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19年第11期|陳世旭:江洲往事(節選)
直等到上早工的鐘響,
才見到匆匆從壩頭上跑下來的陳青,
他渾身顫抖地迎上去,
嘴巴張著,就是發不出聲音。
珠兒
一
珠兒渾身滾圓:眼睛、鼻子、嘴巴、腰和腿。就是缺心眼。在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從小到大,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連自己的手帕兒都沒有洗過。睡著了像只豬,一夜都不翻身,只偶爾吧嗒嘴,早上醒來,口水濕了一枕頭。醒著,就是笑鬧,動不動就笑得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讀書好歹讀到小學畢業,進了初中就怎么也讀不下去。媽兒說,不想讀就不讀了,我珠兒不遭罪。
在家里荒了幾年,居委會動員下鄉,珠兒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媽兒起先想攔,她說,人家都走了,我跟你混?你有什么好混?媽兒說,也是,那你去。在她背后提起衣角抹眼淚。
珠兒是抱養的。兩口子到了中年沒有生育,吃藥求醫,燒香拜佛,什么也指望不上,到醫院抱了個娘老子不想養的女伢兒。當時的珠兒一團肥嘟嘟的紅肉巴,像個豬崽,一到他們手上就停了啼哭,睜眼咧嘴,不幾久就成天咯咯笑。兩口子歡喜得不得了,本來都做清潔工的,為了珠兒,媽兒辭了工,專心帶伢兒。摟在懷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從小到大,把珠兒慣得沒有一點話份,沒規沒矩,天王老子也管不了。兩口子有求必應,百依百順,只要是珠兒說的,就是對的,就是圣旨。
到了江洲,珠兒跟在城里一樣,只跟男伢兒混,成天滾在男伢兒堆里,斗嘴,打鬧,喝酒,膽大臉皮厚,沒羞沒臊,哪個男人摸她一把屁股,她立刻抓你一把褲襠。
不過,也有禁忌。
有人攛掇:
有種你抓一把郭貓兒的褲襠!
珠兒朝那邊瞟一眼,臉紅了,罵道:去你媽的!
戴著一副酒瓶底一樣厚的近視眼鏡的郭貓兒是省城來的高中生。他們一塊下來的幾個同學還以為在學校里上課,上工下工都走一塊,不跟別人搭殼。對珠兒這種居委會動員下來的男女,更是看不上眼,覺得他們都是社會上的二流子,來路不正,不干不凈。城里下放人員安頓好沒有幾天,大家就都知道,郭貓兒跟他一塊下來的同班同學陳青是一對兒。
郭貓兒是全校有名的書呆子,有著大好前程。一進高三,老師就跟他打招呼,讓他準備保送,到時候,全國的大學,他只管揀最喜歡的申報。從初中到高中,他的成績一直排在全市學生的前幾名。這樣的高才生,每年全國重點高校來市里招生都是要搶的。但是高三畢業的那個暑假,已經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郭貓兒卻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江洲農場到省城招工大獲成功,一口氣帶回了兩百多人。出發的那天,火車站人山人海,哭的,笑的,喊的,唱的,洋鼓洋號,銅鑼銅鈸,鬧哄哄的吵翻了天。火車總算離開站臺,出了城區,上了跨江大橋,忽然可以聽見車輪在鐵軌上滾動的“咣當咣當”的時候,幾個下鄉的高中生才忽然發現了郭貓兒。他正吃力地在過道的人堆中朝他們擠過來。不等人問,他就說:
我跟你們一起去。
你瘋了!
陳青叫起來。
郭貓兒看著陳青,松了口氣,好像放下了千斤重擔。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后面閃閃發光。
你坐這里。
跟陳青同座的女生站起來,把座位讓給郭貓兒。郭貓兒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下去。
你真是!
陳青瞪了他一眼,往旁邊讓了讓。
學校里被招工到江洲的這幾個初中和高中應屆生,都是因為政審不合格不可以升學。陳青的父親是全市數學界幾大金剛之一,前幾年因為說了錯話,受了處分,留校觀察,依據表現決定是否取消處分。
陳青是全校有數的學習尖子,不能高考,在市里哪所中學教初中都不成問題。社會上在動員支援農業第一線,學校想帶個頭。校長跟陳青父親談話,希望他說服陳青報名下鄉,這樣對他的取消處分有直接好處。最多就去一兩年,到時候學校會把這批下鄉的學生接回來安排工作。談話的時候,陳青就站在外面,推門說:不必說服,我報名。
郭貓兒那天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是全國排名第一的大學,正要去告訴陳青,忽然聽到省電臺播的新聞,一個長長的下鄉人員名單,念到了陳青的名字。他跳起來就去找陳青。他希望陳青不下鄉。陳青說,為了父親,她不能不下鄉。他說:那我就跟你一起去。
陳青說:為什么?
郭貓兒說:為了愛情。
為了愛情?你是蘇聯電影看傻了吧?你我什么時候有愛情了?
郭貓兒是陳青父親最喜歡的學生,他父母忙,老是顧不上回家做飯,一放學,郭貓兒就待在陳青家里,一塊兒做作業,吃過晚飯才回去。郭貓兒比陳青大幾個月,兩人好得像兄妹,但從來沒人說過那是“愛情”。
我不管。這輩子,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你太自私了吧。
陳青知道郭貓兒呆,但沒想到他會呆到真跟她下鄉的程度。
想過你爸你媽的感受了嗎?
放心,他們從不管我。我做什么他們都高興。
郭貓兒說的是實話。他父母都上過朝鮮戰場,歷經生死,對兒女很開通。
在鄉下鍛煉兩年,證明你表現好了,陳老師的處分也取消了,我們再一塊兒報考大學,報同一所大學。
郭貓兒的雙眼在酒瓶底一樣厚厚的鏡片后面一片模糊,但一臉的憧憬格外明亮。
下放人員名單事先就到了農場。郭貓兒和陳青一個在二隊,一個在三隊。各隊到場部領人的時候,郭貓兒一聽就急了,說一定要跟陳青一個隊。念名單的是場辦梅主任,喜歡說笑話,停下來,朝郭貓兒舉手的那塊地方問:
你們是一男一女是不是?
是。
郭貓兒梗著脖子回答。
那還急什么,趕快成家,就住一塊了。
全場哄笑。
好在兩個隊給下放人員蓋的宿舍緊挨著,兩溜平房,中間就是隔了條小巷,等于一溜。每天上工,他們一幫省城一個學校來的人在宿舍前聚攏了,一塊下地,到了各隊的地頭再分成兩隊。
郭貓兒每次都跟定了陳青,把她的鋤頭跟自己的鋤頭并在一塊兒,扛到肩上,要分開了,再還給陳青,戀戀不舍。下工的時候,他一定跑到三隊的地頭,等到陳青,把她的鋤頭接過來,才一塊兒往回走。
要是三隊下工早,只要他發現了,就立刻向隊長吳毛俚報告,說要先走一步。下來不久,大家就都曉得了郭貓兒是個憨包。郭貓兒來報告,從來不聲不響的吳毛俚懶得抬頭,鼻子唔一聲,算是答應。
白天歇工時,陳青去壩外的水塘洗衣服,他從頭到尾陪著,直到晾曬好。反正他就像個影子跟著陳青,到哪都是出一對入一雙。
晚上,郭貓兒就在陳青屋里眉飛色舞,談天說地,坐到一屋子女生開口趕他才起身。實在不舍得離開,他就拉起陳青,走出宿舍,翻過堤壩,穿過防浪林,來到寬闊的江灘上,在場漁業隊晾在灘上準備大修的破木船上坐下,面對著在無邊的月光下靜靜涌流的長江,江對岸依稀起伏的山影,暢想一兩年后他們一起去參加的高考,一起考上的高校,一起選擇的專業,一起畢業,一起分到的城市和單位,一起……到必然會有的結婚成家那兒,陳青就說“好了好了”,讓他打住。
在郭貓兒的深度近視眼里,全江洲只有一個陳青,沒有別的女人。珠兒就是再沒腦子,也不會拿這樣死心眼的憨包男人尋開心。
二
郭貓兒后來想,事情壞就壞在邀陳青去場部看籃球賽。
人很奇怪。像郭貓兒這樣的,拿掉眼鏡就是個瞎子,卻偏偏喜歡體育。在學校里,只要是體育活動,他一樣不肯落下。永遠沒有名次,永遠都有勁頭。到了江洲,除了場部有個籃球場,什么體育設施也沒有。場部有幾個青年干部也悶,到了周末就吵著通知場部七站八所和中小學老師里的愛好者,賽籃球。只要地里收工早,趕得上,哪怕是半場,郭貓兒都不放過。去了,沒人肯讓他上場,替補的資格也不給他。他只能老老實實當觀眾。又離不開陳青,每次都苦口婆心求她跟自己一起去。
去了幾次,陳青好像對籃球也有了興趣,再不用郭貓兒求了。郭貓兒一喊她,她馬上就欣然跟上。到了場上,站到最前面一排,只盯著場上農科所的大偉,盯著他又粗又長的腿,奔跑、跳躍、上籃,盯著他一來勁,把上身的背心兜頭一扒,露出一身閃閃發亮的肌肉腱子。散場的時候,她磨磨蹭蹭地弄這弄那,直到場上的人走完了,已經走出好幾步的郭貓兒回頭喊了她好幾遍,才遲遲站起,免得給人發現她座位上留下的秘密。那一刻,她心里明白,她是不可救藥地愛上那個北方男人了。
大偉是省農學院畢業分到江洲農場農科所的,高大,健壯,一表堂堂,不該當農技員,應該演電影。他來江洲,好像就是專門來惹女伢兒,來害陳青神魂顛倒。白天黑夜,睜眼閉眼,面前都是大偉。陳青有時候都覺得自己要喘不過氣來了。
郭貓兒卻一直蒙在鼓里。每天快快活活細心體貼地圍著陳青轉。直到有一天,他在陳青床頭的條桌上看到一張打開的信紙,上面只有一個字:
“喂”。
給陳老師寫信,你喊“喂”嗎?
郭貓兒從沒有看過陳青給家里寫的信,很好奇。
是呀,我在家不也這么喊嗎?
陳青支吾,臉一紅。
郭貓兒嬉笑:
跟我們家一樣。
郭貓兒很快就笑不起來了。終于有一天,一吃過晚飯,陳青就沒影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她床上坐到她同屋的人要睡覺了,他就搬張板凳坐到門口,傻等,直等到上早工的鐘響,才見到匆匆從壩頭上跑下來的陳青,他渾身顫抖地迎上去,嘴巴張著,就是發不出聲音。陳青往兩邊躲著他,實在躲不開了,說:
你應該想得到,我戀愛了。
是哪個?
你沒有必要知道。
不!
你沒有權力。
不!
你講不講理?
不!
你想怎樣?
告訴我,為什么?
陳青沉默了一會兒,一字一句說:
我從沒有愛過你,以后也不會愛你。看在我爸幾乎把你當兒子的分上,你把我當妹妹,好不好?
郭貓兒低下頭,忽然想起陳青床頭桌上的那個字:
“喂”。
忽然明白:那就是“偉”。
凡事都這樣,不知底細的時候心最亂;一旦明白了,也就平靜了。郭貓兒說:
我知道了。
他從陳青身邊走開,兩只腳像灌了鉛。
求你……
陳青在身后說。
我什么都不知道。
郭貓兒沒有讓陳青說下去。她是求他不要把事情說出去。
兩個都是絕頂聰明的人。
從這一天起,再沒有了郭貓兒和陳青膩膩歪歪地出雙入對。兩個人,陳青有紅是白,水色嬌艷,梔子花一樣綻放;郭貓兒像霜打的秋茄子,半死不活。
正是棉花和雜草一起瘋長的日子,每天兩頭不見光,個個累得賊死,誰也沒有閑心管別人的事。郭貓兒每天吃過夜飯,就去壩外江灘,坐在那條他跟陳青一回回暢想未來的破木船上發木,鬼也不曉得。終有一天,坐累了,沒有想頭了,他站起來,把眼鏡從鼻梁上摘下,隨手摔掉,高一腳低一腳往江里走。
長江的豐水期。洶涌的江水把江岸沖刷成筆陡懸崖,走過江灘,人就會直落下去。
郭貓兒!
黑暗中的尖叫特別瘆人。郭貓兒打了個冷噤。一個人突然撲到他面前,頭頂著他的胸口,死命往后推他。
那一場哭,直哭得昏天黑地,直哭得長江倒流。總算哭得沒有氣力了,才發現自己的頭埋在兩個碩大的乳房中間,就像一個被母親摟著啼哭的嬰兒。
那是珠兒的胸口。
后來的好多年,郭貓兒都改不了這個習慣:老是要抱緊珠兒的腰,把臉埋進她胸口的深溝,隨她像哄孩子一樣揪著他的兩只耳朵直搖晃,一遍遍地喊“呆子呆子”。
之前坐在破木船上發木的那些夜晚,珠兒一直就在后面的防浪林里看著他。只是他一直沒有發覺。
郭貓兒和珠兒是二隊城里下放人員中最早成家的人。隊上把牛欄邊先前放農具的兩間草房騰出一間,做了他們的新房。
珠兒一下子變了個人,居家過日子的本事不曉得從哪里忽然就冒了出來。讓郭貓兒做她下手,兩個人把一間草棚收拾得漂漂亮亮。墻上新刷了石灰水,地上新鋪了細沙土。桌子板凳是隊上借的,床是兩個人的單人床拼攏的,都擦洗出了木紋。小柜、茶盤、枕頭和床沿,鋪上了珠兒拿棉線編織的裝飾,屋里隱隱約約地飄著一股淡淡的香皂和花露水氣息。
小時候給媽兒伺候得身上容不得一丁點腌臜,珠兒差不多有了潔癖,每天不管怎么累,都逼著郭貓兒跟自己一樣換衣服。兩個人走出來,就像消過毒一樣。一天三頓照舊吃食堂,但飯菜打回來,珠兒都要再加工。她隔些時就要請假回一趟城里,帶回一堆媽兒早準備好的油、面、香腸、雞蛋甚至餅干之類。
珠兒照舊大大咧咧,只是再也不跟人扎堆瘋瘋癲癲了,偶然被人攔著,她就說:對不起,我沒空,我要養兒子。郭貓兒就是我的兒子。
萎靡不振的郭貓兒一天天豐滿滋潤起來。
珠兒嫁郭貓兒,把她娘老子嚇壞了。他們大字不識一籮筐,扁擔放在地上不曉得是“一”字。每天見的人多,哪個也沒有把他們當回事。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么個一肚子墨水的讀書人女婿。珠兒頭一次把郭貓兒帶到他們面前,她爸站在屋角上不敢近前,她媽兒拉住郭貓兒的手不放,只曉得不住嘖巴嘴:幾好的伢兒,幾好的伢兒……直到珠兒嗔她:你有完沒完啊!
跟郭貓兒一起從省城來的高中初中同學也都得到福利。時不時跑到小草棚蹭飯不說,他們回省城,先是從農場搭早班船,快中午到縣城,再從縣城搭下午的火車。在縣城的一個多鐘頭,正好去珠兒家吃中飯。
不管珠兒是不是同來,她娘老子都是歡天喜地,把一幫人當貴客招待,覺得這是珠兒給他們帶來的福氣。
這輩子他們單門獨戶地住在一條小巷的角落里,早出晚歸掃馬路、挨家挨戶收垃圾,見面的人多,親近的人少。不是珠兒,他們家哪會一下子進來這么多大城市的學生伢兒。每次他們都翻箱倒柜,傾盡所有,炒菜擱油像倒水一樣。看著一幫在鄉下饞極了的學生伢子一個個滿臉油光,摸著鼓起的肚皮打嗝,跑上跑下的兩口子心花怒放。全不顧這幫人走了,他們要苦熬好幾個月。
一幫人呼呼啦啦來,呼呼啦啦走,走的時候衣兜里塞滿了煮雞蛋、炒花生,還有兩口子滿滿的歉意:
慢待,慢待,莫怪啊,再來啊!
一直送出巷口。
三
各地下放的人回各地過了下放后的頭一個春節,開春再在場里出現的時候有了許多變化。最明顯的是三隊的陳青和二隊的珠兒肚子先后出了懷。
珠兒挺著肚子,嘻嘻哈哈,大搖大擺,生怕別人不曉得她懷了孕。
書呆子郭貓兒動不動就蹲下來耳朵貼著珠兒的肚子聽里面的響動。
陳青低著頭,佝著腰,一臉苦相,不管怎樣把腰捆得一緊再緊,還是無法阻止它的一粗再粗。
大偉被請到場部。又干又瘦、說話行事都像男人的桂書記和顏悅色地用聽得盡可能舒服的口氣,跟大偉談話:
本來我該去農科所看你的,考慮那兒講話不方便,這才勞煩你跑一趟……首長把你放在我們場里鍛煉,是對我們最大的關懷和信任,也是最大的鼓勵和鞭策……
桂書記,有啥話你直說吧。
大偉受不了桂書記的語重心長。
就是……就是……
桂書記字斟句酌:
首長給場里來電話了,希望你……回省里去……
就這事?那你為難什么?我走不就行了嗎,立馬動身。
也莫那么急,場里總要辦桌酒,給你餞個行。
盡管郭貓兒守口如瓶,但大偉和陳青的私情,早就是場里廣大干群的下飯菜。他老婆去他老子那里大哭了一場,他老子把電話打到場里,把他好一通訓斥,讓他滾回省廳去。當初趕他下基層是為了豐富他的資歷,沒想到他給自己弄了一身屎。
大偉走得匆忙,甚至想不起讓人給陳青帶句話。
陳青太慘了。
晚上躺在床上,珠兒對郭貓兒說:
要不要去看看她。
郭貓兒不吱聲。
在食堂打飯碰見陳青,郭貓兒說過:珠兒讓我請你去家里吃飯。陳青凄然一笑:不了,替我謝謝她。
你想去就去,我不會吃醋。
珠兒抓住郭貓兒撫摸自己大肚子的手。
還是你去,給她送點吃的。
郭貓兒在黑暗中咕嚕。
這才是男人。
珠兒用力親了郭貓兒一口:
可惜陳青沒有福氣。
八月,棉花盛開,棉花林雪白一片。正摘花的珠兒大叫了一聲“郭貓兒”就仰面倒下。等郭貓兒趕到的時候,一個老巴嫂已經幫珠兒咬斷了臍帶。女兒正“哇哇”地喊叫得鬧熱。
郭貓兒,我給你生小貓兒了!
躺在地上的珠兒嘻嘻哈哈,滿臉汗水,滿臉勝利的喜悅。
不是小貓兒,是小珠兒!叫郭小珠!
郭貓兒雙手托著女兒,高興得腳骨子發抖。
不曉得為什么,陳青的兒子比珠兒的女兒晚出來一個月。半夜里忽然發動了,同屋的人大呼小叫,把她送到場部醫院。醫生護士準備好的時候,她已經昏過去了。
難產。大出血。
掙扎著生出了兒子,陳青丟了半條命。
那個胖大小子成了一個極大的麻煩:搶救中的陳青沒有氣力說話,只能無聲地流淚。三隊隊長一面找來幾個正在奶伢子的老巴嫂把伢子先抱去幾天,一面去場部報告。去省里招工的場辦梅主任給陳青老子的學校掛了個長途,學校把他找去接電話。他說了聲“混賬東西”,接著趕緊補了一句“不是說你”,就放落了電話。
一起下鄉的一幫同學圍著陳青的病床一籌莫展。不知為什么都看定了郭貓兒。只有他成了家,老婆正在坐月子。
郭貓兒緊咬的嘴唇忽然松開:
我去找珠兒。
珠兒說:
還等什么?快抱來。
伺候珠兒的媽兒在一邊急得跳腳:
就是就是。一個是養,一窩也是養。
不住口地嘟囔,不停地提起衣角抹眼淚:
有過啊,造孽啊,他老子!
…………
滿六十歲,郭貓兒在江洲中學校長任上退休。珠兒一直在二隊種棉花。女兒郭小珠在江洲中學讀完高中,考上市師專,畢業后留校,也是教書。結婚后就住在外公外婆的老房子里。郭貓兒和珠兒的老人先后過世。
郭貓兒過六十歲生日的那天,陳小青在越洋電話里說:
現在你們總可以來我這里了吧?
之前,他們總是離不開:不想辭職,老人在世,理由都很硬扎。
陳青是在醫院里突然消失的。她消失得很決絕,一個字也沒有留下。什么時辰走的,怎樣走的,去了哪里,一點線索也沒有。唯一的可能是投江了。但場里派人沿江尋了好久,始終不見蹤跡。
“陳小青”這名字是珠兒起的。他塊頭大,但眉眼跟陳青不走二樣。郭貓兒默認。高中畢業,陳小青直接考上了國外一所有獎學金的大學,之后在那里成家立業。太太是當地華人,祖上好幾代前就去了那里,是個大家族。盼望公婆早日過去養老,也歡迎小姑子一家。
郭貓兒對珠兒說:
小珠一大家子,走不開的。我陪他們。你去開洋葷吧。
這么好的事,郭貓兒躲什么?種了大半輩子棉花的珠兒伸手摘下郭貓兒那副鏡片像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盯住他的眼睛,疑疑惑惑地捉摸了半天,忽然想到:看見陳小青,郭貓兒會想起大偉。
呆子死呆子,你一輩子都躲不掉那個打球的啊!你這叫差勁,曉得啵?
珠兒嘻嘻哈哈,揪住郭貓兒的兩只耳朵直搖晃。
引弟
一
洲上的時間,染著農作物的顏色。眼下,是菜籽花兒黃的時節。
江洲就像浮在長江江心的一大朵黃花。
驚蟄的蟲子從看不見的地方爬出來,飛起來了。夜里貓亂竄,慘叫,吵得人睏不著。日里江灘上的母牛正悶頭啃草,一頭騷牯忽然前腳跳起老高從后面撲到它背上,后蹄子在灘上刨出一溜深溝。蝴蝶、蜂子人前人后追著亂撞。日頭曬得身上熱烘烘、麻酥酥的,喝了酒樣的迷糊。到處絲絲作癢,又不曉得該抓哪里。總想在哪里死命打一拳或是跺一腳。一種沒來由的念頭,說不清,又趕不走。
菜籽花開黃蹦蹦,
女兒想得人要瘋。
……
鐘國寶扯起喉嚨吼叫。女人們不接嘴,只罵:死騷牯!罵過就嘻笑。他就更得味兒。棉花地上,入冬前種的菜籽已經齊腰高。歇坡的時候,女人就地坐下做針線,鐘國寶鬼頭鬼腦地彎下腰,從菜籽林里鉆過去,在女人身上捏一把。被捏的女人大呼小叫,一群女人撂下針線圍過去,捉手的捉手,捉腳的捉腳,把他拖出菜籽林,齊聲發喊“一、二、三”,丟進地頭的水溝,看見泥水濺起,鐘國寶在溝里亂爬,笑得前仰后合。鐘國寶從溝里爬起,一臉一身爛泥,也笑得喘不過氣,像是撿了天大的便宜。
鐘國寶打小流里流氣,從小學到中學,老是偷看女廁所,偷看女老師洗澡,罰站,挨批,記過,都改不了,家里只好讓他退學,免得丟人現眼。他不在乎。母舅早年被挑選到省里當干部,而今夾大皮包坐小轎子車,每次回洲上探親,場里大小領導都要搶著擺酒。他遲早也是要到省里去的。他因此從來就是一副城里人做派:頭發像雞窩——城里叫爆炸頭,褲子像掃帚——城里叫喇叭褲,一口“洲普”——洲上人的普通話,把自己看得很了不得,覺得自己在洲上是天字第一號的俏郎,沒有哪個妹子他纏不上的:
十個妹子九個肯,
怕只怕你嘴不穩。
花開引得俏郎來,
肯是肯來要你纏。
蟲咬梨子心里啃。
那你捏一把沈引弟試試。
有人挑唆。
引弟我不怕。我怕她老子。
鐘國寶嘴硬。
還是怕。
眾人哄笑。
引弟還沒有說人家,男男女女打情罵俏,她不遠不近地在一邊勾頭繡花,一邊細聲細氣地哼:
女兒無事坐高臺,
高臺下面長油菜。
風不吹來枝不搖,
雨不灑來花不擺。
姐不風流郎不來。
……
引弟是總場沈會計的獨生女,生成戲臺上的花旦樣。都說,沈會計兩口子舍不得女兒嫁人。他們哪里曉得,兩口子一肚子苦水。
沈會計是二隊老職工中最有出息的人。從隊會計到分場會計到總場會計,一路上坡,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搞得他原來的名字大家都不記得了。他人長得周正,田字臉,眉清目秀,皮色又白,小分頭一絲不亂,身上粘上一點灰土馬上要拍個一干二凈,說話走路,比縣里下來的大干部還像大干部。在場里的中學畢業回到二隊,接替病重的老子當會計。他做的賬目也跟他人一樣一清二楚,比他只讀過年把私塾的老子強多了。
總場會計就是吃商品糧、按月拿工資的國家干部了,跟洲巴佬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沈會計是極要面子的人,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當國家干部是光宗耀祖的事,自然是珍惜。去總場正式上班之前,特地去市里置辦了一身簇新的灰藍中山裝,買了一個塑料公文包、一雙黑色豬皮鞋,小分頭也吹了風,抹了油。返回時,班船的船工有認得他的,問:沈會計變了個人啊,是要做新郎了么?他笑而不答,找到自己的座位,把公文包抱在胸前,端端正正坐下。
這一年,沈會計雙喜臨門:當了國家干部,女兒引弟出生。
總場會計一直當得很穩當,當得越久越有資格。只是著急引弟老也沒有引個弟來。眼見得到了要說人家的年紀,沈會計不得不死了心。一想到引弟哪天一旦嫁出去,自己跟里頭人就成了兩個孤老,心下就辣痛。跟里頭人商量:找個倒插門女婿。引弟在洲上不是獨一流也是一流之一,不愁沒有人上門。
提親的人接索兒來,只是總也不能稱心如意。沈會計的意思:一、吃農業糧的一律不考慮,起碼要是國家干部;二、人要長得體面,起碼要配得上引弟;三、人品要好,起碼要保證引弟不受欺負。
(節選,全文刊發于《廣州文藝》201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