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鶴:“文人書法”道路上的行吟歌者
她以書法為專業,卻又游離于書法圈之外,不希望別人稱她“書法家”。她擔心一味地強調技術至上、日漸脫離文化的書法,會變成平面幾何,徒具點面、空余虛殼,也擔心當今學者以鍵盤代替書寫,不再染翰,文人書卷氣會在書法中消亡。
人如其名,字如其人——形容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孫鶴,再合適不過。
閑云野鶴,寧靜致遠。接觸過孫鶴教授的人都會驚嘆,她猶如從歷史中翩翩走來,帶著古典女子的風范,優雅、安靜、沉著,脫俗超凡。南京大學人文社科資深教授莫礪鋒就曾感嘆她,“于舉世奔競,熙來攘往之時,一位天寒翠袖,自倚修竹者”。
孫鶴教授還是一位筆墨純熟的學者。她做文字學研究,追溯漢字形態的淵源與嬗變;她從事書法教學與研究,尤重清代劉熙載所論書法的“士氣”品味,于草書體會頗多,卻寫得清淡超然。
但,她并不希望別人稱她是“書法家”。
孫鶴看重學識,身處當世,尊奉的卻是1300年前唐代裴行儉的那則“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也”的傳統文人理念。
“縱觀中國歷史中書法的生成及發展,有一條明確的主線,這就是它生長于傳統文人之中,依靠傳統學問來滋養。當書法變得專業化和職業化時,開始更多地講究技巧與造型,與傳統學術的訓練與養成關涉不深,且漸行漸遠。”
孫鶴開始憂心忡忡。她擔心一味地強調技術至上、日漸脫離文化的書法,會變成平面幾何,徒具點面、空余虛殼;她擔心當今學者以鍵盤代替書寫,不再染翰,文人書卷氣會在書法中消亡。“當文人與書法如同井水和河水時,傷害的都是書法本身。”
常有一些書法活動,令她很吃驚。有幾次,應主辦方之約,要圍繞一些主題,揮毫潑墨以表露彼時心跡。孫鶴有感于彼時情景,自撰詩句以抒胸臆,而更多的人只是照抄已有的詩作。
“文人書法之所以品位獨特,重要原因在于其內容必有文人一己之情思,文必己出,不拾人牙慧,不鸚鵡學舌,不妄染翰墨。你看,歷代偉大的書法家同時也是偉大的文學家。”孫鶴列舉了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的《祭侄文稿》以及蘇軾的《黃州寒食詩帖》。
一篇即興手稿,一篇亡者悼文,一篇自書詩文,卻成了書法史上的蓋世華章,原因何在?
“答案只有一個:情動難耐之刻,書于必書之時。”孫鶴回答得很篤定。
王羲之的《蘭亭序》書于逸氣滿懷、興味酣濃之時,其胸中快意與淡淡的傷感傾瀉淋漓;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書于滿腔悲憤、聲淚俱下之時,其胸中失去親人之痛與對叛匪逆賊之恨交織奔涌;蘇軾的《黃州寒食詩帖》書于人生失意凄苦、生死難測之時,其胸中孤寂絕望的悲觀與難卜未來的抑郁,從深沉低吟到放聲傾訴,痛徹心扉。
“文人書法”,這個從傳統文化中凝練出的金科玉律,對于今天的書法界,依然適用,依然迫切。“‘文人書法’是國學素養的體現,其要素在于學人的人格理想、學識積淀、才華稟賦、精神境界的綜合與升華。如今正大力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迫切需要復興‘文人書法’。”
孫鶴柔弱的外表下浸透著一股堅定。文人書法的缺失已然難返,她覺得現在所能做的,除了瞻仰前輩,目送落花流水之外,也還有另一種選擇——步踵先賢,勉力躬行。
采訪中,孫鶴不斷提起不久前的一次活動——鄭誦先先生墨跡展暨文人書法的現狀與思考學術研討會。而活動的背后,是一次溫暖的邂逅。
2017年的一天,學者董琨展示了鄭誦先寫給自己的手札墨跡原件,孫鶴當時就被震撼住了。這些札記,或長者累幅,或短者盈尺,尤其是有些書長言多,情真意深,灑灑落落。
孫鶴當即決定以中國政法大學漢字書法與中國文化研究中心的名義,聯合人文學院藝術教研室,舉辦一次專題展覽與研討,“一感其為人真誠,二感其為藝術求新,三感文人士大夫風范所存”。展覽現場令人動容:觀讀手札,學者和觀眾皆嘆服于鄭先生的從容與沉凝、謙遜與真誠。
讀書、寫字、彈琴,涵蓋了孫鶴所有的日常生活。治學之余,以書寄情;寫字之余,撫琴養性。她這樣解釋:“古琴和其他樂器不一樣,它更文人化,而且古琴是彈給自己聽。一旦坐在古琴前,就是在規范和約束自己,這是一個人自修內省的方式。”
孫鶴的個人書法展開幕式上,她的古琴老師——當代著名古琴家吳釗先生每每到場撫琴祝賀。高山流水,天籟清音,書法精神與古琴雅韻在這里匯聚、融合,一幅古代文人雅集之景徐徐鋪展。
在學校里,孫鶴的書法技法課、書法作品欣賞課很受學生歡迎。教室里經常要加桌子、加椅子。她盡自己的全部力量,滿足學生對藝術教育的需要,啟發他們對藝術的熱愛,以及對文化的向往。
有學者把孫鶴的人生況味、學術況味比作美國小說家保羅·加利科筆下的雪雁,它堅守在英格蘭北邊一個人跡罕至之地,“不走了——因為,這是它自己選擇的家”。孫鶴將自己的內心純化為如浴火后的雪蓮般干凈,以接近她所期許的崇高目標。
“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在倡導“文人書法”的道路上,孫鶴猶如一個行吟歌者,不遺余力地踐行著自己的理念,感染著越來越多有共同向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