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5期|梁豪:囚鳥(節選)
一
黑豆飯躁動著香熱的白霧,飯粒滾過一層橄欖油,晶瑩透亮,像拋過光。齊名想起《酉陽雜俎》里提及的玉屑飯。如果玉屑飯真曾存在,那它一定是搶在小冰期穿過了白令海峽,一路向著溫暖的熱帶海灣進軍,最終在世界并不起眼的角落開枝散葉,成為這里的眾生日常享用的一大主食。齊名滿足地關上思緒,稀里嘩啦,四五口把碗刮剩一層薄薄的油,然后嘬著牙花子,慢慢踱向吧臺,屁股拱上那張脫皮的長腿凳。
吧臺里的女服務員,掛著一張中美洲隨處可見的混血臉蛋。瑪雅文明的消失,西班牙人的入侵,栽在火藥和天花病上的阿茲特克帝國,玻利瓦爾麾下英勇的愛國軍。每一次目光的逗留,齊名總感覺這張臉蛋粗糙的毛孔里,飛出了很多模糊的歷史片段,它們只朝他擁來。
女服務員的笑持續性極強,非常純然,也非常熱烈。齊名適時回以微笑,他的笑顯然淤積了過多的斟酌,磕磕絆絆,這多少讓他感到慚愧。齊名注定沒有辦法像她那樣笑,他的笑沒有笑味,是摻了過多淀粉的午餐肉,沒得肉味。
每天他們都會這樣打個簡單的招呼。齊名意猶未盡。他弄不來大舌音,除去碰一門語言通常先學的臟話,他還掌握了個別簡易便攜的西班牙語短句,像謝謝、你真美、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是從哥倫比亞順回來的,那時一位當地向導對他說:“碰到來電的妹子,你就說我喜歡你。我們國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選美小姐。前凸后翹,還熱烈。男人來一個,魂跑一個。”那次齊名帶隊,在安第斯山脈的縱谷密林間,拍到了雄性安第斯冠傘鳥。在波哥大的酒吧里,齊名集中性地見識到了這些姑娘。她們的確前凸后翹,而且熱烈,她們在紅色的櫥窗里不停地擺動、旋轉,她們有著安第斯冠傘鳥一樣的艷麗和活潑。“我喜歡你。”趁著龍舌蘭的辣勁兒,齊名在舌尖輕輕地吐出發音,發給自己聽。
齊名捧起服務員為他做好的咖啡,改坐到落地窗邊。沙發的亞麻布罩上散布著零星的斑點,像是食物的油污,長年累月地印在那里。覃爽在這時也下樓了。她選擇坐到齊名對面的那些斑點上,蹺上腿。她的兩條小腿列在一起,出眾地傾斜出一個叫齊名無從忽略的角度。她的腿總讓齊名想到賽馬的腿,線條流暢,洋溢狂野之美。
齊名咂了咂嘴,咖啡的苦里泛出甜味。他沒什么湊趣的話可說,覃爽也沒有。她新剪的這頭短發,倒是蠻配她的圓臉,可惜染成了淺粉,齊名覺得艷俗,像玩cosplay的中二少女。對此齊名只字未提,只是很刻意地多看兩眼,希望她懂他的刻意。覃爽現在側頭望向窗外,光線迫使她微瞇眼瞼。有一層淡淡的絨毛匍匐在她的臉膛上,非常清晰,齊名此前卻未曾留意過。他現在想,莫不是給荒蕪的?
“你什么時候理的平頭,看著倒挺干爽。”覃爽問,順便變出一個呵欠。
齊名將剩余的咖啡全部瀉入口中,他成功地只能看到杯底。
“那天以后。”
旅館一層依然沒什么人,吧臺的音箱里流動著不知名的西班牙語歌曲,讓人想跟著點頭踩拍。沒有回話,齊名干脆也搭腿,躺到沙發上,將頭扭向窗外,他的視線與覃爽的視線正好畫上了一個叉。
窗外的綠植一直在蔓延,林木勾肩搭背,鳥失序一般噪叫。不時有幾只小黑點從樹冠上飛起又落下,像一窩旺健的跳蚤。窗面被晨起的陽光熨得有些溫暖,再過幾個小時,它就會發燙,能看到空氣沸騰的形狀。幾道被曬干的雨跡呈抹茶色,被定格在窗面上。齊名非常享受此刻的環境。
兩個月前他回北京,耗著耐性,待了將將一個禮拜。那次從國貿地鐵站爬出來,他突然感覺有點缺氧,肺部縮張得非常費勁。周遭的人群過于密集、喧嘩,這讓他無比難受,像某件他格外珍視的東西遭到了侵犯,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深秋的北京。齊名向天空的各角投去幾眼,雷同的厚厚一堵棕色。那些過于健碩或扭曲的建筑,以地標的高傲,圍攏住他并投以蔑視,他的氣更短了。他開始咳痰,胸口猛烈顛簸。立交橋盤在頭頂,汽車一輛緊接一輛,轉著圈兒地呼嘯而過。齊名感覺自己正在螺旋下沉,高樓像要往中間傾倒,他慌得跑了起來。他跑得有些狼狽,呼哧帶喘,手腳不夠協調,如同逃竄。可他根本停不下來。
他的確在逃竄。
圣何塞時間清晨六點半,其余團員陸陸續續下樓吃早餐。有人到吧臺跟那位女服務員說笑,這能迅速喚醒他們的活力。其中一人曾在巴塞羅那留過洋,他的加泰羅尼亞口音讓服務員的笑聲格外抑揚頓挫,齊名暗自生羨。
這個為期十日的打鳥團共有八人,打鳥是鳥類攝影的行話。除去覃爽,全是推真車的鳥人。推車意為拍鳥,鳥人是拍鳥者的代稱。都是些蘸了洋墨又捎回的譯詞,音譯直譯雜而處之,通常是那撮半吊子愛起的腔調。齊名最輕看這幫人,但從未表露自己的不屑,通常也是這幫人最舍得投資,錢夠,齊名就不介意陪著他們一起作妖。
覃爽之外,團里有三位成員之前跟過齊名。其中兩位是去年巴拿馬之行的成員,那以后,他們就認準了齊名,經常在微信里向他討教打鳥的技巧,喊比自己小兩輪的齊名叫齊老師,喊得很勤,倒教齊名義不容辭起來。
那一次,他們在巴拿馬灣附近蹲點三個多鐘頭,成功拍到了角雕、冠雕和金領嬌鹟,還偶遇了雄性金領嬌鹟求偶的場景。但凡帶團去巴拿馬,齊名都會順道把他們領去參觀巴拿馬運河。運河并沒有想象中的氣勢如虹,團里不少人在感嘆,這小身板,哪比得上咱的三峽工程,那才叫一個雄壯。似乎誰也不敢相信,溝通大西洋和太平洋的航運咽喉,竟是一條如此狹窄的河道,像記憶里故鄉的小河,故鄉的小河流淌在改革開放之前的祖國各地。他們很快就催促齊名:“回去吧,沒勁,還是鳥好。”
另一位大哥更富傳奇,他們相識于今年三月的尼泊爾。當時齊名一行的吉普車正開在安納布爾納峰的山麓間。司機和副駕駛上的團員,幾乎同時發現了道路前方出現的一個人影。人影越發清晰,是一個漢子,雙手經幡一樣在風里搖擺。齊名原以為是碰上索要過路費的村民,瞧仔細了,這哥們兒留著寸頭,一身沖鋒服,腳踩登山靴,褲腿上結滿了泥巴,右肩扛著一個披上數碼迷彩炮衣的攝影大炮。車停下來,齊名從后窗探出腦袋,憑肉眼判斷,600毫米定焦,4.0光圈,行家。
這位大哥地動山搖地奔了過來,他趴在駕駛員的窗邊,低頭喘了很長時間的氣。
“自己人?”齊名用中文問。
大哥猛點頭,往車內掃上一眼,差點沒哭出腔。他大喊道,竟然碰上組織了!他的普通話,偏旁部首都帶著中原口音。
齊名亮開車門,沖他招手,示意車里說。吉普車的底盤高,大哥腿軟,幾乎跪著爬上來的。齊名的膝蓋碰到大哥的脛骨,他的大腿在高頻率地顫抖。
在車里大哥開始大倒苦水,說自己被一個業余鳥導坑慘了。他們的汽車一直在山里兜轉,已經第三天,他們依然沒能打到好貨,全是菜鳥。大哥性急,當面質疑鳥導的水準,管他退錢。那鳥導是一后生,一點就著的歲數。兩人后頭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其他團員全窩在后排,沒人吱聲。鳥導當時拔出一把白刀,說你丫想見彩是不是?大哥沒轍,頂著破罵被攆下車。他根本沒有應急預案,手機卡是國內的,并未開通國際漫游,他也不知道使領館的號碼。他只能一路往回走,一路期待途徑車輛的搭救。沒人搭理他。這一路大哥走得提心吊膽,也不知道尼泊爾有沒有塔利班,他什么都不知道。這趟路,他是拿命在走。
然后,照大哥自己的話說,他吉人自有天相地遇上了齊名一行。
齊名后來偷摸著問,那頭要你多少?大哥說,一萬整,圖個便宜不是。齊名點了點頭,接過大哥遞來的一支中南海。到這時候,大哥就算補錄了進來,跟著齊名在戈西塔普自然保護區打鳥。尼泊爾可以拍到很多國內有分布但不易斬獲的鳥種。這趟出車,每個人都收獲頗豐。回來那一路,大伙高興,把玩笑的尺度開得很大。
齊名的標間空著一張床,晚上大哥就跟齊名擠住一間房。大哥非常感激,幾次捏住齊名的手,讓他以后務必攜上親朋好友,到山西去耍,一定要給他來電話,他說山西沒有不買他賬的地方。他說話的時候,右掌做出一個類似捏核桃的動作,好像山西此刻就在他的五指之內。
齊名幾次回絕了大哥補交團費的想法。他的官方說法是,已經交過一次,就當是我替那孫子擦屁股。其實齊名自有盤算,話說這是他脫離老東家后,頭一回帶團沖出國門。圈子不大,他想掙這份口碑。大哥后來果然沒少在網上幫齊名攢聲譽。齊名的銀行卡里,有天突然多出兩萬塊。齊名不作深究,心照不宣地滿意著。
這是在哥斯達黎加的最后一天。
在進林的路上,他們碰到了一組美國考察隊,其中有兩位鳥類專家。齊名跟他們攀談了幾句,所獲不多。對于這一帶的鳥訊,齊名可以說了如指掌。這是他三年內第五次帶團來到這里。三年里,那家長期合作的旅館的女服務員換了三茬人,最開始是一位黑人婦女,她的身后晃蕩著兩團搖搖欲墜的臀肉,令齊名大開眼界。后兩位都是混血女孩,臉上安放著印第安人古老的輪廓。她們無一例外擁有醉人的微笑。
在這些老美的相機里,齊名見到了金頭綠咬鵑和白尾綠咬鵑,后者有一張珍貴的巢片。齊名告訴老美,他們此行的重點目標是鳳尾綠咬鵑。此鳥相傳是瑪雅和阿茲特克神話里羽蛇神的化身。鳳尾綠咬鵑生性孤傲,寧可絕食氣盡,也不接受人工飼養,因此被當地人稱為自由鳥。這些鷹勾鼻用英文對齊名說,享受這一切,愿上帝保佑你們。齊名回上一句,菩薩也保佑你們。
齊名一行在上午拍到了不少蜂鳥、金剛鸚鵡和唐納雀。心心念念的鳳尾綠咬鵑遲遲沒有現身。今年是齊名本命年,他一直恪守規矩,天天換穿紅內褲。沒有問題的。
覃爽是此行唯一的女人,所以團隊里男人們的熱情非常集中。他們走著走著就擠到她的身邊,試圖跟她扯扯淡,他們湊趣的話無疑比齊名要多得多。也正因如此,這個團比以往的都要難帶那么一點。大家都好逞能,一個比一個身經百戰博覽群書踏破鐵鞋,所以誰也不愿服誰,經常連齊名也杠。好在覃爽不大接話,她天高云淡的樣子跟她的發色一點都不搭調,這終于起些效果,大家逐漸消停下來,局面不致太過混亂。
雨林里的風,背著揣著濃重的水汽,所以跑不快,空氣時而陰冷,時而郁熱。齊名已經全身是汗,汗還在如泉地涌。齊名給同樣大汗淋漓的覃爽遞去一瓶礦泉水,覃爽一把奪過,咕嘟咕嘟給它喝見底。眼尖的山西大哥湊過來說,齊隊,感覺你跟這妞,有情況啊。兩人都笑了笑,齊名不言語。他從覃爽那里學來了閉嘴的妙處。
圣何塞回北京的航班,將在今晚十點四十五分起飛。齊名的腦中突然閃出這條信息,他恨不得跑起來。齊名現在把大伙帶到一個河谷,河谷那頭鳥聲密集。他的襪子被濕滑的腳汗一路推到了腳板,鞋后跟硌著腳后跟,皸出一陣酸澀的痛。齊名現在無暇搭理這種痛。
他們蹲守在河谷的灌叢里。逼近下午三點的時候,其中一位喊他齊老師的團員突然憋氣喊道:“見著來福兒啦,見著來福兒啦!”來福的意思,是這輩子頭一遭遇上的鳥種。透過雙筒望遠鏡,大家陸續看見了那只憩在樹梢上的花鳥。紅腹綠背,兩根閃綠色的尾羽長長地耷下,既有花旦的嬌,也有武生的俊。這是一只雄性鳳尾綠咬鵑。大伙漸漸逼近過去,相機霎時全部開動,有一種集體勞作的喜悅。
覃爽只是眼觀,她此行并沒有攜帶什么像樣的裝備。可能是等得不耐煩了,她隨后也掏出手機,橫豎各來了兩張。
齊名已經獨自挪走幾步,坐到河灘的石堆里。他從衣兜內摸出半根抽剩的雪茄,含在起皮的唇上。這支雪茄有點來歷,是去年齊名在馬那瓜一個地攤上買的雜牌貨,一盒的雪茄眼下就剩了這半根。那時齊名是從哥斯達黎加一個小口岸混入尼加拉瓜的。他偷偷在護照里夾了五百美鈔。五個富蘭克林喜憂參半的頭像,最終順利幫助齊名在尼加拉瓜湖畔遛了一圈。風景不錯,也就那樣。
齊名斜躺在糊滿青苔的巖石上,悠然地吞云吐霧。覃爽慢慢摸索過來。
“怎么樣,好看嗎?”齊名叼住雪茄,擠著眼睛問,“那鳥。”
“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玩意兒?”覃爽的一頭粉色讓齊名非常出戲。
他深深地抽走一口,沒有接話。
“老老實實待北京吧,成不?”覃爽站在那里,她嬌小的形體、粉色的蘑菇頭、普通話里的一半執拗和一半委屈,都跟身后那片幽深的雨林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別了吧,你看我頭發都剃了。”齊名摸了摸自己扎手的腦袋,說,“別誤了你。”
“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格格不入還在加劇。
“我最近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這個世界,可正是這樣,我覺得這個世界還蠻有看頭的。”齊名依然躺在那里,他享受雨林里一切的秩序和格局。
在兩人不遠處,咔嚓咔嚓的快門聲此起彼落,似乎永不停止。
“你個鳥人!”
一聲尖響,群鳥飛散。
在到達廳,跟往常一樣,齊名被團員圍在行李轉盤旁,他們朝圣一樣搶著跟齊名握手,場面和美,功德圓滿。齊名說了大量無須過腦的廢話。他不知道覃爽是什么時候走掉的,她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在圈內,齊名的收費不敢說低,可一年到頭,檔期依然排得密密麻麻。他帶團幾乎沒有出過差池。只差一回,是在洛杉磯準備返程的時候,其中一位團員無故消失了。齊名趕緊報了警,跟使館取得聯系,并向公司作了匯報。當時公司的回話是,人沒找著,你也不用回來了。經查,該團員是在最后一晚從入住酒店自行離開的。后來才得知,這哥們兒臨時起意要去看洛杉磯湖人隊和波士頓凱爾特人隊的籃球賽,總決賽第七場決勝。他沒買到票,他沒能在斯臺普斯球場外找到眼神曖昧的黃牛黨,于是通過球場外的大屏幕,跟一群同樣沒買到票的湖人隊球迷看完了整場比賽,甚至還參加了賽后瘋狂的慶祝游行。直到第二天他才被警方尋獲,很快被遣返回國。公司后來扣掉了齊名那一整團的收入。
跟東家解約那天,齊名難得換上一襲西裝。他坐到人事經理辦公室的轉椅上,把印好的辭職信手絹一樣丟到桌面。他蹺上腿,從容地把牛津皮鞋抖出來,抖出一片锃亮的閃光。那時他根本不想笑,沒有什么值得他去笑,但他臉頰的法令紋,還是陷下前所未有的縱深。
回京次日,齊名就得帶上一個新團,去印尼。齊名享受這種被工作塞滿的感覺,停下才會讓他身心俱疲。他甚至喜歡如果上一環出現意外極可能貽誤下一環的風險,化險為夷令他大呼過癮。
印尼擁有將近五百種特有鳥種,是世界上特有鳥種最多的國家,鳥類主要集中在蘇拉威西島和新幾內亞島。新幾內亞及附近島嶼,棲息著資深鳥人都渴望能夠一睹真容的極樂鳥。齊名每年要跟那里稠密的熱帶雨林打好幾回交道。他的印尼語說得非常地道,能熟練運用、切換各地俚語。砸錢不手軟,吹瓶不上臉,該勾肩勾肩,該擁抱擁抱,齊名在當地混得很開,他跟各路鳥導稱兄道弟,這讓他少走了不少冤枉路,也免去了很多冤枉錢。
出發印尼前的那一夜,向來無夢的齊名,夢到了覃爽。她在夢里變成了一只鳥,長出一對斑斕的翅,玲瓏,桀驁。她就這樣輕輕一點,呼扇呼扇,離了他的肩膀。她最終遁入高天,從此不歸。
二
這個節目今年做到了第四個年頭,在網綜遍地開花的井噴期,這是一件驕人的成績。第三年開始,制片人為兩位主持人分別配備了一把吧臺椅。他們都發現坐著主持,也絲毫不影響收視。現在,“是什么讓你單身至今——男生版聯誼會”兩行粉色文悅新青年體漢字,在背景屏幕上循環跳動,可愛,顯嫩。女主持人鵝黃色的連衣裙,短得很有賣點,誘人視線往裙裾邊緣徘徊,最終鎩羽而歸。
三位男明星居鏡頭左側,一群女藝人居右側,兩方人馬相向而坐。男明星各自坐在一張軟椅上,女藝人兵分三排,色香味俱全地陳列于一個梯形看臺上。齊思坐在看臺第三排,鏡頭的最右上角。一個在鏡頭里最容易變形的位置,一張要命的大大的左臉。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右臉更上鏡。倒是可以很舒適地縱觀舞臺全貌,也能看清三號機位攝影師傅頭頂的皮屑。她甚至都能聞到師傅身上淡淡的煙草味。
如果這個臨時搭建的木質看臺突然崩塌,所有的女藝人都將失聲摔倒,其中以那些腳踩高跟鞋的最為慘烈。齊思慶幸自己穿了一雙帆布鞋。倘若這一幕真能發生,整期的收視率勢必沖向歷史新高。齊思在默默地祈禱。直到錄影結束,她們大部分人都沒法撈著一句話,只有膚淺的笑聲被收錄進去,穿插到這檔每周一更的網綜節目里。齊思物傷其類,接著禱告。
畢業季,齊思跟同學們一樣,偷偷做了韓式半永久,她私下還飛了兩趟首爾去開小灶,動過鼻子和下巴,隆過一回胸,小平板順利晉升C罩杯。眼見同屆的同學一個個火起來,最為春風得意的那幾許驕子,已然家喻戶曉的名角,齊思的心火快要燒著自己的眉毛。畢業合影時還站在居中位置的齊思,至今表現溫溫吞吞,暗淡得有些過分。自從跟校草分手后,齊思再也沒能享受過成為焦點的懸浮感。一個小姐妹開她玩笑,說人家遲早要醒的,睡過就好,你就知足吧。一貫開得起玩笑的齊思,當下把人給拉黑了。
如今,她稀里糊涂地將自己混成了通告藝人,在點擊量差強人意的網綜節目和不上星的電視頻道節目里神出鬼沒,扮演一個游離于花瓶與諧星的角色。她既缺乏讓人眼前一亮的才藝,均碼的尖臉也無從助她從如云的人造美女中脫穎而出,這在娛樂圈是非常致命的狀況。她是一個隨時可能被替代的山寨貨,好就好在便宜,壞也壞在便宜,便宜沒好貨。在自我認知上,齊思可能過于清醒了一點,在這個階段,這并不見得是件好事。這個階段應該不計后果地拼上老命,突圍。
換做一年前,齊思還會不時翻出那張畢業合影,在班上那些正當紅的女同學臉上留下永遠無法恢復的掐痕。她的偶像是小S,她想成為大陸的小S。她一直在品嘗著事與愿違的苦澀。所以現在齊思反倒有些看開了。心態放平,很多事倒又迎刃而解,通告量小幅上升,夠她養出更進一步的釋懷。畢竟,她精心準備的笑話依然冷場。
這天的錄影話題如屏所示,每位男明星列出五條擇偶標準,主持人逐個撕開封條。凡不合要求的女藝人須自動離場,直至留下滿足所有條件者。男明星最后會從中挑選一人進行私聊,兩人有機會牽手成功。重點不在成功與否,貴在有趣。
他們的要求千奇百怪。胸圍至少是C。小本人十歲以上。能陪我一起玩網游。碩士以下學歷。有留洋經歷。必須陪我吃夜宵。其中一位男明星提出要看女生腳趾的形狀。每位女藝人必須脫掉鞋子,受他逐個品鑒。齊思覺得這像是在選妃。他的表情不無得意,主持人趁勢一再揶揄,縱然是綜藝效果,齊思也想翻起鞋底,狠狠甩到他腥膻的臉上。可她卻在歡笑,咯吱咯吱,嘻嘻哈哈。她不得不笑,否則捉進鏡頭的表情會很難看,難看的女人沒有觀眾緣。
也有尚且合理的要求,比如得會開車,禁止把其他男明星喊成老公,喜歡看文藝片。
這三個男明星,齊思最鐘情胡凡。從他早年在韓國當練習生起,齊思就是他的粉絲,不混飯圈,守住理性的那種。胡凡跟韓國那家著名娛樂公司的官司曾轟動一時,成功解約后,他選擇回國發展,這讓他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其間,他逐漸成為網友熱捧的段子手和行走的表情包,流量為他帶來了大量真人秀節目的邀約。他又給盤活了。
去年起,胡凡開始接拍電影,都是知名大制片人大導演的戲,橫跨內地和港臺。齊思還是偏愛韓國男團時期的胡凡,那時的他更青澀,更遙不可及,很像齊思青春期的偶像安七炫。現在的他,有點葷,冷葷冷葷的,最關鍵是,太親民了,而物以稀為貴。她想象中的胡凡歐巴,不可能接下這種惡俗的通告。
齊思跟胡凡同臺過兩次,從化妝到散場,她都沒能跟他產生交集,他們在不同的化妝間和休息室,在節目不同的段落和角落里。而且,她也不希望別人誤認為自己不過是個盲目追星或蹭熱度的小藝人。齊思唯一感到欣慰的地方,就是她的自尊心,還是該死地高傲得讓她寧肯吃虧。
錄影進行了將近四個小時,齊思進進出出了將近四個小時,最后的成片大約時長為一個小時。齊思每次都沒能堅持到底,到底的總是那幾個。她坐得很累,一到后臺,她就趕緊活動身骨。沒能走到最后意味著沒有發言的機會,她知道自己不夠圓滑,但她樂意,或許這印證了她還年輕、還可以揮霍。錄制結束后,齊思像往常一樣,躲到后臺洗手間里抽一根煙,然后叫一輛網約車回家。
齊思去按電梯的時候,有人在背后喊了她的名字。齊思轉身,是余乾,當中的一位男明星,不是看腳那位。齊思稍感錯愕,還是很有禮貌地點頭致意,眨眨假睫毛,問:“你認得我哦?”齊思后悔把隱形眼鏡給摘了,對視的第一眼很重要,她根本看不大清他的神色。
余乾笑說:“你胸口的名牌不是寫著嗎?”他的牙齒白得像墻漆,糊糊涂涂的一片。
余乾是個星二代。齊思看過他的新聞,一次是在夜店里跟人發生口角,據說是因為女人,然后爆發了肢體沖突,最后不了了之。還有一次,是被狗仔拍到在某奢侈品店里,手挽一位E奶網紅,最后也不了了之。
在圈內,余乾是子憑父貴的佼佼者,到目前為止他的最佳代表作還是他爹。他父親年輕時也是名滿天下的一代小生。也風流。如今退居幕后,成了業界知名的制片人。
在電梯里,余乾提議載齊思回家,說是順道。齊思說,不必了吧。
“吧——”余乾歪起嘴角,似乎是笑,說,“走吧。”
余乾的座駕是一輛深藍色的瑪莎拉蒂。齊思坐到副駕駛上,想,她這一坐,是否就意味著她必須得從余乾這里獲取一些資源,以犧牲自己的某些東西為代價?她實在不懂里頭的規矩,她沒到那個份上。
干脆先發制人。齊思說出一串,我從來不素顏,恨不得睡覺也帶妝,身高沒超過一米六五,也記不住巴塞羅那隊所有球員的名字,就認得梅西,更不想跟任何人熬夜看球。
“不是熬不起夜,而是不想看,一場下來都進不了一個兩個。我寧肯去地壇公園看老頭老太太打門球。”
余乾拍著方向盤哈哈大笑,他說你也是業內人士,怎么能不知道啥叫節目效果?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挺壞的?”余乾問齊思。這至少說明他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或者貴有自知之明。
“我對你不是很了解,但感覺沒有那么的好吧。”齊思希望余乾能理解自己的幽默,還有躲在幽默背后的實意。
“你真名就叫齊思?”
齊思重新翻開伴侶盒,將隱形眼鏡貼到瞳孔上。剛貼好左眼,在一半模糊一半清晰的時刻,她回答道:“不算吧。我本名叫劉明媚,春光明媚的明媚。”
“這名字好,生機,直率,一看就隨你。”余乾的嘴角再一歪,說,“有個藝名挺好的,什么東西都能擋一擋。”
“自欺欺人罷了,而且你也可以啊。”齊思終于高像素地看清了余乾的側臉。他的牙齒潔白異常,過分齊整,一看就知道做過矯正,跟齊思一樣。
“我是在狗仔的鏡頭底下長大的,犯個痢疾去醫院,也有一批狗仔跟在屁股后頭。討個藝名不是多此一舉?”余乾打開音樂,放著毛不易的《像我這樣的人》,音量偏弱,環繞立體聲,歌對路,齊思不自覺地隨著輕哼。
“不是我矯情,真的,我做夢都想出生在一個普通家庭。大苦大難那種就不必了,父母領點工資,朝九晚五,管吃夠喝,普普通通就好。生活不需要那么多的跌宕起伏,更不需要那么多的興師動眾。”
“你要現在開的是奧拓,我就覺得你這話還挺感人的。”
余乾又笑了起來,他總在變著法兒地笑。
“當然啦,我也勸自己,你丫就知足吧,就像所有人開導我的那樣。但我很清楚,這根本就是牛頭不對馬嘴。”
齊思感覺余乾比她想象中要深刻那么一點,但也不過是種貿然的猜測。他極有可能還是“沒有那么的好”。
余乾提議一起去吃飯。齊思謝過,說今天不行,跟人約了飯局。她腦袋一熱,脫口而出,改天吧。忽覺不妥,索性一路說下去,肯定蹭你一餐飯,讓我多曝光曝光,沒準就能登個熱搜榜啥的,趁勢火個一塌糊涂。余乾半認真地說:“我可記著了啊,且看下回分解。”
瑪莎拉蒂穩穩地靠在路邊,再嗡的一聲,穩穩地躥了出去。齊思站在小區門口想,這種穩定性要能放在柴米油鹽中,真是再好不過。
齊名一如既往,遲到一小時。齊思心中有數,自制的火鍋湯底剛滾開,門鈴聲響,齊名脫了大衣就能涮肉。無非吃飯,順便聊些近期的情況。
齊名說都蠻好的,蘸著料碟,吃得很帶勁。他看起來很餓,他處在一個很餓的年紀。他確實蠻好的,自由曠課,睡到自然醒,即興遠游,不把輔導員和分管教務的副院長放眼里。一切盡在掌握中。
齊思跟齊名說起今天的遭遇。齊名的虎牙咬緊筷頭,說余乾不就是那個拼爹的星二代?齊思說,就你嘴欠。齊名樂了,說現在就跟我急啦?
齊名吃飯總愛咬筷頭,齊思怎么說也不聽勸。她想過把家里的筷子統一換成不銹鋼的,讓他硬碰硬去。眼下所有竹筷的尖頭都琢滿了齊名的牙痕,很煞胃口。她到底沒換。
電視被當成屏幕,連上平板電腦,放映著齊思參與的綜藝節目。每次跟齊名在家里約飯,齊思總要找出自己的節目視頻,逼著齊名指點二三。她說你不是小年輕嘛,口味比較對路,給我積極建言獻策。可她只比齊名長四歲。
“那廝跟你約了下次的行程沒?”
“剛放下手機,說是后天陪我去做激光嫩膚。”
“靠!”齊名用筷子敲了一下碗口,就著當的一聲說,“劉明媚,沒人這么約會的。”
“這就是我們小藝人的日程啊,美化自己,造福大家。他受得了便受,受不起拉倒,沒必要誰遷就誰,也沒有誰跟誰過不去。”齊思只夾素菜,明明洗了口紅,嘴唇還是條件反射地往天上地下翻翹,食物被筷頭一路護送進門牙以里。
“男人在得手之前,肯定不擇手段,也會一忍再忍。現在什么都是假象。”齊名又放下一碟牛骨髓,再七上八下地涮一片毛肚。
“如果他能忍到我動心的那一刻,老娘也就認了。感情不就是互相認了嗎?認好也認栽。”
“那你對他來感覺嗎?哪怕一絲一毫。我倒是覺著啊,你要跟了他,哪怕玩一玩,又哪怕狗仔誤以為你倆處上了,也比你現在單槍匹馬混得強。”
“少看輕我,我現在對誰都提不起興致。你不懂的。”
“我還真不懂。”齊名又去咬筷子。
“你現在處于對每個但凡略有姿色的異性都很來感覺的階段。”齊名佯裝生氣,拍了一下桌面,自己先笑了,壞笑。
“最近去見你爸了?”齊思擤一擤鼻涕,換了個話題。
“有什么好見的。”齊名隨即問,“你呢,跑你媽那兒撒嬌啦?”
“沒,跟你差不多,除了偶爾會去討些救濟糧。”
“你一年用掉的卸妝油,經過提純以后,能供養缺水地區的孩子活上一年半載的。論哭窮,沒人比你更理直氣壯。”
齊思回了幾個“哎哎哎”,看似嗔怪,心下竟然有些得意。她到底是藝人嘛,得亮相就得上相,也不能一直上著相。
“你怎么不愛去找你爸呢?”齊名好奇。
“我爸也不是好鳥,不然也輪不到你爸。我爸跟你爸,兩人有一拼吧。男人都有一拼。”
“吃飯就吃飯,干嗎含沙射影的。”齊名又去敲碗。齊思母親說過他,敲碗那是乞丐,不讓。他偏要。
“那件事,你想好了?”齊思問。
有辣椒油從嘴角滑了下去,有一點癢,齊名從紙抽里抽出一張,使勁地抹,抹麻了就不癢了。他說你知道朱鹮吧?齊思說我還真不知道。
“一看打小就沒好好念書,小學的課本里就提到過朱鹮,一種曾被判斷滅絕了的鳥。當年在日本,最后一只野生朱鹮已經死去,動物園里飼養的六只失去了繁殖能力。在咱中國,一直沒能發現野生朱鹮的蹤跡。又過了好些年,陜西那邊才找著了幾只,還有。我那時最大的夢想,不是登上月球,不是當警察抓小偷,而是親眼看一眼野生的朱鹮。這個愿望我在三個月前實現了。
“我們家陽臺上以前養過一只金絲雀,你有印象吧?后來就沒了嘛,單剩了一個鳥籠在那里。金絲雀是我給放走的,應該說是趕跑的。我半天才把它弄出籠,結果還賴在陽臺上,一蹦一跳不愿走。這雀兒啊不是變奴才了,就是成太歲爺了。我爸那天回家,沒聽到鳥叫,納悶著去張望,只看到一個空空蕩蕩的鳥籠,大喊說,我好端端的雀兒怎么不見啦?問我,我把腦袋晃得眼冒金星。他撓撓頭,說莫不是讓老鼠給叼走了,他娘的畜生。后來他煞有介事地跑到菜市場,買了一包毒鼠強,混著飯團,放到家里各處,還示意我別聲張,說老鼠成精,能聽懂人話。我就鉚足了勁給他點頭,完后跑進臥室,捂在被窩里笑個不停。”
齊名最后說:“喜歡這個東西是沒法說清楚的,我就愛深山老林,就愛鳥,就愛飛,比在北京待著暢快多了。你不會明白的,你跟那些浮華的東西貼得太近了。但其實吧,這又跟你非得進娛樂圈異曲同工,就是非要折騰,非要擰巴,高興了。”
電視里主持人剛剛講了一則笑話,齊思在賣力地笑,鏡頭給了一個一秒鐘的特寫。齊名指出過很多回,說你笑的時候,眼睛盡量別去找鏡頭,不然看起來很假,像擺拍,這是禁忌,跟拍鳥一樣,要呈現抓拍的效果。齊思回嘴,你罵誰是鳥呢。到頭來,她依然學不好那種抓拍式的微笑。她不夠從容。
“所以你打算徹底放棄學業了?”齊思問。
“我已經退學了啊。”齊名既有些靦腆,但更像是自得,“當初我學哲學,是想弄明白人是怎么一回事兒,沒整明白,歇菜了。在弄明白人是怎么一回事兒上,徹底肄業。”
“退學你怎么不告訴我?”齊思每問出一個問題,都像往自己身上添多幾歲。
“我憑什么告訴你?哪壺不開提哪壺?人家高曉松,說自己是清華才俊的時候,沒事會去提沒拿到文憑那檔事兒嗎?再說,沒畢業又不是沒就讀,好歹我也混過哲學系,放起去照樣唬人。跟名頭比,內容不重要。我掛過兩門專業必修,其中一門是作弊被抓,老師直接給下了零蛋。但這些都不重要。當然,后來我都補考過關了。每到課間我就跟科任老師在走廊上一塊抽煙。煙是我買的軟中華,正版貨。你說我能不過嗎?我們倚著欄桿,聊時政和體育,我們從來不聊哲學。我懷疑他們自己也不信那套玩意兒,哲學就是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魚之樂。被那套玩意兒繞進去,生活容易出狀況。”
齊名說了很多話。他現在跟齊思碰頭,總會不斷地嚷嚷,像醉著。他以前不這樣。但現在他只能這樣了,他的話已經沒有第二去處。
齊名看了一眼腕上的表,不得不打住,趕緊穿好外套。他還有第二趴。其實根本不能說是第二趴,而是他人生的長征路上生死攸關的轉折點。他必須拿出飛奪瀘定橋的架勢。
齊名推門而入的時候氣喘吁吁,他還是遲到了。他努力讓自己盡快契合這家咖啡館的深沉。
“吃了嗎?”
“吃過了。”齊名強行克制自己的喘息,樣子看起來倒有點兇。這讓他很矛盾。
“我還沒,沒得心情。”覃爽耷拉著眉眼,翻閱著過于厚重的菜單,“我就隨便點些吧。”她似乎在仔細研究菜單,所以無暇觀照齊名一眼。但這里的菜單,她翻過不知多少遍。
“那個,我也只吃了六分飽,你多點一些,咱一起吃。”齊名把外套脫到一旁,努力吸回一些肚皮。
覃爽注意到齊名旋轉玻璃杯的手,手腕上長了一些暗紅的小疤。
“怎么了?”
“中美洲的蚊子毒,沒交手過,下回去就好了。”齊名用舌尖擦了擦干燥的唇皮,他不知道是該拿起水杯喝一口,還是繼續這么轉下去,他索性把兩手藏到襠下。
“他還是不答應。”覃爽現在也抿起嘴,看向服務員遠去的背影,“他說如果我跟一個沒拿到本科文憑的人在一起,他就折斷我的腿,還有你的腿。”
“合著這輩子就跟你爸唱雙簧?”齊名一肚子的辣,現在都涌了出來,“當初我爸連城南的都不讓我找,我這不還是跟你一南方人搞在一起了?咱是活給自己看,你有點自我好不好?”暗淡的燈光給了齊名虛妄的勇氣。
現在這家咖啡館較以前來得蕭瑟許多。越來越多的咖啡館冒出來,好像突然間大家都迷上了咖啡的香味,這家咖啡館的優勢越發變得捉襟見肘。齊名和覃爽見證了它的盛極而衰,同樣地,它也見證著他們感情的由濃轉淡。
“好吧,這既是我爸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他們說得在理,我不能不為自己的未來著想。我喜歡你,但我更討厭沒有安全感的日子,就像現在這樣。”
覃爽緊緊地盯著齊名這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據說,當凝視某一事物的時間達到一定長度,大腦對觀察對象的敏感度會不斷下降,直到某個瞬間,它徹底歸于陌生,好像從未見過。
“你要么待在北京,到餐館打工我也陪著你。但如果你非得做一個什么鳥人,我們就只能這樣了。”
齊名心想,沉默吧,沉默是他唯一的選項。
他記起他們剛認識的時候,覃爽總愛找機會跟他套近乎。那時他非常享受這種被人需要的感覺。他遲遲按兵不動,他不希望這種感覺那么快就溜掉。該來的總是要來,該散的終究要散,他不是不懂。
“教教我嘛。”
“教你什么?”
“咳痰呀。”
“咳痰還需要教?”
“當然,我不會。怎么發力的,哪處使勁?”
“在北京,咳痰是活命的能耐。你家那邊空氣質量也忒好了吧?沒事兒你咳什么痰,我這是剛需。”
當時的覃爽總會向齊名提出各種莫名其妙的要求,那是一段需要大把大把的莫名其妙來填充生活的時光。
今晚這一餐,兩人都沒怎么動筷。菜色原封不動地暗下去,師傅勾芡也枉然。
顯然,這個轉折點齊名沒弄好,折到了。他成了大渡河邊的石達開。
常言事不過三,可就是在第四次約會的時候,齊思的襄陽城守不住了。那天晚上他們沒有分開。齊思那時躲在車里問,不然前后腳進去?余乾摘下墨鏡,說不需要,沒事兒。
一切都像夢,醒來更像夢一場。第二天齊思剛一睜眼,就看到余乾浮在視線之上的腦袋。他的臉本身不嚇人,不能說很好看,也自有它的章法,只是看見這件事本身很嚇人。應該是別扭吧,齊思想,還得再適應。
“你的身份證上不是寫著齊思嗎,怎么又說是劉明媚?”他嬌滴滴地對齊思說,他的臉快要抵到齊思墊高的鼻梁上。
“干嗎偷看我身份證?”齊思想把自己徹底喊醒,然后順勢拉開彼此的距離。
“我可沒故意偷看,昨晚在酒店前臺,你拿出來的時候,我不小心瞥見的。”
余乾還要再靠過去,齊思趕緊用手將他支開。“快別看,卸了妝,丑死了!”她把被子卷在身上,一溜小跑進了衛生間。
衣服、妝容、清醒的大腦、沉淀下去的多巴胺,所有這些讓齊思重新恢復某種鎮定,支離破碎的鎮定。
“在巴黎塞納河上,你知道最古老的橋叫什么嗎?”鎮定下來的齊思走出來問。
“你說。”余乾露出了整齊的牙齒。齊思當時在想,如果他們真的在一起,不是鬧著玩兒,她一定要杜絕他把牙齒美白得如此失真。
“新橋。”
“古老的新橋,有意思。”余乾也從床上站起,他幾乎是強行從背后把齊思摟進懷里。他的胸肌非常堅固,像一堵墻,壓過來。他的嘴鉆到齊思的耳朵里喃喃地說:“下月陪我去唄,我想見識見識新橋。”齊思的耳朵癢到了,心頭起膩了,脖子一縮,趕緊笑著再度脫開身,退到一個她認為合適的距離。
“我本名叫劉明媚,身份證上的名字是后來改的,我并不喜歡,但小孩子沒有話語權。后來等有了話語權,又嫌起了麻煩,畢竟名字不過是一個記號。所以,干脆拿它當藝名,反正藝名通常是假的嘛。真真假假的,多好。”她夸張地笑了一下,再迅速恢復正色。
“有點意思。”余乾繳械了,他坐到沙發上劃起了手機。
“我該走了。”下午齊思確實還有一個通告,話題是出國旅游不得不提防的雷區。她還得負責一段開場舞。最主要的是,她想逃離夢境。
毫不意外,他們因為在酒店前臺辦理入住手續的畫面登上了熱搜。
于是公開戀情,于是再度登上熱搜。齊思有種坐云霄飛車的感覺。
從那以后,有了余乾或準確地說余父的助推,齊思能夠很直觀地感受到她正變得越發忙碌。她的忙從最開始的慌不擇路,到逐漸變得有條不紊,成了精心挑選過的忙。在網上,先是謾罵取笑和夸贊各占一半,然后大家似乎就漸漸適應了她刺眼的存在,再適應她耀眼的存在。
現在的齊思不僅可以隨時發出自如的笑,還能夠隨時切換不同的表情。她開始接受一對一的深度訪談,主持人是她此前甚至不敢奢望同臺的大前輩。她得體又不失風趣地回答著他們拋來的詰問,委婉地接納他們的奉承,同時避開某些陷阱,觀眾們被她的高情商所折服。以至于她的容顏,也開始得到越來越多粉絲的認可。親愛的網友們說,齊思的臉蛋,整得自然而不失原態。
她勒令自己保持穩健,動作放緩一點,語調戒急,舉手投足務必張弛有度,稍微端著點兒,但不能用力過猛,否則易被詬病為矯情。像小S那樣的諧星,已經不能滿足各方的需求。齊思順利戒掉了之前大量吊兒郎當的肢體動作。她強忍疼痛,把幾處顯眼位置的文身都給清洗掉,否則上電視會被遮上馬賽克,給真善美的觀眾朋友留下不好的印象,太社會,不夠知性。
齊思接獲了不少電影通告,最近剛剛殺青的這部都市科幻愛情片,跟她演對手戲的男一號是胡凡。發行方放出的宣傳標語是,當紅小花旦首度聯袂人氣偶像小生。小花旦,可齊思已經二十八了。她做賊心虛似的掠過這三個她其實格外珍視的字眼,再掠回去。
它們跟她一樣,晚熟。
三
一只年邁的鴕鳥埋頭,從齊思身旁噗嗒噗嗒走過。這只鴕鳥非常高大,瘦死的鴕鳥也比齊思大。一股濃烈的雜食動物的臊氣漫過來,臟而暖。在這條藏藍色的隧道里,鴕鳥踉蹌而行,巨大的后肢不斷拍打地面,沉重,雜沓。齊思也走在這條幽暗的隧道內,空氣里浸滿水分和苔蘚的草腥。她的紅色高跟鞋踩在濕滑的路面上,發出類似馬蹄鐵的咯噔咯噔響。
經紀人把齊思拍醒,但她其實沒睡,只是靠在車座上瞇眼,胡思亂想。她戴上跟臉一般大的墨鏡,從保姆車跳下來,再不時低頭看一眼掐在手里的這張杏色名片。她的高跟鞋響得急且脆,她像一匹馬,彷徨于玻璃和水泥構成的迷陣。
“鳶飛生態攝影文化傳媒有限公司。”一樓大堂的保安緊皺眉頭,進一步松開手和眼的距離,遠遠地打量這張被揉皺的小紙片。他用充滿鄉音的普通話,念了一遍公司的名稱。現在,他終于出現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領著齊思走到電梯口,再度用充滿鄉音的普通話說:“十樓,十樓然后左拐,往里走。一扇很大很大的玻璃門,敞著的,進去就是。”他張開雙手加以比畫,樣子看起來像一只振翅的禿鷲。
齊思遵照執行。在那扇很大很大的玻璃門前,她被一位身著深灰套裝的短發女子攔下。弄清來意以后,這位年輕的女士匆匆領她穿過一片明晃晃的開放辦公室,齊思感覺這里的熱鬧充滿了秩序和克制。齊思習慣性去拽一拽自己的漁夫帽。
他們最終來到一間采光很足的獨立辦公室,格局氣派,有原木的清香。女子跟坐在轉椅里的男人短暫交談了幾句,然后自行退出。這個暫時猜不出具體頭銜的男人,讓齊思坐在待客的硬皮沙發上。透過墨鏡,齊思看到辦公桌背后的墻面上,掛著上書“望峰息心”四個行草大字的匾額。
“你是他姐?”男人捋著兩側的油頭問。
齊思耐住氣性,點點頭。
“他倒是沒跟我們提起過,不過他向來都不怎么愛聊自己的事兒。”男人現在坐到根雕茶幾邊,為齊思沏上一杯滇紅,“這是對的,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我就想知道具體的情況。”齊思勸導自己再耐心一點。
“你也太小看你弟弟了,一年多前,他就炒了我們魷魚。單干,能力強嘛。不過,小齊確實是我們的得力干將,膽大心細,任勞任怨,我們一直都很珍惜他,也很努力地在栽培他,直到他翅膀硬了起來。當然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我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他輕輕嘆出一鼻子的氣。
“印尼的急救水平,太他娘的差了,連一條金環蛇的一口咬都搞不贏。”男人霍然起立,站到落地窗前叉上腰,繼續發牢騷,“發展中國家就是發展中國家。”
有輕微的敲門聲,又一位身穿銀灰裙裝的女士走了進來。從服飾到妝發,都跟先前那位如出一轍。她的手里抱著一個銅黃的信封。男人接過,遞個眼神示意她出去,然后親自走到沙發邊,是要塞給齊思。
“這是我們的一份心意。齊名怎么說,都是從我們鳶飛出去的人,是我們曾經一起奮斗過的戰友。買賣不在,情意還在嘛。話說我跟他還經常有聯系,我很喜歡他的那些照片。他懂,懂自然,懂鳥,而且是真愛這玩意兒。這年月,沒幾個人了。”
齊思冷笑一聲,將墨鏡摘下,款款地站起來。
“我說了,只想了解一下情況,別拿這玩意兒丟人了。”她咯噔咯噔地往外走去,穿過那個充滿秩序的開放辦公室。在她走后,辦公室里漫開一陣薄霧一般的吵鬧。
辦公室里的男人追了出來,眾人唰唰望向他的油頭。油頭半天說了句:“剛那人是齊思?齊名是她弟?”
除去一堆攝影器械和帳篷睡袋,齊名還留下很多封信,是鳥迷寫給他的,他都塞在隨身攜帶的背包里。他的那只背包還裝了一本書,威爾·杜蘭特《哲學的故事》,封面有些殘舊。在書頁里掉下一張照片,估計是被他拿來當作書簽。照片里是一個女孩,而不是極樂鳥或朱鹮之類的名鳥。女孩五官清秀,圓臉,留著一頭齊肩短發,短發梨花內扣,兩耳微微招風。
齊思不知道這女孩是誰。顯然不是明星,她一眼就能認出明星的姿態,而且齊名從來不追星,白白浪費了她齊思的資源。直覺告訴齊思這里面有故事,她找到齊名幾個要好的發小,讓他們認照片里的人。到這時齊思才了解到,齊名談過戀愛,經歷了分手,都齊活兒了。
齊思那天直接從懷柔片場開車前往那家知名的教育輔導機構。覃爽在這里教授托福、雅思和GRE課程,主要負責英美留學這塊。一位負責人把齊思請到VIP休息室,覃爽還得半個小時才下課。工作人員捎進來一碟水果、曲奇餅和一杯拿鐵,很多人跑來跟齊思合影,索要簽名,齊思一一照辦。覃爽走進來的時候,禮節性地跟齊思說了聲你好,并沒有在齊思身上浪費多余的目光。她們看起來像一對因為某件小事而鬧僵的閨密,都覺得不至于,也都不想這么快就和好如初。
她們隨后坐上齊思的車,開去齊名常去的一家麻辣燙,小店開在齊名和覃爽大學邊的一條窄巷里。因為齊名,她們都算得上這里的常客。撞上飯點,人在店外排起了長隊,齊思說了聲抱歉,戴上帽子,捂好口罩。
覃爽剛一落座就開始哭,哭聲躲在一片年輕的喧鬧里。她抱怨地說,我就知道這樣,就不該來這里的。她們其實都知道,她們不就是想找個伴來一起哭。自己哭自己的,根本不知道限度在哪里,似乎有無窮無盡的淚等著流干。
齊思拿出那張照片。“這是從他書里翻到的,漂洋過海又回來了。想了想,還是給你吧。”照片背面右下角,有一顆手寫的心。
她們稍晚轉場去一家酒館,齊思熟,可以直接要到一個私密包間。
流過淚,再喝一點酒,心頭暖和多了。
“你對我們家的情況,應該很了解吧。”齊思問。
“也還好,他提到他爸多一些。齊名把他爸描繪成一個兼具陳世美和周扒皮的混蛋性的角色。”
她們好不容易偷著一點笑,齊思假裝白去一眼,說:“還說不清楚。”覃爽當然清楚,他們曾經起誓,要對彼此毫無保留。
“我看過你一些節目,我跟齊名說過,你們果然不是親姐弟,哪哪都不像。我其實不是很喜歡你演的那些電影,跟你的演技沒關系,純粹是不喜歡電影,太單薄。我喜歡韓國電影,特別是李滄東的片子,每部都看了不下三遍。他用一種很輕柔的方式講述人身上普遍的痛。但我很高興認識你,如果不是因為這事才認識,就再好不過了。”一種無來由的歉疚浮現在覃爽的臉上。
“來,干杯!”齊思想要掃除那種歉疚。
覃爽后來問:“他爸現在還好嗎?”她真的什么都了解。
齊思抽起一根白煙,霧裊裊地說:“里頭給他的待遇還不錯,畢竟局級干部。就是糖尿病這事兒比較折騰,得天天打針。我還沒告訴他齊名的事。”是兩年前,齊名父親因收受賄賂,勾結院線、影視公司洗錢,被組織雙開。據說,他生活作風上也犯了一點錯誤。
覃爽向齊思索了一根煙,她吞吐起來有些費勁,太青澀。這種青澀齊思想演都演不出。
她們后來聊起了齊家的一些情況。當年齊名母親心灰意冷,回了老家,在河北某個小縣城,從此與齊家再無聯系。是齊思在整理齊名的手機時發現的,原來他們母子一直保持聯絡。齊名經常會從國外寄明信片給一個在河北的女孩。母親后來改了嫁,給他生了一個妹妹。這個女孩就是他的妹妹。
齊思母親倒是挺懂示好。每次齊名從學校回家,她愛給他做冬荷煲老鴨湯,說是跟廣東人學的。齊名通常象征性地吃幾口,味道再好,也都在了那幾口里。齊名父親家教甚嚴,從不讓他玩游戲。齊思母親偷偷為他買過一臺最新款的PSP,給他使眼色,說別讓你爸知道,注意勞逸結合。她越是這樣,齊名就越反感,覺得她惡心透頂。齊名后來跟齊思說過,他說我可不是那姓齊的,不吃這套。齊名并沒把這臺PSP拿去學校,而是一腳踢進了床底。齊思母親出身書香門第,斯文慣了,窮愛干凈,打掃衛生的時候不會看不到的。
齊思想起有一回,就在那個局促悶熱的麻辣燙小店里,她和齊名兩人吃得汗流浹背。當時齊名對她說:“姐,做自己就好,不需要證明給誰看。”齊思印象中那是齊名僅有一次當面喊她姐。那時候,劉明媚已經擁有了藝名,“齊思”二字悖謬地聚焦在鎂光燈下。她開始煞有介事地在公共場合橫起一面暗灰色的日本進口口罩。
記事起,齊思就喜歡取母親的高跟鞋來穿,抹她的口紅,戴她的發夾,在鏡前沉迷、流連那個不倫不類的自己。后來在為自己進行一番精加工后,她開始名正言順地以美女自居。
每次去見母親,齊思打了過多肉毒桿菌的臉,都不容易有好臉色。管她要錢,齊思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似乎一切都是理所應當。母親有原罪。
齊思能入行娛樂圈做通告藝人,憑借的是她的前任。她的前任是一家經紀公司的資深經紀人,帶著她到幾個酒局里熟了幾回臉,再炒了幾個作,敲門磚就有了。進門歸進門,想要在圈里占得一席之地,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齊思豁得出去,也懂看人眼色,她覺得自己是這塊料。節目里的齊思,敢于扮丑,常常口無遮攔引發意外爆點。以前表演系里學過的聲樂、臺詞、形體,通通扔到一邊,齊思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高中,高中時期的齊思可是名滿朝陽區的大颯蜜,有什么是她不敢的,愿不愿罷了。她最終從茫茫的女藝人里殺了出來,成為多檔綜藝節目的固定班底。
那時的齊思,正全心全意為成為第二個小S而奮斗。她把自己留了十年的長發給鉸了,換上一頭短波波。她覺得自己距離小S,只差一個蔡康永和一檔名為《康熙來了》或者《乾隆來了》的節目。齊思后來在某個飯局上見過一次小S徐熙娣,她比鏡頭上看起來還要精致,也來得安靜,竟有一種悲涼感。沒有人能夠察覺到,曾經的齊思是何等癡迷她眼前的這位女前輩。
在齊名發生意外以后,齊思一直戴著一條極樂鳥形狀的手鏈。這是齊名早年從印尼帶回給她的生日禮物,說是如假包換的鉆石手鏈,鳥的眼珠是祖母綠做的,而這些都是商家說的。這條手鏈花了他四十多萬盧比。齊思私下查了一下匯率,折合人民幣大概兩百元。她翻了半天家里的梳妝盒,終于把它找到。
極樂鳥是住在天界的神鳥,以天露花蜜為食,它能給人帶來好運。齊思后來把從百度上搜來的信息,添上自己親身的遭遇,剪輯成一個感人的故事,講述給按照商定的提綱問起手鏈話題的主持人。
齊思后來把齊名的頭像文在了自己的右小腿外側。一寸余寬,不算顯眼。在他的身旁,環繞著一只振翅欲飛的極樂鳥。她把自己的第一個彩色文身獻給了這只鳥,眼珠是祖母綠。
齊思現在有的是經驗,遮瑕膏拍多一點,以后拍都市劇,照樣熱褲一提,露出兩條細直的長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