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敘事最后都像水一樣流向“低地” ——裘帕·拉希莉的奧德賽之旅
2000年,印裔美籍作家裘帕·拉希莉憑借小說集《解說疾病的人》成為“普利策文學獎”史上最年輕得主,此后,她的名字就和后殖民、族裔文學、移民文學等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2003年,裘帕·拉希莉首部長篇《同名人》出版(同名電影2006年上映)。沉寂十年以后,第二部長篇《低地》(2013)問世,旋即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和英國曼布克獎。
從移民/族裔文學的范疇看,她和“英國移民三雄”(奈保爾、魯西迪、石黑一雄)等屬于同道;如果將書寫語言(英文)和創(chuàng)作語境視為最大公約數(shù),又可以將她和哈金、李翊云等歸入美國移民文學的譜系。然而,無論我們以何種標簽將裘帕·拉希莉歸之麾下,都難免犯錯。裘帕·拉希莉是一位對文學有著清醒認識的小說家,她不斷地“穿越邊界”,在敘述“低地”的同時,也構(gòu)筑起了一塊文學“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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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名人》的敘事起于1968年。
有心的讀者必然會聯(lián)想到“全球1968”,當時的世界到處都掀起了一陣革命旋風,反對階級分化和貧富差距,追求平等……這個特殊的年份成為全球政治氣候轉(zhuǎn)變的風向標。無獨有偶,到了《低地》,原本只是背景的時間走向了故事前景:“納薩爾巴里運動”、“聯(lián)合陣線政府”、革命、暴力、平等、民主……《同名人》中沒有涉及的廣闊的歷史,被裘帕·拉希莉的目光逡巡著、注視著。
身處歷史漩渦中的兄弟倆蘇巴什和烏達安自幼生活在貧困、骯臟的“低地”,面對革命的發(fā)生,兄弟二人采取了迥異的態(tài)度:弟弟烏達安向往革命,對托利俱樂部(英國殖民時期遺留下來的建筑物)恨之入骨。他對革命的向往,對反抗剝削制度、推翻統(tǒng)治階級、建立一個平等公正社會的理想,只有置于1960年代的革命浪潮和印巴分治以后動蕩不安的社會環(huán)境下方可得到解釋;與此相對,蘇巴什更像《同名人》中的艾修克,他保守、務實,對烏達安的行為,充滿了困惑,最終他赴笈美國,遠離了“低地”。
納薩爾巴里運動是印度共產(chǎn)黨人在1967年發(fā)動的農(nóng)民武裝斗爭,受其感召,烏達安的“反文化”傾向也愈演愈烈。對他而言,能否取得學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改變國家的不平等和落后,不管采用什么樣的手段。他與高麗相愛,在極端主義思想的侵染下,竟利用高麗為他監(jiān)督警察,并最終將一名警察秘密殺害。
這也導致烏達安被警察拘捕,烏達安的父親、母親,還有新婚的妻子高麗,親眼目睹子彈打穿烏達安的身體。烏達安因此成為這場革命的犧牲品:“那血不僅僅屬于警察,也成了烏達安的一部分。以至于當警察躺在巷子里死去的時候,他也感覺到自己的生命開始消退,不可逆轉(zhuǎn)。”得知弟弟被殺害的消息,已在美國求學的哥哥蘇巴什不得不返回加爾各答,最后以婚姻的方式,保護了高麗,將懷有身孕的她帶到美國。
裘帕·拉希莉在很短的篇幅內(nèi),就勾勒出一幅廣闊的社會圖景。兄弟倆背道而馳的人生選擇、高麗的獨立性,都為后文的敘事埋下了伏筆。相比《同名人》大量繁復、細致的“互文”,《低地》顯得更為克制。后者不論敘事語言還是場景、細節(jié)的描寫,都比《同名人》有了長足的長進。這次,沒有巨細靡遺的心理呈現(xiàn),也沒有對人物身處的環(huán)境作細描。所有的一切,都以相對冷靜、客觀的語調(diào)細細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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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高麗隨著蘇巴什抵達美國開始新生活時,這部小說才真正拉開序幕。也就是說,重要的并不是革命,而是革命發(fā)生后掀起的滔天巨浪,即所謂丹尼爾·貝爾在《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中所言的“革命的第二天”的問題:“革命觀念仍然給一些人施了催眠術(shù)。但真正的問題出現(xiàn)于‘革命后一天’。那時,世俗世界將再次闖入意識領域,面對難以駕馭的由物質(zhì)刺激引起的欲望和將權(quán)力傳給后代的欲望,道德只是抽象觀念。”渺小卑微的個體如何應對革命的創(chuàng)傷?這才是裘帕·拉希莉所聚焦和思索的問題。
在《低地》中,無論是高麗、蘇巴什,還是高麗的女兒貝拉,他們的關系從一開始就處在扭結(jié)、錯位的狀態(tài):烏達安雖然死了,但他的幽靈無處不在;蘇巴什渴望和高麗重組家庭,但他知道,自己不過是烏達安的“替代品”;而高麗在丈夫死后,囿于精神和心靈的創(chuàng)傷,一直無法坦然接受新的婚姻。她內(nèi)心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烏達安死去的1971年(也即納薩爾巴里運動被鎮(zhèn)壓的那年):“她是她的罪行唯一的原告,唯一的守護者。由烏達安保護,被調(diào)查員忽視,讓蘇巴什帶走。正是在遺忘的行為中被判刑,因釋放而受到懲罰。”也就是說,在烏達安死后,高麗意識到自己是他的共謀,然而,烏達安卻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了她,使她免于災難。時過境遷,即便換了新環(huán)境,高麗仍舊無法釋懷。她對哲學的熱愛,對獨立生活的渴望,最終使她拋棄了家庭,在完成博士學業(yè)后,獨自前往加州生活,從此杳無音訊——給女兒貝拉留下了無法挽回的精神傷害。
貝拉在母親缺席的情況下長大成人,她的人生追求和家庭、婚姻關系無關,大學畢業(yè)后,她四處游走,輾轉(zhuǎn)不同的牧場和社區(qū)工作,過著一種游牧民族般的生活。她一輩子都生活在一個殘酷的“謊言”當中,為了保護貝拉,蘇巴什和高麗掩蓋了烏達安是其生父的真相。他們制造的謊言是革命、歷史、家庭、兄弟情義和無可奈何的愛的產(chǎn)物,當貝拉意外懷孕并決定將嬰兒生下來時,蘇巴什意識到,如果不戳破這個謊言,那么傷害將遺傳至下一代,“他取代了烏達安,變成了她的父親。但是他不能以同樣鬼鬼祟祟的方式成為一個祖父”,可對貝拉而言,“她一生都被騙了。然而這個謊言拒絕容納真相。她的父親仍然是她的父親,即使他告訴他他不是。即使他告訴他烏達安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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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隱藏在《同名人》和《低地》存在的延續(xù)性:命運的輪回和重演。高麗對叔本華和尼采的循環(huán)時間異常著迷,“在英語里,過去的是單邊的;而在孟加拉語里,昨天對應的單詞,kal也用于明天。在孟加拉語中,你需要一個形容詞,或者依靠動詞的時態(tài),來區(qū)分已經(jīng)發(fā)生和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在印度哲學中,三個時態(tài)——過去,現(xiàn)在,未來——據(jù)說同時存在于上帝那里。上帝是永恒的,但時間被人格化為死亡之神。”對高麗而言,她的所有選擇,都是一種重置時間,遺忘過去的努力,“有了孩子,時間就會重置。我們也就忘了之前的事情。”
但遺憾的是,時間筆直向前,發(fā)生過的永遠無法更改。這也使得《低地》在探討命運、家庭關系的同時有了更深刻的哲學思考。這是小說內(nèi)含的敘事線索,時間為這部小說織就了一張“巨網(wǎng)”:《低地》八個篇章的敘事,依靠的是不同人物視角的轉(zhuǎn)換,敘事人利用小說人物各自的限制性視角推動情節(jié),而不像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因此,不同的時間、故事片段、人物與人物的關系,構(gòu)成了巨型的時間迷宮,只有讀到最后,我們才能得知故事的真相。這是《低地》更為成熟之處,沒有《同名人》那么明晰的敘事指向,它所營造的“迷宮”和懸念,吸引讀者一路追逐,并最終抵至故事的核心。
對裘帕·拉希莉而言,“低地”在小說中不僅僅是革命暴力的發(fā)生地,也是烏達安被逮捕的地方。當雨季來臨的時候,雨水就會從高處流向低處,這是對低地作為表層的地理空間的意義,而延伸開來,低地還是一個敘事的裝置,讀《低地》的過程當中,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所有的敘事最后都像水流一樣流向低地,不管人物命運最后走向如何,最終都會回到這里,比如高麗,故事的結(jié)尾,她最后回到了加爾各答,回到了低地,試圖尋回過去。小說里很多人的命運都從這里出發(fā),而敘事不管如何分叉,最終都會歸結(jié)到低地。因此,“低地”至少有三重功能:一個敘事的裝置,一個地緣政治空間,一種歷史革命的象征。裘帕·拉希莉遠離印度,卻時刻心系著那片熱土。通過對時間的追尋和重構(gòu),借助《同名人》和《低地》這兩部小說,裘帕·拉希莉完成了一次偉大的奧德賽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