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
作者:阿多尼斯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11月 ISBN:9787544779982
“太陽是另一個陰影?!?/p>
窗戶在追隨魯迅的腳步,
看到魯迅在閱讀他的讀者。
人怎么能背叛捏就他的泥土?
桂花樹,我要向你表白:
你崇高而珍貴,普通又特殊,
但又混跡于眾樹之間:這恰恰是你的可貴!
請告訴杜甫草堂樹木和石頭的樂隊,
讓它奏起音樂,為時光,為星辰和云朵,
為那些在田間、街頭勞作的人們,為大自然的老叟,
樂曲的第一句歌詞是——
“老去的杜甫,越來越年輕。”
請告訴我,樹枝:
為什么月亮常把頭顱遺忘在樹葉之間?
最深邃的光,隱身于光的背后,僅憑肉眼無法看見。
所以,我毫不懷疑,在黃山,
還有許多肉眼無法看見的山巒。
我的天際,由光開辟。
我的記事本,由夜晚書寫。
我的語言,用歡樂的舌頭傳譯憂傷;
我的語言,書寫歡樂在憂傷的詞典中讀出的意蘊。
我有所歸屬嗎?
我終將歸屬。但是,歸屬于哪里?歸屬于誰?如何、為什么歸屬?
或許,并不存在正義,除了那個被稱作“正義”的詞語。
——我的位置在哪里?在火焰之上?在火苗之中?在火炭或是火花里?
或是在水中——水里隱藏的,是母親不愿聲張的新生兒分娩的聲響?
在每一塊巖石的四周,
自然的墨水都在書寫綠色的詩篇。
黃山上光與影的友誼是多么深厚,
雙方都告訴對方: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你會覺得:停止運動其實是另一種運動;
在你體內閃耀的,其實是源于光的內部的另一種光;
你會覺得:把你納入愛的懷抱的周遭,
其實是對另一個周遭、另一個中心的召喚;
你會覺得:攀登,其實是在風景中作一次內在的旅行,
你從中學會讓詩篇
在想象和現實結合的步伐中獲得節奏。
?
當太陽的津液注入黃山的雙唇,
想象之神開始為樹木創造玉腿,為水創造懷抱。
“‘有窮’,是‘無窮’的住宅里一張永遠患病的床?!?/p>
山頂啊,
我把呼吸作為紗巾,搭在你的肩頭;
我把喘息作為襯衣,系在你的腰際。
為什么,這里的“絕對”對我表示:
它喜歡加入“相對”的隊伍?
“窮盡”不過是一只空空的杯盞,里面只盛有“無窮”。
“我不愿融化于雷同?!?/p>
一朵玫瑰大喊,它剛剛讀完
雪書寫的
評論月亮和太陽的作品。
我有解除沙粒干渴的水。
我有為月亮和太陽準備好的新居。
愛情,你來為世界開天辟地!
黃山的傍晚,
用芳香稱量空氣,
用黑夜稱量芳香。
難道有的人被創造,
只是為了成為阻擋黎明的壁壘?
只是為了推遲太陽的醒來?
在黃山,常常能看到頂峰和深淵相互擁抱,
似乎地獄就是天堂,天堂就是地獄。
你會驚嘆:
啊,真的,恐怖也有其迷人之美;
啊,真的,真的,天堂也有地獄般之美!
黃山:藝術之山,獨領風騷之山!
仿佛人類在和時光爭先。他們來到此地,
雕刻了黃山,然后死去,
他們的鑿子也被摔斷,
以免有人仿效這手藝。
云彩,編織吧,編織吧!
你是怎樣勝過詩歌之手編織的絲縷?
你是怎樣媲美那些永遠敞開、迎接天空和它子嗣的宅邸?
沙粒細小,
可是為什么,沙漠博大無邊?
忽視你的敵人,同情他;
如果失去對你的敵意,他會失去每日的食糧。
連他的名字都不必提及。
自然之詩是迸發,
文化之詩是流淌。
是的,我道出的所有智慧,
都被幻想照亮。
殺手針對被害者提出訴訟,
受理案件的法官名叫“侵略”,
——這便是美國政治時代的憲法。
天空攫取了大地的面包,借口是要養活天空的衛兵;其實,它只想讓自己和子女獨享面包。
詩篇是一個女人,其身上的每一個點都是一塊宇宙的刺青。
地上的石塊夢想成為天際的云彩;
天際的云彩夢想成為地上的石塊。
你滿腦子想著擁有天上的樂園,
就不可能同時擁有大地的詩篇。
一神教的造物主自稱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
那么,荒誕是從哪里附身到這個形象中?
那是多么丑惡的荒誕!
在詩歌中,在藝術創作中,一切“穩重”都是致命的陷阱。
有必要思考不可能,這樣才能書寫可能。
你無法贏得真正的生命,除非你殺死你身上的死亡。
只有憑借愛和藝術,你才能殺死死亡。
去讀書,就仿佛你永遠在開始生命,或者永遠不會死去。
去寫作,就仿佛你在書寫最后的遺囑。
“人寧愿成為活人中的乞丐,也不愿成為死人中的國王?!?/p>
戰爭是人類的首要敵人。無論是戰勝還是戰敗,其中沒有正義。
智者的吟唱,任何殿堂連它的回聲都盛不下。
一只黑鳥,在演奏綠色的樂曲。
此句的另一種表達是——
“時光之鳥在演奏永恒之曲?!?/p>
太陽是對白晝的重復,
白晝是對黑夜的重復,
兩者是互不相識的孿生兄弟。
太陽是白晝的乳母,
但它又是黑夜的公主。
是的,繼續工作,但不要停止創造對付死神的游戲;
也不要離棄在你身上的童年。
詩歌不是工作,
工作應該成為詩歌,
生活本身如果不是詩歌,
那就不過是一種死亡。