窗紙上停留,總能聽到她的呼吸在月光下緩緩上升,縈繞不散。鐵絲窩的女鬼傳聞,是阮秀貞上個月告訴小林的。
7
小林駕車上路兩個月,結識了阮秀貞。
兩個月出生入死,在險象環生的滇緬公路上成功往返,很幸運。那天下午,小林和他的朋友結伴,五輛卡車駛進下關鎮。落日在晚風中高聲嘆息,戀戀不舍地下沉,金黃色的余照升上蒼山之巔,卡車碾軋著暮氣籠罩的土路,駛向路邊的段氏馬店大門。
段氏馬店是下關鎮最出名的旅館,三個大院子相連,客房很多,還有儲貨的倉庫和足夠關一百匹馬的大馬廄。院內有人租房開煙館,煙館養著三個妓女,一個四十歲的半老女人,兩個十六歲的姑娘。三個妓女不夠用,他們會想辦法,煙館的一個瘸腿少年,在生意好時跑遍全鎮,請人用馬車送來女人。
小林的司機朋友吳六一,一路辛苦,在下關鎮停車,心急火燎地進旅館洗臉,匆忙換上干凈衣服,拉著小林出門找女人。
段氏馬店煙館的妓女少,去晚了找不到女人。吳六一比小林大五歲,也是馬來西亞人,最膽小,最害羞。從前司機弟兄約他找女人,總被他拒絕,完事回來,還被他嘮嘮叨叨教訓。那天他變得急躁了,這個有些女人氣的忸怩男人,變成一只關得太久的公豬,憋得滿臉通紅,哼哼嘰嘰。
吳六一說,趕緊找個女人吧,就算下趟死了,也值得。我要死在女人的床上,不想死在山上啊!
小林說,哈哈,翻車把你嚇醒了?
吳六一說,你年紀小,但比我敢玩。
小林說,反正活不了多久,該玩要玩。
這趟從緬甸回來,吳六一半路幾乎嚇死。他的車在山上拋錨,小林和三個司機陪他,困了三天。如果不是遇上兩個外出捕獵的山村少年,他們可能餓死。那兩個山村少年把肩上的麂子放下來,送給他們烤了吃,他們才活著等到了修車師傅趕來。
可是,走進段氏馬店的煙館,他們來晚了,三個妓女已經有主。煙館的曹老板,彎刀臉,翻鼻孔,門牙碩大,眼珠子白多黑少,長得太像壞人。他拱手道歉,對小林和吳六一說,二位先生抽口煙,曹某馬上給你們找女人,放心!鎮上來了好幾個姑娘,都是十幾歲的丫頭,漂亮死了,嫩得很,我馬上把她們找來,二位放心好了!
吳六一說,大煙嘛抽了干什么?我不會抽,不會抽的啊!
曹老板說,抽兩口很舒服的,你們路上辛苦,該養養神啦!
小林說,找姑娘就是養神。
曹老板笑著說,是啦是啦,胯里的小雀雀,嘰嘰喳喳叫啦!
吳六一臉紅了。
曹老板用力彎下腰,鞠兩個躬,腦袋抬起,一雙鼓脹眼睛瞪得快要掉出來,朝他們送上巴結的笑容。
小林說,算了我們走。
曹老板急忙攔住說,小兄弟不要走,看你們很講究,頭發油光水滑,是有錢人。睡在煙床上喝茶好了,抽飽了煙,姑娘就送來,愿意的話你們可以帶走,回房間玩個痛快。
吳六一趕緊說,我們回房間等,你把姑娘送來如何?
曹老板摟住小林說,小兄弟先抽幾口煙,來抽吧,還有空著的煙床,等下來人就沒煙床了。
小林冒火了,一把掐住曹老板的脖子,把他摁到墻上說,什么小兄弟?老子不抽煙你不讓我走是不是?我殺過人你曉得嗎?
曹老板被掐得兩腳猛蹬,雙手亂搖。
吳六一急忙拖著小林退走。
他們返回旅館房間,吃過飯,躺在床上睡覺。黑夜壓下來,院子里掛出三盞馬燈,窗外模糊的光亮,照見屋檐下一拐一拐走來的煙館瘸腿少年。他低著頭,瘦小的身子一搖一晃,急急忙忙趕路,身后跟著兩個女人。女人慢吞吞,走得不慌不忙,拉開了好幾步距離。
瘸腿少年站住,惡狠狠地回頭說,趕快!磨洋工還想掙錢?
女人鄙視地站住,咕咕咕笑。
瘸腿少年沖過去,猛地一掌,想把一個傻笑的女人推倒,沒想到反被這個女人捉住手,用力一扯拖翻了。
兩個女人尖笑著閃開,從瘸腿少年身邊跑過。瘸腿少年爬起來,一搖一晃地追,撅著屁股,跑到兩個女人前面,搶先敲開房門。
小林看到瘸腿少年帶來三十幾歲的女人,哈哈大笑。
還說是小姑娘呢,小林笑得趴下身子,用力擂幾下床說,這叫小姑娘嗎?可以做我奶了。
瘸腿少年走近,伸出一只手說,拿錢來。
拿個屁的錢!老子不要,小林說。
拿錢來!瘸腿少年斬釘截鐵地說。
小林冷笑,沒有人唬過他,他不吃軟,更不怕硬。面前這個瘸腿少年,看上去不怕死。這個人目光遲鈍,面無表情,固執而愚蠢,臉上坑坑洼洼,像山路,每個小坑注滿悲傷。看上去像死過一萬次,剛從閻王殿爬出來,身上颼颼冒冷氣,伸出的手布滿傷疤。
小林抬起頭,看一眼瘸腿少年身邊的女人,這個女人很漂亮,頭發整齊盤起,窄小的藍布褂子把胸部裹得很緊,飽滿鼓脹,下身的黑色長褲輕柔修長。她咧嘴一笑,朝小林猛眨幾下眼睛。
小林的身子被點燃,熱烘烘燒起來。他掏幾張錢丟到地上,坐在床邊嘿嘿怪笑。瘸腿少年趴下去,殘疾左腿痛苦地蜷曲著,身子艱難地壓低,像一只伸長脖子找食的狗,一手撐地,另一只手迅速撿起錢,抬頭送給小林一個感激的笑容。
瘸腿少年退出房間,隨手關上房門。
站在小林面前的這個女人,就是阮秀貞。
8
瘸腿少年忽輕忽重的腳步聲從門外遠去,小林呵呵冷笑,拍拍身邊的床,對阮秀貞說,來吧上床,我出過錢了,你老得像我奶,也只能要了。
馬來西亞男人對女人的年齡并不計較,尤其對出錢購買的女人。小林剛才很生氣,是因為煙館的曹老板說過,保證送來十幾歲的姑娘。可這個阮秀貞,眼角已經有皺紋,她的年紀讓小林感到好笑。
這個女人有些面熟。
我好像見過你,小林說,上床來講話吧。
阮秀貞笑了笑,朝小林再擠幾下眼睛,她沒朝前走,反而退后幾步,靠到門邊的板壁上,靜靜地看著小林。
過來,小林說。
阮秀貞朝地上吐了一泡口水說,呸!
小林吃一驚。
你混蛋!阮秀貞輕聲說。
小林更驚奇。
你欺負煙館的小跛腳,要不得!阮秀貞說。
小林眼前浮現瘸腿少年掙扎著弓身撿錢的可憐相,臉有些發燒,嘴卻很硬。
他說,我已經可憐他了,不然才不想要你。如果我不要你,你掙不到錢,他也掙不到錢,回去他還要被曹老板收拾。
阮秀貞咕咕一笑,慢慢走過來,伸手摸小林的臉,猛地揪住他的頭發,把他的臉揪得后仰。小林疼得齜牙,想抽阮秀貞一巴掌。可阮秀貞面露兇光,毫不畏懼,讓他迷惑不解。
阮秀貞把小林拖下床,摔到地上,小林哎喲叫一聲,膝蓋摔疼了。阮秀貞接著把小林推倒,騎到他背上,猛抽他幾個耳光,又把手伸到身后,在小林的屁股上狠掐了幾把。
小林疼得嗷嗷叫,打個滾把阮秀貞掀翻,撲上去想揍她,卻看到阮秀貞坐在地上微笑,不慌不忙,把緊身褂子脫下,扔到小林臉上了。
小林火氣頓消,哈哈大笑,把阮秀貞摁倒。阮秀貞是老手,躺在地上扭幾下屁股,就讓小林失控,一泄而空,無奈地趴著喘氣。
阮秀貞把小林推開,走到床邊躺下說,來吧,睡在床上說話。
小林睡到床上,聽阮秀貞慢吞吞解釋,才知道她也是旅館老板。
原來這樣啊!小林恍然大悟地說,你開旅館,我在路上肯定見過,難怪覺得面熟啊!
到了下關,你應該住我家。阮秀貞說。
你開旅館,還要做這種事?小林奇怪地問。
阮秀貞說,我不想做,是來叫你去住我的旅館。下關鎮不只段氏馬店,還有我的楊家客棧。段氏馬店這邊開煙館臟得很,我那邊很干凈,要女人我也可以幫你找。
小林說,要你就夠了。
阮秀貞在小林臉上掐一把,咕咕捂著嘴笑。
相識阮秀貞后,小林丟魂失魄,再到下關鎮,別的司機去住段氏馬店,小林換旅館,跨進阮秀貞的楊家客棧。
小林第一次走進楊家客棧寬大幽靜的院子,看到阮秀貞的大女兒桃花。她穿紅褂子白褲子,提一把銅茶壺,從走廊看過來,遲疑地站住,眼睛慢慢睜大,露出久別重逢的驚喜。
小林朝她笑了笑。
她慢慢走過來,在距離小林兩步遠的地方停住問,你認識我嗎?
小林搖搖頭。
要住店?她說。
小林說,那個阮什么在嗎?
她說,是我媽。
傍晚,桃花端著飯菜,送進小林的房間,又問,我長得跟我媽像嗎?
小林說,不像。
你今天怎么那樣看我?
哈哈,小林說,我認識你媽。
對話混亂,牛頭不對馬嘴,桃花聽不懂,氣得一跺腳,轉身出門。
小林狼吞虎咽地吃完飯,阮秀貞來敲門了。他從門后閃出,一把抱住她。阮秀貞不慌不忙地推開他說,我不是來找你干這個,你年紀小,太小了,做我的姑爺還差不多。
小林說,好啊,你女兒很漂亮,我喜歡。
阮秀貞坐到床上,瞪一眼罵道,你當真?動了我的桃花和梨花,要你狗命的。
小林嘿嘿地笑。
上次跟阮秀貞在段氏馬店相識,小林對她的直率印象深刻,一夜太短,次日匆匆分手,重逢時已隔半月。小林不怕女人,更不怕上過床的女人,對阮秀貞充滿好奇和渴望。他稱贊桃花,只是一個玩笑。阮秀貞的女兒他不認識,沒有興趣,再說,勾引少女桃花,會徒增痛苦。生死年代,找阮秀貞最好,你賣我買,現場交易,了無牽掛。
小林趕緊賠笑臉,表示歉意。這個女人善解風情,讓小林想起馬來西亞的海邊姑娘。
你休息一下好了,阮秀貞從床上滑下說,我是來看你,那邊還有事。今天住進一個當兵的,有些麻煩,我要去照應,晚了再來陪你。你先睡,路上開車很累的。
阮秀貞在小林臉上吻一下,小林愣住,身子呼地發熱。她咕咕笑著,后退一步,再退,用屁股頂開房門,退了出去。
阮秀貞說得對,小林翻山越嶺,累得只剩半條命。阮秀貞走后,他疲憊地躺下去,很快睡熟。半夜,小林驚醒,懵懂坐起,身邊冷清空洞,他在床上摸索,尋找阮秀貞的身子。
幾聲吼叫在窗外的黑夜里翻滾,好像風中落下干燥的石塊,小林聽到女人的哭聲,想起阮秀貞,猛地從床上跳下,拉開房門。冷風撲進來,他打個寒戰,跨出房門。
蒼白的月光落下,照見院里的一男一女,女人跪在地上,捂著臉哭泣,男人端一支槍,沖女人狂罵。
小林走出門去,那男人轉過頭,用槍指著他說,不要出來搗亂!
那女人止住哭泣,抬起頭,朝小林投來遲疑的目光。
正是阮秀貞。
9
站在院里的男人是個當兵的,月光在他的槍管上倉皇跳躍。這個人像棍子一樣高瘦,手中的槍指向小林。小林很興奮,好像被女人挑逗,咧嘴笑起來。
他笑著走過去。
阮秀貞慌忙跳起,驚叫著跑來,想把小林攔住,端槍的士兵跨前幾步,追上來把阮秀貞踢翻。
小林大怒,飛身一步,撲上去扭住了槍管,他如此玩命,讓端槍的士兵不知所措,稍一遲疑,小林已猛地一抽,奪槍在手。他毫不猶豫地舉起槍托砸下,士兵趕緊躲閃,被槍托砸到肩膀,晃兩下跌倒在地了。小林跨上前,把槍口抵在了倒地士兵的腦袋上。
小林吼道,滾出去!
阮秀貞坐在地上,看得目瞪口呆。
起來!小林再次發出命令。
躺在地上的士兵趕緊坐起來。
小林猛踢一腳,踢得士兵仰面跌倒,他在地上打個滾,順勢爬起來,站著發呆。看到小林的槍口指著自己,士兵后退一步,高高地舉手投降。小林用槍押著發蒙的士兵,朝院門口走去。忽然咔嗒拉一把槍栓,要射擊。他會玩槍讓阮秀貞意外,敢開槍殺人,更讓阮秀貞驚愕。這個士兵嚇得跪下,阮秀貞手腳并用,爬過去抱住小林的腿說,不要開槍,不能開槍啊,小林,算了讓他回來睡覺,他夠辛苦的。
士兵跪在地上哆嗦,磕頭告饒。
惹了當兵的很要命,繳人家的槍更要掉腦袋的。下關鎮長年駐扎軍隊,當兵的都是抗日英雄,把這個當兵的放走,他帶人來,血洗阮秀貞的楊家客棧,算一次正當的軍事行動。
慶幸的是,這人是過路的逃兵,膽小愚笨,他被小林解除武裝,以為遇上追逃兵的便衣,趕緊哆嗦告饒。
兄弟饒命,哦長官饒命,我逃走是不得已,家有老母,不回去不行啊!
瘦高個子逃兵涕淚俱下。
小林哈哈大笑,他跑滇緬公路幾趟,聽說過逃兵的事,這人如此解釋,讓他大概聽出了端倪,于是說,槍我留下了,你要命就趕緊走,小心我改變主意。
當兵的再次磕頭道謝,站起來試著朝門外走,出門后拔腿就跑,像被踢了屁股的狗,一溜煙消失在夜色中。
阮秀貞的女兒桃花,站在院子墻角邊的黑暗中拍手。
阮秀貞說,怎么辦?他再來鬧事,我對付不了。
小林說,槍留給你,這個雜種再來,開槍打死。
阮秀貞搖頭說,不可能的,我怎么能開槍殺人。
10
笨拙的逃兵半夜毆打阮秀貞,不是為色,是劫財。他帶槍從軍營逃走,沒錢走不了遠路,無法回家。來到下關鎮,住進楊家客棧,打起了阮秀貞的主意。可是遇上阮秀貞,就很麻煩。這個女人最不服氣被劫財,哪怕送出自己的身子,也不能丟失錢財。她哄這個當兵的上床,是為了保住錢。沒跟他要錢算好了,還要我的錢,哪有這種事?可當兵的在床上占了她的便宜,還堅持打劫,要她給錢,阮秀貞大怒,在床上跟他打了起來。兩人從屋里打到院中,把小林吵醒了。
幸好有小林,他是個野種,膽子最大。
小林繳了逃兵的槍,把人趕走,天亮后駕車離開。阮秀貞留著一支槍,提心吊膽半個月,不見逃兵來,松了一口氣。
這天傍晚,小林從緬甸駕車回來了。
阮秀貞看到他,滿臉笑容地說,死小林,怕你出事呢。
小林說,我也怕你出事,那個雜種沒來吧?
阮秀貞說,那個逃兵他不敢來啦,我是怕你遇上女鬼,龍山的鐵絲窩,聽說有一個女鬼啊!
小林說,怕女鬼勾引我嗎?
阮秀貞說,怕女鬼要你的命啊!掏了你的心吃掉。
她怕小林死掉,變成鬼,就對龍山女鬼的傳說特別敏感。還怕那個被繳槍的逃兵回來,殺人放火,自己和女兒也變成鬼。小林活著,自己就有依靠,這個司機是好人,不能出事。
更重要的是,傳說中的女鬼先前她見過,是流浪在下關鎮上的一個大學生,流浪的女大學生死了變成鬼,讓她心痛,更害怕。
阮秀貞說的女鬼,原來在昆明讀西南聯大,是來自湖南的女孩。湖南姑娘的男友輟學參軍,不知去向,她就獨自舉著破敗的愛情旗幟,從昆明一路尋來,在下關鎮上住了兩個月。
那些日子,她每天站在下關鎮的路口,拍打過往軍車的駕駛室車門,向所有士兵打聽,把男友的姓名向過路士兵重復數百遍。天黑之后,她才消失在夜色中,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兩個月后的一天,她像黃昏中的最后一絲余光,逐漸縮小,變成一個黑點,在山梁上消失。
不久,有人發現她變成了鐵絲窩的一個女鬼。
女大學生的絕望,跟阮秀貞的痛苦很近似,她的丈夫不知所終已經十年。
小林說,日本飛機丟下的炮彈太多,女鬼可能炸飛啦。
阮秀貞說,你半路遇見她,就把她帶走吧,用車子送她回家。
小林說,我不可能送她回湖南。
阮秀貞說,你把她送來下關好了,我收留她。
小林說,你是一個好人。
阮秀貞說,可能她真的死了。
這天,小林坐在旅館后院的茶花樹下,阮秀貞蹲在水池邊洗菜,一邊洗一邊嘆氣,告訴小林女大學生的傳聞。小林喝著碗里的茶水,目光在阮秀貞凹陷的后背和凌亂的頭發上爬動。
這個下關鎮開旅館的女人,原先把小林當客人。自從小林勇猛制服搗亂的逃兵,阮秀貞就對他另眼相待,情不自禁,把殘留在蒼山月夜深處的真情,傾注到了馬來西亞青年司機小林的身上,把小林當作一個男人了。
可他太年輕。
她跟小林上床不要錢,讓小林激動,也讓他羞愧。
阮秀貞三十多歲,頭發漆黑濃密,在腦后盤成一個飽滿的發髻。她整天帶著女兒忙碌,天黑后,上床陪小林睡覺。她進屋不著急摟抱,站在床邊,抬手理一下頭發,把衣服抹平,慢慢脫去褲子,光腿上床,坐在枕頭邊發呆,俯身看躺在床上的小林,好像在欣賞床單上的一幅圖案。這個上床要抹英國香水的青年司機,做丈夫太小,做兒子稍大,只能做朋友,一個過路的男人。
她輕輕地嘆息。
月光在窗外的白墻上搖晃,無聲無息,透過格子窗的綿紙,照進客房,彌漫在木床四周。阮秀貞微笑著解開衣扣,露出搖顫的雙乳,舉臂拔出發釵,一團黑發瀉下,疾風拂過小林的臉,吹滅了墻上的馬燈。
阮秀貞送給小林的是愛情嗎?他無法回答。
也許,她送給小林的,是對男人的思念。
阮秀貞把對男人的思念贈送給小林,無所顧忌地向他展示女人的渴望,不只是因為小林勇敢,還因為小林單純,很誠實,對她萬分珍惜。小林不像阮秀貞見過的住店男人,那些人粗暴惡臭,口水流滿床單,天亮后拍屁股走人,毫無牽掛。
11
小林駕車出行,在下關鎮的楊家客棧留宿,興奮之余,又有慌張和空虛。小林和阮秀貞都心照不宣,知道他們的關系不牢靠。阮秀貞見到小林很高興,半夜溜進房間,抱著他親吻撫摸,嘀嘀咕咕說話。次日天色將明,阮秀貞一骨碌坐起,穿衣下床,頭也不回地開門閃出。那一刻,睡在床上的小林,目送阮秀貞開門逃離,頓覺背上颼颼吹來涼風。
阮秀貞很老練,年長小林十多歲,交往次數多了,感情上出入自如,在旅館里忙忙碌碌,迎來送往,對小林的到來滿無所謂。相比之下,小林對阮秀貞更依賴,也更迷戀,每次離開,都難分難舍,不知所措。
他駕車來到楊家客棧,住下就不出門,整天陪在阮秀貞身邊,看她做事,聽她說話。又一天上午,小林坐在后院的茶花樹下喝茶,阮秀貞蹲在水池邊洗菜,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天。阮秀貞的女兒梨花忽然趕來,從門框邊探進半個身子,兩手慌張揮動,大聲求助。
阮秀貞顯然受到驚嚇,從水池邊猛地站起。大概起得太快,腦袋發虛,身子晃兩下,眼看要摔倒。小林跳起來扶她,她丟下手里的菜,慌亂地扒開小林的手,急忙離開后院,跟著女兒出去了。
小林追出去,看到前院的墻邊,兩個剛住店的男人,正哈哈大笑,一左一右,攔住阮秀貞的大女兒桃花,把她逼到走廊的板壁上。一個男人抓起桃花的手,輕輕撫摸,一個伸手捻她的頭發,兩人都厚顏無恥,興致勃勃。阮秀貞做客棧老板,出租房間,偶爾也出租身體。但兩個女兒桃花和梨花,她看管得緊,不準男人靠近一步。
阮秀貞踏著院心的石板跑過去,跨進走廊,把兩個男人扒開,推一把女兒桃花,罵道,洗菜去趕緊,不要偷懶!
桃花逃走,跑過小林身邊時,吐舌頭微微一笑。
小林站在院中,提了一根粗大的柴棍在手,已經做好打架的準備。在馬來西亞檳城華僑幫派的火并中,小林沖鋒在前,打架最狂熱。他的玩命已讓阮秀貞見識過,有他在場,阮秀貞底氣很足。
剛才鬧事的兩個男人,是一對趕馬的兄弟。他們趕著三十多匹馬送貨,翻山越嶺,前往云南西北部海拔最高的遙遠藏區,每隔半年會在下關鎮出現。他們常年出入的地區人煙稀少,民風剽悍,打打殺殺是家常便飯,馬幫兩兄弟也就磨煉得粗俗狂妄。
他們從未住過阮秀貞的客棧,多半投宿段氏馬店。這兩兄弟愛抽大煙,段氏馬店能讓他們過足煙癮,馬店后院的大馬廄和存放貨物的大倉庫,也夠他們使用。但是,昨晚旅客多,段氏馬店住滿,兩兄弟把馬送進段家大馬廄,貨物存放在段家倉庫,人住進了阮秀貞的楊家客棧。
兩兄弟一個叫趙大,一個叫趙二。他們站在楊家客棧的院子里,看著桃花跑遠,一時發蒙。趙二摸一把臉上橫七豎八的粗硬短髭,無奈苦笑。趙大不服氣,朝趙二嚷道,老子不住這個爛旅館了,還住段氏馬店,我們出去看看。
趙大罵罵咧咧,跨出院門,趙二跟在后面,也出了門。
阮秀貞朝他們的后背吐了一泡口水。
12
小林把手里的柴棍放在墻角,跟著趕馬的兩兄弟出門。他沒把趙家兄弟放在眼里,小林連持槍的逃兵都不怕,更不怕趕馬人。何況楊家客棧還藏了一支槍,有了槍,土匪打劫也可以對付。
他只想出去走走。
院子的樹上,兩只喜鵲飛來,大聲叫喚。粗澀響亮的鳥鳴越過房頂,飛向遠處,牽引著小林朝遠處走。他走出院門,跟著趕馬的兩兄弟,拐彎沿一條土路,朝下關鎮的街上走去了。
阮秀貞說有女鬼,小林好奇,想見鬼,又害怕。開車路過龍山的鐵絲窩,都想趕在天黑前,可事情蹊蹺,越怕,車子越開不快,路過鐵絲窩山洼,總是天黑。
后來他真的遇見了女鬼,一個弓身而去的背影,在山路上出現。那天,小林拼命摁喇叭,鬼置之不理,擋住車道,走在山路中間。待小林駕車慢慢駛近,鬼影立即像灰塵散盡。
車子駛過,小林從車窗里探頭,向后張望,看見一個人形的灰白影子,從路邊的山壁上滲出,像一片水跡,緩緩洇開變大。小林詫異地踩剎車停住,打開駕駛室的門,站在踏板上,拉緊車門朝后細看。漆黑的公路上轉過來一張白臉,長發在夜風中拂動,小林清楚地看到女鬼整理頭發,目光親切,嘴巴微張,欲呼喚小林過去。
小林嚇得腿軟,從車門邊摔到路上。
風猛吹,山路漆黑,小林跳起來,爬進駕駛室,關上車門,發動汽車。一腳油門踩下去,空擋。馬達撕心裂肺,震得夜色發顫,他趴在方向盤上想吐。這個不怕刀槍的男人,被女鬼嚇暈,發動汽車后,踩著油門就逃。
后來,小林再駛過鐵絲窩,山路上空空蕩蕩,夜風疾吹,空氣里飄飛著女鬼的臉。
那天親眼看見的是人是鬼,他無法辨別。
小林一邊走,一邊回憶鐵絲窩的經歷,走進了下關鎮的街上。女鬼傳聞在腦袋里打轉,像一片水中的枯葉。他忽然有異樣的感覺,認為傳說中的女大學生沒有死,活著走出了龍山鐵絲窩,來到下關鎮的街上了。
他心頭一緊,目光落到街邊一個姑娘身上。
這姑娘坐在街邊,衣衫襤褸,臉卻洗得白,戴一副眼鏡。她兩手抱膝,目不轉睛,盯著來往車輛。小林從她身邊走過,心中咯噔一沉。他在駕車送運貨物的路上,從來沒有見過戴眼鏡的流浪女孩,好奇地站住,多看了這個姑娘幾眼。
一條人馬擁擠的下關鎮街子走盡,返回時,小林發現街邊的姑娘不見了。
他的心被黑暗中伸出的手抓緊,身子收縮,腿發軟。剛才坐在街邊的戴眼鏡女孩,像記憶中的鬼影。疑問飛出,像一群張開翅膀的鳥,拍打他的腦袋,呀呀聒噪。她真是鬼?跑來找我?
他在街子慢慢走。
街兩邊是賣貨的小攤,剛到達的馬幫絡繹穿行,鈴聲和蹄聲響成一片,跨著短刀和弓弩的馬鍋頭滿臉漆黑,頭發蓬亂,臉上堆滿長途跋涉的疲憊。留宿下關鎮的司機和士兵三五成群,在小攤前流連,討價還價。小林的目光穿過人群,又看見那個姑娘了。她縮著脖子,背微弓,兩手把襤褸衣服攏住,像一只脫毛的鳥。
她來到一個賣烤餅的小攤前,抓起一個餅,奪路就逃。賣烤餅的女人早有警惕,大罵一聲,躍過去把她踢倒。
她趴在地上掙扎,哇哇大叫。
小林跑過去,把中年女人拉起來。
我出錢,小林說,你放了她。
姑娘在路邊站著,大口吃完烤餅,跟著小林來到了阮秀貞的楊家客棧。
13
那是一個決定性時刻,無可言說的神秘瞬間,兩條生命線索相交,不期而遇。六十年過去之后,八十余歲的老人小林,身體里只剩最后一口氣,頭發稀少,牙齒掉光,躺在醫院的病房里,身邊圍繞著他和馬來西亞老婆的兒孫。他目光凝固,堅硬而纖細,像兩根生銹的鐵絲,在空氣中輕輕劃動,扒拉下窗戶上的積塵,模糊看見記憶的老鷹猛扇翅膀,掙扎著飛回中國云南遙遠的下關鎮。
那天下午,他救了那個姑娘,并沒有跟她說話,沒有問她的來歷,也沒有問她是否愿意去阮秀貞的楊家客棧,只朝前指了指,姑娘就默不作聲地跟著,穿過彌漫著灰土味和嘈雜市聲的下關鎮街子,沿著被一覽無遺的陽光照耀的土路,走進了阮秀貞的客棧院子。
這個姑娘太臟,把她帶進旅館,讓人不解。小林沒有在前院停留,有些難為情地把她直接帶進后院。阮秀貞剛洗好菜,從水池邊站起來,看到小林帶來一個臟得發霉的姑娘,大吃一驚。
阮秀貞問,哪里的人?
小林說,讓她洗洗澡,看臟成這樣。
姑娘抬起頭,怯怯地看著阮秀貞,她臉上的眼鏡讓阮秀貞一愣,阮秀貞皺了皺眉說,奇怪了,跑來個什么人?好吧跟我來。
阮秀貞把菜簍交給小林,朝后院的墻角指了指,讓臭烘烘的姑娘朝前去。后院墻角處有一個小屋,小屋只有木門,沒有窗戶,屋里擺了一個大木盆和兩個小凳,專供住店客人洗澡。廚房里燒了兩鍋熱水,提進去倒進木盆,可以洗盡途中的驚嚇和疲憊。
洗澡是楊家客棧的一大特點,下關鎮上的旅館中,段氏馬店也有洗澡房,其他旅館均無法洗澡,住店的客人只能端水回房間里擦洗,很不方便。
后院廚房的大鍋里,正巧燒好一鍋開水,阮秀貞提兩桶滾燙的水進小屋,倒進木盆,關緊門退出來,在屋檐下的小凳上坐下,對小林說,你從哪里撿來的臟姑娘?
小林張口結舌,有些蒙,無法解釋,不知道自己為何把一個乞丐領進阮秀貞的楊家客棧。
我可憐她,小林說,洗干凈,給她吃點飯,再讓她走。
阮秀貞說,你想洗干凈帶走做媳婦吧?她年紀跟你很般配,不像我,可以做你的媽。
阮秀貞的話酸溜溜,她對一個臟姑娘吃醋很可笑,但話說到了要害,小林臉紅了,張口結舌。他對阮秀貞很依賴,卻是火暴脾氣,被阮秀貞尖酸調侃,不知如何應對,立即發火,跳起來罵道,放你媽的狗屁!
阮秀貞大笑,身子后仰,嘴巴張得老大,一邊笑一邊說,哈哈,撿一個媳婦回來!還讓我去把人家洗干凈,哈哈!
小林氣得眼冒金星,垂頭喪氣地走出后院,回自己房間去了。
阮秀貞敲門喊小林吃飯時,天已黑盡,他在床上睡著,晚飯忘了吃。事實上不是忘記吃,是阮秀貞沒有把晚飯送給他吃,很奇怪。他住在阮秀貞的楊家客棧里,在房間睡熟,阮秀貞都會端飯菜進來,陪他吃。可是,那天晚上,阮秀貞沒有送飯來,天黑了,阮秀貞才來敲房門。
小林開門,阮秀貞在門外喊,大事啊小林,趕緊出來。
小林睜開眼,慌亂地跳下了床。
阮秀貞再敲門喊,小林趕緊!出來看!
阮秀貞的喊叫像拳頭一樣砸到小林頭上,小林把門打開,看到門外阮秀貞身邊站了一個陌生姑娘,這個姑娘滿身散發出小林熟悉的新鮮香皂氣味,披著濕漉漉的頭發,戴了一副眼鏡。
他問,出了什么事?
阮秀貞說,看我帶什么人來啦?
什么人?
戴眼鏡的姑娘嘿嘿地笑。
阮秀貞說,我帶來了一個鬼。
戴眼鏡的姑娘抬手在空中抓幾下,張牙舞爪,模仿吊死鬼,長長地伸出舌頭,她的活潑可愛讓小林迷惑。
14
小林從緬甸買來幾箱英國香皂,送給了阮秀貞,香皂的味道相當好,清幽淡雅,讓人有浮在空中的感覺。當時,中國人很少用肥皂,何談香皂?小林送給阮秀貞幾箱英國香皂,算一份厚禮。阮秀貞非常興奮和感激,每次小林來,阮秀貞都用英國香皂洗澡,小林聞到阮秀貞身上的香皂味,立馬欲火中燒。
現在,這個陌生姑娘身上散發出的英國香皂氣味,讓小林不知所措,他傻笑幾聲,站著不動,阮秀貞伸出手,把小林拖出了房間。
阮秀貞一手拉著小林,一手牽著戴眼鏡的姑娘,領著他們朝后院的廚房走去。小林的步子拖拖拉拉,剛才睡得沉,現在出門,還腦袋迷糊。阮秀貞身邊這個戴眼鏡的姑娘,他已經看清,這個人他不認識,很好奇。她是誰?為什么朝我比畫吊死鬼的樣子?他拖后一步,偷看姑娘的背影。她穿了阮秀貞的外衣和褲子,衣服顯得寬大,空空地晃蕩。
突然,小林的腦袋里電光一閃,姑娘的眼鏡和穿在身上的阮秀貞衣服,讓他恢復了睡覺前的記憶,想起從下關鎮街上撿來的臟姑娘。是她。
走進后院,廚房門口擺好了小桌子,桌上有幾只碗,碗里裝著肉菜。煮臘肉、炒豆腐、煎辣椒、一碗咸菜和一盆煮青菜。肉菜香氣滾滾而來,小林感到餓,肚子咕咕叫。
他趕緊坐到桌子旁。
他看著肥臘肉,伸手想抓,忽然停住手,偏頭看坐在身邊的姑娘,姑娘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微微一笑。
小林覺得奇怪,他從來沒有在后院跟阮秀貞這樣吃飯。從前,他都是在房間里跟阮秀貞一起吃飯,兩人關起門,親密地吃,像一對小夫妻,也像融洽的母子。現在,阮秀貞把他拖進后院,擺出小飯桌,讓他不解。
阮秀貞從廚房里出來,又端來一只菜碗。
小林問,怎么不把飯菜送到房間去吃?
阮秀貞說,哈哈,來了客人呢,還不慶祝一下?
戴眼鏡的姑娘說,謝謝你幫助我。
小林這才驚醒,睡意全消。
哈哈!阮秀貞說,洗干凈認不出來啦?
戴眼鏡的姑娘害羞地說,我太臟了,真臟,洗了澡好舒服,還換上阮姐的衣服,真是感謝啊!
小林認出這個姑娘,還是吃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戴眼鏡的姑娘笑著問,你為什么嘆氣?討厭我嗎?
小林搖頭說,我不敢相信。
姑娘說,來吧,吃吃我做的菜。
小林說,我覺得你像剛才我找來的那個,可還是不敢認啊!
戴眼鏡的姑娘給小林夾了幾片肥臘肉。
阮秀貞說,像小兩口呢。
你姓什么?小林問。
我姓陳,她趕緊放下筷,恭敬地回答。
小林再問,你就是人家說的那個大學生嗎?
姑娘點點頭說,我是從大學跑出來的。
阮秀貞說,原來就是陳小姐啊。
……
張慶國,昆明人,云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昆明作家協會主席,《滇池》文學雜志原主編,云南師范大學碩士導師。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鐘山》《花城》等文學雜志發表小說400多萬字,出版著作16部,小說作品《如風》入選2011年中國小說排行榜(10佳),小說《如鬼》被《2011年中國小說年鑒》高度評價和重點推介,小說《馬廄之夜》被中國著名理論雜志《南方文壇》專題討論,中國陜西《小說評論》雜志開設“張慶國輯”,全面介紹張慶國的創作成就與文學思考。張慶國的小說多次入選中國年度最佳小說選本,多次入選國內所有知名選刊,曾榮獲十月文學獎、中國漢語文學女評委“小說最佳敘事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